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明明昭昭 > 第一章

此刻锁住我手腕的金链很沉,压得腕骨生疼。
铁栅栏外是异族士兵模糊晃动的影子,他们腰间弯刀的寒光,偶尔会割裂这间囚室浓稠的黑暗。
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棚特有的腥臊气,混杂着劣质灯油燃烧的焦糊味。
这味道与记忆里御花园终年不散的甜腻花香,隔着生与死的鸿沟。
可奇怪的是,此刻盘踞在我心头的,不是对死亡的恐惧,也不是对和亲屈辱的愤恨。
而是暮春御花园里,那片被我视若珍宝的粉白木槿,被从天而降的她砸进泥泞里时,那破碎的香气。
带着泥土腥气的、被碾碎的香气。
我甚至能清晰地记起她蜷缩在狼藉花丛中的样子。
那身古怪的、死气沉沉的灰蓝色衣袍,像一团不合时宜的乌云。
她抬起头,苍白脸颊沾着泥点,长发凌乱。然后,我撞进了那双眼睛。
空洞,冰冷,疲惫。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我昭阳公主一丝一毫的盛怒与光华。
更深处,藏着一丝……荒谬仿佛她看到的不是大胤朝最受宠爱的公主,而是一个摆在错误位置的、滑稽的提线木偶。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瞬间割开了我十六年来骄纵金粉包裹的世界。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恐慌。
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被她那样看着。
所以,当那句冰冷的明昭从她淡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唇间吐出时,我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下令把她关进了西偏殿。
仿佛关起来的不是她,而是我心底那点被窥破的、摇摇欲坠的惶惑。
西偏殿的门,成了我秘密的闸口,最初的几天,我赌气不去想她。可御花园新开的芍药红得刺眼,宫宴上的丝竹声聒噪得让人心烦。
一种从未有过的空洞感攫住了我,比父皇偶尔的责备、母后温柔的规劝,更让我无所适从。
终于在一个暮色沉沉的傍晚,我鬼使神差地溜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透过高丽纸的缝隙,我看到她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像一块被丢弃的、蒙尘的石头。
喂!里面的人!你……你还活着吗
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拍门声在死寂的宫殿里格外突兀。
她动了。
像一尊尘封的石像被唤醒,动作迟缓僵硬。
沙哑干涩的声音传出来,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漠然:死不了,剧情……还没到。
剧情又是这个古怪的词。
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我心里。但我没深究,只是别扭地问:……你饿不饿
……有清水吗
她问。
只要清水我愣住了。
一种混杂着好奇和怜悯的复杂情绪涌上来。我几乎是跑着去端来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从猫洞推进去,然后屏息,凑近门缝。
昏暗中,她捧着那只素净的白瓷碗,小口啜饮,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
散乱的黑发垂落,沾湿了水珠,贴在苍白脆弱的脖颈边。
那一刻,她身上那种冰冷的疏离感奇异地褪去了,显出一种易碎的、孤绝的求生本能。像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终于触到了甘泉。
我的心,被一种陌生的、柔软的悸动轻轻撞了一下。
你从哪里来
我忍不住问,声音放得很轻。
……很远的地方。一个写故事的地方。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有了点力气。
然后,她顿了顿,那平静的语调在我听来却如同惊雷:写……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
我猛地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的廊柱,寒气瞬间窜遍全身。
荒谬!这女人疯了!可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那双眼睛……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它们不像在说谎!
那扇门,成了我沉沦的起点。我像个着了魔的孩子,一次次偷偷溜到西偏殿外。
清水,点心,甚至是我觉得新奇的夜明珠、西洋自鸣鸟……我把它们塞进门洞,然后蹲在门外,小声地呼唤:喂,姒拂衣,你在吗
大多数时候,回应我的只有沉默。但那偶尔传来的、衣物摩擦地面的窸窣声,拿起东西的细微声响,都足以让我心头涌起隐秘的欢喜。
我在笨拙地靠近一座冰山,试图用自己微弱的温度去融化它一丝一毫。
我向她抱怨太傅讲的前朝公主殉情故事有多愚蠢:情爱算什么能比得上泼天的富贵尊荣
语气里是我昭阳公主惯有的骄矜与不屑。
殿内沉寂许久,久到我以为她睡着了。
然后,那个沙哑平静的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和寒意,低低传来:情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也是最毒的刀。
因为它让你相信虚幻,忘记自己是谁。让你心甘情愿地……为别人书写的故事,流尽最后一滴血。
就像……园子里的木槿,开得再盛,朝生暮死,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里。
木槿……朝生暮死……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迷雾!那些被我碾碎在泥土里的花瓣,那些我以为理所当然的骄纵与荣宠,那些被所有人设定好的昭阳公主的轨迹……瞬间染上了被操控的、虚假的色彩!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愤怒攫住了我!
你胡说!
我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拔高、扭曲,我是昭阳公主!我的命运当然在我自己手里!我想怎样就怎样!
门内,只有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羽毛般落下,却带着千钧的悲悯,轻易碾碎了我虚张声势的堡垒。
是吗明昭,你确定……你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选择,都是你自己的吗
这句话,成了钉入我灵魂的第一枚楔子。我落荒而逃。
我试图用更喧嚣的玩乐驱散心底的寒意。
戏班子的锣鼓喧天,父皇无奈的纵容,都填不满那个被姒拂衣凿开的空洞。
直到我骑上那匹最烈的枣红马,试图在风驰电掣中找回掌控一切的错觉。
马蹄高高扬起,世界颠倒旋转!死亡的阴影冰冷地笼罩下来。
就在我绝望闭眼,等待粉身碎骨的剧痛时——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我拽离了坠落的轨道!
天旋地转间,我撞进一个单薄却异常稳固的怀抱。清冷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墨香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我。
是姒拂衣!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用那副看似风吹就倒的身体,硬生生接住了从疾驰烈马上坠落的我。
冲击力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宫墙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她环抱着我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没有丝毫放松。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她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强忍的痛楚。
可那双眼睛……那双总是空洞冰冷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我惊恐未褪的脸,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剧烈情绪——是后怕是惊怒还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
不要命了吗!
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罕见的严厉,甚至……颤抖那严厉之下,似乎藏着一丝被惊吓后的余悸,像冰冷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坠马的惊吓,还是被她这样拥在怀里的冲击。
她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凉,却奇异地驱散了我四肢百骸的恐惧。
一种陌生的、巨大的依赖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忘了公主的仪态,忘了周遭惊惶围拢的宫人,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攥住了她沾着尘土和草屑的灰蓝色衣袖,把脸埋进她单薄的肩窝,身体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别走……
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堪,像个迷路的孩子,姒拂衣……你别走……我、我把御花园……都种满木槿……都给你……
我语无伦次,只凭着本能抓住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像出现时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僵硬了一下。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
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又要推开我,那只沾着泥土、冰凉的手,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犹豫,轻轻落在了我的头顶。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安抚力量。
好。
一个极轻的字眼,像叹息,又像承诺,落在我的发顶。
那一刻,西偏殿冰冷的阴影,御花园被碾碎的木槿,那些关于剧情和命运的刺耳话语,都被这个单薄的怀抱和这个轻飘飘的好字暂时驱散了。
我只感觉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想要汲取这冰冷怀抱里所有温度的渴望。
我以为,那是我的光。
姒拂衣留在了昭阳宫。不再是西偏殿的囚徒,而是以一种模糊不清的身份,成了我身边一个沉默的影子。
她依旧疏离,清冷,像一缕抓不住的风。
但某些时刻,那层寒冰会裂开缝隙。
当我因贪凉染了风寒,烧得昏昏沉沉时,是她守在我床边,用冰凉的湿帕子一遍遍擦拭我的额头和手心,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
当我在宫宴上被宗室贵女绵里藏针的恭维刺得心头憋闷,独自跑到僻静的湖边生闷气时,她会无声无息地出现,递给我一块温热的、用帕子包好的栗子糕——那是我无意间提过一次喜欢的味道。
我沉溺在这种隐秘的、被特殊对待的温情里。
我甚至开始相信,那冰冷的躯壳下,藏着一颗属于人的心,一颗……或许对我有所不同的心。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将那些少女隐秘的、连自己都未必完全明了的心绪,化作依赖和靠近。
一个雪夜。鹅毛大雪无声地覆盖了重重宫阙,将白日的喧嚣都吸走了。
我屏退宫人,只拉着她,跑上高高的观星台。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
放眼望去,整个皇城一片素裹,寂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看!
我指着远处宫墙下,几株在风雪中倔强挺立、枝头点缀着零星粉白的树影,那是特意为我在冬日移栽的木槿。
我说过的!御花园都给你种满木槿!它们开花了!在雪里开花了!
我的声音带着献宝般的雀跃,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
我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期待着她眼底的冰层能再融化一些,期待着一个赞许的微笑,甚至一句温软的话语。
姒拂衣静静地站在那里,雪花落在她鸦羽般的鬓发和单薄的肩头。
她望着那风雪中的木槿,眼神依旧是空茫的,像穿透了眼前的雪幕,望向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她的侧脸在雪光映衬下,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美感。
她没有看我。只是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迅速消融,留下一小片微不可察的水渍。
然后,她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花期不对……但……也好。
那声音里没有欣喜,没有感动,只有一种……计算被微小偏差打乱后的、淡淡的容忍和顺其自然。
像棋手看到一颗棋子意外地偏离了预设的轨道,虽然无碍大局,但也懒得费心去纠正。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我的头顶,比这漫天风雪更刺骨。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献宝般的雀跃凝固在脸上,像一个拙劣的小丑面具。
那几株风雪中倔强绽放的木槿,此刻在我眼中,忽然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合时宜。
花期不对。
原来在她眼里,我精心准备的惊喜,我满心欢喜的献祭,不过是一个花期不对的瑕疵,一个需要被容忍的微小偏差。
那点被特殊对待的错觉,像个脆弱的肥皂泡,被这句轻飘飘的话瞬间戳破。
我猛地低下头,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攥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皮肉的刺痛来抵御心底那骤然席卷而来的、灭顶的羞耻和冰凉。
那场风雪之后,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底悄然碎裂了。
我不再像过去那样毫无保留地靠近她,我开始沉默地观察。
我注意到,当我在父皇面前撒娇,成功让他收回成命,赦免了一个因直言进谏而被下狱的年轻御史时,姒拂衣站在殿外廊柱的阴影里,远远看着,唇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满意的弧度。
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可当我在御花园偶遇了前来觐见的北狄三王子阿史那隼——那个眼神像鹰隼一样锐利、带着草原野性的男人——并因他无礼的直视而勃然大怒,拂袖离去后。
当天深夜,我却看见姒拂衣书房的灯一直亮着。
鬼使神差地,我悄悄靠近。
透过窗棂的缝隙,我看到她坐在书案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
她提着一支细毫笔,在铺开的雪浪笺上快速书写着什么。
她的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眼神锐利如刀,完全不同于平日面对我时的疏离或那偶尔流露的笨拙温情。
那是一种全然的掌控,一种冰冷的、近乎神祇般的意志在笔端流淌。
她在写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带着西偏殿初遇时那声惊雷般的写你的故事,再次疯狂地撞击着我的脑海。
我踉跄着后退,不敢再看。
后来,朝堂上关于北狄求娶昭阳公主以结盟好的风声,开始甚嚣尘上。
父皇母后的态度从最初的震怒拒绝,到后来的犹豫不决,再到无可奈何的沉默。
每一次朝议风向的转变,每一次父皇母后眉宇间加深的愁绪,都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
我恐慌,我愤怒,我歇斯底里地哭闹。
我跑到父皇面前以死相逼,我扑在母后怀里哭诉哀求。
我甚至冲进姒拂衣的房间,死死抓住她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声音嘶哑地哭喊:姒拂衣!你帮帮我!你一定有办法的!你那么厉害!你告诉他们!我不要去北狄!我不要嫁给那个野蛮人!你告诉他们啊!
姒拂衣被我摇得身体晃动。
她垂眸看着我,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我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
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是在确认一段情节是否达到了应有的戏剧张力。
然后,她抬起那只没有被我抓住的手,动作甚至算得上轻柔,用冰凉的指尖,拂开了我脸上被泪水黏住的乱发。
她的指尖像冰凌划过我的皮肤。
明昭,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公主……总是要承担责任的。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宿命感。
责任
这两个字像两座冰山,轰然砸下,将我所有的哭喊和哀求都冻结在喉咙里。
一股灭顶的寒意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松开手,踉跄着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那张清冷疏离的脸,此刻在我眼中,竟与庙宇里那些垂目俯视众生、无悲无喜的神像,诡异地重合了!
原来……她不是我的浮木。
她是那个……亲手把我推向深渊的人!
最终,我还是坐上了那辆驶向北方的、缀满金玉却冰冷刺骨的凤辇。
送嫁的队伍绵延数里,旌旗招展,鼓乐喧天,却掩盖不住骨子里的悲凉。
姒拂衣作为我的随行女官,就在队伍之中。她依旧穿着素淡的衣裙,沉默地骑在一匹青骢马上,身影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我华盖遮蔽的凤辇上,隔着珠帘,那眼神依旧是空的,像在看一件即将被送往目的地的贵重物品。
我放下帘子,隔绝了她的视线。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恨意像毒藤,在心底疯狂滋长,缠绕着那颗曾经因她而悸动的心。
北狄的风沙粗粝,割得人脸生疼。
王庭的穹庐再华丽,也弥漫着洗刷不掉的牛羊膻气。
阿史那隼的占有欲像烈火,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
每一次被迫的承欢,每一次面对他那些姬妾或明或暗的嫉恨目光,都像在凌迟我的骄傲。
我成了真正的笼中鸟,被拔去了所有名为昭阳公主的华羽。
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只有那点淬了毒的恨意。
我恨阿史那隼的掠夺,恨父皇母后的无力,更恨那个将我亲手写进这绝境的姒拂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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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中联络旧部,小心翼翼地传递消息,像一个在悬崖边跳舞的疯子。
我知道成功的希望渺茫,但我需要做点什么,哪怕是拉着所有人一起毁灭!
每一次密信送出,每一次看到姒拂衣平静无波地从我帐前走过,我的心都在狂跳,既期待着她能发现我的叛逆而阻止我——那至少证明她还在看着我,又恐惧着她那洞悉一切的眼神早已看穿,只是冷眼旁观,等待着我这个角色走向她早已写定的终局。
战火,最终还是因我的背叛而点燃。
旧部的行踪暴露,成了阿史那隼撕毁盟约、挥师南下的绝佳借口。
兵临城下。烽烟染黑了故国的天空。
我成了阿史那隼手中最锋利的筹码和人质。
冰冷的铁甲摩擦着我的皮肤,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寒风刮过脸颊。
我被粗暴地推搡着,登上大胤边陲最后一座孤城的城楼。
脚下,是如潮水般涌动的北狄铁骑,寒光闪闪的刀锋汇成一片死亡的海洋。
身后,是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以及城墙上守军们绝望而愤怒的目光。
阿史那隼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我的胳膊,将我推到城墙垛口的最边缘。
半个身子悬空,脚下是令人眩晕的高度。
他带着残忍快意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用生硬的官话向城内喊话,以我的性命相胁,逼守军开城投降。
狂风卷起我凌乱的发丝和破碎的衣袂。
我看到了城下士兵眼中燃烧的仇恨——对我的仇恨。
因为我,他们的家园才遭此大难。我也看到了城墙上方,老将军花白的须发在风中颤抖,那布满血丝的眼中,是国仇家恨与不忍舍弃公主的剧烈挣扎。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头顶。这就是我的结局吗一个引发战火的祸水,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亡国公主这就是姒拂衣为我写好的结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顶点,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
姒拂衣。
她不知何时也登上了城楼,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混乱的战场,呼啸的箭矢,震天的喊杀声,似乎都与她无关。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与这修罗场格格不入的衣裙,安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她的目光,穿越了血腥的厮杀和弥漫的硝烟,平静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双眼睛,依旧是空的。没有因我的狼狈而幸灾乐祸,没有因战场的惨烈而波动,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温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纯粹到极致的……观察。
她在看戏。看一场她亲手编排、亲自导演的、名为明昭的悲剧,如何走向最高潮!
巨大的悲愤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羞辱感,瞬间冲垮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阿史那隼的胁迫,不是城破的恐惧,而是她!
是姒拂衣那冰冷到极致的、如同看待一件完成品的眼神!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在这一刻凝聚成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我猛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挣脱了阿史那隼的钳制!
身体因为用力过猛而踉跄着扑向垛口边缘,几乎要栽下去!
我不管不顾,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姒拂衣身上!
声音嘶哑尖锐,带着泣血的疯狂,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姒拂衣——!!!
她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动,目光微微一动,终于完全聚焦在我身上。
我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碎裂的心肺里,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的诘问: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其实……从没爱过我吧!
狂风卷着我的嘶吼,在血腥的城楼上空回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连阿史那隼都惊疑不定地看着我们。
姒拂衣静静地站在那里,风雪似乎都无法靠近她周身。
她看着我,看着我脸上纵横的泪痕和血迹,看着我眼中燃烧的、几乎要将她焚毁的恨意。
然后,她动了。
她缓缓地、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无视了周围如林的刀兵,无视了阿史那隼警惕戒备的目光,无视了这修罗地狱般的一切。
她的步伐依旧从容,像走在御花园落满花瓣的小径上。
她走到我面前,很近很近。
近得我能看清她苍白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看清她眼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但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她抬起手。
那只手依旧冰凉,指尖却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轻轻地、仔细地,拂去我脸颊上混合着泪水和尘土的血污。
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她微微倾身,靠近我的耳边。
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熟悉的墨香。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每一寸被恨意撕裂的神经:我爱你,明昭。
我的心,在她吐出爱字的瞬间,竟可悲地、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仿佛沙漠里濒死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海市蜃楼般的绿洲!
那点卑微的、被碾碎成齑粉的期待,竟然在这一刻又死灰复燃!
然而,她那轻柔的、如同叹息般的话语,紧接着落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精准地刺穿了我刚刚燃起的、微弱的希冀:……在你服务剧情的前提下。
在我服务剧情的前提下。
轰——!!!
世界在眼前彻底崩塌!碎裂!湮灭!
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温度,瞬间被抽离!
只剩下这句温柔到极致、也残酷到极致的话语,在我空荡荡的、只剩下回音的脑颅里反复撞击!碾磨!
原来……这就是答案。
原来我所有的喜怒哀乐,所有的挣扎反抗,所有的爱恨痴缠……在她眼里,都只是剧情需要的点缀!
都只是为了让这个昭阳公主的角色更加立体、更加丰满、更加……具有戏剧性的冲突和毁灭的美感!
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一个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倾注了全部真情实感却只换来一句冰冷注脚的小丑!
呵……呵呵……
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惨笑。
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空,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顺着冰冷的城墙垛口滑坐下去。
眼泪汹涌而出,却不再是愤怒和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空洞的、万念俱灰的绝望。
原来,我连恨她的资格,都是她赋予的剧情。
城楼下,北狄士兵疯狂的撞门声如同地狱的丧钟。
我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仰着头,视线空洞地穿过混乱厮杀的人群,穿过弥漫的硝烟,落在遥远的天际。
那里灰蒙蒙一片,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
意识开始模糊。耳边震天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濒死的惨嚎声……都渐渐远去。
世界被一层粘稠的血色和浓重的黑暗包裹、吞噬。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刹那,我仿佛看到,那个站在角落的、素衣如雪的身影,缓缓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像是在确认。
确认这个她亲手书写的、名为明昭的故事,终于走到了……结局。
冰冷的锁链摩擦着腕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将我从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回忆中拽回现实。
囚室里污浊的空气重新涌入鼻腔,带着铁锈、血腥和绝望的味道。
结束了。
我的故事,姒拂衣的故事,都结束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尘土和干涸血迹的双手。指甲缝里是北狄黄沙的颜色。
这双手,曾抚摸过御花园最娇嫩的木槿花瓣,也曾徒劳地想要抓住那个冰冷的幻影。如今,它们只剩下空洞的颤抖。
黑暗中,我似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若有似无的墨香。
它曾经出现在西偏殿的尘埃里,出现在风雪观星台的寒夜中,出现在她拂去我脸上血污的冰凉指尖……它无处不在,像一张无形的网,早已将我的灵魂紧紧缠绕,标注上剧情所需的冰冷标签。
姒拂衣。
我的造物主。
我的囚笼。
我虚假神坛上唯一的神明。
也是亲手将我推入地狱的……刽子手。
你满意了吗
看着我像一个提线木偶,在你精心编排的舞台上,演完了所有爱恨痴缠、挣扎毁灭的戏码
看着我最终如你所愿,倒在血泊里,成为一个完美的、充满戏剧张力的悲剧符号
我爱你,在你服务剧情的前提下。
这句话,是刻在我墓碑上的墓志铭,比阿史那隼的锁链更深地勒进了我的骨髓。
它碾碎了我作为明昭存在过的最后一点意义,将我的真心、我的灵魂、我所有炽烈燃烧过的情感,都变成了供你书写的、冰冷的墨水!
恨意,那曾经支撑我不肯倒下的毒藤,在极致的绝望和认知的颠覆后,竟也燃烧殆尽,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连恨,都是你赋予我的剧情。我还有什么
只有一片被彻底掏空的、荒芜的死寂。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铁链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囚衣渗入骨髓。
我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原来,被自己的神明碾碎,是这种感觉。
万籁俱寂。
只有囚室外异族士兵巡逻的沉重脚步声,规律地、一声声,踏碎这无边的死寂,像敲打着早已注定的丧钟。
我闭上眼,沉入那片永恒的、被书写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