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四周,我为顾邵凿开三尺冰湖,取珠救命。
赶回府时,却听见暖阁里低低的笑。
邵哥哥,她真能把解我寒毒的药引带回来
顾邵轻笑,嗓音透着凉薄:我以身作饵,她怎会不动情。
青梅娇嗔:彻哥哥这苦肉计,真真吓坏我了。
原来雪山梅是饵,离魂引毒是戏。
他以命为局,只为替他的青梅讨一场旧债。
我无声苦笑。
七日后敌军压境,便是我脱身之时。
1
心口破了个大洞,风不断灌入,冻得我直打颤。
顾邵曾激动的抱住我说。
终于找到了传说中使有情人共白头不分离的千年寒梅。
这是他的心愿。
想来心愿指的从不是我,而是他寒毒入骨,只剩半年可活的好青梅。
亦是我的仇人,尤宛。
用雪盖住我踩过的痕迹,踉跄回府。
侍卫把我搀扶进屋,顾邵依旧安静的躺着,脸色青紫,眉头紧锁。
冰珠贴上顾邵的唇时,急忙赶来的府医拦住我:亦凝姑娘,冰珠极寒,将军身体无法承受。
盛姐姐,交给我,我定会收好它。
这时尤宛从屏风后出来,鞋上还有未化的碎雪,直勾勾盯着我手里的珠子。
我未动,沙哑的嗓音却先一步响起。
给她。顾邵半睁着眼,目光凉薄,最合适不过。
当然最合适了,本就是为尤宛压制寒毒。
手指已僵直麻木,我仍固执的掰开掌心。
顾邵目光掠过我血迹斑斑的衣角,唇角动了动。
尤宛却扑到塌前,哭的梨花带雨:彻哥哥,你终于醒了....宛儿怕极了.....
话音未落,尤宛昏死过去。
府医!快!快!
他再也不遮掩,揽住尤宛,急切呼喊。
回到偏院,我无声张口:羽落。
黑影倏然出现,奉上一只暗金药盒:老阁主给少主的。
我剪掉与肉粘合衣角,强忍痛楚抹药。
顾邵曾说我耐疼,从不喊痛,还与我约定——
若再受伤,我第一个来给你上药。
如今药凉如雪,再无人来。
另一只木盒捧了上来:主子,宰相通敌证据已齐。
我揭开盒盖,一封封密信皆是尤氏勾结北狄的铁证。
当初圣上命我秘密处置了尤宰相后,苦于无证据。
思来想去,命我前来检查顾邵。
老天可真有意思。
搜寻一年都未找到的东西,竟在我被背叛时发现。
少主,东西既已到手,我们走吧。
羽落声音发涩,心疼的注视着我。
她知道我为了这枚冰珠,怀着四周身孕仍跳进冰湖,结果孩子没留住,命也差点搭上。
再等等。我阖上盖子,尤宛背后还有人,一网打尽才干净。
先送证据回阁。
尤宛不是勾结敌军七日后入侵吗
到时,我让他们二人——雪葬。
羽落无声领命。
打开梳妆匣暗格,却空无一物。
母亲留给我的唯一手镯,不见了!
知道此处的人,除我之外,只剩顾邵!
难不成.....
门被一脚踹开,小厮冷声:将军唤你,宛儿姑娘等着。
暖阁里,药香浓郁。
慢点喝,小心烫着。
顾邵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吹凉再喂给尤宛。
尤宛腕间,赫然戴着我母亲的手镯。
我无声发颤:那是我娘的遗物,为何在她手上
尤宛胆怯缩回手,泪珠欲落:顾哥哥....
顾邵放下药碗,眉头拧起:盛亦凝,不过是个破手镯,宛儿喜欢,戴着玩玩罢了!值得你大惊小怪
他太过理所应当。
我浑身发抖,字字如血:你忘了月下立誓同我一起护母亲遗物,不让旁人染指半分!
那是我被圣上派来的第二年。
在与顾邵的相处中,我渐渐动了情。
跟他讲述了我母亲的故事。
彼时他,温柔抱住我,在月下立誓。
2
顾邵脸色阴沉,嘴唇微颤,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姐姐....尤宛泪如雨下,宛儿只是想娘亲了.....若是娘亲还在....
她哭到哽咽,慌乱的去褪那只手镯。
勒出一圈青紫,也不肯停。
宛儿,不必理她!顾邵心疼的握住她。
尤宛却像被抽了魂魄,直直盯着空中,凄厉喊叫:娘!爹!你们不要丢下宛儿!
整个人疯狂的挥舞着手臂,半褪的镯子脱手飞出。
当啷一声,裂成两半。
折叠整齐的薄纸自断口飘落。
那是我母亲的遗像。
他脸色铁青,指着我指尖发颤:盛亦凝!你看看!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不过是个破镯子!絮儿病成这样,神志不清!
她只是想她娘了!你连这点卑微的心愿都不能容!
你故意看着她毁掉寄托!真是冷血无情!
我跪地拾母亲遗像,纸上赫然一道黑色鞋印。
方才顾邵护着尤宛,不偏不倚的踩在了上面。
我盯着那道鞋印,忽然笑出声。
笑自己。
原来所谓的誓言,不过是月下一滩烂泥。
3
我哇地呕出一口血,身子止不住的晃。
小腹连着心搅成一团。
视线模糊间,只见尤宛唇角扬起,毒的像淬了冰。
顾邵身形已僵,仓皇伸手:凝.....
啊!邵哥哥.....我怕!
尤宛一声尖叫,他便收回指尖,冷声吩咐下人:把她带下去。
再醒来,床褥冰冷。
我赤脚走下床,寒气顺着脚底爬遍全身。
以前每次吵架,我总故意不穿鞋,赌他会心疼的追来,把狐裘裹在我脚上。
如今,脚底都冻得发麻,也不见半个人影。
4
窗外雪下的极大。
邵哥哥,我想堆雪人....
尤宛软软依偎在顾邵怀里。
他拢了拢她的狐裘:乖,你不能受冻。
下一瞬,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去,帮宛儿堆一个。
我跪在雪地里,衣裳单薄,一把一把拢起雪,手指由红到紫再到无知觉。
屋内炭火明亮,两道影子相拥。
夜色将沉,顾邵猛地冲出。
一脚踹翻我刚堆好的雪人。
他掐住我脖子,双目猩红。
盛亦凝!你还嫌她不够惨!
我被迫仰头,雪水顺着脖颈灌进。
雪人的脸.....他声音发颤,手指更用力,你故意用黑石做眼,朱砂点嘴——跟她母亲死亡那晚,被人立在府门口的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
尤宛曾哭着说,当年她母亲碑流放前夜,尤府门外排了一列雪人。
她的娘亲就在那些里面,活活冻死。
顾邵把我摁进雪里,任由我淹没口鼻:宛儿一闭眼就看见她娘亲冲她笑!你竟然敢把这种魇物搬到她窗前!
膝盖被冰渣隔开,血染红白雪。
他一字一句冷的彻底:跪在这!跪到宛儿醒来!
见我没有动静,顾邵赶忙松开手。
我摸着颈间的青紫,轻笑出声:
原来我堆的不是雪人.....
是尤宛亲手画好的靶子。
5
风雪渐大。
凝姐姐还跪着呀邵哥哥方才同我说,姐姐只是一时糊涂,我便不计较了。
她抬手掩唇,像真有几分歉意:我是真心想与姐姐修好,姐姐莫要再怪我。
却在靠近我时,嗓音怨毒:跪的滋味如何
我撑膝起身,懒得应声。
尤宛却忽的指向结冰的湖面,眼底的兴奋几乎藏不住:
邵哥哥,家里总不许我碰冰嬉。今日难道,我想试试。
只是不知这胡冰可结实
顾邵眉头微蹙,目光略过我,又望向尤宛因激动而泛红的脸。
最终,他还是朝我开口,声音低哑:亦凝,你替宛儿去试冰。
我就在岸边,不会让你出事。
若在从前,我无比信他。
如今,我只信他确实站在岸边。
却再也不会伸手。
我平静的换上冰靴,膝盖早因跪雪肿裂,一登冰,便踉跄摔倒。
尤宛笑的弯了腰,洋溢着银铃般的声响。
顾邵喉结动了动,似想上前,终只是攥紧掌心,没有动。
我一次次爬起,又一次次摔下。
雪水浸透衣裳。
直到掌心划破,血珠落在冰面。
顾邵才哑声道:
宛儿,改日吧,冰还不够厚。
他带尤宛离开,背影温柔。
我伏在冰上,听他们的笑声越来越远。
6
夜深。
我撩起裤腿,给青紫的膝盖上药。
忽然,顾邵的声音隔着门低低传来:
亦凝,别怪我。
宛儿只剩半年光景,她受过太多苦.....我只想让她最后的日子快乐些。
我抹药的手没停,唇角勾出一抹极淡的弧度。
自从他带回尤宛。
尤宛身弱,我的住院让了出去。
她端不住碗,需要亲自喂。
害怕黑夜,更是经常出入。
原来,他弥补她的方式,是拿我当祭品。
也罢,要不是多亏他,我还发现不了尤宛的背后人。
顾邵。我轻声回,你既要把心捧给她,就别再假惺惺分我一半。
门外呼吸一滞,半响,他放下一瓶药膏在窗台:....我下次再来看你。
下一次。
他的下一次,永远是下一次。
我抚摸着掌心的疤痕。
那是前年冬天,我替顾邵挡刀留下的。
匕首刺进肉里时,我只想着:顾邵不能死。
他抱着血淋淋的我,哽咽求我:以后别再傻傻挡在我前面。
放心,我如你所求,再也不会了。
7
冰嬉后,尤宛连着几天闷闷不乐。
顾邵为哄尤宛高兴,设下冬猎夺彩
谁拔得头筹,可向他求一件恩赐。
尤宛抬手想去摸弓,指尖刚触冰弦便缩了回去,可怜兮兮的朝顾邵摇头:弦太冷,宛儿拉不开。
顾邵当即按住她的手:别逞强。
一人提议:那边换个玩法——不猎兽,射活靶!
挑一人头顶苹果立于百步外,谁能一箭中的,便算赢家。
说罢,他目光扫向我,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恶意。
尤宛目光一亮,指尖轻点我:凝姐姐功夫最好,让她做靶子再合适不过。她连冰湖都敢跳,区区几支箭,自然闪得开。
她语气娇怯,却句句把我推上砧板。
顾邵避开我的视线,抬手示意侍卫:更衣。
第一箭出自尤宛。
她佯装手抖,却刁钻狠辣,箭矢贴着我耳廓擦过。
割断几缕碎发。
第二支划破衣袖。
第三支……
轮到顾邵。
他弓弦拉满,就在弦将脱手。
尤宛忽然扶额,身形一晃。
邵哥哥……雪光刺得我头好痛……
顾邵瞬间卸了劲力。
弓弦嗡地一声回弹,箭矢斜斜插在雪里,离我的靴尖不过寸许。
雪冷,别逞强。
顾邵的声音低哑,带着心疼。
他一把扯下自己的貂氅,裹住尤宛,回头朝侍卫吩咐:回帐,传火盆。
说罢,他抱着尤宛,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雪忽地加大,却只留我一人。
8
晚上设宴款待。
我被安排在灶房。
这是尤宛的意思,也是顾邵的默许。
我想起第一次下厨。
那时他说想吃甜的,我便亲自下厨,却厨艺不精,烤糊了饼他却全都吞下。
后来,我为他练出一手好厨艺,刀工、火候、调味,无一不精。
如今,炉火依旧旺,滚的却是给别人的糖霜。
梅花糕端上桌时。
顾邵正替尤宛拂去发间的碎雪。
他抬眼看我,只淡淡一句:辛苦了,下去吧。
我福了福身,退至最末席。
酒过三巡,尤宛举杯欲饮,指尖忽地一颤。
杯子滑落,碎裂。
她脸色骤变,双手捂住小腹,痛吟:邵哥哥……酒、酒里……有毒……
席间瞬间死寂。
顾邵猛地起身,杯盘哗啦滚落。
他抬手,眼中血丝如蛛网。
府医——立刻进来!
府医银针探酒,片刻后回禀:回将军,酒中确含鹤顶红,分量极重。
9
顾邵未等他说完,已大步跨到我面前。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仿佛要捏碎腕骨。
盛亦凝,我原想给你留些体面。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含霜,原来你竟这般容不下她。
我被他猛地一甩,重重跌在碎瓷片上。
掌心划破,血珠滴在青花地砖上,像雪地绽开的腊梅。
我撑着桌角站起,声音平静:顾邵,你就这么笃定是我
除了你,谁还能近她的案他冷笑,眼尾因怒意而发红,我竟以为,你至少懂得分寸。
我垂眸,摘去掌心的碎瓷:将军若认定是我,那便是吧。
话音未落,一名小兵仓皇冲入,单膝跪地:报——北境敌军夜袭,已破外城。
帐外号角骤起,鼓声如雷。
席间宾客瞬间慌乱。
顾邵身形一僵,回头望向榻上脸色惨白的尤宛,又望向我。
那一刻,他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却被尤宛一声低低的痛吟击碎。
邵哥哥……别丢下我……
她颤巍巍抓住他衣袖,指尖泛青。
顾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冷硬。
他俯身抱起尤宛,头也不回地吩咐:把盛亦凝关入偏帐,等我回来再审!
我立在原地,看他背影消失在帐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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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提着那只轻得可怜的包袱,叩响城南小院。
木门开,羽落只说一句:主子,热水备好了。
老阁主却迎出门,粗糙的手掌落在我发顶,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
凝丫头,回家就好。剩下的事,咱们慢慢算。
那一刻,所有强撑的镇定轰然倒塌。
我扑进他怀里,失声痛哭。
同一夜,顾邵掀开偏帐,声音带着未散的血气:盛亦凝
帐中空无一人,只留一盏将熄的油灯。
副将低头:方才还……在的。
顾邵胸口蓦地一空,像被箭矢洞穿。
他想起这几日我格外的安静,恐慌加剧。
他转身奔向清月阁,一脚踹开院门。
屋内除了桌上一封信,再无其他。
他伸手捏住信角,却迟迟不敢打开。
他怕拆开后,最后一点侥幸也会随之消散。
恰在此时,裁缝铺的小厮捧着锦盒,扑通跪地。
他目光一亮,却在下一瞬黯淡。
将军,凝姑娘上月定的嫁衣已完工。
姑娘原说三日后亲自试穿,可小人等了七日不见人影,只得送来府上。
锦盒掀开,大红铺陈,金线并蒂莲在雪夜里冷得刺目。
顾邵俯身,指腹掠过衣襟,嗓音低得只剩气息:
她若回来,尺寸再改。
顾邵不相信,我与恩爱三年,会抛下他。
小厮抬头,只看到将军指骨用力到泛白,像要把嫁衣攥碎,又像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话音未落,偏院传来尤宛的哭喊:邵哥哥,我疼……
顾邵下意识松手,嫁衣无声垂落。
他闭了闭眼:告诉她,我……稍后便去。
将军,宛儿姑娘又吵着要见你....
顾邵立在府门,雪落满肩。
传令——他声音沙哑,把盛亦凝的画像贴满街口,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回来!
侍卫们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尤宛披着狐裘,扶着婢女的手,一步三咳地踏进正堂。
她眼眶微红,泪光点点:邵哥哥,你当真怨我怨我把凝姐姐逼走,所以连我寒毒发作都不愿信了
顾邵负手立于窗前没有回头,只淡淡一句:宛儿,莫多想。
尤宛咬唇,忽地抬眸,我倒有个法子,能叫凝姐姐自己回来。
顾邵终于转身,急切的催促:说。
邵哥哥可还记得——你曾答应娶我
她声音柔软,却字字算计,我们大婚,广发喜帖,满城宾客。凝姐姐若心里还有你,必会出现。
她垂泪,指尖轻颤,到时你向她解释,她定会原谅你。
顾邵沉默片刻,眼底掠过一丝光。
好。
他转身吩咐,即刻筹办,三日后大婚。
尤宛低眉,掩去唇角那抹冷笑。
真是可笑,盛亦凝走的如此决绝。
又怎会因此回来呢。
11
我倚在暖炉旁翻阅旧案。
手边是师父亲手为我做的桂花糕。
顾邵曾多次给我做梅花糕,说是见我喜欢。
可他不知,我喜欢的是桂花糕。
羽落撩帘进来,低声禀报:主子,顾邵已在满城张榜,三日后迎娶尤宛。
我合上卷宗,指节在通敌二字上轻敲:他真敢用喜事遮丑——是嫌命太长。
老阁主捧着茶盏,热气在他眉须间氤氲:既如此,便让喜事变丧事。凝儿,该回朝复命了。
我双手奉匣,屈膝:臣幸不辱命。
匣盖弹开——
宰相私印、北狄密函、三皇子兵符拓本,一字排开。
圣上素来温和的面容瞬间铁青,拍案而起:朕的肱骨、朕的皇子,竟双双负朕!
他抬眼看我,目光复杂:盛卿,此番你受委屈了。可还有求
我叩首,声音平静:臣只求亲押二人归案,以正国法。
圣上沉默片刻,忽而轻叹:准。
出宫那刻,雪片大如鹅毛。
羽落替我撑伞:主子,婚服已送来,可要试
我抬手拂去伞沿积雪:不必,那身嫁衣本就不是为我。
老阁主负手而立,望向远处红灯:三日之后,雪葬之时。
我点头,眸中映出满城喜色,却冷得像冰。
我知道,圣上答应一方面是想弥补,一方面也是试探。
顾邵旧恩未偿,我若徇私一步,便是欺君
夜晚,老阁主找我下棋。
我执黑,他执白,。
这一步太急。他点我眉心,心乱,则局乱。
我怔住,指尖棋子微颤。
灯油将尽时,他忽然认输:不下了,陪我看灯。
院墙外,万家灯火依次亮起。
老阁主的声音传来:凝丫头,你看——灯有灭时,人有散时,但总要先亮过才算活过。
13
将军府红灯高悬,雪却越下越大,像要把喜气活活压灭。
我隐没在人群里。
锣鼓三声后,高唱:新人到——
顾邵着绛红喜服,尤宛凤冠霞帔,一步一步走来。
我抬手,指尖在空中轻轻一划。
顷刻,铁甲如潮,自四面涌入,红灯笼被寒刀映得血亮。
我走至堂前,宣读圣旨:奉天承运——
顾邵,私庇罪臣之女,违抗天听。念昔日战功,死罪可赦,官爵尽削,流放寒域,终身不得入京
尤宛,叛国通敌,谋逆三皇子,情无可原,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钦此。
我抬眼,目光掠过二人:
二位,领旨谢恩吧。
尤宛花容失色,踉跄欲退,被羽落单膝压肩,再动弹不得。
顾邵在雪中立得笔直,喜服如火,眼底却是荒原。
他哑声问:凝儿,你可曾有一瞬,想与我并肩
我答得平静:我想过。
可将军,你把我推出去挡箭的那一刻,并肩的路就断了。
顾邵一句我只要你回来,话音未落,尤宛便仰头狂笑。
哈——顾邵,你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步步逼近,眼里尽是血丝。
当年若不是我救你,你早就死了,如今倒好,一句后悔就想把我踢开
她嘶声转向我,还有你,盛亦凝!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爹怎会被斩我又怎会落到被流放、被人践踏的地步我本该凤袍加身——
闭嘴!
顾邵抬手,一记耳光狠绝。
尤宛撞上喜案,唇角渗出一缕鲜红。
她抬头,笑得狰狞:别忘了,我折磨她,可是得你默许——
第二个耳光没等落下,我已瞬身至前。
啪!
尤宛另半张脸瞬间肿得对称。
我甩了甩手腕,淡声道:这一巴掌,替我未出世的孩子。
顾邵整个人如遭雷击。
他踉跄一步,双目瞬间血红,嘶哑着冲到我面前:
孩子……什么孩子凝儿,你把话说清楚!
他抬手想抓住我手腕,却在指尖碰到我衣袖时僵住。
我垂眸,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冰:
四周,为你的好宛儿取珠葬送了。
顾邵的呼吸骤然乱了,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低鸣。
他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一句颤抖的对不起。
我后退半步,避开他染血的指尖,抬眼望向远处雪幕。
顾邵,你欠我的,从来不是一句道歉。
而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押下去。
12
回京路上。
顾邵被绑双手,仍频频回头:凝儿,那夜冬猎,我若没弃弓——
我策马在前,只留一句:将军回头无用,错已铸成。
尤宛囚笼里披头散发,再不复半分娇怯。
入京当夜,我特令:将二人关进一室。
羽落问:不怕串供
我淡淡一笑:让他们互相撕咬,比刑讯更有趣。
果然——
半夜,牢里传出尤宛嘶哑的控诉:顾邵,你欠我一条命!
顾邵回以冰刃般的字句:我欠的是恩,不是把柄。你拿我的怜悯当屠刀,活该至此。
羽落把碎语学给我听,我只觉乏味:让他们吵,吵累了,就安静了。
半月后,圣旨下:
顾邵削官,三日后流放寒域;尤宛秋后问斩。
出牢那日,顾邵衣袍褴褛,却仍对我伸手:凝儿,我……还能赎吗
我侧身避过:赎罪的路在寒域,不在我府前。
流放前夜,顾邵却长跪我府门外。
人群围困,指指点点。
我终命人将他拖进前厅。
他浑身湿透,嗓音嘶哑:
凝儿,当年你说‘愿与我共白头’,可还记得
我抬手,袖中露出半截碎镯——正是他当日踩裂那枚。
记得。我声音平静,可镯已碎,发已断,誓言便随它去。
他眸色一黯,指尖颤抖:若有来生——
我截断:来生你不再做顾邵,我也不再等你。
听到我这番话,顾邵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转身,吩咐小厮送客。
顾邵在雪里叩首三次,声音沙哑却清晰:顾邵此生,欠你一命,欠你一生。来世偿。
我未回头,只抬手示意关门。
13
雪终于停了。
我换下朝服,发髻只挽一支乌木簪。
今日,我只是盛凝。
羽落仍是一身暗纹劲装。
主子今日真大方,可要我连摊儿都包下来她打趣。
我笑着推她:只许挑一样,挑中了,我替你戴。
我一眼看中那支檀木簪。
摊主刚要开口,旁边忽有清朗男声:檀木性寒,与她火气相冲,不若这支。
一只修长的手递来白梅玉簪,温润如雪。
我抬头——白衣公子,眉目如画,袖口一抹银线云纹,正是许清河。
许大人也来凑热闹
他低笑:路过而已,见你喜欢,便多一句嘴。
我扬眉,把木簪别进自己发间,又将梅簪插到羽落发间。
我笑的明媚。
突然时冲出一道身影,挡在我和许清河之间。
顾邵声音嘶哑的几乎破音:凝儿....他是谁
我尚未开口,他喉结滚动:只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一次。
我眼神晦暗,原以为那次说的足够彻底。
没想到,他还不死心。
14
师父摆的是无声宴——只邀了五人:老阁主、我、羽落,外加两位曾替我挡过刀的暗线。
酒未过三巡,我便借故离席。
我倚栏透气,忽听身后脚步轻缓。
盛姑娘,又见面了。
回身——正是白日赠簪的白衣公子。
他抬手,嗓音轻柔。
我们……小时候见过的。
我怔了怔。
记忆深处,训练营后山,总有个穿白衣的小少年。
别人练刀,他偷偷在厨房蒸桂花糕;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他就把热糕塞进我掌心,烫得我直跳脚。
后来他被师父连夜送走,连名字都没留下。
原来是你,我轻笑,当年那块烫手的桂花糕,我可赔了你三支发簪。
他亦笑,眸光温软:如今我只收一支,余下的,用余生慢慢还。
他掌心摊开,一盏小小雪灯,里头嵌着我白日买下的那支檀木梅花簪。
物归原主。
灯芯微晃,映得他眼底一片澄明。
我接过,指尖相触,雪灯未倾,心湖已起涟漪。
许清河。我唤他名字。
我在。
以后别突然消失。
他应声,落在我心底,久久不化。
或许我从未忘记过,只是埋得太深。
15
呈阅阁灯火如昼。
师父把雪字令牌放到我掌心:今日由你执刑,让旧事随雪一起埋。
我摩挲着令牌,声音低却清晰:弟子明白。
天牢外飞雪漫天。
尤宛被押着跪在冰面上。
她抬头,唇角仍带讽笑:原来我最后要死在‘雪’的手里,倒也合衬。
我抬手,示意左右退至十丈之外。
你父亲当年为了一张兵符,屠我满门。
我蹲下身,与她平视,十三年前,我原可以连你一起杀。
尤宛眸光一闪,笑得凄凉:可你放了我,如今却又亲手收债。盛亦凝,你终究比我狠。
我声音平静:我给过你回头路,但你用这条命去换了野心。
雪越下越大,覆在她睫毛上,像替谁落泪。
我起身,拔出腰间短刃。
刀光一闪而过。
尤宛最后的呼吸化作白雾,消散在风里。
我俯身,将那支当年她落下的玉簪放在雪里。
愿你下一世,只做普通女子,不再为人棋子。
16
桃月十五,我与许清河在呈阅阁后山的梨花坞行大婚礼。
只一袭素红嫁衣、一枝雪里红梅。
师父高坐主位,羽落旁,众暗卫列阵。
礼毕,清河替我扶正发间玉簪,低声笑道:从此雪里添香,阁中添暖。
我回握他的手,掌心温度真实——这是我亲手挣来的安宁。
梨花谢了又开,转眼已是初夏。
这日傍晚,羽落快步穿过回廊,手里捏着一方薄笺。
主子,寒域暗桩急报。
我接过,展开——
顾邵,于流放途中自裁。
以冻梅为刃,刺心而亡。
雪原留血书:
——凝儿,我错了。
字迹被霜雪侵蚀得模糊。
我垂眸,指尖在错字上停留片刻,忽而轻笑。
原来他到底学会了认错,可惜太晚。
17
早在羽落将那封密函交到顾邵手中时,我便算定了今日结局。
那里面,一字一句,将他从出生起就被精心编织的谎言彻底拆穿。
救命恩人,实为杀父仇人
当年,宰相为得一柄趁手的刀,先布死局,再入火场。
顾邵的父母葬身灰烬,而宰相身披血衣,将他从废墟里抱出。
自此,恩重如山四字,成了顾邵一生也挣脱不开的枷锁。
所谓骨肉,原是借腹栽赃
尤宛腹中那块肉,与顾邵半点血脉也无。
那夜她不过借顾邵的怜悯当幌子,转身便与三皇子燕好。
后来她故意写信求救,又在顾邵眼前演了一出受辱失子的戏——
孩子顺理成章地流掉,也把顾邵最后的理智一并带走。
一步一局,环环相扣,她要的从来不是情,而是东山再起的筹码。
他们把顾邵当成棋子,把我也当成垫背。
可我偏不做他们的磨刀石。
我让羽落送去的不止是真相,还有两条路:
一条是认罪伏法,流放寒域;
一条是以死谢罪,留最后一点尊严。
顾邵选了后者,用寒梅做刃,在雪原写下凝儿,我错了。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为自己做的决定,可惜也是最后一次。
终局
他可怜吗可怜。
一生被人算计,却从未真正看清棋盘。
可他更可恨——明知尤宛是罪臣之女,仍违抗皇命,拿我作他赎罪的祭品。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仍是呈阅阁主,每日批卷、布暗线、护山河。
夜里归来,清河温酒,羽落添灯。
偶尔雪落,我会想起北域的那行血字,却也只是一瞬。
雪终究会化,花终究会开。
而我,终于把过去留在冬天,把余生交给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