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泉用力揉搓脸上干结的蜡壳,声音沙哑:“能不能成,要问刀了。”
枢密院签押房的空气滞重得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厚重的紫檀木桌案上,被快马送来的蜡封沙盘占据了中心。冰冷的、凝固的蜜蜡反射着窗棂透进来的惨淡天光,将延州西北那片精心刻画出沟壑起伏的区域衬得诡异而沉凝。狄青一身麒麟常服,端坐案后,鹰隼般的目光在那三条蜡塑的沟壑上来回逡巡,眼神沉得如同暴雨前的积云。他身后站着两位幕僚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军伍,目光也黏在那蜡盘上,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本能的抵触。
“凌博士,”狄青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金铁摩擦般的粗糙质感,敲在人心坎上,“这…精巧玩意儿,费了多少功夫?”他粗糙的手指,划过那蜡盘上代表金明寨的孤高小丘,指尖在那处留下一个不明显的凹印,语气听不出喜怒。
“延州为范公心血,”凌泉的声音带着连日熬炼的干涩,但沉稳如盘石,“不可轻失。沙盘所示,乃根据边地商队所述、横山地理、及历年西夏寇边偏好,推演没藏讹庞最大可能之进兵路线。此三条小路,人迹罕至却可通奇兵,直捣延州城下!首当其冲,必是东北扼守要冲的金明寨!此为咽喉锁钥,若失,延州危矣!另两路皆为疑兵虚张,南路佯攻顺宁寨,分散宋军兵力;西路则以精悍骑卒快速横渡洛水,绕过正面设防区域”
“推演?”狄青左侧那个方脸幕僚嗤地一声,打断凌泉,声音尖利,带着久处高位者的优越感,手指点着那条离沙盘边缘最近的、标注着“顺宁寨”字样的浅沟,“顺宁寨兵精粮足,堡坚堑深!西夏蛮夷拿头去撞?还有这洛水西路,”他又指向对岸那片空白的蜡,“无遮无拦,过河强攻?当咱大宋沿河的弓弩是摆设?这分明是”他顿了顿,瞥了一眼狄青,“异想天开!”
“地图不全,沙盘难全,推演岂敢当真?”右侧那个山羊胡幕僚捻须摇头,慢条斯理地补刀,“军国大事,胜负系于万军搏杀,岂是这玩蜡的手艺能定?”语气里的轻蔑,如同掸掉袖口灰。
凌泉迎上狄青幽深的目光:“狄将军!西夏新主年幼,国相没藏讹庞主政。此人行事,悍勇狠辣却非莽夫。其用兵向来虚实相济、专走偏锋!”他指着那三条蜡沟,指尖几乎要压进柔软的蜡体,“此三条通路,商队言之凿凿,地理验之无误!正合没藏讹庞阴狠习性!若待斥候探查回报,恐缓不济急!金明寨非险要重镇,兵寡将弱,正是不设防之软肋!当速增强兵固守,并布疑兵于南线顺宁寨,示敌以强,诱其主力入瓮!洛水一线,则需调遣弓弩精锐,严控渡口,设强弩营于对岸高地,制其骑军于半渡之间!”
他的语速加快,目光灼灼,沙盘上三条沟壑在他眼中仿佛流淌起滚烫的血与火!
“够了!”
案后的狄青猛地一掌击在桌案上!“嘭”的一声巨响!连那沉重的蜡盘都微微跳动了一下!
“凌泉!”
狄青霍然站起,高大的身躯像一座骤然拔起的冰山,威压扑面而来。他眼中燃着冰冷的怒火,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凿进空气:“你好大的胆子!无枢密军令,无职无衔,竟敢妄揣军机,私定攻守方略!指斥老夫部署不当?!这沙盘!”
他手一挥,带起一股劲风,指向那耗费无数心血、栩栩如生的蜡制山河,字字如刀:“巧则巧矣,机巧何用?!玩物而已!此等沙盘推演,儿戏于军国,蛊惑于人心!与市井小儿聚土为戏何异?!”
他两步绕过桌案,走到凌泉面前,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喷出的怒意:“念你格物或有所长,即刻带着此物,离开!”
他的目光扫过那三条致命的蜡沟,扫过金明寨孤高的小丘,最终如同利刃般剐在凌泉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酷的警告,“再敢妄言军务,休怪老夫行军法!”
那“军法”二字,如同两块冰坨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