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醒在冷粥的馊味里。
胃里空得发疼,像被一只冰凉的手攥紧又拧转。
身下是硬木板,硌得骨头生疼。
空气里飘着劣质消毒水和陈年灰尘混在一起的怪味。
耳边是嗡嗡的吵闹,孩子的尖叫,阿姨不耐烦的呵斥。
天花板上,一块潮湿的霉斑正在扩大。
这一切都告诉我,不是梦。
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十五岁。
回到了这座叫向阳的孤儿院。
回到了地狱开始之前。
傅寒渊。
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我的脑子。
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前世最后的画面,带着冰碴子,狠狠砸下来。
傅寒渊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躺在冰冷的浴缸里。
水是红的。
手腕上的伤口深得吓人。
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最后定格成一种奇异的平静。
他留下的遗书,就放在梳妆台上。
压着我那支用了很久的口红。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他说:阿晚,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我当牛做马还。
他说:我们之间,是夫妻,是伙伴,是亲人…唯独不是爱人。累了,就这样吧。
他说得可真轻松。
一句累了,就把几十年的纠缠一笔勾销。
一句下辈子还,就想抹掉所有的血和债。
可他的行动,比那些字更冷,更毒。
他把他名下所有的东西——公司股份,房产,基金,甚至他收藏的那些名表——统统留给了苏明宇。
苏明宇。
那个女人的儿子。
那个间接害死了我腹中孩子的女人的儿子!
那个女人,叫林晚意。
她恨我,恨得要命。
因为我抢走了傅寒渊。
她像个疯子一样开车撞向我。
是傅寒渊推开了我。
他自己被卷到了车轮底下。
两条腿,粉碎性骨折,再也站不起来。
林晚意当场死亡。
一尸两命。
她肚子里,还怀着不知道哪个男人的野种。
这笔账,她算在了我头上。
她临死前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我。
她诅咒我。
诅咒我和傅寒渊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傅寒渊残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因为那次巨大的惊吓和撞击,没保住。
流掉的时候,已经四个月了。
是个成型的男胎。
那是我和傅寒渊的孩子。
我们盼了很久的孩子。
傅寒渊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刚做完截肢手术。
麻药还没完全退。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我把流产的单子,轻轻放在他手边。
他眼珠子动了动,目光移到单子上。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石头。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滚下来,砸在雪白的枕头上。
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哭。
后来,他父亲的公司遭遇灭顶危机。
债主堵门,银行抽贷,股价崩盘。
是我,翻出压箱底的嫁妆。
是我,求遍了我能求的所有人。
是我,没日没夜地周旋,算计,甚至给人下跪。
硬生生把他的家族企业,从悬崖边上拽了回来。
傅寒渊的父亲,那个一辈子威严冷硬的男人,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他说:阿晚,傅家对不起你。寒渊对不起你。以后,你就是我的亲闺女。
可这话说了不到半年。
傅寒渊的父母,在一次去邻市参加老友葬礼的路上,出了车祸。
高速追尾。
车子烧成了空架子。
消息传来的时候,傅寒渊正在国外做一个重要的康复项目。
我疯了一样联系他。
电话打不通。
邮件没人回。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撞进他主治医生的办公室,用蹩脚的英语夹杂着手势,哀求他们立刻联系他。
医生皱着眉,说傅先生的治疗进入关键封闭期,不能打扰。
我瘫坐在医院冰冷的地板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等我终于打通他电话,已经是三天后。
电话那头,他的声音遥远而疲惫。
我说:爸妈…走了。
那边是长久的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然后,他挂了电话。
再后来,他回国。
我们之间,只剩下更深的沉默和刻骨的寒冷。
他父母下葬那天,雨下得很大。
黑色的墓碑立起来。
他父母的墓碑紧紧挨着。
旁边,还预留了一个空位。
那是他母亲生前就选好的,给她唯一的儿子。
傅寒渊撑着黑色的雨伞,坐在轮椅上。
雨水顺着伞沿流下来,形成一道冰冷的水帘。
他盯着那块预留的空位,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动轮椅,对身后的助理淡淡地说:把我那块地,换到西区。
西区。
那是墓园里最偏僻、最荒凉的角落。
离他父母的安息地,很远很远。
离我将来会去的地方,更是隔着千山万水。
助理愣住了,有些迟疑地看向我。
傅寒渊没有回头。
他的声音比雨水还冷:照做。
那一刻,站在冰冷的雨里,看着他的背影,我忽然就明白了。
林晚意死了。
带着对他的爱和对我滔天的恨意死了。
她成了他心口永远抹不去的朱砂痣,窗棂上擦不净的白月光。
而我,这个他口中所谓的妻子、伙伴、亲人,只是个他恨不得远远甩开的污点。
下辈子当牛做马
呵。
他连这辈子和我埋在一起,都觉得脏。
孤儿院破旧食堂的喧闹声浪猛地把我拽回现实。
馊掉的冷粥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
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
我闭上眼,用力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铁锈和尘埃的味道。
傅寒渊。
这一次,轮到我不要你了。
**2**
吱呀——
食堂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用力推开。
刺眼的阳光像洪水一样涌进来,瞬间填满了这个阴暗油腻的空间。
所有的吵闹声,像被一把无形的刀猛地切断。
瞬间死寂。
孩子们端着碗,张着嘴,呆呆地望向门口。
阳光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影。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
露出的手臂线条流畅,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韧劲。
他逆着光,脸看不太真切。
只有一层金色的绒毛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刚刚抽条的白杨树,浑身散发着干净又蓬勃的气息。
他身后跟着一对中年男女。
男人穿着质地很好的深灰色夹克,面容儒雅,但眼神很锐利,像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食堂。
目光扫过那些缺口的碗,油腻的桌子,还有孩子们身上不合体的旧衣服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女人穿着素雅的米白色套裙,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但她的眼神,和她的丈夫一样。
精准,冷静。
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值。
他们的目光,在拥挤的食堂里逡巡。
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我身上。
我正坐在食堂最角落的位置。
面前是那碗冰冷的、散发着馊味的粥。
我低着头,看着粥面上凝结的油花。
感觉到那三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尤其是那个少年。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兴奋。
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孩子。
爸,妈,就是她!少年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急于分享的雀跃。
他几步就跨到了我的桌子前。
脚步轻快得像带着风。
带起的气流拂过我额前枯黄的碎发。
一股淡淡的、清爽的肥皂味飘了过来。
和他后来身上那种冷冽的木质香水味,截然不同。
我缓缓抬起头。
阳光有些晃眼。
我微微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十五岁的傅寒渊。
或者说,现在他叫林清焰。
清俊,干净,眉眼间是未经世事磋磨的明亮。
额角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折射着细碎的光。
他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兴奋和快步行走而泛着健康的红晕。
眼睛亮得惊人,像落进了星星。
你看,他侧过头,对走近的父母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快看我的发现的自豪,我就说她不一样!特别安静!不像其他人吵死了!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那碗冷粥上,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怎么吃这个啊都馊了!他语气里是毫不作伪的嫌弃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关心
他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没等我反应,也没等旁边管理阿姨出声阻止,他直接伸手端走了我面前那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手腕一扬。
哗啦——
那碗散发着怪味的冷粥,被他干脆利落地倒进了旁边油腻腻的泔水桶里。
粘稠的粥液溅起几点污浊的油星。
阿姨!他转过头,对着旁边一个刚想张嘴的管理员扬声道,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理所当然,给她换碗热的!干净的!
管理员被他这股气势噎了一下,看看他,又看看他身后那对明显非富即贵的父母,把到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讪讪地点了点头。
林清焰转回头,冲我咧嘴一笑。
牙齿很白,笑容灿烂得晃眼。
别吃那个,脏。他语气轻松,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丢掉了一片落叶。
他的父母也走了过来。
林夫人——那个穿着米白色套裙的优雅女人,站在儿子身边,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脸上。
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满意。
孩子,她的声音很温柔,像羽毛拂过,你叫什么名字
我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
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污垢。
秦晚。我的声音很低,有点沙哑。
秦晚…林夫人轻轻重复了一遍,点点头,好名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很有意境的晚。
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柔和了些。
我们想带你回家,你愿意吗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我死水般的心湖,没有激起半点涟漪。
前世那个金碧辉煌的家,最终成了我的囚笼和刑场。
我慢慢地抬起眼。
目光掠过林夫人温和的脸,掠过林先生审视锐利的眼。
最后,落回林清焰那张青春洋溢、写满了期待的脸上。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切。
仿佛在说:快答应啊!跟我回家!
阳光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
他额角的那滴汗,正沿着他清晰的鬓角滑落,滑过他线条流畅的下颌,滴进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里。
我的目光,追随着那滴汗珠的轨迹。
心脏的位置,一片荒芜的冰冷。
前世他躺在血水里的平静面容,和他此刻阳光下鲜活生动的脸,在我脑海里疯狂交叠。
那封冰冷的遗书。
那句唯独不是爱人。
那份全部留给苏明宇的财产清单。
还有墓园西区那块冰冷的、孤零零的预留地……
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所有堤防。
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狠狠扎进四肢百骸。
我的指尖在膝盖上微微蜷缩了一下。
指甲用力掐进掌心。
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这痛感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是林家唯一的继承人。
是这对精明夫妻捧在手心的珍宝。
而我,只是一个在孤儿院角落里吃着冷粥、无人问津的孤女。
力量悬殊。
天壤之别。
我看着他。
看着十五岁、阳光灿烂、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林清焰。
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热切。
一个念头,如同毒藤,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疯狂滋长。
带他回家
好啊。
林清焰。
这一次,换我带你回家。
回一个,专门为你打造的家。
我慢慢地,慢慢地,牵动了一下嘴角。
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怯生生的、近乎讨好的笑容,在我干裂的唇边绽开。
我迎着他亮得惊人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不敢置信。
愿…愿意。
林清焰脸上的笑容瞬间放大。
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
太好了!爸!妈!她答应了!
林夫人也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伸手想摸摸我的头,被我微微瑟缩着躲开了。
她也不在意,收回手,笑容依旧温和:好孩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林先生没说话,只是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锐利依旧,但似乎也松了口气。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
林家显然早就打点好了一切。
当我在那份印着鲜红公章的收养协议上,签下秦晚两个字时,笔尖在粗糙的纸张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林清焰一直站在我旁边,探头探脑地看着。
他的呼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耳畔。
带着阳光和肥皂的干净味道。
和他前世身上那种疏离的冷香,完全不同。
签完最后一个笔画。
我放下笔。
抬起头。
正好对上林清焰看过来的目光。
他眼睛弯弯的,盛满了纯粹的喜悦。
秦晚,他念着我的名字,声音清朗,以后你就是我妹妹了!放心,有哥罩着你!
他拍着胸脯,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
阳光穿过孤儿院破旧的窗棂,落在他年轻飞扬的眉眼上。
那么明亮。
那么温暖。
像一个触手可及的美梦。
我的指尖,还残留着钢笔冰凉的触感。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即将把我带离地狱,却又亲手开启另一场更漫长酷刑的少年。
看着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属于十五岁林清焰的真诚和欢喜。
心底那片冰冷的荒原上,无声地裂开一道深渊。
妹妹
罩着我
林清焰。
你永远不会知道。
你亲手带回家的,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妹妹。
而是来向你索命的恶鬼。
协议尘埃落定。
鲜红的公章像一滴凝固的血。
林清焰的笑声清脆地在破败的办公室里回荡,阳光把他跳跃的发梢染成浅金色。
林夫人温柔地替我拢了拢衣领,指尖带着昂贵的香水味。
林先生在一旁,沉静的目光里终于透出一丝尘埃落定的满意。
走吧,小晚,回家。林清焰自然地伸出手,想帮我拿那个薄得可怜的旧布包袱。
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手。
包袱角擦过他伸出的指尖。
他愣了一下,随即不在意地收回手,挠挠头,笑容依旧灿烂:嘿,还有点认生没事,慢慢来!
他率先转身,脚步轻快地走向停在院门外那辆光可鉴人的黑色轿车。
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背影,充满了迫不及待奔向新生活的活力。
林夫人挽起我的胳膊,力道轻柔却不容拒绝。
别怕,孩子,以后有我们。她的声音贴着我的耳廓,温软得像一团丝绒。
我低着头,顺从地被她带着走。
视线低垂,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旧布鞋鞋尖上。
每一步,都踩在孤儿院坑洼不平的水泥地上。
每一步,都离那个叫家的华丽囚笼更近一步。
轿车无声地滑行在宽阔的林荫道上。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我前世看了几十年的街景。
梧桐树高大浓密。
阳光被切割成碎金,在车内跳跃。
林清焰坐在副驾,侧着身子,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话。
小晚,我们家可大了!后面还有个大花园!你肯定会喜欢!
你喜欢看书吗我房间里有好多书!回头你自己挑!
对了,我们学校离得不远,开学你跟我一起去,别担心,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他的声音清脆,语速很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
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雀鸟。
我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目光安静地落在车窗外。
偶尔,在他停顿的间隙,轻轻嗯一声。
表示我在听。
林夫人坐在我旁边,嘴角噙着优雅的笑,偶尔插一句:清焰,别吓着小晚,让她先适应适应。
林先生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手术刀,精准地划过。
林家别墅坐落在城西最幽静的半山。
铁艺大门缓缓打开,轿车驶入一条长长的、两旁种满名贵花木的私家车道。
绕过巨大的喷泉池,最终停在一栋灰白色、线条冷硬的欧式建筑前。
到家了!林清焰率先跳下车,兴奋地替我拉开车门。
眼前的景象,和我记忆深处那个冰冷的家,一点点重合。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的穹顶垂下,折射着冰冷的光。
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人影,仿佛行走在虚空中。
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薰和家具保养油混合的味道。
一切都崭新、昂贵、秩序井然。
像一个精致的标本。
张妈!林清焰扬声喊道。
一个系着干净围裙、面容严肃的中年女人应声快步走来。
少爷,太太,先生。她恭敬地一一问好,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这是秦晚,以后就是家里的小姐了。林夫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带她去看看房间,安顿一下。
是,太太。张妈应道,转向我,脸上挤出一个标准的、毫无温度的笑容,秦小姐,请跟我来。
她的眼神像冰冷的探针,在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那个寒酸的包袱上扫过。
我垂下眼,跟着她。
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吞噬。
走廊很长。
两侧的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油画。
空气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张妈在一扇白色的房门前停下。
到了,秦小姐。她推开房门。
房间很大。
布置得极其精致。
粉白色的公主床,蕾丝边的窗帘,梳妆台,书桌,还有一整面墙的嵌入式衣柜。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温暖明亮。
空气里飘着新家具和织物的淡淡气味。
一切都是崭新的。
像一个精心包装的礼物。
浴室在那边,张妈指了指房间配套的浴室,热水随时都有。衣柜里有太太让人准备的换洗衣物,都是新的,洗过了。她顿了顿,语气平板地补充,太太说,您之前的那些…衣物,就不必留着了。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我紧紧攥着的旧包袱上。
里面是我在孤儿院仅有的几件旧衣服。
晚饭六点半开始。太太吩咐了,您有什么需要,可以按铃叫我。她指了指床头一个精致的呼叫铃,没什么事,我就先下去了。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门被轻轻带上。
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巨大的、华丽的、寂静的空间。
我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是精心打理过的花园,远处是起伏的山峦。
景色很美。
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
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冷。
像赤脚踩在万年寒冰上。
我走到那张宽大柔软的公主床边。
手指拂过光滑冰凉的丝绸床罩。
然后,目光落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相框。
里面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林先生和林夫人。
他们中间,站着一个大约七八岁的男孩。
穿着小西装,打着领结,抿着嘴,一脸严肃。
是林清焰小时候。
他的眼神,已经带着一种和年龄不符的冷静和锐利。
和刚才在车上那个阳光开朗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伸出手。
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相框玻璃。
拂过照片上林清焰那张稚嫩却透着冷硬的脸。
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

林清焰。
你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3**
十年。
足够一棵幼苗长成大树。
也足够一个沉默的孤女,变成林家安静、得体、无可挑剔的养女。
十年后的林家,权势更盛。
林清焰二十七岁的生日宴,设在自家半山别墅。
入夜,灯火通明,将这座冰冷的堡垒映照得如同琉璃宫殿。
衣香鬓影,名流云集。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息。
水晶灯的光芒被无数华服珠宝折射,流光溢彩。
林清焰无疑是全场的焦点。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衬得身形越发挺拔修长。
十年的时光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沉淀出沉稳内敛的气场。
他端着香槟杯,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周旋在宾客之间。
眼神锐利,姿态从容,已然是林家说一不二的掌舵人模样。
偶尔,他的目光会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我身上。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还有…习惯性的掌控。
我站在宴会厅相对安静的角落。
穿着一件林夫人挑选的烟灰色长裙。
款式低调,却价值不菲。
像一件精美的背景板。
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
指尖冰凉。
十年了。
我看着他一步步长成如今的模样。
看着他在商场上杀伐决断,手段越发凌厉老辣。
看着他身边的女人来了又走,最终固定在一个眉眼温婉、家世相当的大家闺秀身上。
看着林夫人对我的态度,从最初的温和,到如今的客气疏离。
看着林先生眼中那份审视,渐渐变成一种衡量价值的满意——毕竟,一个安分守己、从不惹麻烦、还能在必要时充当林家慈善证明的养女,也算物有所值。
十年隐忍。
像毒蛇潜伏在草丛。
像猎豹蛰伏于暗夜。
我安静地扮演着秦晚这个角色。
乖巧,顺从,毫无威胁。
只为了等待这一刻。
等待这场为他精心准备的、盛大的生日礼。
宴会进行到高潮。
司仪满面笑容地请林清焰上台。
各位亲朋好友,林清焰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低沉悦耳,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感谢大家赏光,为我庆生。借此机会,我也要宣布一件事……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投向台下某个方向。
那里站着一位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年轻女子,正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宾客们发出善意的起哄声。
所有人都知道他要宣布什么。
林家与周家的联姻。
强强联合,锦上添花。
气氛热烈。
我轻轻放下手中的香槟杯。
冰凉的杯壁在指尖留下一道短暂的水痕。
是时候了。
我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
像一条滑入深水的鱼。
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角落的音响控制台,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正百无聊赖地守着设备。
我走过去,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急。
师傅,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慌乱,林先生那边…司仪说麦克风好像有点杂音,麻烦您快去看看!就在台子右边!
技术员一愣,看到我身上价值不菲的裙子,又听到是林先生那边的问题,立刻紧张起来:啊好,我马上去看看!
他起身,快步朝主席台方向跑去。
我侧身,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面前是复杂的调音台。
无数按钮闪烁着幽微的光。
我的手指,在冰冷的按键上快速而准确地移动。
找到那个预设好的输入端口。
指尖下,是一个微型的、几乎看不见的播放器。
十年等待,只为这一刻的按下。
林清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即将宣布人生大事的轻松愉悦:我和周茜……
滋滋——
刺耳的电流声毫无预兆地炸响!
瞬间盖过了他所有的话语!
巨大的音响发出嗡鸣,震得整个宴会厅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错愕地抬头,看向音响的方向。
林清焰眉头一皱,不悦地看向控制台。
就在这时——
一个苍老、虚弱、带着浓重口音和剧烈喘息的女声,猛地撕裂了电流的噪音,从四面八方巨大无比的音箱里,爆炸般地响彻整个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死寂的空气!
是…是他…林宏远!他拔的管子!
我亲眼…看见的!就在…就在那个下雨的晚上…凌晨两点多…
你妈…还插着管呢…还有气…心电图…还跳着…
他…他就站在床边…看了好久…然后…然后就把那根管子…拔了!
他…他怕!怕那个姓周的富家女…不肯嫁他!嫌你妈…是个拖累!是个…植物人!会拖垮他!
他…他拔了管…你妈…那机器…就叫起来了…叫得…那个惨啊…
他…他就那么看着…看着你妈…没气了…
然后…他给了我钱…很多钱…让我…闭紧嘴…滚得远远的…
声音到这里,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打断。
接着是濒死般粗重的喘息。
最后,是老人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嘶喊:
报应啊…都…都是报应!我这辈子…良心…良心不安啊!林宏远…你…你不得好死!你…你会遭报应的——!
轰——!
最后那声凄厉的诅咒,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宴会厅上空炸开!
空气凝固了。
时间停滞了。
水晶灯冰冷的光芒下,所有衣冠楚楚的宾客,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然后是窥见惊天秘辛的诡异兴奋…无数复杂的情绪在他们脸上疯狂变换。
死一样的寂静。
落针可闻。
只能听到音箱里残留的、滋滋的电流底噪。
像无数条毒蛇在暗处嘶鸣。
我坐在控制台后。
冰冷的按键触感透过指尖蔓延。
像握着复仇的权柄。
目光平静地穿过人群的缝隙。
精准地落在舞台中央。
林清焰站在那里。
像一尊骤然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刚才那份掌控一切的从容自信,那份宣布联姻的轻松愉悦,瞬间被撕得粉碎!
他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双总是锐利、深沉,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茫然。
像是被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了一刀。
直插心脏。
刀柄还在外面,刀尖已经穿透了胸膛。
他甚至忘了愤怒。
巨大的冲击让他完全懵了。
整个人摇摇欲坠。
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那个光鲜亮丽的舞台上栽倒下来。
呃…
一声压抑的、痛苦的闷哼,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声音来自林清焰身后不远处。
穿着深灰色定制西装、一直儒雅沉稳的林宏远——林清焰的父亲。
他一手死死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撑在旁边的香槟塔桌子上。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脸涨成了骇人的猪肝色,眼球暴突,死死盯着音响的方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
你…你…胡…胡说…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
哐当——!
他撞翻了那张摆满晶莹高脚杯的香槟塔!
无数昂贵的酒杯瞬间倾塌!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如同冰雹砸落!
金色的酒液和透明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像一场华丽又惨烈的殉葬!
林宏远肥胖的身体,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重重地栽倒在那片狼藉之中!
酒液浸透了他昂贵的西装,玻璃碎片划破了他的脸和手。
他蜷缩着,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爸——!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终于从林清焰的喉咙里冲破出来!
那声音撕心裂肺,充满了被彻底摧毁的绝望和不敢置信!
他像是被这一声嘶吼唤回了魂。
眼中的茫然瞬间被一种毁天灭地的赤红疯狂取代!
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的凶兽!
他猛地转过头!
那双燃烧着地狱烈焰般的赤红眼睛,如同淬了剧毒的箭矢,穿透混乱尖叫的人群,死死地钉在了角落控制台后的我身上!
是他!
是她!
那个被他从孤儿院带回来的妹妹!
那个在林家安静了十年、像影子一样的秦晚!
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疯狂,在他眼底轰然炸开!
秦!晚——!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
像受伤濒死的野兽!
他一把掀开挡在身前尖叫的宾客,像一头发狂的犀牛,带着要将我撕成碎片的狂暴气势,朝着角落的控制台猛冲过来!
他撞翻了沿途的桌子!
昂贵的点心、酒水、鲜花,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水晶吊灯的光芒在他疯狂的冲撞下剧烈晃动,光影凌乱!
他眼中只有我。
那个坐在角落,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女人。
那张十年如一日安静温顺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平静。
像暴风眼中心。
林清焰离我越来越近。
五米。
三米。
他扭曲狰狞的脸,赤红欲滴、充满无尽恨意的眼睛,在我视野中急速放大。
带着血腥味的风扑面而来。
我甚至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就在他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冲到控制台前,手臂高高扬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力要砸下来的瞬间——
我放在调音台下的手,轻轻按动了另一个按钮。
不是播放键。
是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小小的遥控器。
轰!
控制台旁边,巨大的落地窗帘猛地腾起一团刺眼的火光!
火焰如同贪婪的巨蟒,瞬间沿着华丽厚重的丝绒布料向上疯狂窜起!
浓烟滚滚!
火舌舔舐着天花板!
啊——!!!
着火了!快跑啊!
救命!
宴会厅瞬间变成了真正的地狱!
刚才还沉浸在惊天秘闻中的宾客们,此刻被更直接的死亡恐惧攫住!
尖叫声、哭喊声、桌椅碰撞声、玻璃碎裂声彻底炸开!
人群像被开水浇了的蚂蚁窝,疯狂地、毫无方向地涌向各个出口!
踩踏,推搡,咒骂,哭嚎!
一片末日景象!
林清焰高高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
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因为极致的恨意和突如其来的变故而扭曲的脸。
赤红的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和我平静无波的脸。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恨怒疯狂还有一丝…被彻底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茫然
我看着他。
隔着疯狂窜起的火舌和翻滚的浓烟。
隔着十年隐忍的血泪和刻骨的仇恨。
嘴角,终于缓缓地,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到了极点,也艳丽到了极点的笑容。
像地狱红莲在业火中绽放。
林清焰。
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人群的疯狂尖叫。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钉入他的耳膜。
地狱里……
接着互相折磨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
我没有丝毫犹豫。
猛地转身!
用尽全身力气,撞向身后那扇巨大的、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
哗啦——!!!
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如同最后的丧钟!
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燃烧的烟尘,瞬间灌了进来!
门外,是近三米高的落差!
下方,是我早已安排好的、巨大的橙色救生气垫!
它在别墅花园的草坪上静静铺开,像一个讽刺的安全网。
火光在我身后冲天而起,将我的背影拉得极长,投在露台冰冷的地砖上。
像一只挣脱牢笼的蝶。
又像扑向毁灭的蛾。
我纵身一跃!
身体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心脏!
冰冷的夜风呼啸着刮过脸颊,带着火焰灼热的气息和自由的味道。
下方,那片橙色的安全越来越近。
就在我即将坠入那片柔软缓冲的瞬间——
借着下坠的势头,我猛地扭过头!
目光穿过破碎的玻璃门,穿过翻腾的浓烟和乱窜的火舌,最后一次投向宴会厅内那个疯狂的中心点。
林清焰。
他还僵立在控制台前,被火焰和浓烟包围。
那张英俊的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跃出的方向。
那眼神,是倾尽三江五海也洗刷不净的刻骨恨意。
然而——
就在我看向他的那一刹那!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林清焰身后混乱尖叫、互相推搡的人群中猛地蹿了出来!
那身影极快!
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餐刀!
是苏明宇!
林晚意的儿子!
那个前世继承了傅寒渊全部遗产的仇人之子!
此刻,他年轻英俊的脸上,不再是平日的阳光开朗。
而是布满了和我如出一辙的、压抑到极致的疯狂恨意!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清焰毫无防备的后背!
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
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快意!
林清焰!!苏明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为我妈偿命——!
吼声未落!
他手中的餐刀,带着全身的力气和积压了二十多年的血海深仇!
狠狠地!
精准无比地!
捅进了林清焰的后腰!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
隔着喧嚣的火声和人声,隔着下坠的风声,却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慢镜头般。
我看到林清焰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弓!
像一只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虾米。
他脸上那种被至亲背叛的极致恨意和疯狂,瞬间凝固。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理解的错愕和剧痛。
他赤红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转动。
艰难地看向自己后腰的位置。
看向那把深深没入他身体的餐刀刀柄。
看向握着刀柄、面目狰狞扭曲的苏明宇。
他的嘴唇动了动。
似乎想说什么。
却只涌出一口暗红的血沫。
顺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
滴落在他昂贵的黑色礼服前襟。
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绝望的花。
苏明宇猛地拔出刀!
带着淋漓的鲜血!
他脸上混合着大仇得报的狂喜和扭曲的疯狂,对着林清焰惨白的脸,又狠狠地捅了下去!
这一刀!为了我那个没出世的弟弟!
噗嗤!
这一刀!为了我妈!!
噗嗤!
一刀!
又一刀!
鲜血如同喷溅的泉,疯狂涌出!
瞬间染红了苏明宇的手,染红了林清焰的礼服,也染红了脚下光洁冰冷的大理石地面!
林清焰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
他再也支撑不住。
像一座被彻底爆破的大厦,轰然倒塌!
重重地砸在满是玻璃碎片和酒液的地面上!
溅起一片猩红。
他蜷缩着。
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此刻却涣散茫然的眼睛,失焦地望着露台的方向。
望着我坠落的位置。
火光在他眼中跳跃。
映照着那里面迅速流逝的生命力。
和一种…最终归于死寂的了然
他张了张嘴。
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
没有声音。
但我仿佛听到了。
那无声的唇形。
像是在叫一个名字。
阿…晚…
又或许,只是濒死的痉挛。
下一秒。
我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下方那片巨大的、橙色的救生气垫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
柔软的缓冲材料深深凹陷,又猛地将我向上弹起!
浓烟和火焰的气息呛入喉咙。
夜空中,林家别墅的宴会厅,已然是一片吞噬一切的火海地狱。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夜空。
凄厉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破混乱的夜幕。
救生气垫的柔软包裹着我。
我躺在冰冷的、充满弹性的橙色海洋里。
仰望着那片燃烧的天空。
火焰的光芒在视网膜上跳动。
像一场盛大的、血色的祭奠。
脸上,似乎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滑过。
是溅到的酒水
还是…别的什么
我抬起手,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湿润。
夜风吹过。
带来焚烧一切的焦糊味。
也带来一丝……真正自由的气息。
结束了。
傅寒渊。
林清焰。
这一世。
我们两清了。
若有来世……
我闭上眼。
让那冰冷的湿润,无声地没入鬓角。
别再见了。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