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娇养嫡女攀天梯 > 第一章

我叫林惠晚。上京城里,人人都知道史部尚书府的嫡小姐,最是娇憨可人,明媚鲜妍,是林家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心尖宠。
外人瞧着,只道林尚书家的小姐被宠得无法无天,是朵不沾尘埃的富贵花。我对着铜镜梳妆时,镜中映出的那张脸,肌肤赛雪,唇若含丹,一双杏眼清亮亮,顾盼间天然带着三分娇憨烂漫,将天真无邪四个字刻在了脸上。
可只有我自己清楚,镜子里那双看似澄澈的眼眸深处,藏着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那古井里映着的,是京城这龙盘虎踞之地的森森寒意。
从一品大员史部尚书听着是威风八面了。
可在这上京城,随手从朱雀大街抛块砖,咂中的兴许不是公侯王孙,便是皇亲国戚的脑门。京畿之地,权柄如林,我家这点子门楣,不过是林间一棵尚算高些的树罢了,离着那真正的参天蔽日,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想在这片林子里活得滋润安稳,光靠爹的官位和兄长的庇护远远不够。我林惠晚,从记事起,就无师自通了另一门本事——察言观色,审时度势。
在爹娘面前,我是最贴心的小棉袄,适时递上一盏温度恰好的茶,说几句熨帖的宽慰话,总能恰到好处地熨平他眉心的褶皱。
在祖母的慈宁堂里,我是最会逗趣解闷的开心果,讲些外头听来的新鲜趣闻,捶腿捏肩温顺乖巧,哄得老人家眉开眼笑,私库里的好东西流水似的往我房里送。
在那些或真心或假意来府上攀附的女眷面前,我的笑容永远是最甜美恰当的,言语永远是最得体妥帖的。我知道她们背地里如何评价我:林家大小姐,心直口快,活泼可爱,就是略有些娇气罢了。
这评价,正是我想要的。娇气无伤大雅。若被人评一句心思深沉,那才是灭顶之灾。
父亲的书房肃穆庄重,紫檀木的大案,青玉的笔架,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上等宣纸的独特气味。我曾偷偷躲在厚重的锦缎门帘后,借着缝隙窥探。
日子在锦绣堆里滑过,转眼间,我已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离及笄之年只余下一年光景。及笄,意味着议亲。这本该是水到渠成之事。
父亲和母亲心中的如意算盘,早就拨得噼啪响——将军府的次子,陆明远。
陆家世代簪缨,掌着兵权,是实打实的勋贵。陆明远少年时也曾来过府上几回,身姿挺拔,眉目清朗,骑射功夫是上京城里拔尖儿的。两家门第相当,若真能结亲,也算得上一段佳话。
父亲和母亲私下里已与陆家长辈有过默契,只待合适的时机便正式议亲。连祖母都曾拉着我的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晚丫头,我看陆家那二郎,倒是个有担当的好儿郎。
一切似乎都朝着顺遂的方向发展。直到那个消息,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兜头浇下。
陆明远随父出征西北,凯旋归京了。这本是喜事,可随他一同返回的,并非只有累累军功,还有一个名字——赵廷晚。一个女子,一个以副将身份与他并肩厮杀的女子。
更可怕的是流言。那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嗡嗡地飞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钻进每一扇朱门绣户的缝隙里。
陆家二郎与那女副将,沙场之上便是同袍兄弟,不分彼此!回了京亦是形影不离,勾肩搭背,毫无男女大防!
啧啧,何止!听闻在营中,便是同帐而眠!那赵廷晚,哪还有半分闺阁女子的矜持体面
唉,可怜了林家小姐,提都没提呢,就被这……这不清不楚的给拖累了名声……
那几日,母亲往祖母院中请安的脚步都沉重了许多,回来时眉头锁得更紧。府里的气氛,像被浸了水的厚棉布捂住了口鼻,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上好的云缎送来了,母亲只心不在焉地瞥一眼便让收起来;新打的赤金宝石头面,也激不起她半分兴致。我知道,陆家那边,已经悄无声息地断了音讯。
流言蜚语中,我的名字总被有心人提及,与那赵廷晚摆在一处,成了衬托她不拘小节、巾帼不让须眉的反面。仿佛我成了那古板无趣、注定要黯然退场的旧日符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那点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住心口翻腾的羞愤与不甘。凭什么凭什么他陆明远的荒唐恣意,要我林惠晚来承担这份无妄之灾
这口气,终究没能咽下去多久。一个转机,或者说,一个漩涡,很快便来了。
暮春时节,长公主府邸后园内花团锦簇,莺歌燕舞。长亭郡主,这位长公主的掌上明珠,在府内临水的烟雨阁设下盛宴,遍邀京中贵胄子弟与名门闺秀。阁外碧水如绸,荷叶新圆,精巧的画舫系在岸边,丝竹管弦之声靡靡,隔着粼粼水波飘荡过来。
我身着新制的月华裙,裙摆用极细的银线绣着缠枝莲纹,行动间光华流转,衬得肤色愈发莹白。面上笑容端方得体,步履从容地与几位相熟的闺秀寒暄着,目光却不露痕迹地扫过全场。我知道,今日许多人的目光焦点,都在那几个人身上。
果然,在烟雨阁外连接水榭的九曲回廊上,一群人簇拥着,笑声张扬,分外扎眼。为首的正是陆明远,一身墨蓝箭袖锦袍,意气风发。而紧挨着他,一手随意地搭在他肩上,正仰头大笑的,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赵廷晚。
她穿着件样式奇特的麂皮短打,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间带着一股寻常闺阁女子绝无的飒爽,却也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粗粝和恣意。他们周围围着几个勋贵子弟,其中便有礼部尚书家那位斯文俊秀的公子,李木轩。
李木轩的目光,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地落在赵廷晚身上。这目光像针一样,狠狠刺中了不远处凭栏而立的另一个人——长亭郡主。
郡主今日盛装,一件正红缕金百蝶穿花云锦宫装,华贵逼人。此刻,她那精心描画过的俏脸绷得死紧,芙蓉面上覆了一层寒霜,眼角微微发红,死死盯着回廊那边李木轩的身影。手中捏着的团扇玉柄,几乎要被那纤细却绷紧的手指折断。她旁边,素来与她形影不离、也最懂得察言观色的柳菲菲,早已按捺不住。
柳菲菲柳眉倒竖,几步冲上前去,声音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赵副将好大的威风!光天化日之下,与几位公子这般拉拉扯扯、嬉笑无状,成何体统莫不是忘了,此处是长公主府,不是你那可以随意撒野的军营大帐!
她这一声呵斥,尖锐地划破了回廊上原本的喧闹,引得水榭那边不少人都望了过来。
赵廷晚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猛地甩开搭在陆明远肩上的手,转过身,那双带着野性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柳菲菲。她非但没有半点愧色,反而扬起下巴,嘴角噙着一抹讥诮: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柳小姐。
她向前一步,目光扫过柳菲菲发白的脸,又故意斜睨了一眼脸色铁青的长亭郡主,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战场喊杀的穿透力,在整个水榭间回荡开:
体统规矩柳小姐这话说得有趣!我赵廷晚在边关浴血杀敌,和兄弟们同生共死的时候,命都豁得出去,也没见守着你们这些闺阁里绣花的体统规矩!怎么,刚回京没几天,喝两杯酒、说几句痛快话,就碍着您几位小姐的眼了
她嗤笑一声,声音愈发尖利刻薄,还是说,这京城的贵人们,骨子里就瞧不起我们这些提着脑袋保家卫国的士兵觉得我们粗鄙,不配与你们同席
你……你休要血口喷人!柳菲菲被她这颠倒黑白又气势汹汹的指责噎住,一时竟找不出有力的话反驳,气得浑身发抖,求救般地看向长亭郡主。
长亭郡主气得嘴唇都在哆嗦,胸脯剧烈起伏。她身份尊贵,何曾受过这般气可赵廷晚最后那轻蔑将士的帽子太大、太重了!
今日这宴席,多少双眼睛看着若是传出去长公主府的宴会有人轻视边关将士,莫说她郡主的面子,连长公主殿下乃至整个皇室的声誉都要受损!
她张口欲斥,却发现喉头被那巨大的罪名堵住,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张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煞是难看。
眼看郡主被逼到墙角,下不来台,周围已有低低的议论声和惊疑的目光汇聚过去。就是此刻!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厌恶和算计,脸上迅速调整出恰到好处的忧虑与不解。我快步上前,轻轻握住长亭郡主那只捏着团扇、冰凉且微微发颤的手腕。
指尖传递一丝安抚的力道,声音不大,却清晰而温和地在她耳边响起:郡主息怒。我微微侧头,目光快速而恳切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向赵廷晚,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辜,声音清亮,足以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分明:
赵副将此言差矣。我微微歪头,眼神天真地在她和陆明远等人身上转了转,我等闺中女子,虽无副将那般豪情壮志,却也深知将士保家卫国、舍生忘死之不易,心中唯有敬重,怎敢有丝毫轻慢之心
顿了顿,我脸上的困惑加深,目光纯然地投向赵廷晚搭在陆明远臂膀上尚未完全收回的手,语速放慢,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直白:只是……赵副将方才与诸位公子那般亲密无间,举手投足浑若天生……嗯……手足兄弟一般,倒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呢。原来边关军营之中,同袍情谊竟是这般……不拘小节,视男女大防若无物么这……倒与我们京中闺阁所闻所习,迥然不同呢。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下一息,如同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噗嗤……不知是谁第一个忍不住,一声压抑不住的轻笑清晰地响起。
随即,像是打开了某个闸门,低低的议论声、窃笑声、恍然大悟般的感叹声,如同水波般迅速荡漾开来:
哎呀,林小姐不说我还没细琢磨……这赵副将刚才那动作,可不就是……
何止动作,那姿态,那语气,可不就是拿自己当男儿了么难怪……
啧啧,原来是军营里混久了,把自己当男儿了怪不得……
这……这也太失体统了!就是亲兄弟,到了年纪也该避嫌啊!
是啊是啊,林小姐说得对,这不拘小节,未免也太过了……
贵女们眼中闪烁的,不再是惊惧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轻蔑、了然与优越感的复杂光芒。目光如同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向赵廷晚。方才她那番轻蔑将士的诛心之论营造出的压迫感,瞬间被这番关于男女大防、雌雄莫辨的尖刻讽刺击得粉碎!
赵廷晚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抹张扬的恣意被猝不及防的难堪所取代。她可以理直气壮地骂别人轻视将士,却无法反驳这直指她女性身份与行为失当的软刀子!她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动作却僵硬无比,眼神又惊又怒,死死瞪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惠晚!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喝自身侧响起。
陆明远猛地一步跨出,高大的身形带着一股战场养成的煞气,瞬间隔开了我与赵廷晚。他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云,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维护,狠狠刺向我。
廷晚性情直爽,磊落光明,绝非你这般闺阁女子可以妄加揣测!他声音低沉,透着冷意,她为国立功,出生入死,岂容你在此搬弄是非,暗指她不男不女林惠晚,你平日那些小性子,无伤大雅也就罢了,今日这般刻薄无状,辱及有功将士,岂是大家闺秀所为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将赵廷晚捧上为国捐躯的高台,反手就将我打成了嫉妒刻薄、不知轻重的小女子。周围的议论声为之一滞,一些贵女脸上的表情也微妙起来。
我心头一股邪火猛地窜起!陆明远!我与他曾有议亲之谊,他非但不念半分旧情,此刻为了维护这个让他和整个陆家都沦为京城笑柄的女人,竟如此颠倒黑白,当众斥责于我!灼
热的羞愤和冰冷的恨意交织着冲上头顶。我指甲狠狠掐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痛楚逼退眼底瞬间涌上的水汽,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那双充满指责的眼眸。
陆小将军!我的声音不再刻意维持温婉,清亮中还带着一丝因激愤而产生的微颤,我几时辱及赵副将的功勋她为国杀敌,浴血疆场,我敬之重之!我说的是事实!
我目光扫过周围那些竖起耳朵的贵女,最后落回陆明远那张因怒气而紧绷的脸上,语速加快,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
事实就是,赵副将在你等男子面前,勾肩搭背,言笑无忌,行止不避男女之别!此乃众目睽睽!
我一字一顿,声音越发清冷,我不过是指出这与我等闺阁所受教养不同之处,何来搬弄何来辱及陆小将军如此激动,莫非觉得赵副将这般举止,才是理所应当才是合情合理才是整个上京城的名门闺秀都该效仿的榜样不成还是说……
我微微停顿,目光在他和赵廷晚之间意味深长地一转,陆小将军觉得,只要沾了‘同袍情谊’四个字,便可不论身份、不顾体统、不顾礼法规矩,一切随心所欲了若真如此,那我倒真要叹一句,边关的风沙,果然能吹得人忘了本分!
你——!陆明远被我这一连串夹枪带棒、连消带打的质问逼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都微微鼓起。他显然没料到平日里看着温软无害的我,言辞竟如此犀利刁钻。
好个伶牙俐齿的林家小姐。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玩味的声音,不高不低地插了进来,却像带着无形的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议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开得正盛的垂丝海棠树下,斜倚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他一身银白色暗云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身姿挺拔修长。手执一柄乌木洒金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容貌是极好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只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里,此刻盛着的,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冰冷的嘲弄。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目光如同凝实的冰针,穿透纷扰的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正是当朝二皇子,苏承林。
他那句伶牙俐齿不知是褒是贬,但紧接着的话,却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下:素闻史部尚书林大人治家严谨,教女有方,府上大小姐更是出了名的温婉典雅,知书达理。今日一见……
他拖长了调子,目光在我因方才激烈辩驳而微红的脸颊和略显急促起伏的胸口掠过,唇角的讽刺加深,呵,看来这传言,终究是不可尽信呐。
轻飘飘一句温婉典雅传言不可信,瞬间将我方才所有的据理力争、所有的愤懑不甘,都钉死在了失仪、无状、名不副实的耻辱柱上!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方才还低声议论的众人霎时噤若寒蝉。贵女们纷纷垂下眼睑,不敢再看我。陆明远脸上露出一丝快意和解气。赵廷晚更是撇了撇嘴,眼神里全是幸灾乐祸。
长亭郡主犹在气头上,她本就对二皇子没什么好感,此刻见他落井下石,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扬声道:二殿下此言何意林小姐仗义执言,何错之有难道被人当众污蔑还要忍气吞声还是说,只有那等惺惺作态、虚与委蛇,才合了二殿下口中的‘温婉典雅’
苏承林眉头微蹙,显然没料到长亭郡主会如此直接地顶撞他。他眼中寒光一闪,手中摇动的折扇啪地一声合拢,声音陡然转冷:郡主慎言!当众顶撞皇子,辱及宗室,你眼中可还有规矩尊卑
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我和郡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林惠晚言语失当,冲撞有功将士在先,长亭,你顶撞皇子在后!此风断不可长!
他手中合拢的折扇朝一旁侍立的宫人方向一指,声音冷硬如铁石:去,带林小姐到西苑花墙那边,跪着好好思过!跪足两个时辰,让她清醒清醒!至于郡主……回府闭门思过三日!此事,本皇子自会禀明长公主殿下!
两个面色肃穆、身材健硕的宫人立刻应声上前。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西苑花墙那里是临近后厨马厩的地方,人来人往,灰尘仆仆!当众罚跪两个时辰这无异于将我的脸面撕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长亭郡主气得浑身发抖还要再争辩,却被身边的嬷嬷死死拉住,低声劝说着。她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愧疚。
我脑中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周围所有的目光,有怜悯,有嘲弄,有幸灾乐祸,都像无数根芒刺,扎得我体无完肤。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几乎要将我吞噬。
林小姐,请吧。宫人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尖锐的痛感勉强拉回一丝神智。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一股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不能哭!绝不能在这里落泪!
我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背脊。视线低垂,只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青石板缝隙。什么温婉典雅,什么贤淑知礼,此刻都成了最可笑的面具!我一步步,跟着宫人,在无数道如同实质的目光注视下,走出水榭,穿过回廊,走向那专为惩戒而设的西苑角落。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吹拂着园中的花香。可吹到我脸上,却像裹着冰碴子,刮得人生疼。
西苑花墙旁。青石板坚硬而冰冷,透过薄薄的春衫料子,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初夏的阳光算不上酷烈,但毫无遮挡地晒在头顶、脖颈上,很快就蒸出了一层薄汗,黏腻腻地糊着皮肤,难受至极。
花墙另一侧,是通往马厩和仆役院落的小路,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搬运物品的碰撞声、甚至还有隐约的牲口气味,不时地传来。每一个经过此处的人,无论洒扫的粗使婆子,还是送东西的低等小厮,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跪着的身影。那些目光,好奇的、诧异的、同情的、甚至带点看热闹的兴味……像无数只细小的蚂蚁,密密麻麻地爬在皮肤上,啃噬着尊严。
时间变得黏稠而缓慢。膝盖从最初的刺痛渐渐麻木,再到后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反复穿刺。腰背僵硬得像一块随时会断裂的木板,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出难耐的酸胀。
额角的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旋即又被无情地烤干。我死死咬着牙,下颌绷得紧紧的,舌尖尝到的是自己唇齿间咬破的血腥味,咸涩而腥甜。
掌心里,紧紧攥着刚才情急之下从袖袋里摸出的一方素色丝帕。丝帕柔软,却被我狠命地攥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灌注进去,狠狠拧碎!指甲隔着薄薄的丝帕,深深陷入掌心嫩肉,几乎要嵌进骨头里。那尖锐的痛楚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是麻木躯壳里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刺激。
花墙缝隙里生着一簇不起眼的野草,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一只小小的蚂蚁,正沿着草茎奋力向上爬行,试图越过那道对它而言如同天堑的砖石缝隙。纤弱,渺小,却又带着一股令人心惊的顽强。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蚂蚁身上。
两个时辰罚跪
不!这绝不仅仅是惩罚!这是苏承林随手抛下的一根钉子,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最残忍的方式向我、向所有人宣告:他的一句话,就能轻易碾碎一个尚书府小姐的尊严!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传言不可尽信,就能将我多年苦心经营的名声踩入泥淖!他漫不经心的一次惩戒,就能让我在长公主府的宴会上,跪在这仆役往来的尘埃之地!
凭什么
就凭他是皇子!是天底下最有权力的那群人之一!
陆明远敢肆无忌惮地维护赵廷晚,不顾两家颜面,不念旧情,是因为他背后站着掌兵的将军府!
赵廷晚敢在长亭郡主面前如此嚣张跋扈,视礼法如无物,是因为她仗着军功在身!二皇子苏承林敢如此折辱我,甚至无视长亭郡主的身份,只因为他生在皇家,手握生杀予夺之权!
权势!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淋漓的鲜血和刺鼻的焦糊味,狠狠烫进了我的灵魂深处!比膝盖下滚烫的青石更灼人,比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更疼痛!它不再是书页上冰冷的词语,不再是父亲书房里模糊的博弈,它成了此刻浸透我全身的屈辱、寒冷和无边无际的恐惧!
原来在这京城,在这煌煌天日之下,所谓家世、教养、名声、才情,在真正的权力面前,都是如此不堪一击!如同那野草,一阵稍大的风便能摧折。
想要立住想要不被人随意揉捏想要那林惠晚三个字不再轻易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料谈资
那就必须去抓住权力!抓住那足以碾压一切、改写一切的力量!去攀附那最高的枝头!
心口那团被屈辱和冰冷压住的火焰,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被这残酷的认知彻底点燃!它疯狂地燃烧起来,烧尽了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天真,烧尽了那些闺阁少女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双跪在尘埃里的眼睛,死死盯着青石板粗糙的纹理,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坍塌,又在灼灼烈焰中重新凝结成型,坚硬、冰冷,泛着孤注一掷的寒光。
既然这世间最冷酷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既然温柔良善换来的只有践踏,既然命运不肯给我安稳……那么,我林惠晚,就自己去争!去夺!
要嫁,就嫁这天下最最尊贵的男人!
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高到足以俯视今日所有轻贱我、折辱我的人!高到足以让苏承林之流,再不敢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高到足以让整个京城都记住,林惠晚的名字,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面团!
那跪着的两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磨盘,缓慢而坚定地碾磨着我过去的认知和软肋。当宫人终于冷硬地宣布时辰已到,可以起身时,我的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麻木僵硬得不属于自己。在贴身丫鬟含泪的搀扶下,我几乎是半靠着她,才勉强从冰冷刺骨的地上拔起身体,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钻心的刺痛和肌肉撕裂般的僵硬。
回到尚书府,母亲惊惶失措地扑上来,看着我一瘸一拐、脸色惨白、裙摆膝盖处一片狼藉的模样,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父亲林衍下朝回来,闻讯赶来,素来沉稳的脸上也布满了阴云和压抑的怒火。他站在我的闺房外间,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良久,才发出一声沉重得仿佛能砸进人心底的叹息。
晚儿……是为父……无能。那声音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在权力面前无能为力的挫败。
我靠在柔软的锦榻上,任由丫鬟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敷着红肿青紫的膝盖。掌心那道被自己掐出的月牙形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翻滚的情绪。
父亲呜呜~~~。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凄惨的哭泣,此事……原也怪不得父亲。是女儿……言语有失,惹了二殿下不快。
林衍猛地转身,眼中是痛惜和错愕:晚儿!你……
爹爹,我抬起头,努力对他扯出一个安抚的、甚至带着点歉意的浅笑,女儿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如此莽撞。那笑容乖巧得近乎完美,心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死寂。莽撞不,我只是终于看清了这盘棋的规则。
母亲忧心忡忡,变着法儿地送来各种滋补品和祛瘀的药膏,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宽慰:晚儿莫怕,天塌不下来……那陆家,哼!如此不知礼数、不念旧情的人家,早看清了也是好事!娘和你爹定会为你寻一门千好万好的亲事!
父亲林衍和兄长林璟的书房,灯火常常亮至深夜。我偶尔借着送夜宵的名义靠近,能听到里面压抑而焦灼的议论。关于二皇子苏承林突然发难的真正目的,关于陆家暧昧不明的态度,关于赵廷晚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以及……这场风波之后,林家在上京城权力格局中微妙而尴尬的处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这些都印证了我心中的判断。林家在权力场中,岌岌可危。
当膝盖上的青紫终于褪去,留下淡淡的黄痕时,父亲在一个夜晚,带着如释重负又夹杂着某种复杂情绪的神情来到我房中。他挥退了丫鬟,坐在我对面的紫檀木玫瑰椅上,斟酌着开口:
晚儿,膝盖可好些了他目光扫过我的腿。
劳爹爹挂心,已经大好了。我温顺地回答。
嗯。林衍点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似乎在组织措辞,陆家那头……算是彻底了结了。你母亲说得对,此非良配。这几日,为父与你母亲也商议了,也托了几位知交旧友暗中留意。他顿了顿,声音温和了几分,为父看中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家的嫡次孙,姓周。那孩子年方十九,去年秋闱中了举人,性情温厚,才学也颇得他祖父真传,前途可期。周家是清流门第,家风严谨,人口也简单……晚儿,你看如何
母亲也在一旁附和,柔声道:是啊晚儿,周家公子我们都悄悄打听过,是个知冷知热、踏实的性子。那周家门第虽不如陆家煊赫,但也算清贵安稳,必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静静听着,脸上始终挂着柔软而恭顺的微笑,仿佛一个真正听从父母之命、对未来夫婿充满羞涩期待的闺中女儿。待父母说完,我用指尖轻轻捏着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声音低而清晰:爹娘为女儿费心筹谋,女儿感激不尽。周公子……听起来确是良配。
林衍和夫人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欣慰之色。
只是……我抬起眼帘,目光清澈地看向他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犹豫和恳求,女儿经此一事,心中……还有些后怕。婚姻大事,终究关乎一生,女儿……还想再看看,多思量些时日,可好
我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温软,带着劫后余生的楚楚可怜和对父母权威的全然依赖。林衍眼中最后那点疑虑也消散了,他大手一挥:自然!自然!这是你的终身大事,是该慎重!急不得!你且安心,爹娘必为你好好把关!
父母又宽慰了我几句,方才离去。房门轻轻合拢的瞬间,我脸上那层温顺依赖的薄纱瞬间褪去,只剩下浸骨的冷静。
周家翰林清流安稳度日
不!
那绝不是我要的终点。我要的是那九重宫阙之巅的凤座,是足以碾碎一切屈辱的无上权柄!我要那苏承林,终有一日,跪在我的脚下!
我铺开一张素白宣纸,研了墨,细细描画。选谁
太子名分最正,势力最盛,看似是绝佳的选择。可太子妃母族显赫,手段凌厉。东宫早已铁板一块,我贸然挤进去,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做个得宠的侧妃,却要永远活在太子妃的阴影之下,仰人鼻息。那些太子一党弹劾父亲的折子还历历在目,这条路,无异于饮鸩止渴。
三皇子苏承锦母妃出身勋贵,本人也颇有贤名,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近年更是风头强劲,隐隐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他无疑是储君之位的强力竞争者。然而……我眼前浮现出三皇子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却深不见底的眼睛。他太像一只盘旋的鹰隼,目标明确,攻击性强,且对依附者有着极强的掌控欲。林府于他,或许只是一柄趁手的刀,用时会无比锋利,一旦形势有变,弃之也绝不会眨眼。更重要的是,他与父亲如今的嫌隙,似乎越来越深。这让我本能地警惕。
目光在这两位最为显赫的皇子身上掠过,我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落在了那个几乎被众人忽略的名字上——五皇子,苏承砚。
他就像一幅清淡的水墨画,总是安静地待在角落里,鲜少在朝堂上高谈阔论,也从不参与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他的母妃早逝,外家不显,在这等级森严、母凭子贵更子凭母贵的深宫里,几乎无声无息。旁人提起他,往往带着一丝轻描淡写的敬意,也仅仅因为他是皇子,更多的则是遗忘。
可偏偏是这种遗忘,让我心头疑窦丛生。一个无根无基、看似毫无威胁的皇子,为何能在这步步惊心的皇宫里安然无恙地长大这本身,就已足够可疑。
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关于他的一切。
一次皇家秋猎,太子为争一头罕见的白鹿,在围场中不顾劝阻纵马狂奔,结果惊了御马,险些导致皇帝坠马。龙颜震怒之下,太子被当场斥责轻狂浮躁,不堪为储,罚禁足东宫一月,并抄写《帝范》百遍以自省。消息传来时,我正陪着几个交好的贵女在园中赏菊。她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太子的莽撞与皇帝的盛怒。
听说五殿下当时就在御驾旁边
可不是嘛!据御前伺候的小公公说,太子闯祸那会儿,五殿下正端坐在自己的帐前,一笔一划地抄写佛经呢!陛下被扶下马,惊魂未定地走过去瞧了一眼,五殿下抄的正是《金刚经》里讲‘心无所住’那段。陛下当时脸色就缓了好几分,还夸他‘心静,难得’呢!一个消息灵通的贵女压低了声音说道。
秋猎的惊马风波尚未平息,更大的震动接踵而至。三皇子苏承锦,在巡视京郊新落成的皇庄时,所骑御赐的烈马突然失控,将他狠狠甩下马背,马蹄几乎踏碎了他的腿骨。消息传来时,整个京城都为之震动。三皇子府邸一片愁云惨雾,太医署的精锐尽数被派去救治。三皇子一系官员更是如丧考妣,朝堂气氛骤然凝重。
就在这人心惶惶之际,宫中传出消息:五皇子苏承砚,在得知三哥重伤后,于自己府中忧心如焚,滴水难进。他连夜将自己亲手培育了三年、珍爱如命的一盆素心兰送到了三皇子府上。那兰花姿态清绝,幽香阵阵。听说三皇子妃捧着那盆花,对着探病的女眷们垂泪道:五弟这份心意……实在难得。他自身清简,这花怕是他身边最贵重的心爱之物了。一时间,五皇子的纯孝悌爱之名,在贵族女眷圈中悄然传开。
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两个倒霉蛋主角也截然不同。太子的轻狂和三皇子的意外,表面上都找不出丝毫与苏承砚有关的痕迹。可偏偏,这两件倒霉事发生的关键时刻,苏承砚都恰巧在场,而且都做了些恰到好处、能精准安抚圣心或博取名声的事情。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我独坐妆台前,指尖冰凉地抚过妆匣里一枚尖锐的金簪,心绪如潮。苏承砚,就像一只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巨兽,无声地搅动着暗流。他的每一次安静,每一次不争,都像是精心设计的伏笔,看似柔弱无害,却总能在那最关键的一刻,让无形的力量悄然推动局势,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倾斜一分。这不是一个甘于沉寂的人,他的野心,包裹在温润如玉的外壳下,深得令人心悸。
他藏得深,藏得妙,藏得……恰好是我林惠晚想要的!
我对着菱花镜中那张无可挑剔的面容,缓缓绽开一个冰冷又灼热的笑容。镜中的美人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肌肤胜雪,唇若点朱。林府精心浇灌出的这朵娇花,是时候绽放它真正的、致命的吸引力了。
目标既定——五皇子苏承砚。
第一步,是让他看见我。要让一个看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皇子看见,不动声色是关键。既不能显得刻意攀附,又要精准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像一缕无法忽略的幽香。
机会很快来了。宫中为庆贺太后病体初愈,下旨于西苑琼林苑举办春日雅集。皇子、宗亲及三品以上大员家的适龄子女皆在受邀之列。琼林苑以奇石花木著称,其中一条蜿蜒于假山之间的回廊,幽静曲折,是通往主宴花厅的必经之路,却因景观稍偏,平日少有人至。
得知五皇子苏承砚今日会入宫向太后请安,路线多半会经过这条回廊。我提前带着贴身侍女阿芷,装作在附近寻一枝早开的桃花,徘徊于假山石径之间。春日微醺的风拂过,撩动鬓边的几缕碎发,痒痒的。我今日特意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软烟罗宫装,料子轻薄柔软,行动间如水波微漾,衬得肌肤越发莹白。发髻只斜簪了一支点翠嵌珠的蜻蜓步摇,小巧灵动。我要的,是清雅,是灵动,是恰到好处的一抹亮色,而非浓墨重彩的艳俗。
远远地,回廊那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我心头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寻找花枝的专注,脚步轻移,裙裾拂过湿润的石阶边缘。手指状似无意地拂过腰间系带,一方素白丝帕悄然滑落,轻飘飘地落在那双月白色云纹锦靴必经的石板路上。
小姐,您的帕子掉了。阿芷配合地低呼一声。
脚步声停顿了。我适时地转过身,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被打扰而生的惊愕与羞赧,抬眼望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刻意拉长。回廊的光影在他身后投下,来人正是五皇子苏承砚。他身后跟着一个面容普通、气息沉凝的随从。
今日他穿着一身月白云水纹的常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比远处看着更显清隽。他的五官是极好看的,尤其那双眼,深邃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映着廊外初绽的花影,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落下的不是一方女儿家的私物,而是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
我迅速垂下眼睫,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臣女林惠晚,见过五殿下。惊扰殿下,请殿下恕罪。姿态放得极低,带着上位者最喜欢的无害与恭敬。
他并未立刻回应。短暂的静默中,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并非审视,更像是一种……评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仿佛在衡量一件物品的价值。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停顿中,他身后的那名随从动了动,似乎想上前拾起那方丝帕。
无妨。苏承砚终于开口了,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动听,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凉意。他并未看我,目光转向那位随从,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江枫,捡起来。拿去,洗干净了,寻个妥当机会还给林小姐。
他甚至连弯腰都吝啬。
那名唤江枫的随从立刻躬身应道:是,殿下。动作利落地拾起丝帕,小心地叠好收起,整个过程目不斜视。
春日风大,林小姐寻花,也当心些。苏承砚的目光这才转向我,唇角甚至牵起一个极浅、极淡、近乎敷衍的弧度,仿佛只是在完成一个必要的社交礼仪。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带着江枫,步履从容地从我身侧走过。月白色的袍角拂过地面,没有沾染半分尘埃,也没有为我停留半分。
那股清冽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掠过鼻尖,转瞬即逝。廊中只剩下我和阿芷。阿芷紧张地看着我。
我站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在宽大的袖中缓缓收紧,指尖狠狠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脸上那点恰到好处的羞赧和惊愕早已褪尽,只剩下冰冷的、被彻底无视的难堪,和被当成尘埃般拂去的屈辱感在血液里奔涌燃烧。
洗干净还回来
呵。好一个不争不抢、温润如玉的五皇子!他分明是看透了我的意图,用最温和、最体面、也最冷酷的方式,将我精心设计的开场,连同那点自以为是的魅力,一并踩在了泥里!
琼林苑的失利,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非但没有浇熄我的斗志,反而将那簇名为野心的火苗烧得更加幽蓝炽烈。苏承砚,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或者说,激起了我更强烈的征服欲。既然偶遇这种清新小菜不合胃口,那就别怪本姑娘端上精心烹制的珍馐了。
我林惠晚的武艺,可不止是掉块帕子那么简单。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林府砸下重金请来名师的苦心栽培,那些浸透汗水与枯燥的日夜磨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我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苏承砚无法再对我视而不见,让他习惯我的存在,习惯我的美好。
诗会。贵女间的小型雅集,地点选在城郊一处清雅的别院。得知五皇子今日会应邀前往附近一座著名的古刹静修,回程多半会路过那别院。机会难得。
我早早便到了,选了个靠窗又能被外面道路视线所及的位置。案上宣纸铺开,研好香墨。当庭院外传来车马声时,我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首即兴而作的诗篇跃然纸上:
庭前新绿初染苔,帘外春风自徘徊。
墨痕淡处云烟起,欲写青山笔难开。
笔锋潇洒恣意,带着几分难言的怅惘。我的姿态优雅而专注,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窗外的动静浑然不觉。阳光透过窗棂,恰好勾勒出我精致柔和的侧脸轮廓和那微微蹙起的、仿佛被诗意困扰的眉心。
那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果然在别院外缓缓停驻了片刻。车窗的帘子似乎被一只修长的手指微微挑起一角,一道目光如同实质般投了过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的落点,在我提笔的手腕,在我微蹙的眉尖,在我笔下的墨痕上。
时间很短,只有那么一瞬。车帘放下,马车再次启动,无声地驶离。没有停留,没有询问。但我握着笔的手指却微微一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只有自己才懂的笑意。他看见了。而且,他看得很仔细。那短暂的一瞥,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评估,似乎多了点什么……一点点的、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微妙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在我心中漾开细微的涟漪,也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动力。
接下来,是茶道。京中享有盛誉的茶道大师明心居士即将在崇福寺举办一场品茗清谈会,只邀请寥寥数位精于此道的贵人。机会难得,父亲动用了一点关系,将我安插了进去。
清谈那日,我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脂粉未施,只以一根素银簪绾发,力求返璞归真。茶室清幽,檀香袅袅。当轮到苏承砚点茶时(他果然在受邀之列),我并未看他,只是专注于眼前自己的茶盏。执壶、注水、击拂……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雪白的茶沫在青瓷盏中渐渐成型,如同积雪覆盖的山峦,又似云雾缠绕的峰顶。
当那盏凝聚了我心力的茶汤被侍女呈到他面前时,他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深邃的眸子第一次清晰地、直接地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讶异。他低头看了看盏中近乎完美的云门雪顶,又抬眼看我,竟破天荒地微微颔首,唇边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赞许的弧度。
他执盏,姿态优雅地品了一口。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颔首,那专注的一品,已胜过千言万语。茶室里的其他人或许并未察觉这细微的互动,但我心中却如同擂鼓。成了!终于撬开了他紧闭外壳的一道缝隙!那天离寺时,我仿佛能感觉到他目光的余温还停留在我的背影上。
我乘胜追击。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在一切他可能出现的地方,以他可能欣赏的方式出现:皇家藏书楼的角落里,安静翻阅他感兴趣的舆地志异;法源寺盛放的玉兰树下,低声吟诵佛偈时清越的嗓音;甚至在他偶尔出席的宫宴上,一曲清泠如碎玉的琵琶独奏……
我的存在感,如同春日里无声蔓延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上去。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那层隔绝外物的冰壳似乎正在被细微却持续的热力侵蚀。有时,远远地,我能捕捉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有时,当我恰好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我能感觉到他脚步那微不可查的停顿。
然而,仅此而已。
我所有的精心布置,所有展露的才情风华,所有若有若无的暗示,仿佛都投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他依旧保持着完美的距离感,温和,有礼,却疏离得可怕。没有主动的攀谈,没有更进一步的眼神交流,更没有我期待中那怕一点点的、男人对美丽女子的热切回应。
每一次看似成功的吸引,换来的都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我的耐心和信心,就在这一次次无声的挫败中,被一寸寸消磨殆尽。每一次精心装扮后空耗时光的等待,每一次捕捉到他目光后却再无下文的失望,都像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尖上。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他真的心如止水,对权势、对女色都毫无兴趣难道他看穿了我的目的,只是冷眼旁观我的可笑表演又或者……我引以为傲的容貌才情,在他眼中真的不值一提这些念头在夜深人静时啃噬着我,让我辗转反侧。
镜中的美人依旧明艳,可我看着那精心描画的眉眼,却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还有一丝……难堪。或许父亲和母亲是对的,我该清醒一点了。五皇子这条路,恐怕是条死胡同,撞不破,也走不通。
晚儿,又一次从宫中陪母亲赴宴归来,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父亲坐在书房的酸枝木太师椅上,眉头紧锁,案头堆着厚厚的公文。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你近来……心事似乎很重。
母亲坐在一旁,担忧地看着我日渐清减的脸颊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叹了口气,接过话头:晚儿,你跟五殿下……可是有什么进展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饰不住的忧虑。
进展我能说什么说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对方依旧像块捂不热的石头说我的那些所谓武艺,在真正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垂下头,声音干涩:女儿……尽力了。短短几个字,却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晚儿,周家那边……颇有诚意。周老夫人前两日还亲自递了帖子来,想请你去她家的赏菊宴坐坐。母亲温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像羽毛搔刮着紧绷的弦,为娘瞧着,周公子性子稳重,才学又好,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你若嫁过去,定是当家主母的体面,安安稳稳,顺遂一生。你看……
浓密的长睫无力地垂了下去,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深重的、绝望的阴影。想牵动嘴角,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露出一个温顺乖巧、能让父母安心的笑容,可面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被冻住。最终,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唇瓣,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沙哑破碎的字:
女儿……知道了。全凭爹娘……做主。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生气,带着尘埃落定后的虚空,以及断弦垂落般的死寂。
母亲如释重负,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绽开真心的笑意,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起周家的好处,周公子如何温润如玉,周府花园的菊花如何名贵芬芳,仿佛那锦绣安稳的日子已在眼前铺开。
我垂着眼,静静地听着,像一个精致的玩偶,那些温暖的词汇、美好的许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地传进来,却再也无法在心湖里激起半分涟漪。
送走母亲,房内只剩下我一人。死寂的空气里,只有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声,单调而空洞。
安稳顺遂喉间滚过无声的嘲讽。这帕子,是认命的降书,是野心的坟茔!
眼底最后一点温顺的伪装彻底剥落,露出底下狰狞的、不甘的底色。我几步走到墙角那座小巧的紫铜鎏金暖炉旁。炉火正旺,炭块烧得通红,散发出灼人的热浪。毫不犹豫地,手一松。
那方绣着周家菊纹的素帕,如同一只折翼的白蝶,轻飘飘地打着旋儿,跌落入通红的炭火之中。
滋——!
一声轻微的爆响。洁白的丝绢瞬间被贪婪的火舌卷住、吞噬。精致的姜黄、秋香色菊花纹样在烈焰中扭曲、变形、焦黑,散发出蛋白质烧灼的、令人窒息的焦糊气味。
那气味钻进鼻腔,带着一种毁灭的决绝。
跳跃的火光映亮了我低垂的脸庞。有什么东西在火焰的煅烧下,重新凝聚、淬炼,变得比冰更冷,比铁更硬!
认命不!最后一搏!就在几日后,我的及笄之礼!这是我林惠晚,为自己命运下的最后赌注!若他苏承砚依旧不动如山……那这焚帕之举,便是为我曾经的野心,亲手点燃的祭奠之火!
我依旧是那个笑容温煦、举止得体的林大小姐,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经过及笄礼洗礼后的沉静气度。周家的帖子依旧会来,周老夫人慈祥的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期许。我对周公子温言浅笑,与他探讨一两句前朝诗赋,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闺阁女子应有的羞涩与矜持。无人知晓,在我广袖之下,指甲是如何深深嵌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提醒自己此刻的虚伪与蛰伏。每一次踏入周府赏菊宴那清雅的花园,每一步踏在周家那铺着平整青石板的回廊上,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那看似平静无波的安稳,对如今的我而言,已是最致命的毒药。我必须演好这出戏,麻痹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潜伏在暗处的眼睛。
深夜,林府后园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白日的喧嚣与书房里的压抑早已沉寂,唯有风拂过新抽条的柳枝,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在心上。
我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坐在临水的石矶上。冰凉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裙衫渗入肌肤,却远不及心头的冷。腕间被撞伤的地方仍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白日里那场彻底的溃败和屈辱。
苏承砚……心底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带着最后一点不甘的余烬。这盘棋,我终究是赌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连博弈的资格都输得干干净净。也罢。既然他苏承砚是块捂不热的石头,既然父亲已将我的前路定死,那我再多的盘算,都成了笑话。徒增笑柄罢了。
水面上倒映着几点疏星,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像嘲弄的眼睛。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寒意的空气。罢手吧。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他走他的青云道,我去我的修罗场。权当这半年来的心思,都喂了狗。
心底最后那点不甘的火苗,被我自己狠狠掐灭,只余下一片冰冷的灰烬。我扶着冰冷的石矶站起身,准备离开这片埋葬我最后一点妄想的寒水边。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
一股强大到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自身后袭来!一只滚烫的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死死地扣住了我刚受伤不久的手腕!
剧痛与极度的惊骇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几乎要冲破喉咙!我失声惊叫被一只带着粗粝薄茧的手掌狠狠捂住,所有声音都闷在了喉咙深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向后拖拽,踉跄着撞进了一个坚硬而灼热的胸膛!
浓郁的、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瞬间将我包裹,那气息里混杂着熟悉的、清冽的雪后松针味道,此刻却滚烫得几乎要将我点燃!是他!苏承砚!
怎么会他怎么敢夜闯尚书府后园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炸开,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惊骇和手腕处钻心的疼痛。我被迫仰着头,对上了一双眼睛。
月光吝啬地洒落几缕清辉,恰好勾勒出他近在咫尺的侧脸轮廓。那平日里温和如美玉的线条此刻绷得极紧,下颌角锋利如刀削。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里面哪里还有半分温润有的只是翻涌的、深不见底的怒涛,是猛兽锁定了猎物般的灼热与危险!他眼底跳跃着两簇幽暗的火苗,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吞噬。
唔……放开!被捂住的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指甲狠狠抓向他箍着我的手臂。但我的反抗如同蚍蜉撼树,他的手臂如同钢铁铸就,纹丝不动,反而将我箍得更紧。后背重重撞在身后那棵粗壮的石榴树干上,震得枝叶簌簌作响。
他似乎被我这微不足道的反抗彻底激怒了。扣在我腕间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让我毫不怀疑下一刻骨头就会被捏碎。剧烈的疼痛让我眼前一阵发黑。
撩完就跑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滚烫的怒意,喷在我的耳廓上,激起一阵战栗,林惠晚,你这半年,在我面前使尽了七十二般手段,又是丢帕子,又是吟诗作画,又是点茶献艺……怎么他猛地逼近,炽热的气息几乎要将我烫伤,那双翻滚着暗火的眸子牢牢锁住我惊慌失措的脸,如今看腻了,就打算另攀高枝嗯
我……没有!放开我!巨大的恐惧和被他道破心事的羞愤交织在一起,让我在他强硬的钳制下徒劳地扭动身体。手腕要被捏断了!我疼得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没有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危险的讥诮。扣住我手腕的力道非但没有松懈,反而猛地用力一拉,将我整个人更紧地压向他。后背紧贴着粗糙的树干,身前是他滚烫坚实的胸膛,我像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蝴蝶,无处可逃。没有你处心积虑地在我眼前晃没有你一次次地卖弄风情你父亲前脚替你相看男人,你后脚就和别的男人出双入对,林惠晚,你这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可真是炉火纯青!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撕开我所有精心维持的伪装,将我内心最隐秘的算计暴露在月光之下。难堪、愤怒、还有一丝被彻底看穿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欲擒故纵!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反驳,声音却因恐惧和手腕的剧痛而破碎不堪。剧烈的挣扎中,鬓边的蜻蜓步摇被甩落在地,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没有他眼底的墨色翻涌到了极致,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绷断了。怒极反笑,他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和几乎要将我揉碎的力道,狠狠攫住了我的唇!
唔——!所有的话语和惊呼都被堵了回去。
那不是温柔的触碰,而是掠夺!是惩罚!是带着血腥味的攻城略地!他的唇舌带着滚烫的怒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强势,毫不留情地侵入、席卷,攻城掠地。
牙齿磕碰在一起,带着细微的痛楚和铁锈般的血腥味。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唇舌间那陌生而强烈的、掠夺一切的触感。窒息感攫住了我的喉咙,身体因为缺氧和过度的刺激而剧烈颤抖。
指甲深深陷入他手臂的衣料,却又在下一秒被这灭顶般的感官冲击弄得失去了所有力气。挣扎渐渐变成了无力的推拒,然后在那灼热气息的席卷下,慢慢软化成某种莫名的沉溺。
夜风似乎停滞了。月光穿过摇曳的石榴枝叶,碎金般洒落在我们交缠的身影上。头顶满树灼灼的石榴花苞,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浓烈到化不开的、混杂着愤怒与情欲的气息,被我们激烈的动作所震动,簌簌地飘落下来。鲜红的花瓣如同燃烧的火焰,落在我们乌黑的发间,落在他月白的衣襟上,落在我被迫仰起的颈间、凌乱的衣襟上。那抹刺目的红,如同烙印,触目惊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
直到肺里的空气被彻底耗尽,他才猛地松开对我的钳制,微微抬起了头。、如同窒息濒死的人重获空气,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唇上火辣辣的痛,残留着他霸道的气息,舌尖还尝到一丝腥甜。
苏承砚同样气息不稳,胸膛起伏着。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翻涌着更复杂、更幽暗的情绪——是尚未平息的怒焰,是某种餍足后的深沉,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他牢牢盯着我狼狈不堪的样子,红肿的唇瓣,迷蒙含泪的双眼,散乱的发髻上沾着的石榴花瓣,衣襟上星星点点的落红……
现在,有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事后的慵懒,却又像磨砺过的刀锋,字字清晰,斩钉截铁地钉入我的耳膜,林惠晚,这局棋,你既然开了头,就没资格喊停。想去找别人他微微眯起眼,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将我穿透,除非我死。
最后三个字,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决绝和占有欲。
我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浑身虚脱,如同刚从惊涛骇浪中被打捞上岸。手腕的剧痛,唇上的刺痛,心脏疯狂的跳动,都提醒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多么疯狂而真实。他看穿了一切,他洞悉了我的退缩,然后他用最直接、最蛮横的方式宣告了他的主权。
那灼热的、掠夺般的吻,那几乎捏碎我手腕的力道,还有此刻他眼中翻涌的、深不见底的情绪……都像烙印一样刻入了我的骨髓。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褪去了温润如玉的伪装,露出强势、霸道甚至凶狠本性的男人,心头的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带着颤栗的明悟所取代。
原来他并非无动于衷!原来他一直在冷眼旁观!原来我的所有试探和退缩,都变成了点燃他怒火的引信!
你……我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有些粗鲁地擦过我被蹂躏得红肿的唇瓣,抹去那丝碍眼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然后,他俯身,将我鬓边滑落的一缕乱发,耐心地、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别回耳后。
记住今晚。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蛊惑人心的力量,像黑暗中织网的蜘蛛,记住你是谁撩拨起来的火。这火既然烧起来了,就只能由你,或者我们一起,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住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烙入我的灵魂,把它燃到最高处。
燃到最高处我心头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闪电击中。那个至高的位置……凤座!
你想要的,他像是能看透我灵魂最深处的渴望,唇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带着帝王的睥睨,和我想要的,从来就不该是选择题。林惠晚,做我的盟友,做我的利刃,做我的……
他的目光在我沾满石榴红的衣襟上停留了一瞬,那幽暗的火焰再次跳跃了一下,……皇后。
皇后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炸响,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迷惘、恐惧与不甘。巨大的震撼和随之而来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冲垮了堤坝,几乎让我站立不稳。原来如此!原来他并非无意,他只是要一个足够分量、足够野心、也足够有手段的盟友,而非一个依附于他的玩物!
你……真的能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那凤冠的光芒瞬间盖过了所有屈辱。我强行压下心头的狂跳,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能不能,不是你该问的。他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但眼底燃烧的火焰却更加炽烈,而是你该问自己,敢不敢,跟不跟我赌上一切去拿!
赌!为什么不赌这原本就是我最想要的东西!之前的种种试探、勾引,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如今,他只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把这份盟约砸在了我的面前!
所有的犹豫和退缩在这一刻烟消云散。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可测、此刻却燃烧着与她相同野心的眼睛,脸上那点惊惶与脆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妖异的决绝光芒。
赌!我重重地吐出一个字,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甚至,主动踮起脚尖,在他那刚刚肆虐过的、还带着一丝血腥气的唇上,狠狠地、报复性地咬了回去!这一咬,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也带着确认这份盟约的仪式感。
嘶……他倒吸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痛楚和……激赏随即,更凶狠的吻如同狂风暴雨般再次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征服和确认。石榴花瓣在更加激烈的纠缠中簌簌飘落,落在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上,如同滚烫的烙印。
月色被浓密的枝叶切割成碎片,寂静的后园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花瓣落地的簌簌轻响。两个野心勃勃的灵魂,在权力的祭坛前,以吻封缄,血誓为盟。
从那一夜血契为盟开始,我便不再是那个困于闺阁、只知攀附的林惠晚。我是苏承砚手中最隐秘也最锋利的那把刀,刀光隐在暗处,却直指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我们的合作,是冰与火的交融,是算计与信任的悖论。他为我提供强大的后盾和精妙的情报——那些深埋于朝堂之下、只有他的人才能触及的脉络与隐秘。而我,则以林府嫡女的身份和多年在贵女圈中经营的人脉,成为他最隐蔽的触角。
吏部尚书府邸,成了权力暗流汇聚的枢纽。父亲林衍,在最初的惊疑不定后,迅速明白了这桩意外联姻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利益与风险。当他看到苏承砚第一次私下登门,两人在书房密谈至深夜时,他眼中的疑虑便被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所取代。林府这艘摇摇欲坠的船,终于等来了最强劲有力的舵手。
我们配合得近乎天衣无缝。
太子行事骄横,在江南河工款项上屡有贪渎,却因东宫之势盘根错节,无人敢轻易撼动。一份详细的、由苏承砚安插在漕运衙门的暗线费尽心力收集的贪墨证据,经由我父亲林衍无意中发现,再通过父亲的门生、一位以耿直清廉闻名的御史递到了龙案之上。时机把握得极其刁钻,恰在皇帝因北方旱灾忧心忡忡、亟需安抚民心之际。证据确凿,龙颜暴怒。太子被严厉申饬,罚俸一年,负责江南河工的几位东宫属官人头落地,太子的威信遭受重创。这一击,看似出自清流耿臣,背后却是我与苏承砚无声的合谋。
三皇子苏承锦,虽然腿伤未愈,但借着督造皇陵的功劳,声望渐起。其母族势力亦在暗中扶持。就在三皇子一党春风得意,广结朝臣之时,一场精心策划的风暴悄然酝酿。
苏承砚不知从何处,拿到了三皇子麾下一位心腹大将早年克扣军饷、中饱私囊的铁证。那大将负责京畿卫戍,位置极其敏感。这一次,无需父亲出面。我巧妙地利用一次进宫向贵妃请安的机会,无意间向一位与三皇子妃母家不睦、又深得皇帝信任的老宗亲王妃透露了一丝风声。老王妃何等精明顺藤摸瓜之下,那桩陈年旧案被重新翻出,人证物证俱全。皇帝震怒之余,更深感被蒙蔽的耻辱。那位大将被革职查办,牵连出一串三皇子派系的官员。三皇子虽未直接获罪,却也因御下不严、失于督察而被皇帝冷落,苦心经营的势力瞬间遭受重创,元气大伤。而我,在整个过程中,仿佛只是一个天真的、在闲聊中偶然提及闲话的闺阁女子。
每一次出手,都如同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刀尖舔血,步步惊心。我与苏承砚之间,早已超越了那夜石榴树下的男女之情。书房是他最常来的地方,灯火常常彻夜不熄。我们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的是京畿布防图、朝臣关系谱、各地官员的密档……他指着某处,冷静分析;我提出另一条路径,补充细节。争论有时激烈,但目标始终一致。
偶尔目光相接,不再是纯粹的情欲,而是一种棋逢对手的默契,一种共享秘密的紧密,一种共同背负着巨大野心前行的沉重与兴奋。他为我拂去发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指尖的温度依旧滚烫,眼神却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的武器。我为他递上一盏参汤,动作体贴,眼底却是冷静的审视——审视这个盟友的状态,是否依然锋利如初。
权欲的火焰燃烧得太猛烈,几乎焚尽一切私人的情感。有时午夜梦回,看着枕边空无一人(他极少留宿,我们更像战略伙伴),我也会有一瞬的恍惚。那个在琼林苑遗落丝帕的清雅少女,那个在石榴树下被掠夺初吻的惊惶女子,似乎已经遥远得像一个褪色的旧梦。如今这副躯壳里燃烧的,是不甘屈服的意志和近乎冷酷的权谋之心。
然而,平静的日子注定短暂。深秋的风开始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落满城枯叶。一封由苏承砚心腹江枫秘密送来的密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掌心。
主子,江枫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罕见的凝重,我们安插在敬郡王府的暗桩传来消息,敬郡王(三皇子苏承锦的叔父)昨日密会了京畿卫副统领,还有……都察院左都御史。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似乎提及了吏部林尚书,还有……小姐您。用词……甚是不堪。
我展开那张薄薄的纸条,眼神迅速扫过上面蝇头小楷记录的内容。指尖一点点变得冰冷,寒气顺着脊椎直冲头顶。
敬郡王言:‘林惠晚此女,出身尚可,然品行不堪。其勾引五殿下之事,京中早有风闻,手段放浪形骸,令人不齿!尚书府教女无方,林衍难辞其咎!此等攀龙附凤、寡廉鲜耻之辈,若入天家,实乃宫闱之祸!’
左都御史附议:‘臣亦有所闻。林氏女心机深沉,恐非五殿下良配。林尚书为女铺路,其心叵测,恐有结党营私之嫌。当奏请陛下,明察秋毫!’
敬郡王!左都御史!京畿卫副统领!这三个人,份量一个比一个重!他们串联起来,目标明确——先毁我林惠晚的名节,坐实我放浪勾引的污名;再以此牵连父亲,扣上教女无方、结党营私的罪名!一旦流言成势,被捅到御前,不仅我入主中宫之路断绝,父亲和林府也将面临灭顶之灾!
这一招,毒辣异常!捏住女子最不堪的名节做文章,是内宅妇人最惯用也最有效的伎俩,如今却被搬到了朝堂之上,成为攻讦政敌的武器!
好一个三皇子党!一击不成,竟使出这等下作手段!
砰!我将那张纸条重重拍在案几上,胸腔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名节攀附勾引这些污秽的字眼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的尊严。
敬郡王府……我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萧瑟的秋景,手指狠狠掐进窗棂的木头里,留下深深的印记,老匹夫!声音冷得像结了冰。
小姐,殿下让属下问您,江枫的声音带着请示,此风不可长。如何应对,请小姐示下。
苏承砚将这个难题交给了我。他想看我的手段,看我能否从这针对女子最恶毒的污名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火只会烧毁理智。敬郡王……三皇子的铁杆支持者,仗着宗室身份,向来倚老卖老,在宗亲中颇有几分人望。他府上……听说续弦的王妃比他年轻许多,娘家式微,在府中地位不高,且……成婚多年,膝下依旧无子。而他膝下唯一的儿子,是已故的原配所出,体弱多病,一直被养在气候温润的江南外家,极少回京。敬郡王年近六十,子嗣单薄,后继无人,这恐怕是他心头最大的隐痛和恐惧!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前路。阴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
我猛地睁开眼,眼底再无半分慌乱,只剩下磐石般的冷静和一丝淬毒的狠厉。转身看向江枫,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
敬郡王年事已高,膝下子嗣单薄,唯一的公子又远在江南养病。他老人家日夜忧心后嗣香火,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我话锋一转,带着刻骨的寒意,若让京中某些‘有心人’知晓,郡王爷老当益壮,宝刀未老,甚至……有心为府上再添几位‘健康活泼’的小公子,不知那些关心郡王府子嗣传承的宗亲长辈们,会作何感想
江枫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我的意思:小姐是说……
听说江南‘妙春堂’的坐堂大夫,最擅调理妇人气血,求子秘方千金难求。我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袖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去安排一下,务必让这位神医‘名正言顺’地被请进敬郡王府,为郡王妃‘好好’调理身子。诊脉的过程和‘医嘱’,要确保足够‘详细清楚’,最好……能让几位向来关心郡王家事的宗室老王妃‘恰好’路过听闻。
再则,郡王爷那位体弱多病的公子,在江南养病多年,想必郡王爷思念甚切。不妨请殿下动用些关系,寻一位医术高明又‘心直口快’的江南名医,去为公子仔细诊脉。诊脉的结果嘛……我微微一顿,眼底寒意更甚,最好是‘忧思过重、水土不服’,需要静养,不宜长途跋涉返京,否则……恐有损寿元。这些话,也务必要传得人尽皆知,尤其是传到那些真心疼爱小辈的老亲王、老王妃耳朵里。
江枫屏息听着,眼神由凝重转为钦佩,最后化为彻底的凛然。他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与敬畏:属下明白了!必当办妥!
至于左都御史……我踱步到书案前,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这位大人一生清廉耿介,刚正不阿,最重名声。只是……听说他那位掌上明珠,上月似乎与城西永宁侯世子‘偶遇’于香山红叶之下我抬眸,看向江枫,眼中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讽刺,去查。查清楚这位千金与世子之间,是否真的只是‘偶遇’。找到证据,匿名送到御史夫人手上。记住,只送证据,别的话,一句也不要有。
是!江枫的声音斩钉截铁。
下去吧。我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些淬毒的话语并非出自我口,告诉殿下,后院起火,自顾不暇,才是最好的消停。
江枫无声而迅疾地退下,书房里只剩下我一人。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独自站在一片清冷的寂静里,方才下达指令时那股冰冷的狠厉仿佛还萦绕在指尖。镜中的女子面容依旧姣好,眼角眉梢却已刻上了无法抹去的锐利与……一丝疲惫。权谋的泥沼一旦踏入,便再也无法保持那份最初的、或许还带着几分天真的纯粹。每一次出手,都在往灵魂深处烙印下更深的暗影。
然而,指尖抚上依旧隐隐作痛的手腕,那夜被苏承砚狠狠扣住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霸道的指痕。唇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滚烫的触感,混杂着石榴花汁的血腥气。这痛楚与印记,一遍遍提醒着我选择的道路——一条没有退路,只能不断向上攀爬,直至最高处的荆棘之路。
这点代价,是通向凤座的必经之阶!
半月之后,京城的风向,如同这深秋的天气,说变就变。
先是敬郡王府后院骤然热闹起来。那位被重金礼聘而来的江南求子圣手妙春堂老神医,在几位宗室老王妃关心晚辈的探视下,当众为愁眉不展的郡王妃细细诊脉,捻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了许多令人浮想联翩的话。什么王爷春秋鼎盛,王妃凤体亦无大碍,子嗣之数,贵在诚心与机缘,心诚则灵,静待佳音即可……这些话,被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紧接着,又不知从哪个角落传出消息:郡王爷那位体弱多病、远在江南的独子,请了当地新到的名医诊治,结果竟是忧思过重、水土不服,且言明若再强求返京,恐伤及根本。消息传到几位平日就颇为怜惜那病弱孩子的老亲王耳朵里,顿时引来一片唏嘘和不满。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宗亲甚至亲自登门敬郡王府,话里话外敲打这位老当益壮的郡王:子嗣是大事,但也要顾及孩子身体,莫要为了眼前一时,断了真正的香火传承!更有刻薄者私下议论,郡王这是老树开花昏了头,只顾着折腾继室生儿子,连嫡亲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了。
敬郡王又惊又怒,百口莫辩。他确实有续香火的心思,但被这样当众戳穿、议论,甚至还牵连到儿子的病情被夸大曲解,让他颜面扫地,更在宗亲中惹来诸多非议和指责。整个郡王府顿时陷入一片混乱和焦头烂额之中,哪里还顾得上在外面煽风点火
紧接着,那位铁面无私的左都御史家中也平地起波澜。一封神秘的信件,悄然送到了御史夫人面前。里面详细记录了其爱女与永宁侯世子数次偶遇的时间、地点,甚至附带了两人贴身丫鬟私下传递信物的证词。御史夫人大惊失色,永宁侯世子是出了名的纨绔,内宅名声更是狼藉。她当即发作,将女儿严加看管,哭哭啼啼闹到了左都御史面前。一向以家风清正自诩的左都御史气得眼前发黑,深以为耻。家宅不宁,后院起火,他整日焦头烂额,面对夫人的哭诉和女儿的不省心,连上朝都显得心力交瘁,哪里还有心思和精力去弹劾别人德行有亏那些原本就要递上去的、关于林惠晚品行不端、林尚书教女无方的奏折,也被他烦躁地压在了一堆文书最底下,再无提起的心思。
喧嚣一时的流言蜚语,如同烈日下的薄冰,在敬郡王府的焦头烂额和左都御史的家宅失火中,悄然融化、消弭于无形。三皇子党精心策划的这轮针对我名节和林府根基的阴毒攻击,就这样被几招看似无关痛痒、实则直击要害的后院起火之计,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当江枫再次带来外面平息的讯息时,我正坐在临水的亭中,安静地绣着一幅百鸟朝凤的团扇。针脚细密,金色的凤凰羽翼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小姐,风停了。江枫的声音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并未从绣绷上移开,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指尖捏着细小的绣花针,稳稳地刺下,穿出,拉紧丝线。那凤凰的尾羽,又添上了一道璀璨的金边。有些东西,碎了就碎了,再难复原。但幸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承砚的到来无声无息。他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亭外,廊下摇曳的光影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余下一双深潭般的眸子,穿透距离,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他似乎刚从宫里出来,一身鸦青色亲王常服尚带着深秋的寒意。
他缓步走进亭中,脚步声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在我身前几步处站定,目光扫过我手中的绣绷,在那只展翅欲飞、光华流转的金凤上停留了一瞬。
手段不错。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清越,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这才放下绣绷,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没有刻意伪装温顺,也没有了那夜被强吻时的惊惶,只有一片平静的坦然:殿下过誉。自保而已。
顿了顿,我直直望向他的眼底,那里面是深不可测的幽暗,只是,这污名,终究是泼过来了。虽已按下,痕迹仍在。
我抚过腕间那只新换上的、价值连城的血玉镯子,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代价,殿下当初在石榴树下许我凤冠,可还作数
这句话,既是追问,也是提醒。提醒他我们的盟约,提醒他我付出的代价。
苏承砚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一寸寸刮过我的脸。那锐利之中,又似乎燃起了一簇幽暗的火苗,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欣赏。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那股熟悉的、清冽又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再次将我包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俯下身,指腹带着薄茧,有些粗粝地拂过我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然后缓缓下移,最后停在了我因方才的质问而微微起伏的颈侧脉搏上。
林惠晚,他低沉的嗓音擦着我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度,你记住。你的名节,你的清誉,在这条路上,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筹码。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感受着我皮肤下奔流的血液,真正有分量的,是你现在握在手里的东西。是你父亲掌控的吏部铨选之权,是你自己……搅动风云的手腕。
指尖划过颈侧,带起一阵战栗,最终停留在我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迫使我直视他燃烧着野心的眼睛,至于泼向你的脏水呵……
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睥睨一切的狂傲,待你我站到最高处时,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不过是史官笔下的春秋!谁会在意泥泞中的污点他们只会畏惧你手中的权杖,仰望你头顶的凤冠!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劈开了我心头最后一丝对于虚名的桎梏。那赤裸裸的野心宣言,带着血与火的灼热气息,将我彻底点燃!是啊,凤冠加身之日,谁还敢提今日的污蔑史书工笔,只会记录最终的赢家!恐惧与兴奋交织的战栗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叫嚣。
所以,他盯着我眼中骤然爆发的、与他同出一辙的灼热光芒,薄唇贴近,几乎是咬着我的耳垂低语,气息滚烫,收起你那点无谓的委屈。用你的手腕,替我扫清障碍。用林府的根基,为我铺平道路。而我……
他微微一顿,松开钳制我下颌的手,转而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坚定而炽热,带着不容抗拒的承诺,许你的凤座,绝不食言!
手腕被牢牢扣紧的地方,传来他掌心的滚烫温度,瞬间驱散了血玉镯子的冰凉。那温度,像是在血脉中注入了一股强大而霸道的力量。我反手,同样用力地回握住了他的手腕。肌肤相贴,脉搏在掌下清晰地搏动着,传递着同样的节奏——那是野心在共振。
好!我仰起头,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掷地有声。唇角扬起,那笑容不再有任何遮掩,如同淬了毒的罂粟,妖异而决绝,一言为定!
无需再多言语。亭外的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亭内,只有彼此眼中燃烧的火焰在无声地宣告着彻底结成同盟。手臂交握处,传递着力量与决心。那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荆棘之路,我们将并肩同行,以血铺路,遇神杀神,遇佛斩佛!
冬去春来,宫苑中的垂柳又一次抽出了嫩黄的芽苞。连续数月的沉闷压抑之后,一个重磅消息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水般的京城上空——皇帝突发中风,骤然昏厥于御书房,虽经太医全力抢救转醒,但口齿不清,右半身瘫痪,已无法视事!
储位之争,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转圜余地!
太子一党原本因江南贪墨案受挫,此刻却如同打了鸡血,以东宫监国名正言顺为由,在朝堂上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三皇子苏承锦,腿伤虽未痊愈,但凭借督造皇陵之功和母族势力,在皇帝病榻前频频侍疾,上演孝子贤孙的戏码,博取了不少宗亲和朝臣的同情与支持。
表面上看,太子和三皇子两虎相争,势同水火。然而,沉闷的空气里却浮动着一丝诡异的平静。太子的跋扈、三皇子的隐忍,都显得过于刻意。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疯狂涌动,仿佛在酝酿着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爆发。
风暴来临前夜,苏承砚踏着浓重的夜色来到我的书房。他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寒星,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时机到了。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铁与血的肃杀气息。他走到巨大的京畿舆图前,修长有力的手指猛地戳向一个点——京畿卫戍大营,紧邻皇城西侧的龙武门!龙武门守将,是太子妃母族安插多年的人。此人乃是太子的死忠,亦是掌控京城兵防的关键一环!必须除掉他,换上我们的人!
他指尖重重划过舆图:我已联络北境回京述职的骁骑营主将陈将军,他受过我母妃大恩,可引为臂助。但他兵力不足,且驻扎城外,一旦城中生变,城门紧闭,他鞭长莫及!
你需要我做什么我立刻追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却异常冰冷。终于到了图穷匕见、刺刀见红的最后时刻!没有退路可言!
苏承砚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我:三天后,太子会在东宫设‘赏春宴’,邀宗室子弟及部分重臣子弟赴宴,借机拉拢人心。那个守将,是他必定要请去以示恩宠的座上宾!父王病重,他如此张扬,必有后手!
他猛地转身,双手撑在书案两侧,将我困在他高大的身影和书案之间,浓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惠晚,我要你替我走一趟东宫!
什么我心头猛地一沉。东宫太子设宴那无异于龙潭虎穴!
不是让你去赴宴!他看穿我的惊疑,语速极快,太子宴客,后厨采买必定繁忙。我需要一样东西,能致人狂躁、精神错乱,但毒发前不易察觉的药物!剂量要精确!必须确保那个守将在宴席正酣、最得意忘形之时突然失控!引发混乱!
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只要他一乱,只要他在东宫众目睽睽之下失态、甚至攻击他人,太子为平息事态、撇清干系,必定会立刻将他拿下关押!哪怕只是暂时囚禁!这便是我们唯一的破局之机!趁其群龙无首,我会立刻让江枫拿着伪造的太子手令,配合我们安插在卫戍营中的人,夺下龙武门指挥权!同时,城外陈将军的骁骑营,会以‘勤王护驾’之名强行叩开城门!里应外合,直扑宫禁!
这计划大胆到了疯狂的地步!一环扣一环,精确到每一个时辰,却容不得半分差池!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万劫不复!
药……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快地思索着,我有!父亲当年为保命,曾秘密收藏过一种来自南疆的‘失魂引’,无色无味,混入酒中极难察觉,服下后一个时辰内会令人情绪失控,产生幻觉,狂躁易怒,药效可维持半日,过后如同宿醉,难以追查。
那是林府最深的秘密之一,如今成了我们手中最锋利的匕首。
好!苏承砚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如何将药,准确送进那个守将的酒杯里东宫戒备森严,寻常手段绝难成功!
东宫赏春宴……我闭上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试图在巨大的风险中抓住那根唯一的细线,负责宴席酒水器皿的,必是太子妃的心腹内监总管王德发。此人……我母亲当年在闺中时,与他一个远房侄女有旧。那侄女嫁得不好,生活困顿,王德发暗中多有接济,视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一个极其细微、却又可能致命的突破口!
我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精光:我来想办法!我会让母亲以探望故人之女的名义,即刻接触王德发的侄女,送上一份‘雪中送炭’的重礼和……一个无法拒绝的‘请求’!让那女子哭求她最信任的叔父王德发,‘务必’将‘失魂引’下在太子要特别‘关照’的龙武门守将杯中!告诉王德发,这是太子妃的意思,要‘试试’那守将的忠心与酒量!太子妃与太子一体同心,王德发侍奉多年,即便有疑,也绝不敢在这种小事上违背‘主子心意’!
这个计划,利用的是层层递进的人情关系和上位者不容置疑的权威,赌的就是王德发的忠心和对主子命令的盲从!
太冒险了!苏承砚眉头紧锁,扣住我手腕的力道骤然加重,万一……
没有万一!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反手更紧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火焰,这是唯一的机会!要么成功,要么……你我连同整个林府,一起下地狱!苏承砚,你敢不敢赌!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担忧、最后尽数化为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决意!那火焰,与我眼中的火焰一模一样!
赌!他低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
东宫赏春宴的筹备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太子妃亲自督导,命人将东宫内外布置得花团锦簇,宫灯高悬,酒宴丰盛,歌舞升平。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太子当即失控想要拿下皇城,可是我们早就准备,太子输了一败涂地!
苏承砚早已料到这一招。他带着军队直扑东宫,与太子的侍卫展开激战。
太子见大势已去,连忙带着太子妃和一众亲信逃出东宫,想要前往三皇子府邸寻求庇护。
然而,三皇子早已被苏承砚买通的内应告知了这一切。三皇子得知太子意图逃往自己的府邸,顿时大惊失色。他连忙下令关闭府门,拒绝接纳太子。
太子在三皇子府门前徘徊良久,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苏承砚的军队逼近。
太子,束手就擒吧!苏承砚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带着一种不可一世的狂傲。
太子心中一凉,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最终选择了自杀,以保全太子妃的清誉。
太子死后,苏承砚迅速掌控了整个朝廷。他以平定太子叛乱的功绩,被皇帝赐予忠的封号,并被册封为储君。
林惠晚则被苏承砚册封为太子妃,凤冠霞帔,成为了整个京城最为显赫的女子。
承平元年皇帝驾崩太子苏承砚登机我则成了皇后,看着下面跪着的众人我勾起嘴角权利真是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