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番外:难解 > 第一章

刘静总是觉得,陈心不应该生下她。她的出生就像是一种任务,一个被强行安在母亲身上的枷锁。那是让陈心开始痛苦的使命,让她突然生长出母爱,让她不能离开,也不会离开这个家。她很清楚,这不是温柔的选择,而是被迫走上的路。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母亲人生走向另一条轨迹的起点。一个沉重的负担,一个无法避免的错误。刘静有时会在夜里躺着想,如果没有自己,陈心是不是能过得更自由哪怕孤身一人,也不会这样困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
她经常会想象一个完全不同的母亲。那个母亲没有早早结婚,没有孩子,没有背上外人的指责和远离家人的辛苦。陈心也许能去城里,能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能把头发留长,能穿她喜欢衣服而不是中年期却因为羞于自己孕后的肚腩而只能穿深色宽松的服饰。陈心的眼睛真的很亮,而不要总是被生活弄得疲惫不堪。可惜现实不是这样的。陈心的青春被打断,被捆绑在锅碗瓢盆和孩子的啼哭里。
在成长的过程中,母女之间几乎一直处在互相折磨的循环里。相爱,但无法靠近;依赖,却浑身都是刺。最激烈的时候,冷战成为日常。屋子里常常安静得仿佛没有对方这个人,母女俩谁也不说话,空气压抑得像要窒息。
刘静总是把讨厌挂在嘴边。她清楚这种话伤人,可每次情绪上来,她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的话像利刃一样锋利:我不愿意做你的女儿,干脆直接当陌生人好了。
话一出口,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像有一层无形的冰,把两个人封死在原地。陈心的反应很直接,她抬起手,一记巴掌重重落在刘静脸上。声音清脆,手指却在颤抖,脸色发白。她没说一句话,只是咬紧了唇,沉默着。刘静捂着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就是不肯掉下来。她倔强地抬着下巴,那种倔强像一堵厚厚的墙,把母女两个人完全隔开。那一刻,她们之间的裂缝深得像一条鸿沟,连空气都无法流动。
但过了一段时间,她们又会和好。和好得很快,好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饭照样煮,衣照样洗,日子还是要继续往前走。裂缝看似被掩盖了,却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被尘土和油盐遮住,被日常生活的琐碎掩盖。母女之间的和解并不是因为理解,而是因为无可避免的共同生活。谁都没办法离开谁。哪怕心里满是怨恨,最后还是得坐在同一张桌子边吃饭,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关系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刘静曾经问过陈心:你有没有后悔过生下我她的语气带着细小得谨慎但表面还是很随口一说的样子。陈心没有正面看她,只是低着头忙手上的事情,手还在穿针引线,手指已经快要没有指纹,被时间磨平了。她笑了一下,声音里有一丝疲惫却坚定地回答:从来没有。
她的回答笃定,仿佛这一生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当年她未婚先孕,哪怕被婆家瞧不起,要自己生活仿佛没有另一半一样,哪怕连自己家人都受到牵连,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一瞬间,刘静转头又调笑几句就开始玩手机。她其实知道母亲是有过后悔,但不是后悔怀孕而是没有获得过教育。但刘静想不明白,为什么未婚先孕就一定要结婚为什么生下孩子就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结婚,不生下自己,母亲是不是能过上另一种人生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些痛苦和牺牲
她记得陈心年轻时的模样,或者说她的印象中陈心就一直是32岁,在来到这个城市之前是,现在也是。刘静一直觉得陈心是聪明的,学什么都是一点即通,做什么上手都快,却因为环境被困住了。她没有机会读更多的书,没有机会走出那个小村子。她的婚姻不是选择,而是社会,身边人和自己一起推着她走进的牢笼。
刘静有时甚至觉得,她和陈心就像困在一根绳子两端的两只蚂蚱。她们拼命挣扎,拼命拉扯,偶尔会靠近,却更多的时候只是彼此消耗。谁也不肯先松手,因为一旦松开,就意味着彻底失去。她们的关系就是这样,在矛盾与依赖之间循环往复,没有出路。而在这样的循环里,刘静越来越清楚一个事实:陈心或许不后悔生下她,但她自己却深深后悔。她曾无数次想过,下辈子如果还能选择,她宁愿不来到这个世界。
刘静出生的时候很白,陈心说是怀孕时吃白豆腐吃多了,所以孩子白白嫩嫩。刘静长大后才明白,那不是喜欢,是没得选。肉买不起,豆腐便宜,能吃饱就是好。后来,有人问刘静为什么这么白,陈心都说豆腐的功劳。
陈心在一个小诊所生下她,生完孩子婆婆就直接驾着自己走回家。她说那天很疼,可是也没有办法,路还是要走。到家先把孩子放到床中间,再把自己擦一擦,然后一点点给刚拉完的孩子擦身。等到晚上,尿布又要洗。大夏天,屋里闷热,水盆里的水也是热的。她要坐月子,也要带孩子,还得做家务。她笑着说,但是这件事情真的不疼不累吗
那个时候没有钱,能借一点就借一点,给你买奶粉。刘静问之前的事情,陈心也大多讲给她听,我总是想给你好的,可是妈没钱没本事。刘静每次听到这句,心里都会往下沉。她知道这是事实,不是抱怨。事实比抱怨更重,也更难回嘴。
和其他婶婶阿姨比起来,陈心过得最差。也许是只有小学文凭,也许是她太爱那个男人。桩桩件件事情都像是在体现她的倒贴,像是她的爱一文不值。刘静想不通,明明她是认真的,为什么没有被好好对待。她把这些话往心里藏着,咽了很多年。
刘静上幼儿园那会儿,夫妻两个人去了别的城市做生意。陈心跟人闲聊时说过,想把孩子送回姥姥那里照看,又怕自己已经给父母添了太多麻烦,再开不了口。她总觉得亏欠。亏欠父母,亏欠孩子,亏欠很多人。她活得拧巴,也活得痛。生意后来慢慢见起色,可男人的心又转到别处去了。陈心是动过离婚的念头的,也做出行动了,在老家开始抨击和闹离婚。可那时候家族的人又盯上来了,说父母,说孩子,说家庭,说你一个女人不能这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连尊贵的丈夫的父亲都出面了,多大的面子。她只能把脚收回来,继续留在原地。
刘静记得有一回,门里面有争吵声,她趴在门口听了几句就被赶走。她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意思,回头把听到的字眼当笑话讲给小朋友听。她们在菜场旁边的沙堆里刨,挖出一只小螃蟹,又挖出一坨狗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到家,两个人都被骂,说脏,说不懂事。那天晚上陈心哭得很伤心,背一下一下起伏。刘静忘了自己有没有抱过她。再大一些,她也不敢再问了。有些事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问也问不出来。
陈心最后还是为了家庭和孩子妥协。她回到家,没多久又走,刘静被留给爷爷奶奶。她的记忆里有一个画面,她拼命抓着陈心的袖口,爷爷把她往后抱,她的手从布上滑下来。哭声在院子里打转,陈心回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去走了。这样的分别一年一次,后来成了固定节目。刘静也就习惯了。有时候她都能提前知道哪一天要走,哪一天要回来。虽然还是每次都要抓着衣服,哭得睡过去。
等再大一些,两个人在新城市买了房,给刘静换了学校。刚搬过去那段时间,刘静是有一点虚荣的,觉得自己也进了大城市。可过几个月她就不这么想了。陈心和她丈夫吵架更多,话更硬,谁都不肯退一步。互相指责,互相怨,偶尔又像没事人一样一起吃饭。刘静那时候对家庭的看法彻底变了。婚姻在她眼里不再是稳定,而是一种更难开的结。
刘静能记住的夜晚不多。最清楚的两次,都是陈心喝完酒回家。一次是暑假,有雷有雨,屋里没开灯,窗外的光把屋子切成一块一块。陈心抱着她,小声说话,说生意,说家,说委屈。她做服装生意的,屋里有假人模特,站在黑里,像是真的人。刘静从小就怕这种人形的东西,那一夜她半梦半醒,听见雨砸在窗上,也听见母亲断断续续的哭着,抱着她诉说她的痛苦和不得已。那种挣扎后来在她脑子里反复出现,白天也出现,晚上也出现。
第二次是在家庭聚会后。她们在外人面前笑着交流,喝多了,体现一下夫妻俩人的幸福和美好。回到家,陈心把她抱住,脸红红的,眼睛也是红的。刘静一直记得母亲的眼睛,很亮,像天上无云的星。她想,如果陈心遇到一个爱她的人,她应该会很快乐。她值得。她怎么会不被爱呢。刘静想不通。她也知道自己没继承那双眼睛。她戴厚厚的眼镜,五米之外就看不清人。
青春期的时候,刘静的心开始分裂。一边希望陈心离婚,一边又觉得既然这样就自己扛。她常常想,如果没有自己,会不会更好。三个人的故事,一个说不要孩子,一个也说不要孩子,最后孩子也不想管。最可笑的就是这样。可真到要站队的时候,刘静还是站在陈心那边。小时候骂她最多的人,长大以后反而是她最心疼的人。没有为什么,就是心疼。
陈心早些年的身体不好迈入中年的病根都出来了。刘静知道的流产有两次。她看见过陈心疼得蜷起来的样子,那个样子很难看,很脆弱。她不敢看,却又忍不住看。夏天的时候,姥姥来家里处理黄鳝,地砖上有一条一条,身上带着红色和粘液,滑,扭。那天以后刘静就再也不吃黄鳝了。她总觉得它会在喉咙里爬,在食管里爬,在胃里爬。别人说黄鳝补身体,她不信。如果真能补,为什么陈心这些年还是像一朵衰败的花,慢慢枯掉。
有很多个深夜,刘静都不想出生。她坐在床边,不开灯,窗外路灯很暗,其实她很怕后面突然出现人,所以坐一会就躺下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她想着如果陈心当年没有生她,陈心是不是会在别的地方,住在属于一个人的房间里,有一面整洁的镜子,有两三件自己喜欢的衣服。她白天去上班,晚上给自己做饭。也许她会存一点钱,给自己报个夜校。也许她会在雨停的晚上一个人出去散步,而不是忙到累,困,浑身病痛。刘静想了这些,又想起现在的陈心,想起她的指纹被针线磨得平滑,想起她提着大包小包走路的样子。很窒息又恨。她恨是因为她自己,她不知道该把这份恨往哪里放,只好压回去。
她清楚陈心不后悔生她。陈心每次回答都一样,干净利落。刘静相信她不后悔,可她更相信陈心也有别的后悔。不是后悔怀孕,而是后悔没有读书,没有机会,没有选择。那种后悔不是说出来的,是活出来的。是每天早上起来给家人准备食物,是夏天做饭搭在头上的头巾,是夜里翻身呼呼大睡,但是睡不踏实。刘静能听见这些声音。她装作没听见,可她知道。
她们还是会和好。会在一个普通的夜里一起看电视,会在超市里讨论哪一袋米更划算,会因为吃什么外卖,要避开家里的男人。但往往这个时候陈心都会睡着,她太累了。等着等着,可能吃的都在刘静的肚子里面。她们会笑,会说一点无关紧要的话。笑过之后,刘静还是会想起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现在的她不会去追问,也不会去证明。她知道很多东西没有答案,她也知道很多东西没有出口。
她有时候会把脑子里的话一句一句排好。她想说:我知道你不后悔,可我后悔。我后悔出现在你的生活里。我后悔让你背起这个担子。我后悔你这么聪明,却没有往外走。我后悔我没有办法把你带出去。她把这些话想好了,又一字不说。她知道说出来没有用。说出来只会让两个人更挣扎于无望的未来和幻想。
她仍旧想象另一个版本的陈心。她在城里,穿一件干净的衬衫,背一只小包,午后在窗边喝水。她在一个教室里,手里拿着笔记本,认真记字。她在公交车上望着窗外出神,脸上没有那么多疲惫。她周末去公园走路,买一杯热豆浆。她回家的时候开灯,屋里没有人催她,也没有人等她。但她可能还是想要人等待的,刘静知道她喜欢家里的氛围。但这个家对她来说是一种脚镣。她会不会更快乐刘静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样的陈心,不会被她拖住。
她慢慢明白一件事。她和陈心的关系,没有大起大落,更多的是小伤口。每天划一下,过两天再划一下。时间久了,皮肤就硬了,感觉也迟钝了。她想,这也许就是她们能走下去的方法。不是彻底和解,也不是彻底翻脸。是带伤活着,是缝缝补补,是边爱边怨,是明天还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
如果要刘静说一个最准确的词,她还是会说后悔。不是对陈心的后悔,而是对自己的后悔。她后悔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事,她后悔在该抱住陈心的时候犹豫,在该闭嘴的时候顶嘴。她后悔自己总是把讨厌挂在嘴边,其实心里是怕。怕靠太近,怕变成母亲的负担,怕自己永远离不开这个家。她越怕,越硬,越硬,越伤人。
她知道有些夜里陈心也会醒。两个房间都黑着,谁也不出声。刘静有时候会把手伸到空里,像摸一堵墙。她摸不到,可她知道那堵墙一直在。墙的另一边,有一个和她一样醒着的人。她们谁都不过来。她们也谁都不过去。
陈心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少说话,学会把自己藏在角落里,不去打扰陈心随意的情绪,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她清楚这些并不会改变什么,可总觉得能让空气松一点,不至于压到窒息。母女的关系就像水面被风吹起的褶皱,刚刚平下来,又起一阵波纹。谁也没法让它彻底安静,可是谁也不敢真的把水搅浑。
刘静也曾想过下辈子给陈心当妈妈。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知道自己不配。她说不上为什么,就是直觉。
我怕我会让她失望,我并不能做一个好妈妈。
她对这个念头想过很多遍,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单纯的想法:如果可以,就把陈心还回去。让她去一个更干净,更自由并且更幸福的生活里。不要因为生下自己而背上这些路。她不去设想母亲会住在哪里,会做什么工作,也不去想谁会爱她。她只希望母亲能生活得轻松一点,不要像现在这样,被逼着走上某一条狭窄的路。这条路没有未来,没有期待,只有每天的三点一线。被困在家庭和生活里面。
所以与其失望,不如直接祝福和祝愿她到一个更快乐的家庭。她这样对自己说。陈心不后悔生下她,但刘静很后悔。她把它放在心里最靠前的位置,像一块明确的路牌,提醒陈心别再走回去,提醒自己不要陷入这样的关系和生活中。
我情愿你从没生下我,我真的太恨你,讨厌都到达不了的程度。
你过好自己的生活了吗你得到想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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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讨厌恨你的抱怨,你的爱意,你的恨意,你的好。爱恨就是一种伤人的藤蔓,攀爬在我们身上。你越挣扎我越痛,我越挣扎你越痛。
我不想成为她的负担也不想成为她的骄傲
她成为自己就好,哪怕没有我
这些话她没有当面讲。也不会讲,讲了会更糟,会变成争执,会落在语气上。陈心那时候肯定又要责怪是自己的问题,是不是她做地太多,控制欲太强导致刘静处于这样危险的想法中。刘静不内耗的时候,陈心就要开始了。刘静不会冒这个险,她把这些话留在夜里,留在走路的时候,留在昏黄的灯光下,留在充满模特的环境中,强迫自己熟悉并且克服这样的恐惧。
刘静对恨这个字改不了,有一天它会自己褪色,或者不会,她都接受。但之后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但还会恨。有时候提到一些事情就像会产生应激反应一样恨。但她也对爱这个字不作装饰,不扩大,不粉饰。爱在那儿。是日常,是错开的作息,是衣服对折后叠好,是伤心时陪伴在彼此身边的不语。爱不是宣言,不是证明,不是结果,所以她不说。彼此心里都知道,也沉默不语。
她不再想做陈心的负担,但也不想做陈心的骄傲。如果一开始就是这么痛苦的对于自己对于身边的人。反而还不如不开始的行动,不开始设想最初的设想。但她仍然允许自己做一个小愿望,没有时间表,没有截止日期,没有注意事项。她把这句话留给未来。留给不一定会来的那一次见面,也留给可能不会再见的那种结局。
希望下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过好自己的生活了,或许我们也许以后都见不到,那么我祝愿你一切顺利。新的生活开始,千万不要再遇到我们。
不知道哪里有读者作话,这一篇是上面一篇的番外前传。最终剧透,我只会以刘静的愿望为先。这是我给她的权力和我想要达到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