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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的小孩跑得飞快,土路上扬起一小片灰。
他一路冲到我家那扇快散架的破木门前,气都喘不匀,眼睛瞪得溜圆。
山子娘!山子娘!快去看!村口……全是车!亮得晃眼!把路都堵死啦!
我握着儿子林小山的手,正一笔一划教他在沙盘里写他的名字。
最后一笔还没拉直。
小孩的喊声像块石头,砸进我这潭死寂了三年的死水里。
我抬起头。
院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叶子被风吹得哗哗响。
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我脚边碎成一地晃动的光斑。
林小山的手还被我攥着,小小的,带着点汗。
他仰起脸看我,眼睛又黑又亮。
娘,好多车
我喉咙里像堵了团干草。
前世这一天,也是这个小孩,喊着一模一样的话。
我那时是什么反应
好像手里的柴禾掉在地上,砸了脚都不觉得疼。
心快跳出嗓子眼,拉着小山就往外跑。
跑过窄窄的泥巴路,跑过村口那棵大榕树。
然后,就看见了那列长长的、黑得发亮的车,像一条冰冷的铁蛇,盘踞在我们这个灰扑扑的穷山沟里。
也看见了那个站在车边,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
沈青山。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扫过我,就像扫过路边一棵草,一块石头。
直接落在我身边的林小山身上。
他的儿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那眼神冻成了冰坨子。
娘林小山又轻轻拽了拽我的手指,把我的魂拽了回来。
我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泥土味,有晒干的草梗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菌子清香,从我早上采回来晾在屋檐下的竹筐里飘出来。
我松开小山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山乖,自己再练一会儿‘山’字。
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稳。
娘去灶房看看火。
我转身往低矮的土灶房走,背脊挺得笔直。
身后,传来沈青山温和的声音,是对小山说的。
小山,手腕要用力,这笔要这样……
声音和前世一样,带着点刻意的耐心。
前世,我就被他这副温和的假象骗了那么多年。
以为他失忆了,不记得家了,才安心跟我过这苦日子。
以为他就算记起来,也总归记得我和小山的好。
结果呢
沈家的车一来,他连多看我一眼都觉得多余。
他只会带走他的血脉,他的儿子。
至于我这个伺候了他三年、给他生了儿子的村妇
大概就是他流落泥潭时,随手抓的一根脏兮兮的稻草。
现在上了岸,自然要嫌脏,要扔掉。
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黑黢黢的锅底。
锅里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谷糊糊。
我拿起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柴。
火苗猛地蹿高了一下,映得我的脸发烫。
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停在灶房门口。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
高大的影子被阳光投进来,盖住了我脚前的地面。
空气好像一下子变沉了。
他沉默着。
前世,他此刻也是沉默。
直到我忍不住回头,撞上他复杂难辨的眼神。
然后他才会开口,用一种带着点施舍、又带着点迫不及待的语气说:小满,收拾一下,明天……跟我走。
跟我走。
不是我们,是跟我。
主语是他。
宾语模糊。
仿佛我只是他行李里一件微不足道的添头。
小满。
沈青山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和前世一样,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放下火钳,慢慢直起腰,转过身。
他就站在那里。
身上还是我前些天给他缝补过的粗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
可那张脸,已经找不出半分当初我把他从村后乱石堆里拖回来时的苍白脆弱。
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的线条像用刀削过。
哪怕穿着破衣烂衫,也压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东西。
是贵气还是冷漠
大概都有。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
村口……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是我家里来人了。
我嗯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弯腰拿起灶台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倒进快烧干的锅里。
冷水刺啦一声响,腾起一片白蒙蒙的水汽。
隔着一层雾气,我看到沈青山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概是我的平静,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们……他又停住,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看向院子里还在沙盘前认真描画的小小身影,是来接我的。
水汽散开。
锅里的苞谷糊糊重新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
哦。我又应了一声,拿起勺子搅了搅锅底,免得糊了,那挺好。
我的反应太过平淡。
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
沈青山往前走了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离我更近了些。
小满,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意味,我明天跟他们回去。
来了。
我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
前世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钝刀子,慢腾腾地割开了我所有的指望。
我攥紧了手里的木勺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脸上却扯出一个近乎麻木的笑。
好啊。
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
你……是该回去。
沈青山似乎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放松了一丝。
他大概以为,我认命了。
我会带小山一起走。他接着说,语气自然得如同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目光再次投向院子里那个小小的背影,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占有。
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沈家能给他最好的。
他顿了顿,终于,目光落回我身上。
那眼神,和前世重叠了。
带着点居高临下的考量,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还有急于摆脱什么的迫切。
至于你……他微微沉吟,像是在思考如何处置一件用旧了的物品。
你先留在这里。等我在那边安顿好,会派人来接你。
你放心,沈家不会亏待你。
灶膛里的火噼啪一声,爆了个小小的火星。
派人来接我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
沈青山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几近于施舍的宽慰。
对。小山还小,离不开娘。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为难。
沈家规矩大,人多眼杂。你初来乍到,身份上……总要先委屈些时日,等时机成熟,再……
他没说完。
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让我留在这里等。
等什么
等他在那个金窝窝里站稳脚跟,等他和那个所谓的未婚妻把戏做足。
然后呢
或许,我会被接过去,成为一个永远见不得光的外室。
或许,时间久了,小山习惯了没有娘的新生活,我这个人,也就被彻底遗忘了。
前世,我就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接你吊着。
像个傻子一样等啊等。
等到小山被他强行带走,哭哑了嗓子喊娘。
等到村里人的风言风语把我淹没。
等到最后,等来的是一纸冷冰冰的断绝关系声明。
和沈青山那位高高在上的母亲,轻蔑的一句:一个乡下女人,也配做我沈家继承人的母亲
锅里的糊糊咕嘟咕嘟,翻滚得更厉害了。
白色的泡沫顶起锅盖,又落下。
热气扑在我脸上,湿漉漉的。
我看着沈青山那张在热气里显得有些模糊的脸。
这张脸,我曾仔仔细细地擦洗过伤口,一勺勺喂过汤药,在无数个夜里守着,怕他烧糊涂了再也醒不过来。
为了给他抓药,我顶着大雨翻过两座山,差点摔死在半道上。
为了省下口粮给他补身子,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只能拼命灌凉水。
他刚来时,连锄头都不会拿,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是我,手把手教他认野菜,教他生火,教他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怎么活下去。
他第一次笨拙地劈柴,斧头砸在脚背上,疼得冷汗直冒。
是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十几里山路去找赤脚郎中。
郎中看着他那双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手,直摇头:姑娘,这人……怕不是咱们这地界的,留不住的。
我当时怎么说的
我抹着汗,喘着粗气,语气斩钉截铁:留不住也得留!他倒在我家门口,就是我的人!我管他以前是谁!
郎中叹了口气,给他敷了草药。
后来,他醒了,茫然地看着四周,看着陌生的我。
我告诉他,他是我男人,上山砍柴摔坏了脑袋。
他信了。
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去。
他学着下地,虽然笨手笨脚,总是割破手。
他学着挑水,肩膀磨得红肿破皮。
晚上,油灯下,他看着我补衣服,会忽然说:小满,等我好了,力气大了,我养你。
那时,他眼里的光,是真挚的。
后来,我们有了小山。
他抱着那个皱巴巴的小婴儿,笑得像个傻子,小心翼翼,手足无措。
他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被小山一泡尿浇在脸上,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
那些日子是真苦。
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补丁摞补丁。
可心里,是有暖意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他力气真的变大了,农活越来越熟练。
大概是他偶尔对着远处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大概是他眼神里,那种属于沈青山的东西,一点点压过了林小满的男人。
直到今天。
沈家的车来了。
他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属于林小满和他儿子的那三年卑微岁月,被他毫不犹豫地关在了门外。
连同我这个人。
小满
沈青山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他大概觉得我的沉默有些异常,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听明白了吗小山必须跟我走。这是为了他好。
我慢慢松开了攥得死紧的勺子柄。
掌心被木头的毛刺硌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
明白了。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飘。
为了他好。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那……我呢我抬起眼,直直地看向他。
沈青山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下。
随即,那点残存的、或许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耐心,迅速被一种被打扰的不耐取代。
我刚才说了,他的语气冷硬了些,你先留在这里。等安顿好,自然会……
接我我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自己都陌生的尖锐。
沈青山!我猛地喊出他的名字。
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从我喉咙里狠狠掷出来。
砸得沈青山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看着我,眼神彻底变了。
惊愕,陌生,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三年了。
在他失忆的这三年里,我一直叫他山子哥。
从未连名带姓地叫过他沈青山。
这个名字,于他,是恢复的荣光。
于我,是捅破所有虚假温情的利刃。
你叫我什么他沉声问,目光锐利地锁住我。
灶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只有锅里苞谷糊糊还在不知死活地咕嘟着。
我叫你沈青山!我挺直了背,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我所有的伪装。
怎么听不惯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近他。
还是觉得,我这个村妇,不配叫你这沈家大少爷的大名
沈青山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那点仅存的、因为要带走儿子而对孩子母亲产生的、虚伪的愧疚,彻底消失无踪。
林小满!他低喝一声,带着警告的意味。
你发什么疯!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哭腔的冷笑。
我的身份是什么沈青山,你告诉我!
是你失忆倒在乱石堆里,只剩一口气时,把你背回来,一口米汤一口药救活你的傻子!
是你什么都不会,像个废物一样需要我手把手教你怎么活下去的累赘!
是你夜里发冷,紧紧抱着我取暖的暖炉!
是你儿子林小山的亲娘!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字字泣血。
每一句,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沈青山的脸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额角的青筋都迸了起来。
住口!他厉声喝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羞恼。
仿佛我揭开的,是他急于掩盖的、不堪的伤疤。
那些都过去了!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现在是沈青山!沈家的继承人!不是你嘴里那个……那个窝囊废!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小山是我的儿子!他身上流着沈家的血!他必须认祖归宗!他必须回到他该在的位置!
至于你……他看着我,眼神冰冷,再无半分情意。
念在你照顾过我们父子一场的份上,沈家不会让你饿死。
但有些不该有的心思,趁早给我收起来!
别妄想用小山来要挟我!更别想攀扯沈家!
他的声音冷酷决绝,彻底撕碎了最后一点伪装。
前世,他至少还虚伪地画了个接你的大饼。
今生,连这点遮羞布,他都懒得给我了。
攀扯要挟
原来在他心里,我三年的付出,我儿子的存在,都成了我攀扯他高贵的工具!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前世今生的绝望,从我脚底猛地窜起,直冲头顶!
我死死盯着他。
盯着这张曾经让我觉得踏实,如今却只剩下恶心和恨意的脸。
灶膛里的火,不知何时已经微弱下去,只剩一点暗红的余烬。
锅里的糊糊也停止了翻滚,凝成一坨难看的糊状物。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时——
娘!爹!
脆生生的童音打破了僵局。
林小山小小的身影出现在灶房门口。
他手里还拿着那根写字的树枝,小脸上带着点不安,看看我,又看看沈青山。
你们……吵架了他小声问,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惶惑。
沈青山脸上的暴怒和冰冷,在看到小山的一瞬间,如同变脸般迅速敛去。
换上了一副温和的、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他弯下腰,朝小山伸出手。
小山,过来爹这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爹没吵架。爹在和你娘说正事呢。
来,爹抱抱。
林小山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先看向我。
我看着他,看着儿子那张酷似沈青山的小脸。
心脏的位置,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密密麻麻的疼。
前世,他就是用这样温柔的假象,哄走了小山。
让小山以为,爹只是要带他去过好日子,娘很快就会跟来。
然后,我就永远失去了我的儿子。
沈青山见小山不动,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笑容更深了些。
小山乖,到爹这里来。爹告诉你个好消息。
他向前一步,想要抱起小山。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小山肩膀的那一刻——
我动了。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哭喊阻拦。
我只是上前一步,挡在了小山面前。
隔开了沈青山伸过来的手。
沈青山的手僵在半空。
他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冻结,眼神阴沉地盯着我,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
林小满,他压着嗓子,每个字都带着冰渣,别逼我。
我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嘴角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不是一个笑。
更像是在脸上撕开了一道冰冷的裂口。
逼你我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沉甸甸的寒意。
沈青山,你弄错了一件事。
沈青山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似乎从我反常的平静里,嗅到了一丝极其危险的气息。
小山,我微微侧过身,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发顶,声音放柔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去屋里,帮娘把炕头那个小木匣子拿出来。就是娘放‘宝贝’的那个,记得吗
林小山仰着小脸,看看我,又看看脸色铁青的沈青山。
孩子对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
他抿了抿小嘴,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迈开小腿就往屋里跑。
站住!沈青山厉喝一声,下意识就想绕过我去抓小山。
我猛地横跨一步,再次挡在他面前。
身体像一堵墙,死死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让他去。我盯着沈青山的眼睛,一字一顿。
沈青山,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到底凭什么吗
我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清晰地刺进他耳膜。
很快,你就知道了。
2
林小山抱着一个深褐色、巴掌大的旧木匣子跑了出来。
匣子很旧,边角都磨得光滑,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
他跑到我身边,把匣子递给我,小脸上带着紧张和茫然。
娘,给。
乖。我接过匣子,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铜锁。
沈青山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匣子上。
惊疑,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林小满,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他试图用气势压过我,声音带着色厉内荏的强硬,一个破匣子能说明什么我告诉你,今天小山我必须带走!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院子外,已经隐隐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显然,沈家车队堵在村口,还有沈青山留宿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穷山沟。
看热闹的村民,正三三两两地朝我家这破败的院子聚拢。
我甚至听到了王大娘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和酸意:
哎哟!我就说山子……呸呸,瞧我这嘴,是沈少爷!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土里刨食的命!瞧瞧人家那气派!
小满这丫头可真是祖坟冒青烟喽!苦尽甘来,要跟着去城里当少奶奶享福咯!
啧啧,就是不知道人家那高门大户的,看不看得上她这乡下出身……
这些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在我心上。
前世,我就是被这些祖坟冒青烟的好话架着,晕乎乎地以为自己真的撞了大运。
结果呢
沈青山只带走了小山。
留下我,成了全村最大的笑话。
成了那个攀高枝没攀上,被少爷玩腻了甩掉的可怜虫。
我捏紧了手里的木匣子。
冰冷的触感让我沸腾的血液稍稍冷静。
时机快到了。
我抬起眼,越过沈青山的肩膀,看向院门的方向。
果然,几个穿着簇新却难掩土气的村民,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为首那个,正是碎嘴的王大娘。
她一眼就看到了院中对峙的我和沈青山,以及我手里那个不起眼的木匣子。
哟!这是咋啦王大娘自来熟地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扭着腰走了进来。
她身后呼啦啦跟进来七八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瞬间把我家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沈青山身上。
好奇,探究,幸灾乐祸。
王大娘的目光在我和沈青山之间滴溜溜转了一圈,最后落在我手里的木匣子上,撇了撇嘴:
小满啊,不是大娘说你,沈少爷……哦不,沈大少爷要接你和小山去过好日子,你还抱着个破匣子磨蹭啥呀
她转向沈青山,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沈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满一般见识。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胆子小,兴许是怕去了您府上不习惯呢!
就是就是!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小满,快别闹别扭了!赶紧收拾收拾,跟沈少爷走啊!这破地方有啥好留恋的
小山,快跟你爹去啊!以后就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了!
七嘴八舌,嗡嗡作响。
仿佛我林小满此刻的犹豫和反抗,是多么不识抬举,多么愚蠢可笑。
沈青山听着这些劝和的话,脸色稍霁。
他挺直了背脊,那股属于沈家大少爷的倨傲又回到了他身上。
他扫了一眼围观的村民,像是在展示他的权威,又像是在给我最后一次体面的机会。
小满,他放缓了语气,却依旧带着施舍的味道,乡亲们说得对。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只要你安分,带着小山跟我走,沈家总有你一口饭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大娘等人,像是在寻求支持,又像是在宣告。
明日,沈家的车队会再来。我会带小山……
他刻意加重了小山两个字,目光落在紧紧挨着我腿边的儿子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
和我一起,回晋城沈家。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警告和恩赐的意味。
至于你……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王大娘更是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沈青山微微扬起下巴。
念在你曾是我妻,照顾小山一场的份上……
可以随行。
随行两个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地上。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一瞬。
随即,更大的喧哗爆发出来!
随行!天爷啊!听见没沈少爷说小满可以‘随行’!王大娘激动得拍着大腿,唾沫星子横飞,这不就是答应带她走了嘛!小满!你还愣着干啥!还不快谢谢沈少爷!
哎哟喂!这真是天大的恩情啊!小满,你这辈子算是值了!
就是!虽然只是个‘随行’……那也比留在这山沟沟里强一万倍啊!小山,快替你娘谢谢你爹!
沈少爷真是仁义!不忘糟糠之妻啊!
赞美声,恭维声,如同潮水般涌向沈青山。
他站在那里,接受着众人的仰望,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得意满的微笑。
仿佛他给了我林小满天大的恩惠。
仿佛我此刻就该感激涕零,跪下来亲吻他的鞋尖。
林小山被这阵势吓到了,小手紧紧抓着我的衣角,仰着小脸,大眼睛里全是茫然和害怕。
娘……爹……他怯生生地叫着。
沈青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朝小山伸出手,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诱哄:
小山,来,到爹这里来。爹带你去坐大汽车,去住大房子,吃你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
娘……娘也去吗小山没有动,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我的衣服。
沈青山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看着小山,又看看我,眼神里飞快地闪过一丝阴霾。
随即,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一种哄骗小孩的语气说道:
娘……她当然也去。只是娘要收拾东西,要晚一点。小山先跟爹走,爹带你去吃糖葫芦,买新衣服,好不好
赤裸裸的谎言!
当着我的面,哄骗我的儿子!
前世,他就是用这招,轻易地带走了小山!
我胸中的怒火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就在沈青山的手即将再次碰到小山,就在王大娘等人满脸艳羡地等着看母凭子贵的圆满结局时——
啪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像是一盆冰水,猛地浇在了这虚假的热闹上。
所有人都是一愣。
喧哗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声音的来源——
我的手上。
那把小小的黄铜锁,被我用力掰开,掉在了地上。
在寂静的院子里,发出格外清晰的声响。
沈青山的动作彻底僵住。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凝固、碎裂,只剩下惊疑不定。
王大娘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里的木匣子。
我无视所有人的目光。
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掀开了那个尘封了三年的木匣盖子!
没有金光闪闪的珠宝。
没有价值连城的契约。
匣子里,只有薄薄的几张纸。
最上面那张,纸张粗糙泛黄,但抬头几个醒目的黑体大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灼伤了所有人的眼睛——
**死亡证明!**
时间:三年前,七月初三。
地点:青石村后山乱石岗。
死者姓名:沈青山。
死因:高处坠落,颅脑损伤。
申报人:林小满(妻)。
下面,是鲜红的、模糊的指印。
以及,一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签名——**沈青山!**
轰——!
院子里死一样的寂静被彻底打破!
如同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
死……死亡证明!王大娘失声尖叫,破了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沈青山……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这……这怎么可能!
那……那眼前这个是谁!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院子!
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从那张薄薄的纸,射向僵立在院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沈青山!
沈青山整个人都石化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手里那张纸,盯着那个他亲手按下的、歪歪扭扭的签名。
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那张总是带着倨傲和冷漠的脸,此刻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恐慌!
不……不可能!他猛地抬起头,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剜向我,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扭曲变调。
假的!林小满!你伪造的!你这个毒妇!你想干什么!
他想扑过来抢夺那张纸。
但巨大的冲击让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往前一步。
将那张写着他死亡的证明,毫不留情地、几乎怼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假的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骨髓的力量。
沈青山,你好好看看!
这纸,是镇上王瘸子开棺材铺时剩的,上面还沾着他铺子里的香灰味!
这字,是村东头老童生写的!他一笔字值三斤苞谷面,全村人都认得!
这红印泥,是你当时高烧不退,咳出的血,混着灶膛里的草木灰按上去的!
还有这个签名……
我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他惨白的脸上。
是你烧得神志不清,我抓着你的手,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你当时还问我……写的是什么……
我说……是‘活下去’的符咒……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沈青山的耳膜上!
他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灰。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高烧中混乱不堪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牢笼的恶鬼,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滚烫的身体……刺骨的寒冷……女人焦急的呼唤……嘴里浓重的血腥味……还有那只被强行抓住、在粗糙纸面上划动的手……
不……不是的……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梦魇,拼命地摇头,想要甩掉那可怕的记忆。
你胡说……我没有……我没签过……
他的否认,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没签过我冷笑一声,猛地将那张死亡证明高高举起!
让院子里每一个伸长脖子的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那你告诉我!这上面按的指印,是谁的!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这歪歪扭扭的签名!是谁的!
三年前死在乱石岗的沈青山!又是谁!
三声质问,如同三道惊雷!
劈得沈青山面无血色,哑口无言!
劈得满院村民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王大娘像是被雷劈中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她看看我,看看那张要命的纸,再看看摇摇欲坠、再无半分贵气的沈青山。
突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猛地一拍大腿,尖着嗓子喊了出来:
我的老天爷啊!原来是个‘死人’啊!
怪不得!怪不得沈家少爷流落在外三年,沈家都没动静!原来……原来人家家里早就当他死了啊!
小满!小满这是捡了个‘死人’回来当男人啊!
这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我的娘诶!原来是这么回事!小满救了个‘死人’!还给他当媳妇生了娃!
沈家压根不知道他还活着那……那现在来接人的是……
完了完了!这……这算怎么回事啊活见鬼了
沈少爷……不,这个‘沈青山’……他现在到底是人是鬼啊他这身份……算啥
那……那小山少爷……他……他算谁的孩子
所有惊疑、恐惧、探究的目光,如同无数根芒刺,狠狠扎在沈青山的身上!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剥光了衣服、推到烈日下暴晒的泥塑。
所有的尊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算计,都在那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不再是沈家失而复得的继承人。
他成了一个身份不明、甚至可能已死的……
孤魂野鬼!
啊——!!!
沈青山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
他双目赤红,额头上青筋暴跳,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临疯狂的野兽!
最后一丝理智被彻底烧断!
林小满!我杀了你!!
他猛地朝我扑了过来!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3
沈青山像一头彻底被激怒、失去理智的疯牛,赤红着双眼,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朝我猛扑过来!
那张英俊的脸扭曲得如同恶鬼,哪里还有半分沈家少爷的矜贵
贱人!我杀了你!!
他的吼声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带着绝望的劲风。
院子里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啊——杀人啦!
快拦住他!
沈少爷疯啦!
王大娘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其他村民也吓得魂飞魄散,乱作一团,下意识地往后退缩,哪里有人敢上前
林小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小脸煞白,死死抱住我的腿,发出惊恐的呜咽:娘!爹!不要打娘!
就在沈青山布满血丝的眼睛近在咫尺,那双曾劈过柴、也曾温柔抚摸过我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抓向我脖子的瞬间——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不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是沉重的木棍狠狠砸在皮肉筋骨上的闷响!
沈青山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
他脸上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踉跄着,像喝醉了酒一样,艰难地、一寸寸地扭过头。
看向自己的身后。
一个高大的身影,像一座沉默的铁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
手里,正握着一根碗口粗、还沾着新鲜泥土的硬木柴棒。
是村东头的樵夫,赵铁柱。
他平时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是村里有名的力气大、脾气倔的闷葫芦。
此刻,他黝黑粗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深潭。
他手里的柴棒,结结实实、精准无比地砸在了沈青山右边小腿的腿弯上!
呃啊——!
迟来的剧痛终于冲垮了沈青山的神经,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再也支撑不住,右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
尘土被他砸得飞扬起来。
他痛苦地蜷缩着身体,双手抱住剧痛的右小腿,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猛地抬头,怨毒如毒蛇般的目光死死钉在赵铁柱脸上。
你……你敢打我!
赵铁柱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只是沉默地向前一步,挡在了我和小山的身前。
手里的柴棒,斜斜地指向地面。
那姿态,不言而喻。
想动林小满和她儿子
先问问我手里的棍子答不答应。
沈青山被这无声的蔑视彻底激怒了。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恨意。
一个贱妇!一个莽夫!都反了天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右腿钻心的剧痛让他根本无法着力,只能狼狈地半跪在那里,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落水狗。
你们等着!沈家的人就在村口!我要让你们……
他的狠话还没放完,就被一阵急促而威严的脚步声和冷喝打断。
住手!怎么回事!
院门口,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绸缎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
他身后跟着几个穿着黑色短打、腰板笔挺、一看就是练家子的精壮汉子。
强大的气场瞬间笼罩了整个混乱不堪的小院。
嘈杂的议论声像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村民们敬畏地看着这群突然出现、明显来头极大的人,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往后退,让开了一条路。
王大娘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瘫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沈青山在看到那老者的瞬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他脸上的痛苦和怨毒瞬间被一种狂喜和委屈取代!
福伯!福伯!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声音因为激动和疼痛而发颤,您可算来了!快!快把这个疯妇和这个凶徒给我拿下!
他指着我和赵铁柱,眼神怨毒得能滴出血来。
他们伪造文书,污蔑我的身份!还指使凶徒行凶!意图谋害于我!快把他们抓起来!送官!我要让他们把牢底坐穿!
沈家的大管家,福伯。
他微微蹙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
扫过瘫软在地的王大娘,扫过惊魂未定的村民。
扫过沉默挡在我身前的赵铁柱。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狼狈跪地、形容凄惨的沈青山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沈青山期待的关切和维护。
只有审视。
冰冷的、如同打量一件物品般的审视。
福伯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我身上。
更确切地说,是落在我手里那张高高举起的纸上。
当他看清那纸上死亡证明四个刺目的大字时,他那张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瞳孔骤然收缩!
一丝极其细微的震动,掠过他眼底。
这位……姑娘,福伯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威压,直接越过沈青山,看向我。
你手中所持,是何物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纸张,看清上面每一个字。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沈青山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急声叫道:福伯!那是假的!是她伪造来污蔑我的!您别信她……
少爷!福伯猛地沉声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在问这位姑娘。
沈青山被噎得脸色一白,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憋得他胸口剧烈起伏,却再不敢出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我身上。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纸。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
我知道,真正的决战,此刻才真正开始。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
迎着福伯那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足以让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三年前,七月初三。
由青石村镇公所出具。
申报人林小满。
关于其夫……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眼神怨毒的沈青山,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名字。
沈青山。
因高处坠落,颅脑损伤,确认死亡的。
官、方、死、亡、证、明。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铁钉,狠狠钉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轰——!
刚刚勉强压下去的震惊浪潮,再次以更汹涌的势头席卷了整个院子!
官方证明!镇公所出的!
天啊!那……那就是真的了!沈少爷……三年前就死了
那……那这个是谁!
村民们彻底懵了,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们嗡嗡地议论着,看向沈青山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仿佛在看一个借尸还魂的怪物。
福伯的脸色,在听到官方死亡证明几个字时,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他身后的几个黑衣汉子,也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手按在了腰间的短棍上,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死亡证明福伯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那份沉稳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
他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
可否,容老朽一观
他的目光带着沉重的压力。
我没有丝毫犹豫。
将那张承载着沈青山死亡命运的纸,递了过去。
福伯伸出保养得宜、却布满老茧的手,郑重地接过了那张粗糙泛黄的纸。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
仿佛接过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院子里静得可怕。
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黏在福伯和他手中的那张纸上。
沈青山半跪在地上,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盯着福伯的手,指甲深深抠进了掌心的泥土里。
王大娘忘了爬起来,坐在地上,伸长了脖子。
赵铁柱依旧沉默地挡在我和小山身前,像一堵沉默的山墙。
林小山紧紧抱着我的腿,小脸埋在我衣服里,只露出一双惊惶不安的大眼睛。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福伯垂着眼,看得极其仔细。
他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粗糙的纸张。
抚过沈青山那三个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签名。
抚过那枚暗红、模糊、带着点草木灰痕迹的指印。
他看得那么专注,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进眼里。
空气凝固了。
只有纸张在他指尖翻动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每一下,都像重锤敲在沈青山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眼神里的怨毒被巨大的恐惧一点点吞噬。
终于。
福伯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凝重,已经化为了实质性的冰冷。
那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后的震怒,以及一种审视赝品般的严厉。
他没有看沈青山。
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我。
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棘手
林姑娘。福伯的声音沉缓,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此文书,确系青石村镇公所印鉴。
他这话一出,如同法官落下了法槌!
一锤定音!
轰——!
院子里彻底炸开了锅!
是真的!老天爷!是真的死亡证明!
沈少爷三年前就死了!死在这青石村了!
那……那现在这个……是谁鬼还是冒充的!
沈家来接人……接了个寂寞接了个‘死人’还是个冒牌货!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在人群中蔓延。
村民们看向沈青山的眼神,不再是敬畏或羡慕,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惊疑、恐惧和……鄙夷。
仿佛在看一个精心策划、却最终被戳穿的惊天骗局!
不——!!!
沈青山发出一声绝望的、野兽濒死般的嘶吼!
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右腿的剧痛让他再次重重跌跪在地。
他目眦欲裂地瞪着福伯,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
福伯!您不能信她!这是假的!是她伪造的!她恨我要带走小山!她故意陷害我!我是沈青山!我是沈家的大少爷!我身上有胎记!我……
够了!
福伯猛地一声断喝!
如同惊雷炸响!
他第一次将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狼狈不堪的沈青山。
那目光里,再无半分往日的恭敬,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厌弃!
少爷福伯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渣子,带着浓浓的讽刺。
文书印鉴,确凿无疑。
申报人,是你发妻林氏。
指印签名,虽潦草,但经得起比对。
他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沈青山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至于你……
福伯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冷酷的弧度。
一个在官方文书上,三年前就已确认死亡之人。
你告诉我。
你究竟是谁
轰隆!
这最后一句质问,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沈青山的头顶!
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希望,劈得粉碎!
将他费尽心机想要掩盖的、那三年卑微的过往,连同他此刻沈家大少爷的幻象,彻底劈得灰飞烟灭!
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一滩烂泥。
脸色死灰,眼神空洞。
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完了。
全完了。
他的身份,他的前程,他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全都被这一纸死亡证明,钉死在了三年前那个冰冷的乱石岗上!
福伯不再看他一眼。
仿佛地上那个失魂落魄的人,只是一堆惹人厌弃的垃圾。
他转向我,眼神里的冰冷褪去些许,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面孔。
林姑娘,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既已查明,此人身份存疑,且与沈家已故大少爷沈青山有重大关联。
为查明真相,也为沈家声誉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紧紧依偎在我腿边的林小山。
那目光带着审视,带着评估,像在打量一件突然出现的、意料之外的物品。
此子,既可能牵涉沈家血脉,按沈家规矩,需一并带回府中,由老夫人亲自验明正身,再做定夺!
他身后的两个黑衣汉子立刻会意,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就要伸手来拉林小山!
不——!
我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猛地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挡在身前的赵铁柱(他怕伤到我,下意识地侧身让开),张开双臂,死死将小山护在身后!
谁敢动我儿子!
我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布满血丝,死死瞪着福伯和他身后的沈家爪牙!
验明正身定夺
我的声音因为嘶吼而沙哑破裂,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我儿子林小山!跟你们沈家!有半文钱关系吗!
福伯的眉头深深皱起,显然被我的激烈反抗激怒了。
林姑娘!休得胡搅蛮缠!此子生父身份存疑,事关沈家血脉,非同小可!岂容你一介村妇置喙带走!
身份存疑我猛地从怀里掏出木匣子,用颤抖的手,飞快地在匣子底层摸索着!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我又抽出了两张薄薄的纸!
纸张同样粗糙,但上面盖着的鲜红官印,在阳光下却刺眼无比!
我双手高举,将这两张纸如同战旗般展开!
看清楚了!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一张!
我指向左边那张。
是青石村镇公所存档的户籍底册!
户主:林小满!女!青石村籍!
夫:林青山!**亡!**
子:林小山!随母姓!入母籍!
这一张!
我的手指猛地指向右边那张更旧的纸!
纸张泛黄,抬头几个大字触目惊心——**断绝书!**
下面,是歪歪扭扭、却和死亡证明上如出一辙的签名——**沈青山!**
以及一行同样歪扭的小字:
立书人沈青山(曾用名林青山),因伤病缠身,自觉命不久矣,恐拖累发妻林小满,自愿立此断绝书。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所生之子林小山,随母姓林,永为林氏子嗣,与沈青山再无瓜葛。恐后无凭,立此书为证。指印为凭。
下面,依旧是那个暗红的、带着草木灰痕迹的指印!
三年前!他高烧不退!以为自己要死了!
我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混合着极致的愤怒和悲怆,嘶声力竭地喊道!
是他!亲手写下的断绝书!按下的指印!
是他!自愿放弃小山!让他随我姓林!入我林家族谱!永为林氏子嗣!
是他!亲口说!他与小山!再无瓜葛!
我猛地将两张纸狠狠拍在一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们狠狠摔在福伯脚前的地上!
尘土飞扬!
现在!
我像一尊被逼到悬崖边、浑身浴血却依旧挺直脊梁的雕像,死死盯着脸色骤变的福伯,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响彻整个死寂的院落!
你告诉我!
你们沈家!凭什么!带走我儿子林小山!
就凭他那个三年前就已经‘死’了、还亲手写下断绝书的爹!
还是凭你们沈家!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规矩’!
4
两张轻飘飘的纸,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砸落在福伯的脚前。
也砸在了所有沈家人的心上。
断绝书。
随母姓。
永为林氏子嗣。
再无瓜葛。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福伯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
他瞳孔深处,那最后一丝掌控全局的沉稳,终于彻底碎裂!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两张纸。
一张是官府的户籍底册,白纸黑字,鲜红官印,清清楚楚写着林小山,随母姓,入母籍!
另一张是那触目惊心的断绝书!那歪扭却无法否认的签名和指印!那永为林氏子嗣、再无瓜葛的冰冷字句!
铁证如山!
如山!
福伯的呼吸,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急促。
他身后那几个原本气势汹汹的黑衣汉子,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不知所措。
他们奉命来接流落在外的大少爷和小少爷。
结果,大少爷成了三年前官方认定的死人,身份存疑,甚至可能是个冒牌货!
而小少爷……
人家亲娘手里,攥着生父亲笔写下的断绝书!官府户籍上明明白白写着随母姓!跟沈家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这还怎么带
强行带走
那跟土匪绑票有什么区别!
沈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瘫在地上的沈青山,如同回光返照的厉鬼,发出绝望而凄厉的嘶嚎。
他挣扎着想要爬过来撕碎那两张纸,却被赵铁柱一步上前,用那根沾着泥的柴棒冷冷地抵住了肩膀,再也无法寸进。
福伯!您别信她!是她逼我的!是她趁我病重神志不清逼我写的!那不算数!小山是我的儿子!他姓沈!他必须姓沈!
他的嘶吼,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福伯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再给他。
仿佛地上那个歇斯底里的人,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无关紧要、惹人厌弃的噪音源。
福伯的目光,艰难地从地上的两张纸上抬起。
再次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棘手,有被彻底打乱计划的愠怒,还有一种……难以置信的重新审视。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在这个穷山沟里,在这个被他视为蝼蚁的村妇手中,竟然握着如此致命的杀手锏!
这两张纸,不仅彻底钉死了沈青山(或者说林青山)的过去。
更斩断了他带走林小山的所有法理和情理!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满院村民,早已被这一连串惊掉下巴的反转震得魂飞天外。
王大娘坐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鹅蛋,眼珠子瞪得几乎要掉出来,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我、福伯、地上那两张纸以及状若疯癫的沈青山之间来回逡巡。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福伯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似乎在用尽全力,消化这颠覆性的局面,权衡着利弊。
最终,他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沈家大管家的、刻板的严肃。
只是这份严肃之下,已透出浓浓的疲惫和无力。
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林姑娘……
这三个字,他叫得异常艰难。
此二份文书……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关系重大,真伪……尚需详查。
他避开了断绝书和随母姓的核心问题,试图用详查真伪来拖延,来维持沈家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
为稳妥起见,福伯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几乎是屈尊降贵般的考量,落在了被我死死护在身后、只露出一双惊恐大眼睛的林小山身上。
此子,暂且……
他的话还没说完。
呜哇——!!!
一直死死压抑着恐惧的林小山,在福伯那极具压迫感的注视下,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我护着他的手臂,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
他没有扑向任何人。
而是扑向了地上那两张纸——那张户籍底册,和那张断绝书!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
林小山小小的、沾满泥巴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了那两张纸!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
小小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稚嫩的、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院子里!
我不走!
我不姓沈!
我姓林!我叫林小山!
他高高举起那两张被他抓得皱巴巴的纸,像是举着两件神圣的武器!
泪流满面,却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
这是我爹写的!他不要我了!他把我给娘了!
我是我娘的儿子!
你们都是坏人!都想抢走我娘!都想拆散我和娘!
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孩子尖锐的哭喊,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瞬间刺破了所有虚伪的算计和强撑的体面!
福伯脸上的刻板严肃,彻底崩塌。
他身后那些沈家的精壮汉子,一个个面露尴尬,眼神躲闪,甚至有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村民们看着那哭得撕心裂肺、却倔强地举着证据的小小身影,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心酸。
造孽啊……有人小声叹息。
看看把孩子逼成啥样了……
就是,有那白纸黑字,还有官府大印,人家亲爹都不要他了,沈家还来抢啥啊这不是作孽吗
沈家……唉……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议论声不大,却像细密的针,扎在福伯和所有沈家人的脸上。
沈青山瘫在地上,看着那个指着他哭喊我恨你的儿子,眼神空洞,最后一丝神采也熄灭了。
完了。
全完了。
他处心积虑想要带回沈家、继承家业的儿子,此刻正举着他亲手写下的断绝书,用最稚嫩也最残忍的声音,宣告与他彻底的决裂!
福伯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那里面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大势已去的颓然。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身后那些进退维谷的汉子,做了一个极其无力的手势。
退下。
声音干涩得像是从沙漠里挤出来。
黑衣汉子们如蒙大赦,立刻垂首,无声地向后退去。
福伯的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依旧死死抓着那两张纸、像只发怒小兽般挡在我身前的林小山。
那眼神里,有遗憾,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没有再看地上如同死狗的沈青山一眼。
他转过身。
那挺直的背脊,似乎在这一刻,微微佝偻了一些。
他迈开步子,朝着院门走去。
步伐沉重。
来时气势汹汹,去时萧索无声。
一个精明的汉子小跑几步,捡起地上那张被沈青山视为救命稻草、如今却成了他催命符的死亡证明,小心翼翼地递还给福伯。
福伯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他沉默地接过那张纸,攥在手里。
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他保养得宜的手掌。
然后,他带着沈家所有的人,一言不发,沉默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出了这个让他沈家颜面扫地、铩羽而归的破败小院。
如同潮水退去。
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个死寂的真空。
村民们看着沈家车队消失在村口的方向,又看看院子里如同定格般的我们母子,还有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沈青山,一时间竟没人敢出声。
王大娘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脸上表情复杂,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讪讪地闭了嘴,跟着人群悄悄溜走了。
很快,院子里只剩下我,小山,依旧沉默如山的赵铁柱,以及瘫在地上、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沈青山。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小山哭得脱了力,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却还紧紧攥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不肯松手。
我蹲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冰冷发抖的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
小山乖……没事了……没事了……我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头发上。
坏人走了……娘在……娘永远在……
小山在我怀里,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抽泣。
小手依旧死死抓着那两张纸,仿佛那是他全部的依靠。
赵铁柱默默地走过来,弯腰捡起地上那把被摔开的黄铜小锁,又捡起那个空了的旧木匣。
他把锁和匣子递到我面前,依旧沉默。
我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他。
这个沉默寡言的樵夫,在我最绝望的时刻,用一根柴棒,为我和小山筑起了一道墙。
我接过匣子和锁,喉咙哽咽:铁柱哥……谢……
他摇了摇头,打断了我未出口的感谢。
目光扫过地上死狗般的沈青山,又落在我和小山身上。
那眼神很沉,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沈青山。
那个曾被我背回家,曾与我相依为命,曾让我付出一切的男人。
此刻,他像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烂泥,瘫在冰冷的泥地上。
头发散乱,沾满尘土。
脸上是鼻涕眼泪和泥土混合的污迹。
昂贵的绸裤在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渗血的皮肉。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什么,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颓败和绝望。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只有被彻底打回原形、剥光了所有伪装的……死寂。
我抱着小山,缓缓站起身。
背脊挺得笔直。
夕阳的金光落在我脸上,将未干的泪痕照得发亮。
我看着地上的沈青山。
眼神里,再无半分波澜。
没有恨,没有怨。
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如同看着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
赵大哥,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麻烦你,把他拖出去。
扔在村口。
他沈家的车,应该还没走远。
赵铁柱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有任何废话。
他大步上前,如同拎一只破麻袋,毫不费力地抓住沈青山后脖领的衣服,将他整个人从地上粗暴地拖了起来。
沈青山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毫无反抗,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声响,双脚在泥地上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
赵铁柱拖着他,像拖着一件碍眼的垃圾,径直走向院门。
破败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
夕阳将一大一小两个决绝的背影,投在院内的泥地上。
然后,消失在了门外。
院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和小山。
夕阳的暖光笼罩着我们。
小山在我怀里,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
他哭累了,睡着了。
小小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张救了我们母子的纸。
我抱着他,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里。
目光扫过歪倒的凳子,散落的沙盘,还有地上被拖拽留下的泥痕。
最后,落向屋檐下。
那里,静静地放着一个半旧的竹筐。
筐里,是我早上从山上采回来的新鲜菌子。
一朵朵,顶着湿润的泥土,在夕阳下散发着淡淡的、属于山林的清香。
我抱着小山,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竹筐。
脚步很稳。
弯下腰,我用一只手,稳稳地挎起了那个沉甸甸的筐。
菌子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抱着熟睡的儿子,挎着满满一筐新鲜的菌子。
挺直脊背。
走出了这间承载了三年卑微、痛苦、欺骗,也最终让我彻底斩断枷锁的破败院落。
走向村外。
走向那条通往山外小镇、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土路。
筐里的菌子,随着我的脚步,轻轻晃动着。
明天是镇上的大集。
这些新鲜的菌子,一定能卖个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