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箱中骨 > 第一章

鸡叫头遍时,陈阴阳的窗纸刚透进一丝灰白。他摸着黑坐起身,脊骨像生了锈的合页,每动一下都发出细碎的咯吱声。炕沿边的木盆里结着层薄冰,他哆哆嗦嗦探进手,冰水顺着指缝钻进枯柴似的骨节,激得人打了个寒颤。
咳……咳咳……他蜷着身子咳了半宿,痰盂里积着些发暗的黏液。窗棂上的冰花映着他佝偻的影子,倒像幅歪歪扭扭的符。
灶房里的铁锅豁了道口子,是去年冬天掉在地上磕的。他抓了把玉米芯塞进灶膛,火镰擦了七八下才溅出火星。火苗舔着锅底时,他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硬得能硌掉牙的窝头——这是前儿村东头王寡妇送来的,说是谢当年给她男人选坟地的情分,话没说完就红着脸跑了,像是多待片刻就会沾染上什么。
饭还没热透,院门外传来拖沓的脚步声。陈阴阳掀开灶房的破棉帘,看见二柱子他娘挎着篮子往村西头走,篮子里晃悠着几棵裹着泥的白菜。那女人瞥见他,脚步猛地一顿,拽着身边的小娃就往旁边的田埂绕,声音压得低低的:快走,别跟那老东西照面,晦气。
小娃的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盯着陈阴阳手里的罗盘——那是他刚从里屋取出来的,黄铜盘面磨得发亮,指针在壬字方位微微颤动。娘,他手里拿的啥跟庙里的算命先生一样。
瞎看啥!二柱子他娘拧了把娃的胳膊,那是给死人看路的玩意儿,看了晚上要做噩梦的!
脚步声渐远时,陈阴阳才慢慢转过身。罗盘上的指针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他眯起眼往院门口瞅,门槛边的石臼里积着昨夜的雪,雪面上印着几个小小的脚印,尖细的,不像是孩童的,倒像是……猫可村里的猫从不敢进他这院子。
他用袖口擦了擦罗盘边缘的铜锈,指腹蹭过盘面刻着的二十八星宿,突然想起师傅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候师傅也是这样,枯瘦的手指抚过罗盘,说:阴阳行当,眼里得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心里得装着常人装不下的。可到头来,能陪你的,也就这盘针了。
正愣神的工夫,院外传来一阵喧哗。陈阴阳扒着门缝往外看,见是村主任领着几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扛着全站仪在丈量土地。这块地得推平了建大棚,村主任的大嗓门隔着墙传进来,往后咱村就靠这个致富,别老守着那些坟包包过日子。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指着村西头的方向问:主任,那边那片乱葬岗咋办推土机开过去怕是……
怕啥村主任啐了口唾沫,都是些没主的老坟,推了就推了!陈阴阳那老东西不是说那儿风水好吗我看啊,埋那儿的都成了孤魂野鬼,有啥好的!
陈阴阳的手猛地收紧,罗盘的铜边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十年前给村主任他爹选坟,特意避开了三煞位,当时村主任还提着两斤猪肉来谢他,说陈师傅您真是活神仙。这才多久,猪肉的油星子怕是还没从门槛缝里抠干净,就开始嚼舌根了。
灶台上的窝头冒着热气,他却没了胃口。转身从炕头拖出个樟木箱,铜锁上的绿锈沾了满手。箱子打开时,一股混合着艾草和陈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是他这辈子的家当:泛黄的《葬书》,用朱砂画了一半的符纸,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桃木剑。
最底下压着张黑白照片,是他跟师傅的合影。照片上的师傅穿着藏青色长衫,手里拿着罗盘,眼神亮得像星子。他站在旁边,还是个半大的娃,梳着冲天辫,嘴角沾着灶糖渣。那时候师傅总说:阴阳先生是天地的媒人,得把活人的念想,死人的归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可现在呢他看着窗外飘起的雪花,落在院角的歪脖子树上,簌簌地往下掉。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在家里的要么忙着盖新房,要么盘算着怎么把祖坟迁到公路边,说是沾沾洋气。谁还会管什么左青龙右白虎,什么明堂聚水
晌午的时候,王寡妇又来过一趟,隔着院墙喊:陈师傅,西头老槐树下的坟,您还记得不昨晚我好像听见有人哭……
话没说完就被她男人的声音打断了:瞎叫唤啥!那老坟早该平了,说不定是野狗在嚎!
陈阴阳捏着罗盘的手微微发抖,指针在巽位来回打转。他知道,那是村里最老的一座坟,埋着民国时候的教书先生。当年他跟着师傅去看过,说是玉带缠腰的好地,怎么会……
他把樟木箱重新锁好,往怀里揣了个窝头,抄起墙角的拐杖就往外走。雪下得紧了,路两旁的麦田盖着层白被,远远望去,像铺了张没缝好的棉絮。
走到村西头的老槐树下,果然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细细的,像线似的绕在树杈上。陈阴阳掏出罗盘,蹲在雪地里仔细看,指针突然嗡地一声竖了起来,直指树根方向。他伸手摸了摸树干,树皮上黏着些湿漉漉的黑泥,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腥气。
是推土机吧他心里咯噔一下。昨天听村主任说要推这片地,怕是真有人动了这老坟。他拄着拐杖往树根深处走,拨开半人高的蒿草,果然看见一个新挖的土坑,里面的棺材板被撬了起来,露出半截朽坏的棺木。
哭声突然停了。陈阴阳抬头时,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虚影站在坑边,头发白得像雪,正幽幽地看着他。他心里反倒踏实了——是教书先生的魂魄。当年师傅说过,读书人死后魂重,若是坟地被扰,容易显形。
先生莫急,他对着虚影作了个揖,我这就找人把坟给您培好。
虚影没说话,只是抬手往南边指了指。陈阴阳顺着方向望去,见是片光秃秃的坡地,去年被暴雨冲垮了半边,露出底下的红土。他心里一动——那是他早就给自己选好的墓地,背山面水,正合玄武垂头,朱雀翔舞的说法。
虚影慢慢淡了下去,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陈阴阳蹲在雪地里,看着被撬坏的棺木,突然想起师傅说过的另一句话:阴阳行当,最怕的不是鬼怪,是人心。人心要是坏了,再好的风水也镇不住。
他从怀里掏出窝头,掰了一小块放在坟前,算是赔个不是。起身往回走时,雪已经没到了脚踝,每一步都陷得深深的。路过村口的小卖部,听见里面有人在说笑:听说了吗陈阴阳今早又拿着他那破罗盘瞎转悠,怕不是老糊涂了。
可不是嘛,他那套早没人信了。我儿子说了,这叫封建迷信,得破除。
等他死了,那箱子里的破烂儿,怕是只能当柴火烧了……
陈阴阳的脚步顿了顿,拐杖在雪地里戳出个深坑。他没回头,只是把怀里的罗盘攥得更紧了些。盘面上的指针不知何时又开始颤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等。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西斜,把院墙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把樟木箱搬到炕桌上,一点点擦拭着铜锁上的绿锈。擦着擦着,突然笑了——师傅当年说,这箱子能装下整个阴阳,现在看来,装下他一个孤老头子,倒是绰绰有余。
晚饭还是那半块窝头,就着灶上温的白开水,慢慢嚼着。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像是有人在院里走动。陈阴阳抬头看了看,院门口的石臼里,那几个尖细的脚印还在,只是被新雪盖了层薄纱,看着更模糊了。
他从箱底摸出师傅留下的手札,翻开最后一页,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百年之后,葬于己选之地,怀罗盘,握桃木,勿立碑,勿烧纸,让阴阳自归阴阳。
手札的边角处,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当年滴上去的砚台水。陈阴阳用指腹蹭了蹭,突然觉得眼睛发涩。他合上手札,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跳了跳,映得墙上他的影子忽明忽暗,像个没处去的魂。
夜深的时候,雪停了。陈阴阳披了件旧棉袄,背着樟木箱,拄着拐杖出了门。月光洒在雪地上,亮得晃眼,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跟在身后,像个
离不弃的伴。
他往村南的坡地走,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脚印里。罗盘揣在怀里,贴着心口,能感觉到指针在轻轻颤动,像是在数他的心跳。走到坡顶时,他停下脚步,往四周望了望——北边是村子,灯火零星,像撒了把碎米粒;南边是条小河,结着冰,在月光下泛着白光;东边是片松树林,风一吹,松涛声像在哼老调子;西边是片开阔地,能看见远处的山影。
好地方啊……他喃喃自语,嘴角咧开个笑。当年师傅带他来这儿,说他要是能找到这块地,往后就能安心了。现在看来,师傅没骗他。
他把樟木箱放在雪地上,打开锁,拿出罗盘。指针转了转,稳稳地停在壬位。他又拿出桃木剑,在地上画了个圈,把自己圈在里面。最后,他掏出师傅的手札,放在胸口,抱着樟木箱,慢慢坐在雪地里。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陈阴阳缩了缩脖子,把棉袄裹得更紧些。怀里的罗盘突然热了起来,烫得心口发暖。他低头看了看,指针不再颤动,安安静静地指着北方,像个找到了家的孩子。
远处传来鸡叫,一遍,又一遍。陈阴阳的眼皮越来越沉,怀里的樟木箱渐渐变得暖和,像是师傅当年的怀抱。他想起小时候师傅教他认罗盘,说每个指针停的地方,都是该去的归宿。
现在,他的指针,也该停了。
天亮的时候,村里的人发现陈阴阳不见了。有人说看见他往南坡走了,有人说他怕是被野狗叼走了,还有人说,他那套东西早就该随他一起消失了。
只有王寡妇,偷偷往南坡的方向烧了张纸。纸灰被风吹得老高,飘啊飘,落在那片开阔的雪地上,像朵迟迟不肯谢的白梅。
后来,村主任还是把西头的乱葬岗推平了,建起了大棚。推土机开到南坡脚下时,突然陷进了泥里,怎么也开不出来。有人说那是片沼泽,有人说底下有石头,只有王寡妇知道,那片坡地的雪,开春化得总比别处晚些,化了之后,地上会冒出些小小的绿芽,像极了陈阴阳手札上的墨迹。
而那只樟木箱,再也没人见过。有人说被他带走了,有人说埋在了地下。只有在月圆的夜里,偶尔会有放羊的老汉听见南坡上有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雪地里走,又像是……有人在慢慢转动罗盘。
陈阴阳蜷缩在炕头,樟木箱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摸出师傅留下的那支狼毫笔,笔杆上的包浆被磨得发亮——这物件总让他想起十五岁那年的冬夜,油灯把师徒俩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像两株倔强的老槐。
那年他刚被师傅领进门。父母死于一场蹊跷的瘟疫,村里人都说他家宅子犯了五黄煞,连出殡时都没人敢靠近。是师傅背着桃木剑来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罗盘往院里一放,指针嗡地转了三圈,说:不是煞,是秽气聚在了井里。
师傅舀了井水,掺着朱砂在院里画了个八卦,又烧了三张黄符。第二天瘟疫就没再蔓延,村里人这才敢凑过来,看着师傅的眼神里带着敬畏。那天晚上,师傅把他领到自己的老宅,灶上炖着一锅红薯粥,香气混着艾草的味道,让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松了。
学这行当,得先学‘敬’。师傅往他碗里舀了勺糖,敬天地,敬鬼神,更得敬人心。
头三年,他学的都是基础。背《宅经》背到口干舌燥,画符画到手腕发酸,师傅却从不让他碰罗盘。直到十八岁那年夏天,村东头的二婶难产没了,死时肚子里的孩子还没足月。按规矩,横死的妇人不能入祖坟,她男人跪在师傅门前哭了半宿,额头磕出了血。
师傅那天染了风寒,咳嗽得直不起腰,指着他说:你去吧,按我教的‘子午向’找块地,记住避开‘孤阳坡’。
他背着罗盘出门时,太阳正毒得厉害,地里的玉米叶卷着边,蝉鸣聒噪得让人发慌。二婶的男人跟在后面,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给阴差准备的纸钱。走到村外的乱葬岗,他按师傅教的法子,用罗盘测了方位,又用脚量了步数,选了块背靠土坡、前有小溪的地方。
就这儿二婶男人怯生生地问,我听说……横死的人得用‘镇物’
他想起师傅的话,从布包里掏出桃木片,埋在四个角上:放心,这儿‘气口’顺,不会扰了活人。
下葬那天刮了阵怪风,纸钱飞得到处都是,有几张竟贴在了他的后颈上,凉得像冰。夜里他睡得正沉,突然觉得床边站着个人,低头一看,是二婶,脸色青白,肚子鼓鼓的,正幽幽地盯着他。
我的娃……还没见着太阳呢……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黏糊糊的。
他吓得浑身僵硬,想喊却发不出声。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师傅举着桃木剑站在门口,剑身上的朱砂符在月光下泛着红光。孽障!他是替你寻归宿的,休要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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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木剑劈下去的瞬间,他看见一道白影从窗缝里窜了出去,师傅往他枕头底下塞了张符,说:她不是要害你,是舍不得孩子。明儿去坟前烧些纸人,就当是给孩子做个伴。
第二天他去了坟地,看见坟头的土被扒开了个小豁口,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出来过。他按师傅说的烧了纸人,又重新培了土,心里却突突直跳。回来看见师傅正在院里晒罗盘,铜盘被擦得锃亮,指针在阳光下微微颤动。
怕了师傅问。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怕就对了。师傅把罗盘递给她,这行当,就是走在阴阳界上,一脚在阳间,一脚在阴间。得有三分怕,才能有七分敬。
那是他第一次独立掌罗盘,掌心的汗把盘底的木纹都浸湿了。
真正让他在村里站稳脚跟的,是李家的事。那年村西头的李老汉要迁坟,想把他爹的坟挪到自家地头,说这样干活时能有个照应。他拿着罗盘在地里转了三圈,眉头越皱越紧——那地方背靠陡坡,左边是条排水沟,右边种着白杨树,典型的白虎抬头局,埋进去不出三年,家里准得出横事。
这地不能用。他把罗盘往李老汉面前一放,白虎压过青龙,是凶相。
李老汉当时就急了:我都请了推土机了,你说不能用就不能用我看你是想讹钱!
他没跟李老汉吵,只是在离地头三十步远的地方插了根木杆:您要是信我,就把坟迁到这儿。前有照,后有靠,保准家里顺顺当当。
李老汉半信半疑,最后还是听了他的。没想到过了半年,那片地头真塌了方,排水沟里的水漫出来,把李老汉准备盖新房的地基都泡了。而他选的那块坟地,却安然无恙,连旁边的玉米都长得比别处茂盛。
那天李老汉提着两袋白面、一篮子鸡蛋来谢他,脸涨得通红:陈师傅,我服了!您真是有真本事的!
那会儿村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得来请他。东家请他看宅基,西家请他选日子,连小孩夜里哭闹,都要抱过来让他给画张安睡符。他走在路上,村民们都笑着打招呼,孩子们围着他要糖吃,说他手里的罗盘能指方向。
他记得有年中秋,师傅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喝着自家酿的米酒,说:阴阳先生就像这槐树,看着不起眼,可根扎在土里,能护着一方平安。
那时候他总以为,这手艺能像老槐树一样,在村里扎下根,一代一代传下去。他甚至想过,等自己老了,也找个机灵的徒弟,把师傅留下的罗盘、手札,还有那些口口相传的法子,都传下去。
可变化来得比他想的快。先是村里通了公路,年轻人开始往外跑,回来时穿着花衬衫,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词。接着,村里盖起了砖瓦房,没人再请他看宅基地,说设计院画的图比罗盘准。再后来,有人开了辆桑塔纳回村,说城里的风水大师都用电脑看风水,比老一套科学。
他最后一次帮人办事,是给村北头的王大爷送葬。王大爷的儿子在城里开工厂,回来办丧事时,带了个穿西装的顾问,手里拿着个平板电脑,说要按现代殡葬理念来。
陈师傅,您就给看看时辰就行,墓地我们选好了,就在公路边,方便祭拜。王大爷的儿子说话客客气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拿着罗盘去了那地方,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公路边车来车往,是动气,埋在这儿,家里难得安宁。可他刚开口,就被那顾问打断了:老人家,现在都讲唯物主义,您那套过时了。
出殡那天,王大爷的儿子给了他个红包,比当年李老汉送的米面值钱多了,可他捏在手里,却觉得沉甸甸的,像块烧红的烙铁。
回到家,他把红包里的钱取出来,压在樟木箱底下,上面盖着师傅的手札。手札里夹着张纸条,是当年李老汉送他的,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陈师傅,谢谢您,李家记您一辈子。
去年秋天,他在村口碰见李老汉的孙子,那小子穿着牛仔裤,耳朵里塞着耳机,见了他连眼皮都没抬。他想问句你爷爷还好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听说李老汉前年去了城里,跟着儿子住楼了,老家的宅子早就卖了。
窗外的风又起了,刮得窗纸哗哗响。陈阴阳把狼毫笔放回樟木箱,指尖蹭过一张泛黄的符纸,上面是他年轻时画的,朱砂还透着点红。那时候他画符,总想着心诚则灵,现在再看,却觉得这符纸薄得像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他想起师傅临终前的样子,躺在床上,喘着气说:这行当……就像这油灯,油尽了,灯就灭了……你别太执着……
当时他没懂,现在却懂了。油不是被用没的,是被时代的风吹灭的。
炕桌上的窝头已经凉透了,他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着嚼着,尝到了点咸涩的味道。不知是眼泪,还是当年师傅往他碗里放的糖,早就化在了岁月里,变成了说不出的滋味。
院门外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是村里的年轻人从镇上回来,车斗里装着啤酒和零食,笑声隔着墙传进来,吵得人心里发慌。陈阴阳往窗外看了一眼,月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孤零零的,像株被风刮得快要倒下的老槐。
他慢慢合上樟木箱,铜锁咔哒一声锁上了,像是把那些过往的时光,还有那些说不出的心事,都锁在了里面,再也打不开了。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陈阴阳的咳嗽声就没停过。他蜷在炕角,裹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袄,每咳一声,肋骨都像要被震断似的。痰盂里的黏液泛着暗褐色,像被水泡烂的枯叶,看得人心里发沉。
窗台上的罗盘蒙了层灰,指针卡在艮位不动弹。他想起年轻时,这指针比谁都灵,哪怕是隔着三里地的坟头动了土,它都能嗡嗡转着提醒。可现在,它跟自己一样,老了,钝了,连阳光都懒得反射了。
咳咳……该找个地方了……他对着空荡的屋梁喃喃自语。前儿夜里梦见师傅了,还是穿着那件蓝布长衫,站在乱葬岗的老槐树下,手里的桃木剑指着南边的坡地,眼神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那是他早就选好的百年之地。
他撑着拐杖往院里挪,脚下的青砖滑溜溜的,是几十年的雨水泡松了土。院角的艾草枯了大半,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往年这时候,他早该割下来晒着,留着给村里人做安神香,可今年……他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冷风卷着雨丝灌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望着村口的方向,那边有几个半大的小子正在嬉闹,光着脚丫踩水,笑声像碎玻璃似的扎耳朵。那是村主任的侄子,还有李老汉的孙子,小时候都追着他要过符纸玩,说要镇妖怪。
陈阴阳的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他颤巍巍地从樟木箱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他攒了半年的零钱,还有几张新画的符纸——是他上个月强撑着画的,朱砂线歪歪扭扭,远不如年轻时流畅。他把布包揣进怀里,往村口挪去。
娃儿们,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几个小子停了打闹,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提防。村主任的侄子叫狗蛋,去年刚考上镇里的初中,脖子上挂着个电子表,闪着绿光:陈大爷,啥事我娘说不让跟你说话。
我教你们看罗盘,陈阴阳解开布包,把罗盘摆在湿漉漉的石头上,学会了,能看宅子,能避祸事,将来……
切,这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狗蛋嗤笑一声,用脚尖踢了踢罗盘边缘,我们老师说了,这叫封建迷信,是糟粕!
另一个小子凑过来看了看,突然指着罗盘上的指针喊:这不是指南针吗我书包里就有,比这高级多了,还带夜光呢!
陈阴阳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他想辩解,说这罗盘测的不是南北,是气,是活人与死人之间的路,可话到嘴边,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痰盂忘在了家里,他只能用袖口捂着嘴,腥甜的味道从喉咙里涌上来。
快看,他吐血了!有个小子尖叫起来。
晦气!快跑!狗蛋一把拉过同伴,像躲瘟神似的往村里跑,我爷说了,跟他沾边没好事!
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只留下陈阴阳一个人,蹲在石头旁,看着被踢翻的罗盘。指针摔断了一角,在泥水里打着转,像只断了翅膀的蝴蝶。
雨越下越大,把他的头发和棉袄都淋透了。他慢慢捡起罗盘,用袖子擦着上面的泥,可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像那些被误解的日子,明明是想护着村里人,却总被当成灾祸的源头。
回到家时,他浑身都在发抖。灶房的水缸见了底,他想烧水,却连劈柴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坐在灶门前,看着灶膛里的灰烬,想起师傅当年教他劈柴,说劈柴要顺木纹,就像看风水要顺气脉,强来不得。
正愣神,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王寡妇提着个篮子站在门口,头发上还沾着雨珠:陈师傅,我给您送点吃的。
篮子里是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罐咸菜。王寡妇把东西放在灶台上,眼神躲闪着:刚才……我看见狗蛋他们了……您别往心里去,娃们不懂事。
陈阴阳没说话,只是拿起个馒头,慢慢啃着。馒头很软,带着甜味,是他许久没尝过的味道。
其实……王寡妇犹豫了半天,低声说,我家二小子,前儿说想学您那套……他说觉得罗盘挺有意思的。
陈阴阳的心猛地一跳:真的
可被他爹骂了一顿,王寡妇叹了口气,说学那玩意儿没出息,将来连媳妇都娶不上。您也知道,现在的姑娘,都想找个出去打工的,谁愿意跟个‘阴阳先生’过日子
她放下馒头,匆匆忙忙地走了,临走时说:天凉了,您多保重。要是……要是有啥要帮忙的,就喊一声。
门关上的瞬间,陈阴阳的咳嗽又犯了。他趴在灶台上,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知道王寡妇是好意,可这好意,就像这馒头,填不饱肚子,也暖不了心。
夜里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得院里的积水亮晶晶的。陈阴阳睡不着,从炕头拖出樟木箱,铜锁上的绿锈沾了满手。他翻出师傅的手札,借着月光一页页地看。
手札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有师傅记录的案例:光绪二十三年,村东张宅犯‘孤阳煞’,迁床于坤位,三月后得子;有画符的心得:画‘镇宅符’需用午时朱砂,心不诚则符不灵;还有几页是药方,治撞客的,驱秽气的,字里行间都是师傅的影子。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师傅晚年写的,笔锋已经有些颤抖:术法传心,心死则术绝。
陈阴阳的手指抚过那行字,突然想起师傅教他写这八个字的情景。那天也是个月夜,师傅坐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写:记住,这行当靠的不是罗盘桃木,是心。要是没人信了,没人学了,心就死了,术法也就绝了。
当时他还不服气,说:只要我在,就不会绝。
师傅只是笑,没再说话。现在想来,师傅早就预料到了。
他把目光移到樟木箱里,桃木剑躺在最底下,剑鞘上的红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纹理。他拿起剑,掂量了一下,轻飘飘的,远不如年轻时觉得沉。剑刃上蒙着层灰,他用袖口擦了擦,寒光一闪,映出他苍老的脸。
这把剑,当年师傅用它劈过吊死鬼,镇过水祟,护了村里几十年平安。可现在,它只能躺在箱子里,等着被虫蛀,被遗忘。
就像他自己。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咕咕的,听得人心里发毛。陈阴阳知道,这是报丧鸟,村里要有丧事了。他摸了摸怀里的罗盘,断了角的指针硌着心口,有点疼。
他想起年轻时,村里要是有丧事,家家户户都会来请他,敬着,捧着,说他是阴阳界的引路人。可现在,怕是等他死了,都没人愿意来给他收尸。
咳……咳咳……他又开始咳,这次咳得更凶,痰盂里溅上了几点暗红的血。他知道,自己的大限,真的要到了。
他把桃木剑放回箱子,又将手札仔细收好,压在最底下。然后,他从墙角拖出一卷草席,铺在炕上——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村里的老人都这样,提前备好身后事,图个安心。
草席粗糙,磨得皮肤发痒。他躺在上面,望着屋梁上的蜘蛛网,月光从窗缝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个没处去的魂。
他想起师傅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月夜。师傅躺在床上,抓着他的手说:把我葬在南坡,跟你选的那块地挨着……我怕你一个人……孤单……
当时他哭得像个孩子,说:师傅,我不会让您孤单的。
现在看来,怕是要让师傅失望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耳边似乎传来了罗盘转动的声音,嗡嗡的,像小时候师傅在油灯下教他认方位时那样。他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父母刚去世,他缩在墙角哭,师傅背着桃木剑走进来,说:娃儿,跟我走吧,我教你本事,让你能护住自己,护住想护的人。
那时候的月光,也是这样亮,这样暖。
樟木箱的铜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只眼睛,静静地看着炕上的老人。箱子里的罗盘、桃木剑、手札,都睡着了,在等待着一个无声的黎明。
而黎明到来时,它们或许将永远沉睡,再也不会醒来。因为那个能唤醒它们的人,那颗为它们跳动的心,快要停了。
鸡叫二遍时,陈阴阳醒了。
窗外的月光像层薄霜,铺在炕前的青砖地上。他摸了摸胸口,不咳了,也不疼了,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轻快,像是压了一辈子的石头突然被搬开。他知道,这是回光,该上路了。
他慢慢坐起身,穿上那件藏青色的旧长衫——这是师傅留给他的,领口磨破了边,袖口打着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他对着墙上模糊的铜镜理了理头发,镜里的人满脸皱纹,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了两颗星子。
樟木箱就放在炕边,他俯身扣上铜锁,锁舌咔哒一声咬住锁扣,像是在跟这屋子道别。箱子不沉,可他背在肩上,却觉得比当年给李老汉迁坟时扛的石碑还要重——里面装着的,是两代阴阳先生的一辈子。
推开院门时,露水打湿了裤脚,凉丝丝的。村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萤火虫在草丛里飞,绿光忽明忽暗,像小时候跟着他看风水的娃们手里的灯笼。他踩着露水往南坡走,拐杖戳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路过王寡妇家时,院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啜泣声。他停下脚步,往院里看了一眼,昏黄的油灯下,王寡妇正对着个相框抹眼泪——那是她早逝的男人,当年是陈阴阳给选的坟地。他心里一动,从怀里摸出张符纸,轻轻塞进门缝里,那是张安神符,能让做梦的人睡得安稳些。
走得远了,还能听见王寡妇的哭声,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他想起年轻时,村里人办丧事,哭声响彻半条街,可现在,连哭都变得这样小心翼翼。
南坡的风比村里凉,吹得长衫贴在背上。他站在坡顶,往四周望了望,北边的村子像团墨渍,嵌在黑沉沉的田野里;南边的小河泛着银光,像条没尽头的白绸带;东边的松树影影绰绰,像站着些沉默的人;西边的开阔地铺着月光,平坦得能跑马。
好地方啊……他笑了,皱纹里都盛着月光。当年师傅带他来这儿,他一眼就相中了,说这儿的气,顺得像自家院里的井水。师傅当时拍着他的肩膀说:眼光不错,将来在这儿睡,定能安安生生。
他卸下樟木箱,放在脚边,蹲下来用手刨开浮土。秋天的土松得很,带着股草木的腥气,他刨出个浅浅的坑,把罗盘放进去,指针在月光下转了三圈,稳稳地停在壬位。
没错了。他点点头,从箱子里拿出桃木剑。剑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用剑尖在地上画阵图,先画个圈,再在圈里画八卦,最后在八个角上各点了一点朱砂——这是锁灵阵,能让魂魄安稳,不被野鬼惊扰。
画到离位时,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朱砂点歪了。他低头看了看,笑自己老糊涂了,年轻时闭着眼睛都能画得笔直。他用袖子擦掉歪点,重新点了一下,这次稳得很,像三十年前给二婶画镇宅符时一样。
阵图画好了,他抱着樟木箱坐在圈子中央。箱子贴着胸口,能感觉到里面罗盘的冰凉,还有手札纸张的粗糙。他想起师傅说过,阴阳先生的归宿,就得带着吃饭的家伙,这样到了那边,还能给老熟人指指路。
风突然停了,周围静得可怕,连虫鸣都没了。他竖起耳朵,听见些细碎的声响,沙沙的,像是有人在草里走。
他慢慢抬起头,看见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个穿蓝布衫的虚影,头发白得像雪——是那个民国的教书先生,去年坟地被推土机扰了的那位。虚影对着他作了个揖,身影淡得像烟。
先生也来了。陈阴阳笑了,等我到了那边,再给您寻块好地。
虚影没说话,只是往旁边退了退,像是在给他腾地方。
接着,西边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个挺着肚子的妇人,脸色青白,正是当年难产去世的二婶。她怀里抱着个模糊的小影子,那影子冲着陈阴阳挥了挥手,像是在打招呼。
娃都长这么大了。陈阴阳眼眶发热,当年对不住你,没给你选块更好的地。
二婶的虚影摇了摇头,转身往东边飘去,怀里的娃还在挥着手。
越来越多的虚影从四面八方聚拢来,有李老汉的爹,有王寡妇的男人,还有些他叫不上名字的,都是他这辈子送走的故人。他们都不说话,就那么远远地站着,像一群等着看戏的观众,又像是来接他的队伍。
他甚至看见了师傅的虚影,就站在松树底下,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手里拿着罗盘,正对着他笑。
师傅,我来了。他对着虚影喊,声音在夜里飘得很远。
师傅的虚影点了点头,抬手往他身后指了指。他回头一看,樟木箱的铜锁不知何时开了,里面的罗盘正嗡嗡转着,指针不再停在壬位,而是一圈圈地转,像个快乐的陀螺。
桃木剑也从箱子里滑了出来,竖在地上,剑身上的朱砂符突然亮了起来,红光映得周围的虚影都清晰了些。手札自动翻开,页面哗啦啦地响,像是在念那些过往的故事。
陈阴阳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胸口的樟木箱变得暖暖的,像小时候师傅的怀抱。他看见那些虚影围了过来,二婶的娃扯着他的衣角,教书先生给他递来支没点燃的烟,师傅站在最前面,朝他伸出手。
走吧。师傅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就在耳边。
他笑了,把脸贴在樟木箱上,闻着里面艾草和陈旧纸张的味道,那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味道。他想起第一次跟着师傅学画符,墨汁滴在手上,像朵黑色的花;想起第一次独立掌罗盘,指针在掌心颤动,像只受惊的鸟;想起村里人送来的米面,带着阳光的温度;想起王寡妇塞给他的馒头,甜得让人心慌。
这些画面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最后定格在师傅的笑脸上。
嗯,走了。他轻轻地说。
风又起了,吹得草叶沙沙响,像是在唱歌。罗盘的指针慢慢停下,指向南边的小河;桃木剑的红光渐渐暗下去,最后融进月光里;手札合了起来,安安静静地躺在箱子里。
那些虚影也慢慢淡了,像被风吹散的烟,只留下淡淡的草木香。
天快亮时,南坡上只剩下个蜷缩的身影,怀里紧紧抱着个樟木箱,像抱着全世界。箱子上的铜锁在晨光中泛着微光,里面的罗盘、桃木剑、手札,都睡着了,睡得很安稳。
远处的村子里,鸡叫了第三遍,王寡妇推开院门,往南坡的方向望了望,抹了把眼泪,转身回屋给娃做早饭。灶膛里的火苗噼啪地跳,映得她脸上的泪珠子亮晶晶的。
村主任的摩托车突突地响,带着施工队往村西头去,准备推平那片乱葬岗。没人注意到,南坡上多了个小小的土堆,土堆前放着个樟木箱,箱子上的铜锁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就被升起的太阳遮住了。
只有风知道,这里睡着个阴阳先生,他守了一辈子的村子,护了一辈子的人,最后安安静静地,把自己也变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就像他师傅说的,阴阳先生是天地的媒人,最后,也成了天地的一部分。
罗盘停了,可那些故事,还在风里传着,一遍又一遍,像首没唱完的老调子。
天光大亮时,王寡妇的二小子提着镰刀去南坡割草。露水还没干,草叶上的水珠沾了满裤脚,他却顾不上擦——娘说了,今天得把牛圈旁的草料垛堆满,不然霜降下来,牛就得饿肚子。
南坡顶的风最烈,吹得人睁不开眼。他刚要弯腰割草,脚腕突然踢到个硬东西,低头一看,吓得手里的镰刀哐当掉在地上。
陈阴阳就坐在那儿,背靠着土坡,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沉沉的樟木箱。晨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还沾着点泥土,眼睛闭着,嘴角却微微翘着,像是做了个安稳的梦。
陈……陈大爷二小子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看见老人的手搭在箱子的铜锁上,指节僵硬得像块石头。
这时候他才发现,老人坐的地方被人用朱砂画了个圈,圈里的土是新翻的,还带着湿润的腥气。桃木剑斜插在旁边的土里,剑鞘上的红漆被风吹得剥落,露出里面的木头,倒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
他连滚带爬地往村里跑,镰刀都忘了捡。死人了!陈阴阳死了!喊声撞在清晨的空气里,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也惊动了还在睡懒觉的村民。
最先跑过来的是村主任,骑着辆半旧的摩托车,车斗里还装着刚买的水泥。他跳下车,往坡顶瞅了一眼,眉头皱得像团乱麻:咋死这儿了说了让他别往这荒坡跑……
跟来的村民越聚越多,有抱着孩子的妇人,有扛着锄头的老汉,都远远地站着,没人敢靠近。啧啧,你看他怀里还抱着那破箱子,真是死都不离。听说这行当的人都这样,临死得带着吃饭的家伙。快别瞎说了,怪吓人的。
王寡妇也来了,手里还攥着块没蒸完的面团。她看见陈阴阳的样子,突然捂住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前儿还跟我要了块酵母,说想蒸锅馒头……
没人接话。风卷着草屑从坡顶滚过,带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艾草,又像陈年的纸。有人注意到陈阴阳怀里的樟木箱,铜锁紧扣着,锁眼里塞着点什么,凑近了才看清,是半张黄符纸,朱砂的颜色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光晕。
得找两个人把他抬下去。村主任搓着手,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年轻的都往后缩,只有几个老汉犹豫着往前挪了挪。他这箱子……要不要打开看看有个老汉嘀咕着,万一有啥值钱的……
别碰!王寡妇突然喊了一声,声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陈师傅说过,他的箱子,死了也不能让人动!
没人再说话。最后还是村主任拍了板,让两个胆大的后生找了块门板,小心翼翼地把陈阴阳抬上去。抬的时候,有人不小心碰了下樟木箱,箱子咔啦响了一声,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后生吓得手一松,门板差点歪了。咋了咋了村主任厉声问。里面……里面有动静。后生的脸白得像纸。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是不是有蛇我就说这老东西邪门!王寡妇却突然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箱子:是罗盘,陈师傅的罗盘在动。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让乱糟糟的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盯着那个黑沉沉的箱子,阳光落在铜锁上,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晃得人眼睛疼。
抬着门板往村里走时,谁都没说话。只有风在耳边吹,像是有人在低低地哼着什么调子,又像是樟木箱里的罗盘在转,嗡嗡的,细得像根线。路过乱葬岗时,有个后生突然指着远处喊:你们看!那是不是……
大家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昨天还光秃秃的坟包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圈新绿,像是有人刚撒了种子。风过时,那片新绿轻轻摇晃,倒像是在鞠躬。
把陈阴阳抬回老宅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老宅的门虚掩着,推开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艾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灶台上的铁锅还歪在一边,锅里的水早就干了,结着层黑垢;炕席上有个浅浅的印子,是陈阴阳躺过的地方;墙角的拐杖倒在地上,杖头的铜箍磨得发亮。
最显眼的是炕边的空地,那里原本放着樟木箱,现在只剩下圈淡淡的印痕,像个被人遗忘的句号。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束里飞舞,慢悠悠的,像是在转圈。
就……就放这儿吧。村主任的声音有点干。两个后生把门板放在炕上,刚要松手,突然听见咔哒一声轻响——樟木箱的铜锁自己开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箱子盖慢慢张开条缝,露出里面的东西:罗盘静静地躺在最上面,指针牢牢地指着北方,那是壬位,老辈人说主水,主消亡;旁边是那把桃木剑,剑刃上的灰不知被谁擦过,亮得能照见人影;最底下是本泛黄的手札,封面上的字被磨得看不清了,只在边角处留着点朱砂的痕迹。
没人敢伸手去碰。王寡妇走上前,轻轻把箱子盖合上,又把铜锁扣好。陈师傅说过,他的东西,得跟着他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下葬的时候,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村里的人来了不少,站在南坡下,看着那两个后生把陈阴阳和樟木箱一起埋进土里。没人哭,也没人说话,只有风卷着纸钱往天上飞,有几张飘过坡顶,落在那片新绿的坟包上,像是给老朋友捎去的信。
王寡妇往坟前摆了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刚蒸好的馒头,还冒着热气。陈师傅,趁热吃吧。她说完,对着坟头鞠了三个躬,转身往村里走。
路过陈阴阳的老宅时,她看见门还是虚掩着,像是主人随时会回来。风从门缝里钻进去,卷起地上的灰尘,在阳光里打着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轻轻把门掩上了。
吱呀一声,像是谁在叹气。
日子还是照样过。村西头的乱葬岗最终还是被推平了,建起了一排排整齐的大棚,里面种着反季的黄瓜和西红柿,绿油油的,看着就喜人。推土机开过南坡脚下时,司机突然说机器有点不对劲,熄火检查了半天,也没查出啥毛病,重新发动时,却莫名其妙地往旁边拐了拐,绕开了陈阴阳的坟地。
邪门了。司机嘟囔了一句,踩了油门往前开。没人看见,坡顶的草在风中轻轻摇晃,像是有人在点头。
王寡妇的二小子偶尔还会去南坡割草,每次路过陈阴阳的坟前,都会看见那里的草长得格外整齐,像是有人修剪过似的。有一次他忘了带水,渴得厉害,刚想往回走,却发现坟前不知何时多了片湿漉漉的地,像是刚下过雨。
他蹲下去,用手掬了点水喝,甜甜的,带着股草木的清香。
村里的老人渐渐少了,年轻的大多出去打工,回来时说着城里的新鲜事,没人再提起陈阴阳,也没人再记得村里曾经有过个阴阳先生。只有王寡妇,每年清明都会往南坡跑一趟,带着馒头和黄纸,坐在坟前,絮絮叨叨地说些村里的事:村东头的大棚丰收了,卖了不少钱狗蛋考上大学了,去学建筑了你那老宅,村主任说要拆了盖新房,我没让,说再放放……
风吹过,草叶沙沙地响,像是有人在听。
有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下了场大雪,把南坡盖得严严实实。王寡妇担心陈阴阳的坟被雪压塌,裹着棉袄往坡上走,却看见雪地里有一串脚印,从坡底一直延伸到坟前,像是有人刚来过。
脚印很小,像是双布鞋踩出来的。
她站在坟前,看着那串脚印,突然笑了。雪落在她的头发上,白花花的,像极了当年陈阴阳手札上的墨迹。远处的村子里升起了炊烟,一缕缕的,在雪地里拉得老长,像是谁在天地间画下的符。
而南坡顶,陈阴阳的坟静静地卧在那里,坟头的草被雪压着,只露出点枯黄的尖,在风中轻轻摇曳。阳光偶尔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那片土地上,反射出一点细碎的光,随即又被飘落的雪花覆盖,无声无息,像是从未出现过。
就像那个叫陈阴阳的阴阳先生,来了,又走了,没留下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留下了。
只有那只樟木箱,在土里睡得安稳。里面的罗盘指针永远停在壬位,桃木剑的寒光被泥土藏着,手札的纸页在黑暗中慢慢泛黄。它们陪着主人,在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里,等着某个被遗忘的清晨,或是某个无人的月夜,再听一听风里的故事。
而陈阴阳的老宅,门依旧虚掩着。风从门缝里进进出出,卷起地上的灰尘,在阳光里跳着无声的舞。炕边的空地上,那圈淡淡的印痕渐渐被灰尘覆盖,只有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才能隐约看见一点轮廓,像是个未完的句点,又像是个沉默的符号,刻在时光里,再也抹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