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泼血时,废弃的旧日烽火台在琼州湾西岬角投下巨大阴影。海浪咆哮着撞碎在嶙峋的礁盘上,卷起千堆雪沫。风里咸腥刺骨,凌泉裹紧半旧的靛蓝棉袍,寒气依然顺着脊柱缝隙往上爬。他目光扫过石台上那庞大、复杂,浸透海盐湿气的木铁结构。这将是琼州海上贸易的最后一张底牌——不靠烟火烽燧,不仰仗人力飞鸽,只凭这亘古不变的潮起潮落,驱动一套沉默的传讯机关。
“哥,阿海那边说木鲸骨架已经装好了。”凌云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干涩嘶哑。肩胛裹着厚厚绷带,血迹早凝成了铁锈般的暗褐。那道狰狞的刀疤因海风抽打紧绷着,眼底血丝密布。海匪生涯和红娘子那一刀的背叛,如同滚烫的烙铁烫蚀了他张扬的魂魄。“就按你画的,巨岩半腰开凿的蓄水池接好了,闸门也试过了,一涨潮就灌水,一落潮就放水,稳得很。”
凌泉点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身边一只小巧的海螺,螺壳表面遍布岁月磨洗出的精细螺旋纹路。那是哑仆“黑礁”从沉船的鲸骨残骸中拾回的。他走到那尊半人高的潮汐动力机构前。精铜主轴、柚木齿轮组、牛筋悬索相互咬合、勾连,结构如深海生物般繁复精妙。悬索末端,连接着高耸石台顶端一个双臂横举的木质信标人偶——木偶手臂上系着三色飘带,可做一百零八种姿态组合。整个机构全靠下方蓄水池的涨落潮差驱动的沉重浮筒拉动,浮筒上下往复,便是无声的潮汐呼吸。
“涨潮为信始,蓄满推浮升,”凌泉手指拂过光滑铜轴上一道道新刻的划痕,“蓄满一刻,闸门自落,水流驱动擒纵轮”他扳动一处机关,沉重的浮筒在模拟的潮力下艰难上升,带动庞大齿轮组隆隆转动,悬索绷紧,木偶的双臂随之抬起,红黄蓝三色飘带在昏黄暮色中猎猎作响。“此为‘启明’——航道通畅。”
“落潮为信终,浮沉引索动,”凌泉松开机关,“浮筒沉入蓄水底,擒纵轮反向咬合,信标臂落”齿轮低鸣逆转,悬索松弛,木偶手臂缓缓垂落,指向下方波涛汹涌的礁石区,蓝黄飘带交织缠绕。“此为‘潜龙’——海盗在途,避行礁盘。”
他沉默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每一刻钟变化一种姿势,十二方位配合三色飘带,一百零八种变化,足够传递所有要讯——这便是‘潮语’。”
“妙!”一个皮肤黝黑如铁、眼珠极亮的黎族少年在旁抚掌,他是头人帕隆专门挑选来学艺的族人,名唤阿水,手脚麻利异常,“比吹螺传讯快多了!也神多了!”
凌泉从怀中取出一本密封油布裹着的厚册,递予老匠人张驼子和阿水:“此‘潮语谱’,乃讯息对应图谱。自明日起,阿水驻此西岬‘西潮塔’,张伯驻东角‘东溟塔’。每日依潮水时辰核对谱册,互报方位、匪讯。绝不可有误。”
海风卷着浪沫扑上高台,油布封册在阿水手中沉甸甸的,边角沾了冰冷的湿气。少年眼底映着逐渐亮起的几颗寒星,郑重地点头。
半月后的暴雨夜。
雷声在墨黑的积云层里滚成一片连绵轰鸣。豆大的雨点砸在“苏记报关行”屋顶的青瓦上,声势如同千万军卒疾驰。室内仅点了一盏孤灯,灯焰被穿堂风扯得来回跳跃。凌泉浑身湿透地推门撞入,蓑衣斗笠滴水成流,脸色阴沉得如同被墨汁染过。
“东溟塔传讯:‘龙脊无恙’。”他一把将湿透的讯纸拍在桌案上,墨迹早已被雨水泡得晕染开,但“龙脊无恙”四个粗重的墨字依然扎眼。“‘龙脊’!依潮语谱第三十七条,当为航道清!苏记‘月舟号’昨日经此归港,却被海匪伏击于龙脊礁!五船沉!五十四人”声音陡然顿住,指尖戳着那晕散的墨字,剧烈颤抖,“死!”
“航道清?”苏月白霍然起身,素袍下摆带翻了一方砚台,墨汁在案上肆意蔓延如狰狞污迹。她指尖冰凉,拈起那张湿透的讯纸,几近破碎,眼底惊怒风暴般凝聚,“月舟号走时核对过,东溟塔报的明明是‘龙脊空’,匪踪无!阿水!去查西潮塔日志簿!”
“嗳!”阿水应声,身影如灵活的山猫窜入后堂存放文牍的暗室。油灯昏暗,少年在积满潮气的木架间急速翻动硬壳厚册。他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翻页的手却在雷光闪过窗棂的刹那微微一滞,指甲无意识地抠进了册页边缘。西岬塔的日志簿上,清晰地记载着昨日酉时三刻:西潮塔发:‘潜龙盘礁’,方位东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