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期医生在急诊室连续工作三十六个小时。
同事们都觉得这个年轻人精神快崩溃了。
只有我知道,他胃里盘踞着一张带客户和上司五官的人脸寄生虫。
其他医生试图治疗时,寄生虫突然睁开眼嘶吼:方案今晚交!
当我拿起银针时,寄生虫惊恐地惨叫:快跑,她手里的是良心针!
急诊室的空气永远带着一种洗刷不掉的底味,消毒水尖锐的气味刺破鼻腔,强行盖住呕吐物、汗水与陈旧血腥的混合气味。日光灯管滋滋地低吟,惨白的光线照在瓷砖地上,反射出冷硬的光。这光无所遁形地描摹出人间百态的边边角角——躺椅上捂着腹部的老人喉咙里滚动的呻吟,角落里醉酒者粗重的鼾声与梦呓,还有抱着啼哭婴儿焦急踱步的年轻父亲那印满担忧的脸。
凌晨两点十七分。窗外是死寂沉沉的钢铁城市。而这里,是心脏仍在挣扎搏动的炼狱一角。
急诊大厅的值班台像一艘漂浮在惊涛骇浪里的破船。我的背脊僵硬地抵着硬邦邦的椅背,眼球干涩刺痛,视野边缘晕染着模糊的光圈。又一台抢救结束,无影灯熄灭后残留的视觉暂留里,似乎还晃动着病人失去焦点的瞳孔。耳膜深处,心肺监护仪器那冰冷、单调的滴——滴——声还顽固地敲击着,仿佛要直接钻入颅骨。三十六个小时也许更久。大脑皮层已经彻底成了一团被过度搅拌的、失去弹性的浆糊,每一道思维回沟都被混沌和彻骨的疲惫浸泡得肿胀不堪。
张医生!这边!
一个年轻护士的声音穿透了嗡嗡的背景噪音,带着一种濒临嘶哑的紧迫感。她指向抢救区里靠墙的一张担架床,几个白大褂正围在那里忙碌。
是林听。这个名字在我黏滞的大脑中迟缓地冒了出来。
他蜷缩在那刺目的白床单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像条搁浅后被强光暴晒的鱼。肤色是一种接近死灰的青白,冷汗如同溪流,顺着他瘦削的、因痛苦而扭曲的面颊轮廓往下淌,浸透了鬓角软塌塌的头发。他一只手死死掐着上腹部,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肤深处,指关节绷得发白;另一只手神经质地紧攥着胸口微微敞开的病号服领口,手指痉挛着,仿佛要把那里残留的一丁点氧气也全部榨出来。被角沾着几处他痛苦翻滚时蹭到的、呈喷射状的秽物痕迹。
一个老资历的护士长王姐正麻利地给林听连接心电监护,手腕动作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干练。探头贴在他黏腻冰冷的皮肤上,导联线拖在床边像蛛网。血压掉下去了!80/40了!年轻护士急促地报出屏幕上的数字,声音带着颤抖。负责下医嘱的住院医吴宇一边飞快地看旁边护工刚刚递上的化验单,一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眼底的青黑几乎和病人有得一拼:啧,消化道出血确认,但找不出明确出血点送太晚了!先扩容!两条通路都上!巴曲酶给我一支!
他们的动作是机械且高效的,一套应对急性消化道大出血的标准流程。生理盐水挂上,冰冷的液体通过粗壮的针头注入林听萎缩的血管。止血药被打进吊瓶,药水变成点点淡黄汇入生理盐水的溪流。生命体征在屏幕上挣扎着,微弱的曲线描绘着身体内部一场残酷的战争。
王姐用纸巾给林听擦拭脸上的冷汗和残留的呕吐物污渍,动作麻利却带着无奈,这孩子……熬过头了。她的眼神扫过林听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和眼窝下夸张的阴影,轻轻地叹气,连续一个月了,白天病房轮转夜班接急诊,比铁打的还硬扛。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看他这是把自己往绝路上赶……
吴宇没接话,只是死死盯着心电监护仪上几个顽固跌落的数字,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语气焦灼又无奈:再这样出血不行!拉去介入或者开腹找出血源!可是……他的目光落在林听那张失去意识的年轻面孔上,似乎看到了某种不祥的预兆,撑得住吗……
周围几个疲惫不堪却还在硬撑的夜班医生护士,默契地交换着一种了然却又麻木的眼神。又一个被职业的绞肉机吞噬的新鲜灵魂。惋惜里透着冷漠,像是例行公事中的一小段插曲。在这二十四小时无休的战场上,怜悯和共情是奢侈品。
然而,在我眼中,那些冰冷的监测数字、焦急的医嘱、惋惜的叹息……都只是回荡在巨大空洞里的、意义模糊的回声。
当我的视线穿透那片青灰色的皮肤和痛苦痉挛的肌肉,刺入林听扭曲的身体内部时,我看到的东西,足以让最冷静的灵魂发出不寒而栗的尖叫。
在原本应该柔软红润的胃壁褶皱深处——那被胃酸反复侵蚀、几乎不再蠕动、脆弱如薄纸的组织上——盘踞着它!
那绝不可能是这个世界该存在的东西。它看起来像是用腐败发皱、浸透了脓水的人皮碎片,强行拼凑缝合出的一团畸胎瘤。约莫有成年男性的拳头大小,表面坑洼粘腻,覆盖着不断渗出暗褐色腥臭黏液的、如同溃烂湿疹般的包块。它的形态极不稳定,像是高温下融化的蜡像,边缘缓慢地蠕动、滴淌着令人作呕的液体。
但真正让我意识冻结、心脏骤停的,是那张镶嵌在这团蠕动粘腻物质正中的——
人脸!
轮廓是模糊的,像被粗暴拓印上去的面具,五官却出奇地清晰得诡异而错位。一双狭长上扬的眼,像毒蛇的竖瞳,其中一只被刻意画大了些,线条画得格外尖锐,正朝着某个虚空方向投射出刻薄而高压逼人的冷光——那分明是林听项目组那个以压榨和挑剔闻名的阎罗组长的眼睛!薄而缺乏血色的嘴唇,向下撇出讥诮的弧度,唇线被拉得很平,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尖利感——这又是林听最大的、反复无常的那个客户标志性的鄙夷嘴脸!甚至鼻翼旁那道因为习惯性嗤笑而产生的深刻法令纹,此刻都像刀刻般凸起在那张肿胀腐烂的脸上。
这就是那张扭曲的拼图,每一块都是从现实中那些压垮林听的重锤上剐下来的碎片,活生生地、带着诅咒地长在了他身体的牢笼里!
这张由他人恶意和盘剥凝聚而成的面孔,此刻正诡异地活着。那张畸形的嘴在一开一合,幅度微小却极快,如同高速翻动的书页。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粘稠的意念流源源不断倾泻进林听的神经末梢——不是声音,更像冰冷的钢针扎入脑髓:……方案……重做!第三部分……狗屁不通……审美负分……客户明天开线上会……必须今晚……交……交上来!别睡觉了……效率!效率!每一个嘶嘶作响的意念碎片,都饱含着纯粹的贬低、无尽的焦虑和要求即时完成的冷酷强制力。
随着这股无情的、持续注入林听大脑中枢的强迫性意念,那张怪脸上的眼睛猛地张开了!它死死锁定了一个方向——并非物理空间的存在,而是林听自我意识最深、最无助的核心。没有眼白,只有漆黑粘稠的空洞,里面翻涌着仿佛来自深渊的绝望毒质,像饥饿的蛆虫。
每一次开合,每一次意念注入,都精准地绞在林听意识的神经末梢上。我能看到林听本已不堪重负的中枢系统骤然爆发出高频、混乱的尖刺样脉冲,如同濒临烧毁的电路在垂死哀鸣。
而那张狰狞的人脸,每一次意念冲击后,那张扭曲腐败的脸皮便仿佛吸足了养分,脓疮表面微不可查地蠕动一下,渗出更多粘稠的暗色黏液,将那脆弱的胃壁腐蚀出新的糜烂点,丝丝缕缕的血液从破损处渗出,汇入胃腔底部那片危险的红色汪洋。
血压又下来了!75/35!还在漏!巴曲酶上了没反应!吴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刮擦般的刺耳感,快!深静脉穿刺!扩容根本补不上!通知二线备手术!肠系膜血管畸形或者溃疡穿孔妈的,见鬼了!
他的手指迅速检查着林听的腹部体征,腹肌紧张得像块板子。他猛地回头,目光扫过排着队等候的其他病人,声音里充满了挫败:再这样下去不行!准备腹腔穿刺抽液!排除穿孔腹膜炎,同时加压输血!快点!
护工推着沉重的抢救车狂奔而来,金属轮子与地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失控的金属怪兽撞进这片混乱。心电监护仪上,象征心跳的绿色波形疯狂地跌宕着,每一次低谷都像踩在所有人心尖。更多冰冷的液体——生理盐水、止血药、浓稠的红细胞悬液——被强行灌入林听衰竭的静脉。冰冷的液体流淌,却无法触及那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疯狂啃噬他生命本源的怪物的丝毫皮毛。
我僵立原地,手臂上的寒毛根根倒竖,后背渗出的冷汗几乎将白大褂里层浸透。眼前的光怪陆离撕裂了我的世界观基石,眩晕感如同漩涡,卷挟着我意识深处对常规医学逻辑的所有理解。胃溃疡穿孔失血性休克这些词像风中碎纸片,苍白而可笑。那由他人意志和压榨扭曲而成的实体,才是这场灾难唯一的罪魁祸首。它寄生在心灵的伤口上,吸食着林听的恐惧、屈辱、焦虑,直至榨干他最后一丝生命力,直到他变成一具冰冷的、不再有利用价值的空壳。
视线凝固在吴宇手中那支反射着冷光的腹腔穿刺针上。尖锐的针尖闪烁着无情的寒芒,目标直指林听因疼痛而紧绷如鼓的腹部。一种源于本能的、冰寒刺骨的警兆骤然攫住了我全身的神经,发出无声的尖叫——不要!
那针尖刺向的,不只是薄弱的腹膜。更是刺向林听体内那个扭曲的、由怨恨和被压迫者恐惧浇铸而成的邪物核心!
住手!我的声音猛地撕裂喉咙冲出,尖利得如同金属摩擦玻璃,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瞬间压过了监护仪刺耳的警报和周围的嘈杂。所有目光——疲惫的、焦急的、麻木的——齐刷刷地刺向我,凝固在我惊骇扭曲的脸上。尤其是吴宇,他捏着穿刺针的手停在了半空,布满血丝的眼睛愕然瞪大,像看一个突发谵妄的疯子。
几乎就在我话音爆开的同一毫秒——
盘踞在林听胃壁上那张如同噩梦拓印下来的人脸寄生虫,骤然动了!
那张畸形的、由两个剥削者五官糅合而成的脸孔猛地抬了起来!粘稠腐败的眼皮瞬间翻开至极限,露出下面非人的恐怖——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两团剧烈翻滚搅拌的、浓到化不开的、如同沥青般粘稠污秽的恶意!那恶意凝成了实质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压迫感。它精准无误地对准了我和我那毫无意义的警告,也或许,对准了吴宇手中即将刺下的钢针。
方——案——今——晚——交——!
一道无声的尖啸,如同高频电流爆炸后产生的极致震荡,轰然炸裂!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音,没有空气分子的传递。它是一种意念的具象,是纯粹的、凝固成鞭子的命令风暴,带着能撕裂神经的冰冷强制力,如同高压电刑般猛地刺入林听残存的意识核心。
嗬!!!病床上,昏迷的林听身体如同被几万伏高压电迎面重击,整个人骤然向上反弓成一个极其扭曲痛苦的U字型!头部和脚跟狠狠撞向担架床冰冷的金属边缘,发出沉闷骇人的撞击声。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不属于人类的、濒死野兽般的窒息呛咳。紧闭的双眼因极致的剧痛而猛地睁开,眼球暴凸,瞳孔却是一片混乱扩张的死寂,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无法承受的巨大折磨。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的血氧饱和度数字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喉咙,数值像自由落体般笔直下坠,瞬间跌破危险警戒线,发出凄厉到几乎要撕裂耳膜的警报蜂鸣!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不好!室颤了!吴宇手里的穿刺针当啷一声脱手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他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彻底变了调,快!除颤仪!肾上腺素1mg静推!快啊!!整个抢救区瞬间被引爆,所有医护人员都在那尖锐的、宣告着死神降临的警报声中疯狂奔忙起来。护士长王姐跌跌撞撞地冲去推来除颤仪,电极板上的凝胶滑落在地上,留下黏腻的痕迹。那个刚刚报血压的年轻护士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针管。
恐惧像冰水兜头浇下。我看到了。那道无形的命令炸响的瞬间,那张恐怖人脸边缘那些由纯粹他人恶意、焦虑和贪婪凝结而成的、暗沉如沥青的脉管急剧搏动,仿佛瞬间吸足了养分,瞬间膨胀、贲张!它贪婪地、疯狂地吸食着林听最后爆发出的濒死挣扎产生的能量!那张怪脸上的五官——那双刻薄的眼,那讥诮的嘴——在脓血的黏腻覆盖下,诡异地活泛了一瞬!嘴唇的弧度似乎上翘了极其微小的一分,形成一个令人作呕、毛骨悚然的无声狞笑!
它在得意!它在享受猎物的最后挣扎!在它疯狂的吸食下,林听那一点微弱的生命火光,眼看就要彻底熄灭!
再不做点什么,林听必死无疑!就在今晚!就在这惨白的、象征着救助与生机的无影灯下!灵魂沉沦在名为压榨的苦狱里,肉体也将在一次徒劳的抢救后化为冰冷的、仅存病历里一个失败案例的数据!
肾上腺素注射的推注声响在耳边,除颤仪的电极板已经压上林听裸露的前胸。那冰冷的金属贴在他失去温度的皮肤上,如同死亡的烙铁。
不能再犹豫!
我的目光投向护士长那还未彻底推开的抢救车。车的一角,安静地躺着一个普通的木质针灸盒,盒盖半开,露出里面几排长短粗细不一、闪烁着冷冽幽光的银针。那是王姐自己偶尔拿来舒缓僵痛的肩膀用的。
就是它!那种强烈的、不顾一切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支配了我的手指。一个箭步上前,在混乱推挤的人影缝隙中,我的手伸了进去,毫不在意被金属推车的边角蹭得生疼,指尖触到了那冰凉的针尾。
就在我的五指合拢,捏住其中一支大约三寸长、针尖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一点锐利如星芒的银针时——
嗷——!!!
一声更凄厉、更原始、饱含着赤裸裸的终极恐惧的尖叫,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
这尖叫并非通过物理声波传递。它如同冰山上崩裂的裂缝,瞬间蔓延冻结了时间。正在给除颤仪涂导电凝胶的王姐手指僵在半空,一滴凝胶吧嗒掉在冰冷的金属床上;正弯着腰准备按压林听胸腔的吴宇医生,动作凝固成了一个滑稽的定格。刚抽好一管强心针的年轻护士,惊恐地抬眼四顾,仿佛能感觉到那无源之音的穿透力。
这尖啸,直接来源于林听体内那个恐怖的核心——那张由贪婪与压榨催生出的、正在吸食宿主最后生机的恶质人脸!
那张扭曲变形的脸孔,此刻完完全全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的、如同被滚烫烙铁灼烧灵魂的恐惧所占据!所有的恶意和贪婪都在极致的惊惶面前溃不成军。那两团如同翻涌沥青、代表着组长和客户的粘稠眼目,死死地、完全聚焦在我那只捏住银针的手指上!
针尖上那一点微弱的幽光,竟如同投入浓硫酸的金属片,刺得那两团粘稠物剧烈沸腾,甚至发出极其细微却骇人的滋啦声!
快!跑!!!那股冰冷的意念波撕裂了之前的命令高压,变得破碎、扭曲,带着撕心裂肺的惊悸,她……她手里……是良——心——针!!!
良心针三个意念碎片如同三把烧红的尖刀,带着一种超越现实维度的恐怖宣告,狠狠凿进空气。那张恐怖的人脸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疯狂燃烧的烛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毁灭前的剧烈悸动!深陷在腐肉与脓疮中的、属于那张刻薄组长脸庞的嘴角抽搐般咧开,仿佛要发出最后的恶毒诅咒。另一边那片污秽物形成的、代表着那个挑剔客户的五官开始无法遏制地剧烈颤动、扭曲、崩解!
就在这良心针意念炸开的瞬间,吴宇医生的身体猛地一抖,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力量迎面撞上一般!他膝盖一软,竟直接失去平衡,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手里的肾上腺素注射器脱手飞出,啪地摔碎在地,透明的药液混合着玻璃渣四溅开来!
而那张由贪婪、压榨和恶意凝结成的恐怖人脸,在我的银针微光和那声恐怖的意念宣告之下,如阳光下的黑色冰淇淋球,开始了无法逆转的塌陷和崩溃。它周围那些暗沉如沥青、代表贪婪吸食能力的脉管发出细微到极致的噗噗碎裂声。它试图疯狂向内坍缩,像一只受到致命刺激的蠕虫竭力躲回宿主体内深处最后的角落。那张拼凑起来的、令人作呕的面孔轮廓在溃烂物的溶解中模糊、拉扯、变形!脓血和污浊的半流体物质剧烈地从糜烂的边缘喷涌而出,如同被戳破的脓疮,倾泻而下,瞬间污染了林听胃腔中仅存的鲜红色血液!胃壁被这极具毒性的崩解物质急速腐蚀,发出近乎无声的、比最绝望哀鸣更可怕的滋滋声响!
林听的身体再次发生剧变!他痉挛扭曲的身体猛地舒展开,喉咙深处爆出一声拉风箱般粗粝悠长的吸气声,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干呕。眼白上翻到极致,露出了整个浑浊的、毫无生气的灰膜。
电击!准备!旁边的医生急促地命令。除颤仪的电极板再次压上林听胸壁。哔嗡——
电流冲击!林听那僵直的身体被电流带得向上弹起又落下。一片死寂。
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直线无情地延伸。
再来!三百焦!
又是一次强力的电流冲击。林听的身体第二次被电流强行带离床面,落下。
寂静。唯有仪器持续的死亡警报。
吴宇颓然地从地上撑起一点身体,脸上带着摔伤的淤青和极致的麻木与灰败,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宣布吧……死亡时间……
时间像被投入水泥池里凝固。抢救区外那些等待的病人和家属不明所以,有些惊愕地探头张望这突如其来的死寂。空气似乎凝滞了。
滴…
极其微弱的、如同幻觉般的声音。
滴…滴…
心电监护仪上,那道笔直的、象征死亡终点的绿色基线,无比微弱却极其顽强地,轻轻向上弹跳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如同溺水者在深水中重新挣扎着冒出的一个气泡。
几双眼睛死死钉在屏幕上。一下…又一下…间隔缓慢却坚定。血压数值像蜗牛爬树般,艰难却持续地向上挪动了一小格——65/30。
那细微的波动像神迹的微光。
有心跳了!窦性心律!快!继续加压扩容!氧气流量开最大!别停啊!吴宇狂吼着,脸上混合着极度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从鬼门关抢回了一条不该存在的魂魄!他顾不得膝盖的剧痛,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扑到床边,再次拿起加压输液袋,手指因为激动剧烈颤抖。
周围的医护人员如同被打了一剂强心针,瞬间爆发出远超常态的冲刺速度,又一次投入到疯狂的复苏接力中。
没人再看我,没人看那根还捏在我指间的、被汗水浸得冰冷的银针。我像个局外人,站在风暴中心的寂静角落里,指尖的凉意却已渗透骨髓。我的目光越过那片重新燃起希望的混乱,死死钉在林听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之下。那里,那场不为人知的惊悚溃败,仍在继续。
那张扭曲的人脸寄生虫已经彻底消失了形状。溃烂的、由他人恶念组成的物质彻底崩解、溶解,如同投入强酸的蜡块,化为一滩滩粘稠污秽、散发出强烈怨恨与绝望气息的毒质,缓缓渗入林听被严重腐蚀、脆弱不堪的胃壁组织深层。就像一滴墨汁,滴进了本已脆弱不堪的棉絮里,沉淀、蔓延,试图将绝望和怨毒烙印在每一寸血肉的纹理中。
虽然那显化于物理层面的怪物崩溃了,但它最恶毒的精髓——那无尽的贬低、焦虑、强迫症般的索求——已经像无形的毒刺,深深扎进了林听生命最底层的架构里,变成了一种顽固的精神烙印。一种更加隐蔽、更难以拔除的后患!
我缓缓退后一步,脚跟抵住冰冷的墙壁。后背的汗浸透了白大褂,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捏着银针的手指关节有些发僵。刚才那瞬间的惊心动魄和触手可及的死神气息,以及那良心针引发的怪诞而恐怖的溃败,仿佛一场幻觉。
视线不自觉地瞟向主任何主任。这位以稳重和权威著称的中年男人站在人群稍外围,表情异常阴沉僵硬,仿佛戴了一副铁铸的面具。他盯着监护仪上微弱回升的数字,却没有丝毫的欣慰,那双藏在大号口罩和眼镜后面的眼睛里,是翻江倒海的惊惧和……某种难以置信的忌惮仿佛林听生命的复苏,比刚才宣布死亡更让他毛骨悚然。
就在何主任下意识地侧身,欲言又止地想冲上来时,急诊大厅入口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和喧哗。
让开!快让开!一个年轻女人尖锐的声音被扩大了好几倍,带着一种直播特有的矫饰性激动,家人们!快看!就在这边!小陈!小陈他怎么样了快拍这边!我是‘小陈家属’!刚刚收到消息就立刻赶过来了!全网都在关心他的情况!医院必须给个说法!这种活活把人累倒的,他们到底有什么责任!
镜头,冰冷而贪婪地锁定了抢救区。强光射灯瞬间打亮,如同舞台聚光,刺得现场所有人下意识地眯眼或抬手遮挡。
一个穿着入时、脸上带着精心修饰过的焦虑妆容的女人,像一枚炮弹般突破混乱冲到最前面,举着闪着红灯的自拍杆和话筒,不顾护士的阻拦,将镜头拼命地怼向病床上刚刚开始微弱呼吸的林听!后面跟着几个扛着更专业设备的人,将混乱不堪的抢救现场暴露在刺目的强光和无数看不见的窥探目光之下。
林听在药物和高浓度氧气刺激下,意识似乎恢复了一点极其细微的碎片。镜头强光如同毒辣的阳光,狠狠刺穿了他脆弱的眼帘。他那双原本布满绝望血丝、瞳孔涣散的眼睛,在强光刺激下骤然瞪大!那里面没有惊喜,没有对家属到来的欣慰,甚至没有死里逃生的茫然。只有一种赤裸裸的、被彻底剥光暴露在聚光灯下、失去最后一丝体面和尊严的——
纯粹的精神阉割!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如同离岸频死的鱼。那双空洞的眼珠深处,属于同事和领导的冰冷虚影如同烙印般重新闪回,那张胃中怪脸的溃烂碎片仿佛再次翻涌!他仅存的那点微弱意识似乎彻底崩溃了,只剩下一个卑微奴隶面对永恒鞭挞的无助!他挣扎着,用尽所有刚刚恢复的一点力气,想要蜷缩起来,想要遮挡!
摄像的镜头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幕。
小陈!挺住啊!那个自称小陈家属的女人声音里带着强行憋出来的哭腔,话筒几乎要戳到林听的脸上,你看看妈妈!妈妈来了!大家看看!这就是被黑心公司压榨的好孩子!
她的手因为激动而颤抖,话筒无意中撞到了林听身上的病号服,松垮的衣襟被扯开了一线缝隙。
一个瞬间。
时间被拉得无限长。
镜头扫过那片裸露的、刚刚被盖上无菌敷料、缠着厚厚绷带的腹部区域。
然而,没有血点渗出,没有敷料被浸透。
就在那片医用白之下,在强光下依稀透出的,并不是平滑皮肤愈合的轮廓。是极度扭曲的、如同蜈蚣盘踞般的缝合痕迹!
更为悚然的,是那些覆盖在缝合线边缘、沿着伤口狰狞蔓延的图案——深褐带紫的色泽,宛如活体生物被强行挤压而生的皮下沉积的瘀血!
那扭曲的图案根本不是什么瘀血!
镜头下,那块巴掌大的皮肤上,由深浅不一的紫色斑点、尚未吸收的缝线痕迹和惨白的绷带边缘共同构成的图案——
赫然是一组极其扭曲,却又无比清晰的数字:996!
这一刹那,整个急诊大厅变成了一个诡异的、失声的画框。喧嚣如潮水般褪去,连那救命的滴滴声都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空气冻结成坚硬的固体,压迫着每个人的胸腔,吸不进也吐不出。只有强光灯管发出的高频电流声,在死寂中切割着耳膜。
何主任僵硬地站着,脸上的肌肉如同石刻般冻结,眼中所有的惊惧被一种更深的、足以吞噬灵魂的寒意取代。他的视线钉在那组刺目的996上,仿佛那是死神的私章。
林听微微睁开的眼睛似乎被强光刺激,极其迟钝地、带着某种非人的麻木感,扫过自己小腹那片被展示的伤痕。那里,刚刚因良心针而短暂崩溃的人脸寄生虫所残留的恶念与诅咒,似乎通过这扭曲的疤痕找到了新的载体,无声地灼烧着他残存的灵魂。他那张失血过多的年轻脸庞上,凝固着一种仿佛彻底抽离了自我的空白。
啊!!!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声音骤然撕裂这诡异的死寂。
何主任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嘶哑的、不似人声的短叫,像是被无形的钢针刺穿了气管。他踉跄一步,仿佛才从那数字的魔咒中惊醒。但他惊恐的目光并非完全投向林听,而是猛地、像被烙铁烫了般,死死钉在了我身上!更准确地说,是死死钉在我那只自然垂落、指间无意识还捏着那枚细长银针的手上!
把她抓起来!快!何主任的声音像一面破锣被重锤砸碎,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掏空的、歇斯底里的尖利,那根针……有问题!她有问题!绝对是她!干扰抢救!抓住她!他几乎是咆哮着,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枯叶,直直指向我,指向那根银针!
早已等候在急诊科门内侧阴影里的两个身形精悍的保安,在何主任失态的嘶吼落下的瞬间,如同得到了猎杀指令的鬣狗,猛地从混乱人群的缝隙中扑出!
其中一个壮硕的光头保安速度极快,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凌厉的风声,精准无误地朝着我的手腕猛抓过来。目标——我指间那根曾引发恐怖崩解的银针!动作狠辣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滚开!
一个沙哑却如同钢铁摩擦般冰冷的声音在我身侧炸响。是张磊!这位急诊科少有的还在坚持原则、敢跟何主任顶牛的主治医师,此刻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挡在了前面。他刚才一直背对着这边,此刻猛一转身,一拳带着风声,毫不客气地砸在那个光头保安伸向我手臂的手肘麻筋上!
嗷!光头保安闷哼一声,手臂触电般缩回。张磊反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往他身后猛一带,那力道大得惊人。同时他脚下发力,身体侧移,用宽阔的肩膀和后背死死将我护住,面对蜂拥而来的另外几个方向堵截的人影和保安,他如同一面移动的堡垒。
混乱的肢体碰撞、怒吼、保安的呵斥、张磊的怒骂、周围医护病人的惊叫、还有那持续不断的高分贝直播噪音……瞬间炸开。
我没有理会这些。在张磊为我创造的极短暂的空间里,在那无数肢体交错的缝隙中,我的目光,如同淬了冰锥,穿透混乱的人墙,精准地、死死锁定在何主任那张因极度惊骇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何主任显然没料到张磊会如此强硬地阻拦,更没料到我的眼神会如此直接地钉上他。在那瞬间的仓惶失措后,他眼中闪过极其强烈的恐慌,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小步。
就在他后移身体、重心略有不稳的一刹。我的瞳孔里,那个油腻精明的大脑深处,似乎被强行撕开了一道裂隙!
在视界的裂隙深处,何主任那布满沟壑的大脑皮层上,亿万计的神经突触正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运作着。无数深蓝色的、代表医学常识和规则的神经通路,被强行粗暴地切断、覆盖!覆盖其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由诡异的、闪闪发光的璀璨金线编织而成的网络!那金色辉煌夺目,却散发着一股极其冰冷的、带着铜臭的纯粹利益气息!
而此刻,在那冰冷的、由无数金光勾勒的网格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节点正闪烁着极其微弱却清晰的红光——那红点的形态,赫然是一个被放大扭曲、带着某种阴森标识的黑色药瓶!
更遥远、更模糊的角落,在何主任意识里那些由金光构成的、如同暗网般层层叠叠的庞大神经网络尽头。我似乎瞥见无数丝线如同毒蛇般探向更深、更混沌的虚空。在那片令人作呕的黑暗深处,一簇微弱的、如同地狱鬼火般的暗红色光芒,带着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悄然闪烁了一瞬!
这景象只在我视觉中停留了万分之一秒。
紧接着,两个强壮的保安强行突破了张磊的阻挡,如同铁钳般的胳膊狠狠从左右两边锁住了我的手臂!力量之大,几乎要把骨头捏碎!那根冰凉的银针瞬间从我僵硬的手指间滑脱,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冰冷的地砖刺痛了我的膝盖。我没有丝毫挣扎,任由那些粗粝的手掌将我的双臂反剪到身后,强行按压下去。下颌被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指粗暴掐住抬起。
摄像头如同嗜血的秃鹫,立刻蜂拥而至,冰冷的镜头无情地对准我每一寸狼狈。强光刺得眼睛生疼,仿佛要将我每一丝表情都彻底撕裂暴晒。
那个自称小陈家属的女人尖刻的声音通过直播话筒无限放大,盖过一切噪音:黑心医院!害人医生!这个女的必须曝光!家人们快看!
数不清的弹幕在看不见的直播屏幕上疯狂滚动,谴责如同倾盆的脏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看到屏幕上模糊闪过的草菅人命、害人的伪中医、必须死刑……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扣在我的手腕上。
两个保安拖着我站起来,动作粗鲁。就在他们拉扯着我,即将把我拖离这片混乱不堪的抢救核心区域时,我猛地转过头,视线越过光头保安的肩膀,最后看了一眼何主任。
他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在自己心口上方左侧的位置。那眼神深处的冰冷金色网络已经隐匿无踪,但那双眼睛深处残留的恐惧和忌惮仍未消散。他与我目光相接的一瞬,不自觉地再次后退了一步。
我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能被常人听到的声音。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锈的冰棱,从意识的最深处迸射而出,精准无误地刺入何主任灵魂的屏障。
别捂了,何主任。无声的意念如同带着尖刺的锁链,勒进他的大脑,那根金条…是压在心室前降支上的吧沉不沉
何主任的身体如同再次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筛糠般颤抖了一下!捂在心口的手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弹开!那双躲在眼镜片后的眼睛,瞳孔瞬间收缩成了两个绝望的黑点!脸上残余的血色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片濒死的灰败!
这一连串反应只发生在一个心跳之间。
保安拖拽的力量加大,我被强行拖离原地。
在身体被带走的最后一个瞬间,我挣扎着扭了一下脖子,眼角的余光扫过了那依旧对着我狂拍的直播手机镜头。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辩解,没有任何可以轻易解读的情绪。
嘴角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扯动。
那是彻底洞穿了荒谬本质后的,冰冷的、带血的——
怜悯的嘲笑。
呵……一丝沙哑的、微不可闻的气息终于从我唇齿间逸散开来,如同零落在地的冰渣。
然后,我的眼睛抬起,如同透过镜头冰冷的镜片,穿透了直播信号背后那亿万双亢奋而愚昧的眼眸,投向病房惨白墙壁之外那沉沉无边的黑暗都市轮廓。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针扎般的穿透力,清晰地烙在每一个能听清的人耳膜深处。
该进ICU抢救的……
我脸上的讥嘲凝固,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手术刀。
是这个烂透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