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
入了夜
承天台一片灯火通明,喧嚣不止。
宫殿仍是那般气势恢宏,穿过长廊,正殿内宫人们跪了一地,皆被这一场雷霆震怒吓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敢有半点喘息。
“逆子”
桌案的公文纸笔被扫落一地,圣上眉间紧缩,一头的乌发,此刻却有些花白,眼中更是怒火中烧,“胆敢如此威逼君父!”
“出口妄言!”
“简直大逆不道!”
他浑身的戾气愈演愈烈,杀气弥漫,让人惊恐。
“朕有什么错!”
“朕能有什么错!”
他袖袍挥舞,跌跌撞撞走到宫人们面前,厉声:“你们说,朕无愧祖宗基业、无愧生民百姓,朕何时有错!”
宫人们吓得几乎昏厥,瑟缩着哭喊:“圣上恕罪”
圣上发泄一通后仍是怒意难消
不仅是愤怒,更有多年私隐被揭穿后的否认与逃避。
他身为君王,想做万古之君,想永享权力之巅。
他为君数十载,为国为民,乃苍生之福。
他永远的活下去,为国做的能更多!
那些孩童,能为他而死,换得大周的昌盛,是与生俱来的福报。
只有那群庸俗蠢笨之人,才会觉得他是一时贪欲作祟。
这群人,谁都不懂他!
大太监自幼陪伴圣上,亦是圣上的心腹,他望着此刻看似愤怒,实则心力交瘁的圣上,心中亦是满腔的悲鸣。
他引以为傲的君王,何时竟然被逼得这般失态。
忽然,殿外传来了众人钟鸣般的山呼:
“请圣上退位,让贤于太子。”
圣上一愣,阔步而去
殿外,密密麻麻跪了一群大臣,有他信赖的股肱之臣,有他一手提拔的心腹。
夜色深沉,正如他们正义直言的面色,冷肃而激愤。
为首者,乃丞相:“圣上为求长生,不惜伤人性命,剖心而食,此举骇人听闻,令人胆战。”
“此举残暴不仁,君王德行有亏,是臣之无能,劝谏不及。”
大臣们跪得笔直,一个个刚正不阿,仿佛当真是维护正义的战士:
“请圣上为苍生考量,留君王颜面,勿要再行此举,一错再错。”
“恭请圣上退位”
圣上的神情一寸寸地黑了下去,双眸死死望着这些向来对他恭敬不二的大臣。
如今才是听了几句妄言,便也敢在此逼他退位。
这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都忘记了,他们如今的地位尊荣,是谁给的吗!
大太监声嘶力竭:“尔等放肆,你们做什么”
“圣上是天子”
“你们岂敢置喙天子!”
“太子那可是谋逆大罪,他就这么几句话,就让你们一时头脑发热,胆敢以下犯上。”
圣上荒唐笑起来,觉得他们都是群毫无主见人云亦云的人:“你们要朕退位,是觉得谁能继承大统?”
沉重的话语掷地有声,砸得众人说不出话来
“太子逼宫是不争的事实,你们是希望朕,当真传位给此等谋逆犯上之人?”
一个个鸦雀无声,似有千百句话要说,动了动嘴皮,还是讲不出。
太子虽说揭穿了圣上的杀孽,可太子与四皇子谋反,是不争的事实。
传位给太子,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顺!
“圣上,还有一人…”
有个大臣忽然亮起了眼睛,“您还有一位成年皇子呢!”
圣上为之一顿。
“住口!”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出现在大殿之中。
来人沉声道:“我大周,泱泱百载基业,得先祖之幸传至今。”
“圣上为君数十载,在位期间,百姓安居乐业,经贸农耕日日丰足,边疆稳定,异族不敢来犯,桩桩件件都是圣上的功绩。”
“人孰能无错?”
“历朝历代,那些荒淫无道的皇帝你们不去指责;那些亡国败将你们不声讨。”
“却只能来声声威逼圣上,你们是何居心?”
“太子此举,身为人子违逆君父,置礼仪孝道于不顾,更让圣上陷于险地。”
“尔等却不假思索,听其妄言,威逼上君。”
“你们有何颜面做大周的肱骨之臣!”
众人的目光被来者齐齐吸引而去,直愣愣地望着。
男人的面容清俊,分明的五官,一双惊艳的眼睛,夹杂着些许复杂,却暗含笃定。
话语之间,亦有声声压迫。
圣上摸索起手指,目光落在了来人身上。
容时对圣上行了一礼:“儿臣来迟,请圣上恕罪。”
圣上却冷冷一笑,“你也想要朕的位置?”
“朕不会给容珩,难道就会给你?”
“妄想!”
容时闭了闭眼眸:“圣上恕罪,儿臣不敢有此妄想。”
他还没忘记,容珩从他手中夺人,又长枪指他脖颈的羞辱。
那一股愤然,隐藏在肺腑之间,早已经扩散。
他抬起头,殷殷期盼,“圣上,还未到绝人之地,我等尚有机会!”
圣上骤然阴沉起来。
这一头
陈贵嫔和容珩久顾无言。
在说出真相之后,陈贵嫔心上压下的重担便悄然放下,她只觉得如释重负,但面对容珩,她又有些踟蹰。
“你不怪我没有告诉你汐儿的真相?”
“母亲,您是她的母亲,没有人会比你更难过,您不说定是有您的道理。”
陈贵嫔顿时滚下了热泪,谁能明白她的痛苦。
亲女的死,如一根刺,扎进了她的身躯,搅得天翻地覆。
偏生她还得笑着对面杀女的仇人,装的一切云淡风轻。
“您首先是您,而后才是我与容汐的母亲,您为了我们,压抑这么多年。”
容珩走到她面前,将人带入怀中,很是温柔,“是我们连累了您”
“您不用觉得自责,这都不是您的错。”
他早已经没有了对圣上的半点幻想与奢望
他早就看穿圣上虚伪凉薄自私荒唐的本性。
“错的人是圣上。”
陈贵嫔抓着他的衣襟,如小兽般嘶声痛哭。
待将贵嫔送回,已经是深夜。
鸣栖其实一直都没走,找了一处篝火坐着。
她的思绪很是混乱,需要好好冷静。
星月似乎也受到她心绪的影响,总是笼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清晰。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鸣栖没有回头,“你母亲睡下了?”
她没再用贵嫔二字。
容珩很是自然地走来,坐在她身边,闻言“嗯”了声,又添了几根柴。
鸣栖一抬眼,便看到他的侧脸,“你是从何处知道圣上的所作所为?”
容珩凝了她一眼,缓缓道,“我以为你也说我是个疯子。”
明明围了城,却还是没有做到最绝。
鸣栖其实也想问,但容珩的心思,自始至终,她都没能怎么猜到。
现在无论他做什么,鸣栖都不觉得奇怪。
“人自然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规矩束缚,不过是要规劝人切勿犯法逆德,本就没有,又何活得那般紧绷。”
容珩难得松下防备,露出了乖觉的神情,“我原就是个荒唐的人。”
说罢,他才回答了鸣栖的疑惑。
“鸠摩殿”
鸣栖抬了抬眉,“?”
容珩:“我在鸠摩殿里,看到了诸多无名灵位,亦有刻着容汐的名字。”
鸣栖不自觉握紧了手,“三公主的灵位停在了鸠摩殿?”
容珩点头:“她是少年夭折,本不该出现在鸠摩殿,我意识到圣上对她的死必有执念。”
“而后,才彻底换了思绪,自上京严查。”
“我去问了母亲,可她装的那般无事,我便知道她都清楚。”
“后来,发现了母妃宫中的暗室,才得知了那些事情。”
她谈了一声:“你查不到也正常,毕竟谁会察觉,贵嫔的宫中,还有那一方圣上打造的骇人地狱。”
“谁又会想到,圣上竟也会因为长生,做出此等杀孽。”
容珩压低了声线,“一切不是无迹可循,圣上寻摩舍诃鼎,不也是为的长生。”
“只是,当时的我们都未曾察觉他对长生的渴望,已经如此沉迷。”
鸣栖托着腮,望着他的侧脸。
他这一阵子,似乎轻减了不少,连脸都有些瘦削,整个人从前是柔和的,如今增添了几分凌厉。
“难怪那几天你跟错乱一般,我还以为你发疯了。”
她想到他拖着她在圣上面前的那一出。
想来,难怪时候他刚得知容汐是圣上所杀,刚得知圣上的杀戮,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震惊,亦或是嫌恶
想来更多的是对圣上失望。
和彻底的无望。
容珩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转头看她,那张明媚的脸,透着火光,眼里满是他的模样,“怎么,跟我一起疯,你不也很享受这种刺激?”
“?”鸣栖意外。
她也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只不过平日里隐藏久了,教人以为她只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极少看到她骨子里的疯狂。
鸣栖被人看穿,不自觉地轻咳一声。
他目光灼灼:“鸣栖,若这一次,我还能全身而退,可愿跟我一起?”
“不为其他,而是真的想同我这个人在一起。”
鸣栖的呼吸一顿,望向她熟悉的脸,眸光深沉,倒映的全是她的模样,他似乎有些迟疑,手指微微颤抖。
很久,鸣栖回之一笑:“当然”
“就怕你到时候不认。”
容珩唇角扬起了弧度,俯身向前拥住了她。
云开雾散,星光露了出来。
彼此感受着彼此的温热,容珩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声音既欢愉又缱绻。
“怎么会?”
他们坐在月下,说了许久的话。
不知道在说什么
大概可能是一些平日里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却说的有来有回,仿佛说不尽一般。
直到倦了,鸣栖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雷动的心跳声。
她忽然说:
“圣上万一不肯退位怎么办?”
容珩沉默良久,才说:
“那我就只能真的弑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