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肺癌晚期只剩30天寿命时,我手机突然弹出倒计时。
只要触碰陌生人就能偷走对方寿命续她的命,代价是我会加速衰老。
当我为救她偷了流浪汉一小时寿命,他临死前笑着呢喃:够看完女儿照片了...
碰瓷医生时发现他儿子刚死在手术台:再给我三分钟...
母亲拔掉氧气管从医院天台跳下:把偷来的都还回去。
我手机屏显出余命十年,底下有行小字:
来自母亲自愿归还:
其中1小时属流浪汉张建国,3分钟属医生吴明...
剩余全是她的爱——无需代价。
医院的消毒水味像针,扎进鼻腔深处。我靠在ICU外的长椅上,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30天。母亲咳血晕倒那晚,这串红字就突然出现在锁屏界面,像个恶毒的诅咒。
陈念护士的声音惊醒了我,你母亲醒了,想见你。
推开病房门,母亲躺在雪白的床单里,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只有见到我时,眼底才燃起一点微弱的光。
念念来了。她声音嘶哑,努力想笑,却带出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喘。我慌忙上前,笨拙地拍着她的背,掌心下嶙峋的骨头硌得人心慌。她终于缓过气,枯瘦的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妈没事,她喘着,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我,你爸…当年也是这么走的…太快了…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那力道带着一种垂死的蛮横,一种不容置疑的索取。念念,妈不想死…你得救我…她眼底烧着全然的恐惧和对生的贪恋,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管那稻草是否情愿。
那眼神,像冰锥刺穿了我最后一点犹豫。
深夜的急诊大厅像个光怪陆离的战场。我缩在角落的塑料椅上,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每一个疲惫的面孔。手机屏幕幽幽亮着:29天23小时。时间在流逝,母亲的呼吸机在耳边轰鸣,她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里,留下深红的月牙痕。念念,救我…那嘶哑的哀求像魔咒。
一个目标撞入视线——角落里的流浪汉。头发板结油腻,裹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蜷在冰冷的瓷砖上瑟瑟发抖。他脚边扔着个空酒瓶,散发着浓烈的劣质酒精和汗馊味。就是他。
心脏在肋骨下狂跳,擂鼓一样。胃里翻滚着,想吐。我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消毒水和绝望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疼。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朝他挪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距离越来越近。他浑浊的眼睛抬起来,茫然地看着我。那双眼里没有警惕,只有一片麻木的灰败。我强迫自己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几乎痉挛,轻轻搭在他冰冷、布满污垢的手腕上。
就在触碰的瞬间——
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从指尖窜入,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像有无数冰针扎进血管。我浑身一激灵,几乎要尖叫着甩开。紧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抽离感袭来,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被硬生生从我身体里拖走。眼前阵阵发黑,耳鸣尖锐地啸叫。
呃…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在我口袋里无声亮起:【成功转移:1小时寿命】。锁屏上,母亲那串猩红的倒计时,30天0小时0分,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凝固了。
代价立刻显现。视野边缘像被泼了稀释的墨水,丝丝缕缕的灰暗蔓延开来。我下意识抬手摸向鬓角,指尖触到几根突兀的白发,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
就在这时,地上的流浪汉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灰败的脸色迅速变成一种可怕的青紫,眼珠凸出,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我,那目光穿透了恐惧和痛苦,直抵灵魂深处。
照…照片…他嘴唇翕动,气若游丝,浑浊的眼底竟奇迹般地爆发出最后一簇光。他用尽全身力气,那只没被我碰过的手颤抖着伸进油腻棉袄的内袋,摸索着,掏出一张几乎被磨烂的彩色照片。
照片上,一个扎羊角辫、缺了门牙的小女孩,在简陋的院门前笑得像朵向日葵。
他布满污垢的拇指,极其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照片上女孩的笑脸,青紫的嘴唇艰难地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够…看完…了…声音轻得像叹息,随即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眼中的光熄灭了,手无力地垂下,照片飘落在肮脏的地面。
那朵向日葵,沾上了他指尖的污迹。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踉跄后退,胃里翻江倒海,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那冰冷的抽离感还残留在骨髓里,鬓角新生的白发刺得头皮发麻。更可怕的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视线扫过急诊大厅里那些行色匆匆、满面愁容的人,一种模糊的、令人心悸的刻度感诡异地浮现出来。仿佛每个人头顶都悬着一个无形的沙漏,而我,能隐约窥见那流沙的轨迹。
手机屏幕依旧冰冷地显示着:【成功转移:1小时寿命】。母亲倒计时那令人窒息的红色数字,短暂地停滞在30天0小时0分。
一个小时的偷窃。一个陌生人的猝死。换来了母亲一天喘息不,是暂停。暂停她滑向深渊的速度。可这暂停键,是用一个父亲最后凝望女儿照片的目光换来的。
我几乎是逃离了急诊大厅,冲进冰冷的夜色里,像身后有恶鬼追赶。医院的霓虹灯招牌在泪水中晕开,变成一片模糊而狰狞的血红。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城市暗影里的窃贼。
目标锁定在那些行色匆匆、头顶沙漏所剩无几的人身上。公园长椅上闭目枯坐、呼吸微弱的老人;酒吧街后巷里呕吐不止、面色蜡黄的酒鬼;凌晨便利店里值夜班、眼底乌青浓重的店员……每一次靠近,每一次指尖的触碰,都伴随着那股刺骨的寒意和生命被强行抽离的眩晕。每一次得手后,手机屏幕上母亲那串猩红的数字都会短暂地闪烁、凝固。
代价同样如影随形。镜子里的人越来越陌生。眼角的细纹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揉捏过,迅速加深、蔓延。原本浓密乌黑的头发失去了光泽,大把大把地脱落,新长出的发根是刺眼的银白。皮肤变得干燥松弛,失去了弹性。我像一个被按下了快进键的生命,在急速地折旧、衰败。
母亲的状态却奇迹般地稳定下来。咳血少了,能靠着枕头坐一会儿,甚至能喝下小半碗白粥。每次我顶着新添的白发走进病房,她浑浊的眼睛都会亮起来,枯瘦的手急切地抓住我,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
念念…好女儿…她贪婪地打量着我,目光扫过我眼角的皱纹、鬓边的霜色,那眼神里没有一丝心疼,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确认,妈感觉好多了…真的…她反复摩挲着我的手背,像是在确认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的成色。别停…念念,别停…
我看着她枯槁脸上那点病态的红晕,听着她嘶哑声音里对生命的无尽渴求,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我成了她的续命良药,代价是我的青春和健康。而这一切,都建立在一个个陌生人的猝然离世之上。每一次成功的转移,手机冰冷的提示背后,都多了一张像流浪汉那样猝然定格的脸孔。
直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
我像幽灵一样飘在住院部楼下,寻找着下一个目标。雨幕厚重,行人稀少。视线捕捉到一个刚从住院部侧门冲出来的男人。他没打伞,白大褂被雨水瞬间浇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疲惫不堪的轮廓。他头顶那无形的沙漏,刻度线已逼近危险的红色区域——所剩无几了。
他脚步踉跄,失魂落魄地冲进雨里,对瓢泼大雨浑然不觉。那张脸…我见过!是母亲的主治医生之一,姓吴,一个总是温和有礼、眼神里带着悲悯的中年男人。此刻,他脸上的悲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的、巨大的茫然和痛楚。
目标!一个念头冰冷地升起,压过了瞬间的犹豫。医生…他的时间或许更耐用母亲能多活几天
我裹紧外套,低头,装作避雨的样子,朝着他失魂落魄撞来的方向快步迎去。就在两人即将擦肩的瞬间,我脚下一滑,哎哟一声,整个人恰好撞向他湿透的胸膛。
冰冷的雨水和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涌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凶猛、更冰冷!那股抽离生命的力量像贪婪的巨蟒,狠狠撕扯着我的灵魂。眼前猛地一黑,耳鸣尖锐得几乎要刺穿耳膜。
【成功转移:3分钟寿命】。口袋里的手机无声震动了一下。
吴医生被我撞得一个趔趄,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倒下。他只是猛地顿住脚步,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刚刚下意识扶住我胳膊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此刻却剧烈地颤抖着。
他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疯狂流淌。透过模糊的雨幕,我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温和悲悯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废弃的深井,井底翻涌着足以将人溺毙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哀求。
再…再给我三分钟…他嘴唇翕动,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就三分钟…让我…回去…再看一眼…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越过我,死死地盯在住院部大楼某个亮着灯的窗口,仿佛那里有他全部的世界正在崩塌。
雨水顺着他颤抖的眼睫砸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像个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木偶,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溅起一片水花。白大褂浸透了泥水,狼狈不堪。他就那样蜷缩在暴雨里,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从指缝间溢出,被轰鸣的雨声无情吞没。
那哭声,比任何猝死的画面都更具穿透力,狠狠凿穿了我麻木的心脏。
后来,从护士们压低的议论中,我知道了那个窗口的意义:吴医生刚上小学的儿子,下午在手术台上没能下来。他冲出病房,大概是想去手术室,想去再看一眼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身体。而我,偷走了他最后三分钟,他奔回去与儿子做最后告别的三分钟。
我站在病房的卫生间里,看着镜中的自己。两鬓的霜雪已经蔓延至额角,眼窝深陷,皮肤松垮地挂在颧骨上,法令纹深刻得如同刀刻。镜中人像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可我才二十七岁。
母亲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正小口啜饮着我刚买来的昂贵营养液。她的气色是病态的潮红,嘴唇甚至恢复了一点血色。看到我出来,她立刻放下瓶子,急切地招手。
念念,过来,快过来!她浑浊的眼睛亮得惊人,枯瘦的手指急切地抚摸着我新添的白发,动作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真好…真好啊…她喃喃着,眼神贪婪地扫过我的脸,妈今天…感觉特别好…那营养液…管用…你再多买点…
她只字不提我加速的衰老,只关心那续命的营养液。
妈,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那个吴医生…他儿子…没了。
母亲抚摸我白发的手猛地一顿。她脸上的潮红似乎褪去了一点,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渴望淹没。她避开我的目光,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叹息,又像是无谓的哼声。
哦…那孩子啊…命不好吧…她含混地说着,重新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吓人,不说那个了…念念,妈这心里啊…总觉得…还不够稳当…她凑近我,浓重的药味和衰老的气息扑面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妈看你…气色不太好…她的手指用力掐着我的手腕,指甲陷进皮肉里,是不是…那‘营养’…不够了你得…再想想办法…妈全靠你了…
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赤裸裸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索取。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吸食着我的生命。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这具被我从死亡边缘拉回的身体里,盘踞着一个怎样可怕的怪物。
就在我被这怪物的目光钉在原地,浑身冰冷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推门进来的是秦朗。我的学长,也是我埋藏在心底多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慕对象。他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带着一身清爽的夏日气息。
阿姨,陈念。他笑容温和,目光落在我脸上时,却明显怔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和担忧。他大概也看到了我惊人的变化。
小秦来了啊!母亲立刻换上一副热情的面孔,招呼他坐下,甚至挣扎着想坐直些。
秦朗礼貌地询问母亲的病情,声音沉稳温和。他说他最近在做一个公益项目,为贫困地区的眼疾儿童筹集手术费用。我妹妹,他语气平静,眼底却藏着深沉的痛,先天性角膜白斑,错过了最佳治疗期,现在…只能等合适的眼角膜移植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这次筹款,就是想帮更多像她一样的孩子,抓住最后的机会。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谈论着那些在黑暗里挣扎的孩子,眼神里有种坚定的光。那束光,像根刺,狠狠扎进我心底最污秽的角落。
母亲在旁边絮絮叨叨:小秦真是个好孩子…有担当…不像有些人,只顾自己…她意有所指地瞥了我一眼,又热切地转向秦朗,念念这孩子啊,就是心太软,为了我这个病,她可把自己熬坏了…她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像在展示一件牺牲品。
秦朗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关切和询问。
我猛地抽回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秦朗头顶的沙漏刻度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饱满、充盈,至少还有五六十年的漫长刻度。十年…只需要偷走他十年…母亲或许就能彻底脱离危险,而我…无非是再老十岁罢了…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疯狂滋长,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母亲贪婪的目光,秦朗妹妹等待光明的黑暗,还有秦朗那坚定而温暖的眼神…在我脑海里疯狂撕扯。
我…我去洗点水果。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拍打自己滚烫而苍老的脸。镜子里那个陌生女人,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一丝疯狂的渴望。
秦朗离开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我一张名片。陈念,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真诚,如果…我是说如果,你需要帮助,任何方面的…都可以找我。别一个人扛着。
那张名片像块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颤。十年寿命的诱惑和巨大的负罪感在血管里奔突冲撞。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头顶那饱满的生命刻度像一个诱人的金矿。
母亲的声音如同附骨之蛆,从病床上幽幽传来,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念念…这个小秦…真不错…他对你…是不是…
闭嘴!我猛地转身,声音嘶哑地冲她低吼,第一次如此失态。母亲被我吼得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一种被冒犯的、混合着委屈和愠怒的表情。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重重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病房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嗒声。那嘀嗒声,像丧钟的倒计时。
最终,我没有碰秦朗。那点残存的良知,或者说是对那束光的畏惧,勒住了伸向深渊的手。
母亲的状况,在我停止偷窃几天后,急转直下。
咳血变得频繁而剧烈,每一次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止痛药渐渐失去作用,她在病床上痛苦地蜷缩、呻吟,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氧气面罩下,她的呼吸急促而浅薄,像破旧的风箱。手机屏幕上,那猩红的倒计时疯狂地跳动着,数字锐减:3天…2天…23小时…
死神冰冷的吐息已经喷在了她的脖颈上。
一天深夜,我被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喘惊醒。母亲像离水的鱼一样在床上弹动挣扎,氧气面罩被扯歪了,暗红的血沫不断从她嘴角涌出,染红了枕巾和病号服前襟。她枯瘦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濒死的恐惧。
妈!妈!我扑过去,死死按住她挣扎的手,慌乱地想帮她戴好面罩。
她的目光却奇迹般地聚焦了,死死地、死死地钉在我脸上。那眼神,没有了往日的贪婪,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念…念念…碰…碰我…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她那只枯瘦如柴、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颤抖着伸向我。
碰她像碰那些陌生人一样把我的寿命给她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只要我碰她…只要我主动转移…或许…或许能再偷来几天几小时
那一刻,秦朗头顶饱满的刻度、吴医生在暴雨中的哀嚎、流浪汉摩挲照片的手指…所有被我刻意压下的画面,都被母亲这只手悬在半空,离她枯枝般的手指只有寸许。病房里浓重的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几乎凝固成实体。碰她像碰那些陌生人一样把我残存的生命力强行灌进这具千疮百孔的躯体一个冰冷又疯狂的念头毒蛇般钻入脑海——或许…或许能再偷来几天几小时
就在这时,母亲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极其怪异的、仿佛被血块堵住的咯咯声。她涣散的目光骤然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骇人亮光,死死盯着我悬着的手,又猛地转向病房门口,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不…不…她嘶哑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身体因抗拒而剧烈抽搐起来,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那只伸向我的手,竟带着一种垂死的蛮力,猛地缩了回去,紧紧护在自己胸前,仿佛在抵挡什么无形的、更可怕的掠夺者。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反常,像看到了比死亡更恐怖的东西。我顺着她惊恐的视线猛地回头——病房门口空无一人,只有走廊惨白的灯光和一片死寂。
妈你怎么了我扑过去,试图按住她剧烈痉挛的身体。
她却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我,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又指向她自己,喉咙里嗬嗬作响,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和…悔恨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恐惧、绝望、哀求,还有一丝…了然的绝望
爸…你爸…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的嘶鸣,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当年…也是…这样…
爸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窟。
母亲像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混乱中,她枯瘦的手不知怎么碰触到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在她指尖触碰到冰冷屏幕的瞬间——
嗡!
手机屏幕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红光!那光瞬间充满了整个病房,将一切都染上不祥的血色。屏幕上,母亲那串猩红的倒计时疯狂跳动:【1小时】!数字如同垂死心脏的最后搏动,每一次闪烁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急促。
与此同时,我自己的手机在口袋里也剧烈震动起来!我颤抖着掏出它,屏幕同样被一片刺目的红光吞噬。上面,属于我的那串原本模糊的、代表我自己生命的数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巨大地显示出来:【10年】,但在这巨大的数字下方,一行从未出现过的、更小的血红色字迹像毒蛇般蜿蜒浮现:
【转移锁定:目标
-
林淑芬(母)】
【强制转移:10年寿命(需宿主主动触碰确认)】
【警告:确认后不可逆!】
那行小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眼前发黑。强制转移触碰确认原来…原来这魔鬼的契约,不仅能偷别人的,还能…献祭自己!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并非出自我口。病床上,母亲看到了我手机上的字!她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爆发出垂死野兽般的哀嚎。那嚎叫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悔恨
不…念念…不要碰我…不能…她嘶吼着,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拔掉了自己鼻子上的氧气管!塑料管甩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竟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枯瘦的手胡乱地挥舞着,打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药瓶,一片狼藉。
妈!你干什么!我惊恐地扑上去想按住她。
放开我!放开!她尖叫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不再有贪婪,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你爸…当年…就是…这样…被我…耗死的…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父亲…耗死的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涌上心头——父亲壮年时突如其来的、查不出原因的急速衰老,他最后躺在床上枯槁如柴却依旧温柔看着母亲的眼神…还有母亲那时常流露出的、混杂着愧疚与恐惧的复杂神情…所有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串联成一条清晰而残酷的锁链!
你…你偷了爸的…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
母亲没有回答。她趁我震惊失神的瞬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推开我,赤着脚,像一道扭曲的白色鬼影,踉跄着、疯狂地冲向病房敞开的窗户!外面是沉沉的夜色和冰冷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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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魂飞魄散地扑过去。
太迟了。
她枯瘦的身体爆发出生命最后、最决绝的力量,猛地撞开了那扇虚掩的窗户!冰冷的夜风裹挟着雨丝狂涌而入。
母亲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复杂得如同深渊。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无尽的悔恨,有解脱般的释然,但最深处…竟奇异地闪烁着一丝微弱却纯粹的、属于母亲的温柔。
还…还给他们…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哑的声音被狂风撕碎,…还有…你爸的…
话音未落,那道枯瘦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毫不犹豫地、决然地扑向窗外沉沉的黑暗。白蓝条纹的病号服在夜风中一闪,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妈————!!!
我的惨叫划破了死寂的病房,冲到窗边,只看到楼下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以及迅速汇聚的人群和刺耳的惊呼。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
不知过了多久,像一世纪那么漫长。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手里死死攥着那部如同诅咒的手机。
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令人心碎的嘈杂。
嗡…
手机屏幕,突兀地、幽幽地亮了起来。
刺目的红光消失了。屏幕上,属于母亲的那串倒计时,变成了冰冷的、永恒的【00:00:00】。
而在那行死亡的宣告之下,一行从未出现过的、柔和纯净的白色字迹,静静地浮现出来:
【林淑芬自愿归还:】
【1小时
-
属张建国(流浪汉)】
【3分钟
-
属吴明(医生)】
【…】
【剩余:9年11个月27天
-
全部来自林淑芬的爱】
【无需代价】
我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瞳孔,钉入我的脑海。张建国…吴明…还有那些我偷取过时间的一个个模糊面孔…他们的时间被归还了而属于我的,那近十年的生命…是母亲自愿献祭的是她跳下去之前,用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归还了所有,并将自己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强行剥离,塞给了我
无需代价…这四个字像最辛辣的嘲讽,又像最沉重的枷锁。
啊…啊——!喉咙里终于挤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像濒死的野兽。眼泪决堤般涌出,冲刷着脸上深刻的、加速衰老的皱纹。我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因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和荒谬而剧烈颤抖。我偷窃,我衰老,我挣扎在道德的泥沼…最终,那个被我视为吸血的母亲,用最惨烈的方式,偿还了所有债务,甚至…用自己仅存的灰烬,为我续上了命。
没有赢家。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和一个背负着沉重馈赠的幸存者。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惨白的月光透过洞开的窗户,冷冷地照进来,照亮地板上散落的药片、翻倒的水杯,还有我手中那部屏幕幽幽发亮的手机。
屏幕的光,映着我布满泪痕、沟壑纵横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如同废弃深井的眼睛。那近十年的生命倒计时,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份无法拒绝、也无力偿还的遗赠。
我抬起手,指尖冰冷地颤抖着,悬在那行无需代价的白色字迹上方。
真的…无需代价吗
吴医生儿子葬礼那天,暴雨如注。我撑着黑伞站在墓园最外围的柏树下,雨水顺着伞骨汇成冰冷的溪流,砸在脚边。远处,一身黑衣的吴医生像尊被雨水泡发的石雕,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地立在小小的墓碑前。那背影比在急诊室门口时更薄,更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在风雨里。
口袋里的手机沉寂如死,再也不会弹出冰冷的数字。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上面曾短暂地显示过一行字:【3分钟
-
属吴明(医生)】。这三分钟,是他儿子留在世间的最后体温,是他未能奔回去的告别,如今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我心上。我甚至不敢上前说一句节哀。我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他伤口最残忍的提醒。我所能做的,只是托人将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塞进了医院为吴医生儿子设立的纪念基金里。里面是我变卖所有奢侈品换来的钱。杯水车薪,聊胜于无。赎罪不,这世上的有些债,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母亲的骨灰盒被我带回了家。小小的,冰冷的,乌木的盒子上没有刻名字,没有照片。只有我自己用刻刀,在盒盖内侧,一笔一划刻下的一行小字:
这里躺着未支付的代价。
盒身光滑冰凉,那行字却像荆棘,每次触碰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它提醒我,这盒子里的灰烬,是母亲用最惨烈的方式强行结算的账单。她用粉身碎骨,抹平了那些被偷走的生命时长。而留在我身上的那近十年寿命,是最后的找零。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活着,呼吸着,都像是在花销着这份带着血腥味的零钱。
后来,我用那笔母亲保险理赔金里干净的部分,加上自己工作几年的积蓄,在一条老旧的巷子尽头,盘下了一间小小的门面。
归途临终关怀诊所,开张了。
招牌很朴素,原木色底板上两个墨色的字。没有红十字,没有煽情的标语。巷口的老槐树落下浓荫,蝉鸣聒噪。诊所里总是很安静,弥漫着消毒水和安神香交织的、略带苦涩的气息。这里的病人,大多时日无多。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相似的、接近终点的气息,一种生命沙漏即将流尽的微弱感。这种气息,曾缠绕在我母亲身上,如今,也缠绕在这里的每一张病床上。
张阿婆的子女又在病房里吵起来了,声音压得很低,但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那些充满算计和怨怼的词句还是像针一样扎进来。…妈那套老房子…得赶紧过户……医药费我垫了多少你知道吗……护工费谁出…轮流伺候!…
我端着药盘站在门外,指尖冰凉。那些争吵声钻进耳朵,奇异地在我脑海中扭曲、变形,幻化成手机屏幕上冰冷的红色倒计时,幻化成【转移寿命】的提示框。一种荒谬的、令人作呕的联想攫住了我——他们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互相偷取着彼此的生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我看着她贪婪索取的眼神时,是不是也散发着同样的气息
陈医生张阿婆虚弱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打断了我的臆想。她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看向我,里面是赤裸裸的恐惧和对一点点安抚的渴求。像极了我母亲。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将那些冰冷的联想狠狠压下。脸上挂起职业的、温和的微笑。阿婆,该吃药了。
日子像浸透了黄莲的水,缓慢地流淌。直到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
一个叫春苗助学计划的公益组织负责人来诊所洽谈合作意向,想为一些临终病人提供心理关怀支持。她带来了一沓厚厚的资料,是受助孩子们的近况照片和感谢信。
这些都是偏远山区的孩子,条件很艰苦,但都很争气。负责人热情地介绍着。
我随手翻看着。一张张稚嫩的笑脸,像向阳的小花。突然,我的手指僵住了。照片上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简陋的校舍前,对着镜头咧开嘴,笑得灿烂。她缺了一颗门牙。那颗牙缺失的位置,和当年流浪汉张建国至死都摩挲着的那张照片上的小女孩,一模一样!照片右下角,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名字:张小花。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张建国…小花…那个在暴雨中猝死,临死前只想看完女儿照片的流浪汉!他的女儿!竟然以这种方式,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我的生命里!
这个孩子…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指着照片,她…她父亲…
哦,小花啊,负责人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下来,这孩子命苦。父亲几年前就去世了,听说是突发疾病,倒在街头…母亲改嫁了,不管她。现在跟着年迈的奶奶过,奶奶身体也不好…我们一直在资助她上学,这孩子特别懂事,成绩也好。
突发疾病…倒在街头…我眼前瞬间闪过急诊大厅冰冷的地砖,张建国青紫的脸,和他摩挲照片的手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个孩子…以后的学费和生活费,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我来承担。全部。
负责人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手指用力捏紧了那张照片,指尖微微颤抖。照片上女孩缺了门牙的笑容,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在我心上。这算什么呢迟来的补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偷窃用金钱,去偷取一点良知的安宁
又一个暴雨夜。急促的救护车鸣笛声撕裂了沉寂的巷子。
一个年轻的女孩被送了进来。割腕。失血过多,生命体征极其微弱。苍白得像一张纸。是诊所附近大学的学生。
抢救室里,心电监护仪发出令人心悸的警报。血压在持续下降,心率微弱而紊乱。除颤仪冰冷的电极片按在她单薄的胸膛上,每一次电击都让那小小的身体痛苦地弹起。输液架上挂满了血袋和抢救药液。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攥紧的拳头里不断漏下的沙。
我和值班医生、护士拼尽全力。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反复用药…女孩的生命像风中残烛,微弱地闪烁,却始终无法稳定下来。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绿色曲线,挣扎着,越来越平缓…
肾上腺素1mg静推!再来一次除颤!充电!200焦耳!所有人离床!我的声音嘶哑地吼着,汗水浸透了刷手衣。
就在除颤仪即将再次按下放电按钮的瞬间——
嗡!
那熟悉的、刺耳的、宣告着无可挽回的终末的直线音,骤然拉长!尖锐地贯穿了整个抢救室!
一条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直线,固执地占据了整个屏幕。
抢救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单调、刺耳的直线音在疯狂鸣叫,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锯着每个人的神经。
时间仿佛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高举着除颤仪电极板的手,像是被冻住了。视线死死钉在那条代表生命彻底终结的直线上。周围医生护士疲惫而沉重的喘息声,仪器刺耳的鸣叫声,窗外狂暴的雨声…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很远。
只剩下那单调、绝望的——
滴————————————
三分钟。
差了三分钟。
如果能早三分钟发现她…如果能再快三分钟送到…如果能多抢回三分钟…
吴医生那张在暴雨中彻底崩溃、哀嚎着再给我三分钟…让我回去…再看一眼…的脸,毫无征兆地、无比清晰地撞进我的脑海!那张被雨水和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脸,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哀求!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捏得粉碎。巨大的窒息感灭顶而来。我踉跄一步,手撑在冰冷的抢救床边沿,才勉强站稳。指尖触到女孩还残留着一点点余温的手腕,那温度烫得我猛地缩回手!
那三分钟!吴医生儿子生命最后的三分钟!原来…是这样一种足以将人彻底凌迟的痛苦!那不仅仅是一个数字,那是生与死之间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冰冷的、令人绝望的鸿沟!是灵魂被硬生生撕扯开,眼睁睁看着至爱滑入永夜深渊,却连指尖都无法触碰的、永恒的酷刑!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抢救床上已然失去生命的年轻躯体,落在窗外泼墨般的雨幕上。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敲打着玻璃,模糊了外面世界的轮廓。
滴————————————
心电监护仪依旧在固执地鸣响。
张阿婆的病房里,护工刚给她擦洗完身体。我端着药进去时,护工正扶着她靠坐起来,给她背后塞软枕。阿婆病号服的领口微微敞开了一角。
就在那一角,一片暗红色的、形似枫叶的胎记,清晰地烙印在她枯瘦的锁骨下方。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呼吸骤然停止。
母亲…母亲锁骨下方,也有一块几乎一模一样的胎记!形状、大小、颜色…分毫不差!当年给她擦身时,我曾无数次抚摸过那小小的印记。它像一片永不凋零的枫叶,安静地栖息在那里。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母亲濒死的恐惧、贪婪的索取、最后跳楼时那复杂至极的眼神…所有画面裹挟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消毒水味,海啸般席卷而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四肢百骸急速冷却,带来一阵阵虚脱般的寒意和…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
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被我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魔鬼,仿佛在这一刻骤然苏醒!一种冰冷而熟悉的意念疯狂滋长——碰触!只要碰触!只要指尖碰到那片胎记…或许…或许就能…像当年一样…
阿婆似乎感觉到我的异样,浑浊的眼睛困惑地看向我:陈医生…
她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中那疯狂滋长的黑暗藤蔓!指尖的颤抖骤然停止。
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清醒。目光艰难地从那片胎记上移开,落在张阿婆布满皱纹、写满病痛和不安的脸上。
没事,阿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但努力挤出一点温和的笑意,该吃药了。
我把药片和水杯递到她枯瘦的手里。递过去时,我的手指小心地避开了她的皮肤。那近在咫尺的、仿佛带着某种宿命召唤的胎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视线都微微扭曲。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那种曾经熟悉的、渴望汲取的冰冷抽离感,正在蠢蠢欲动。
但这一次,我没有伸出手。
我看着她颤巍巍地吞下药片,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点点被安抚的平静。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感觉,像初春冻土下艰难探头的草芽,从一片狼藉的心底悄然滋生。
原来,当放弃偷取的本能,当遏制住那源于绝望的掠夺冲动时,救赎的闸门,才真正裂开了一道缝隙。
张阿婆最终还是走了。在一个没有风的清晨,像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她的子女们接到电话赶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麻木。他们围着病床,哭声短暂而程式化,很快便低声商议起后事安排和遗产分割。那些曾经在病房外激烈争吵的算计,此刻被裹上了一层名为悲痛的薄纱,显得更加冰冷。
我站在病房角落,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们签字,看着护工用白布轻轻盖过阿婆的脸,看着那张曾因痛苦而扭曲、此刻却意外平静下来的面容。那块暗红色的枫叶胎记,永远隐没在了白布之下。就在刚才,送走阿婆前,我最后一次给她整理遗容。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冷的皮肤。没有寒意涌入,没有生命被抽离的感觉。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宣告着彻底的终结。
手机,在口袋里安安静静,像一个沉睡多年的诅咒。
那一刻,心底某个被冰封的角落,似乎随着阿婆的离去,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冰层碎裂的声响。那块胎记带来的、几乎失控的掠夺冲动,终究被锁死在牢笼里。随之而来的,并非解脱的轻松,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如同跋涉过漫长荒漠后的疲惫与空茫。救赎的闸门裂开了缝,涌出的不是甘泉,而是带着血腥味的、混杂着愧疚与释然的沙砾。
张阿婆的葬礼很简单。墓地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送走她寥寥无几的亲友,我没有立刻离开。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我站在阿婆的墓碑前,看着那方崭新的、还带着石粉气息的墓碑,又抬头望向远处母亲长眠的方向。两个女人,一个给予我生命最终以惨烈的方式重塑了我,一个以死亡教会我克制掠夺的本能。她们的生命,都以某种方式,压在了我的肩头,沉甸甸的。
口袋里的手机,仿佛感应到我的思绪,轻轻震动了一下。不是诅咒的提示音,只是一条普通的短信通知。我拿出来,屏幕亮起,是春苗助学计划的负责人发来的信息:
陈医生,小花的秋季学费和生活费明细已发您邮箱。另附上孩子最近的月考成绩单(图片),进步很大!她说特别感谢‘陈阿姨’。
指尖划过屏幕,点开那张小小的缩略图。照片上,那个叫张小花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校服,站在简陋的教室黑板前,手里举着一张奖状,对着镜头用力地笑着。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她年轻的脸庞,那颗缺了的门牙,在笑容里显得格外醒目。
风吹过山坡,卷起我的衣角。我久久地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容。恍惚间,这笑容与另一个画面重叠了——急诊大厅冰冷的地面上,那个流浪汉青紫的脸上,最后凝固的、带着无限温柔看向照片的微弱笑意。张建国…他没能看完女儿的照片,但他女儿的生命,还在继续。以一种我未曾预料的方式,与我产生了微弱的联系。这联系不再是偷窃,不再是偿还,更像是一种…遥远的守望一份用死亡也无法斩断的、关于生命延续的微弱回响
我将手机屏幕按灭,那明亮的笑容隐入黑暗。指尖触到的手机外壳,冰冷依旧,但似乎不再仅仅是诅咒的载体。它记录过死亡,见证过掠夺,也传递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努力生活的模样。
日子在归途诊所里继续流淌,像一条缓慢而平静的河。送走张阿婆后,诊所短暂地冷清了几日。然后,新的病人住了进来。一个沉默寡言、罹患晚期肝癌的老人,姓李。他几乎不说话,只是终日望着窗外那棵老槐树日渐稀疏的叶子发呆。他的女儿每天下班后匆匆赶来,带着煲好的汤,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工作中的琐事、孩子学校的趣闻。老人很少回应,只是偶尔浑浊的眼睛会动一下,目光落在女儿疲惫的脸上。
我常在送药或查房时看到这一幕。女儿喋喋不休地说,父亲沉默地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笨拙的、甚至有些压抑的温情。没有争吵,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陪伴。李伯头顶那无形的沙漏刻度已经黯淡无光,所剩无几的流沙正无声滑落。
又是一个深夜。李伯的情况突然急转直下。剧烈的疼痛让他蜷缩在床上,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床单,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止痛泵的效果微乎其微。值班医生和我守在他床边,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生命的气息在剧痛中飞速流逝。
爸…爸你再忍忍…女儿哭得双眼红肿,紧紧抓着他另一只没有打点滴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正在飞速消散的生命。
李伯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瞳孔因剧痛而放大。他的目光没有焦距地在空中徒劳地搜寻着,最后,极其艰难地、缓缓地落在了女儿满是泪痕的脸上。那目光里充满了痛苦,但更深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贪婪的留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爸!你想说什么女儿急切地把耳朵凑近他干裂的嘴唇。
李伯的目光死死钉在女儿脸上,那眼神,像极了当年我母亲在病床上,死死盯着我时,那种混合着恐惧、依赖和赤裸裸索取的复杂眼神!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延续的疯狂渴望!
就在这一瞬间,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熟悉颤栗感,像毒蛇般猛地窜起!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了一下!一种冲动,一种源自那魔鬼契约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本能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碰触!碰触李伯!碰触他女儿!将她们的生命力…哪怕只是一点点…转移给这个正在被剧痛吞噬的老人!就像…就像当年我想对母亲做的那样!
这念头如此清晰,如此汹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陈医生李伯女儿带着哭腔的声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
我的目光猛地从李伯痛苦扭曲的脸上移开,落在女儿紧握着父亲的手上。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指甲几乎掐进父亲松弛的皮肤里。那姿势,那绝望的力道…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当年我跪在母亲病床边,被她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手腕时,那种无法挣脱的窒息感和…被索取的恐惧!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病痛和死亡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雪花膏的淡淡香气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再睁开眼时,眼底那翻腾的、源于本能的掠夺欲望,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了然的悲哀压了下去。我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只是清晰地感觉到,那刚刚不受控制想要抬起的指尖,此刻正死死地掐在掌心里,用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
我避开李伯女儿求助的目光,转向值班医生,声音因为强行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再推一支吗啡。加大剂量。
值班医生点点头,动作麻利地准备。李伯女儿依旧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我没有再去看那对父女。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病房。走廊里冰冷的灯光打在脸上,一片惨白。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觉后背的刷手衣已经被冷汗浸透,粘腻地贴在皮肤上。
窗外,夜色深沉。老槐树的影子在路灯下摇曳,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徒劳的手。我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月牙痕,渗出了细小的血珠,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红。
看着那点鲜红,看着掌纹里深刻纠缠的纹路,一种迟来的、钝重的痛楚,如同涨潮般,缓慢而沉重地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淹没了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样。
原来所谓的馈赠,从来不是轻盈的礼物。它是用母亲的粉身碎骨、用无数陌生人的猝然离世、用我自己被加速折旧的青春、用这日夜啃噬心灵的愧疚,共同熔铸的沉重枷锁。它锁住的,不仅是这偷来的十年光阴,更是那个曾经在绝望中伸出掠夺之手的自己。
活着,呼吸着这混杂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空气,感受着皮肤下血液的流动,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支付着这沉重的枷锁租金。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母亲强行结算后,塞给我的、带着血腥味的找零。花得小心翼翼,花得步履维艰。
诊所深处,李伯压抑的痛哼声断断续续传来,像垂死野兽的低鸣。
我抬起手,不是伸向任何病痛的生命,而是轻轻推开了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通往露台的防火门。
初秋的夜风带着凉意,瞬间涌了进来,吹散了身上粘腻的汗意和浓重的消毒水味。露台很小,只够站两三个人。正对着的,是巷子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月光被云层遮住,只有巷口一盏昏黄的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我走到露台边缘,双手撑在冰冷的水泥护栏上。夜风拂过鬓角新添的白发,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视线越过老槐树浓密的树冠,投向远处城市边缘模糊起伏的、如同沉睡巨兽般的山峦轮廓。
那里,葬着我的母亲。
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左手手腕内侧,那里曾经被母亲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攥住,留下过深红的月牙痕。如今皮肤早已恢复平整,但那被索取、被依赖、被当作续命工具的窒息感,早已刻入骨髓。
风更大了些,吹得老槐树的枝叶哗哗作响。一片枯黄的槐叶被风卷起,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在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叶脉清晰,边缘已经开始蜷曲,昭示着它生命的终结。
就在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短信,不是电话。像一声极其细微的叹息。
我没有立刻去看。只是握着那片枯叶,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母亲长眠的山影方向。夜空中,厚厚的云层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几颗微弱的星子挣扎着透出一点熹微的光。
诊所里,李伯的痛哼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
掌心里的枯叶,脆弱得仿佛一捏即碎。就像生命本身。
我松开手,任由那片枯叶被夜风卷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然后,慢慢掏出手机。
屏幕亮起。幽白的光映亮了我布满细纹和疲惫的脸。
屏幕上,没有任何冰冷的数字倒计时。没有红色的警告,没有白色的提示。只有那串代表着我自己生命的、近十年的倒计时,安静地躺在锁屏界面,无声地流逝着。
目光掠过那流逝的数字,最终落在屏幕下方,一行几乎被忽略的、系统默认的日期和时间小字上。它精确地记录着此时此刻,记录着这沉重的、带着枷锁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活着。
风从山的方向吹来,带着泥土和远方草木的气息,掠过露台,拂过我的脸颊,吹动了额前那缕新生的、刺眼的白发。
冰冷的手机屏幕光,映着我沉默的、沟壑渐深的侧脸。夜色如墨,将诊所、老槐树、远处的山峦,连同我,一起温柔地吞噬。只有那串无声跳动的生命数字,在黑暗中,固执地证明着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