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孽债轮回十四年 > 第一章

夜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青石巷,檐角的水珠串成一线,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而冰冷的水花。陈家那间新开张的锦绣庄铺面里,烛火却暖融融地亮着。陈富贵搓着粗糙但已显出几分商贾圆润的手掌,炭盆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他和对面孙进士同样被生活磨砺过的面庞。两人中间的小几上,摊开着一本簇新的账簿,墨迹犹新。
孙老弟,瞧瞧,陈富贵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手指点着账册上最后一行数字,头一个月,刨去本钱、伙计工钱、这铺子租金,净利,这个数!他伸出几根手指晃了晃,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开,仿佛卸下了半生挑担走街的沉重。
孙进士,名字里虽带个进士,实则是个地道的布贩子,年轻时也读过几年书,可惜连个秀才也没捞着,最终也扛起了货担。他凑近些,鼻梁上架着的廉价铜边眼镜滑落几分,浑浊的眼睛凑在跳跃的烛光下仔细辨认那数字,嘴里喃喃地数着:……三……五……八……嗬!八两七钱!富贵哥,真不少了!他抬起头,眼角的鱼尾纹深刻,却盛满了纯粹的欢喜,像刚掘到一锭元宝的庄稼汉。比咱们单打独斗,风里来雨里去,强太多了!这铺子,开对了!
那是自然!陈富贵端起粗瓷茶碗,咕咚灌了一大口温热的茶水,豪气顿生,往后啊,咱们兄弟就守着这铺面,再不用顶风冒雨,吃那灰土了!让婆娘娃娃,也过几天安生舒坦日子!
说到婆娘娃娃,两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孙进士的妻子和自家娘子,几乎同时怀了身子,这成了两家近来最大的喜事。前几日,两家夫人凑在一处做针线,不知谁先起的头,便有了那热络的约定:若生下一双儿女,便结为亲家,若是同男同女,便做兄弟姊妹。这约定,给这刚刚起步、还带着泥土腥气的小生意,又添上了一层温暖的、血脉相连的期许。
孙进士:富贵哥,等娃儿落了地,咱们可得好好喝一杯!这亲事要真成了,那才叫亲上加亲!他语气里满是朴实的憧憬。
一定!必须的!陈富贵哈哈大笑,用力拍了下孙进士的肩头。那笑声在小小的铺面里回荡,盖过了窗外绵密的雨声,也暂时掩盖了命运在暗处悄然布下的狰狞陷阱。那炭火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短暂地照亮了两人眼中对未来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暖意。这暖意如此真实,仿佛能一直这样暖下去,暖到儿孙满堂,暖到白头偕老。他们谁也不会想到,仅仅数月之后,这看似坚不可摧的情谊,会被一万两冰冷的白银轻易碾碎,而这片屋檐下此刻的温暖笑语,将成为日后漫长岁月里最刺骨的回忆。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陈家的娘子先发动,挣扎了一日一夜,在黎明鸡叫时分,诞下了一个哭声嘹亮的女婴。接生婆喜滋滋地出来报喜:恭喜陈老爷,是位千金小姐!眉眼俊着呢!陈富贵在产房外搓着手,又是欢喜女儿,心头又隐隐掠过一丝对弄瓦的微妙遗憾。
消息传到隔了几条巷子的孙家,孙进士正紧张地在自家堂屋里来回踱步。他婆娘也到了时辰,阵痛一阵紧过一阵。直到日上三竿,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穿透门板。孙家老娘抱着襁褓出来,笑得见牙不见眼:进士!进士!带把儿的!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陈富贵闻讯赶来,带着贺礼,一进门就拱手道喜。两家的男人站在院子里,看着各自的新生儿,脸上是初为人父的激动和疲惫。孙进士看着陈富贵怀里的女婴,红扑扑的小脸,又看看自己老娘怀里那结实的小子,心头一热,旧话重提:富贵哥,你看,这可不就是老天爷定下的姻缘一文一武,一静一动,多登对!
陈富贵看着襁褓中粉团似的女儿,再看看孙进士怀里那正蹬着小腿、力气十足的男婴,心头那点微妙的遗憾被这桩现成的良缘冲淡了。他用力点头,脸上绽开笑容:好!好!孙老弟,咱们说定了!荷花,他低头看着女儿,这就是你未来的小夫婿了!叫子谦!孙子谦!好名字!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孙进士怀中婴儿的小脸。那孩子仿佛有感应,竟咧开没牙的小嘴,朝着陈富贵模糊地啊了一声。这一声,在陈富贵听来,如同契约落定的印章。
两家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喝了定亲酒。酒是陈富贵特意买来的上好花雕,菜肴是两家娘子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指挥厨下张罗的,虽不名贵,却透着十足的诚意和喜庆。小小的院落里充满了孩子的啼哭、大人的笑声和酒菜的香气,似乎预示着两家更加紧密、蒸蒸日上的未来。那份写在红纸上的娃娃亲庚帖,被郑重地收进了两家的箱底,像一颗种子,埋在了他们以为无比肥沃的土壤里,等待着开花结果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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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时光,在婴孩的啼哭、牙牙学语和蹒跚学步中飞快溜走。陈家的锦绣庄生意越发红火,陈富贵身上早年挑担的痕迹渐渐褪去,腰身圆润了些,眉宇间添了商贾的精明与沉稳。孙进士家却依旧是老样子,甚至更显拥挤——他婆娘又有了身孕。孙家没分家,上有高堂,下有兄弟妯娌侄儿侄女,十几口人挤在村里那几间老屋里,日子过得紧巴。孙进士那份铺子里的分红,大多填补了家用,自己反倒没落下多少。
这年开春,渗水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新到了一批江南的顶级云锦和蜀地的亮花缎子,花色时新,料子顶尖,运到他们这边,定能卖出大价钱。陈富贵和孙进士一合计,这趟货值得跑。两人盘点出铺子里几乎所有的流动资金,又各自从家里凑了些体己,陈富贵带了六百两,孙进士咬咬牙,把压箱底的五百两也拿了出来。沉甸甸的银票和现银贴身藏着,赶着铺子里唯一一辆像样的马车,踏上了去往渗水城的官道。
去时一路顺利。在渗水城,两人凭着多年练就的眼光和口才,与那江南来的大客商软磨硬泡,终于以极优惠的价格,将这批紧俏的好料子订了下来。交了定金,约定好半月后来提货。回程时,两人心情舒畅,盘算着这批货出手后的丰厚利润,连马蹄踏在官道上的声音都显得格外轻快。
变故发生在返程的第三天下午。马车行至一处荒僻的山道,两旁是连绵的矮山,林木森森。天色有些阴霾,山风吹过,带着料峭的寒意。远远地,孙进士眼尖,指着前方路边一团蜷缩的暗影:富贵哥,你看,那是不是个人
陈富贵勒住马,定睛一看。果然,官道旁的枯草丛里,蜷伏着一个衣衫褴褛、看不清面目的男人,一动不动。两人走近下车,一股浓烈的汗馊味和血腥气扑面而来。那人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嘴唇干裂出血口子,眼看就要不行了。
喂!醒醒!兄弟!孙进士蹲下身,小心地推了推那人的肩膀。
那人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毫无焦距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嗯嗯声。他挣扎着想抬手,却无力地垂下。孙进士赶紧解下腰间的水囊,凑到他嘴边,小心地喂了几口清水。
几口水下肚,那人似乎缓过一口气,眼神清明了一瞬,死死抓住孙进士的衣袖,声音嘶哑微弱:好……好心人……救……救我……我……我是南城府……王……王家……收账的管事……路遇……强人……银子……银子……他气息急促,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沫。
王家南城府的大盐商王家陈富贵心头一震,插嘴问道。
那人艰难地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另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向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沉重包袱,用尽最后力气塞到孙进士手里:账……账本……和……一万两……银票……求……求二位……送回……南城府……王家……必有……重谢……话未说完,他身体猛地一抽,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那只抓着包袱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空气瞬间凝固。山风吹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陈富贵和孙进士蹲在尸体旁,看着那个沾血的沉重包袱,一时谁也没说话。一万两!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炸响在两人耳边。他们拼死拼活干十年,也未必能攒下这个数目!
孙进士先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看向陈富贵,眼神复杂:富贵哥……人命关天,又受人所托。咱们……咱们得把人先安顿了,然后……把这东西,送去南城府王家。他掂了掂手里的包袱,那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陈富贵没吭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包袱,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地翻腾、碰撞。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有了它,他的锦绣庄可以开遍府城,他可以住进高门大院,他的荷花将来能嫁入真正的官宦人家,再也不用跟那个泥腿子孙家扯上关系……无数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出来,疯狂噬咬着他的理智。他慢慢抬起头,看向孙进士,声音干涩得厉害:送……送去南城府孙老弟,你……你可想好了这一万两,是那管事从强人手里夺回来的还是……他本就是卷了王家的银子跑路的送回去……王家认不认账会不会反咬我们一口,说我们谋财害命
孙进士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皱紧眉头:富贵哥,话不能这么说!这人临死托付,咱们既然答应了,就得做到!这是道义!再者,王家是何等门第咱们把东西送回去,讲明原委,他们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反咬这银子……它烫手啊!不是咱们的,一分也不能拿!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固执和迂腐。
道义道义能当饭吃陈富贵的声调陡然拔高,压抑的欲望和恐惧瞬间冲破了闸门,十年!孙老弟!咱们拼死拼活干十年!看看你家里,十几口人挤在破屋里!看看你婆娘,怀着身子还下地干活!再看看我!我陈家就荷花一根独苗!我不想她将来跟着你那儿子吃苦受穷!他猛地指向那个包袱,眼睛赤红,有了它!一切都不一样了!咱们分了它,远走高飞,改名换姓,谁还知道咱们是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子孙后代都受用不尽!何必为了那点虚名,去冒这天大的风险王家是好相与的万一……
陈富贵!孙进士厉声打断他,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怎能说出这等话来!这是不义之财!拿了它,我们这辈子良心能安吗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我孙某人虽穷,但绝不取这不义之财!这银子,必须送回去!他紧紧抱着那个包袱,像是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抱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陈富贵彻底撕下了伪装,面目狰狞地低吼着,孙进士!你别不识抬举!这银子,今天你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你难道想独吞不成他向前逼近一步,眼神凶狠,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饿狼。
你……你疯了!孙进士被他眼中的凶光慑住,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抱紧包袱,我绝不会让你干这昧良心的事!这银子,我拼了命也要送到王家去!
拼了命陈富贵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冷笑,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贪婪和疯狂彻底吞噬,那你就去死吧!积压的恐惧(怕孙进士告发)、被顶撞的暴怒、以及对那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款的疯狂渴望,瞬间点燃了最原始的杀意。他像一头失去控制的野兽,猛地扑了上去,双手死死掐住了孙进士的脖子!
呃……啊……孙进士猝不及防,手中的包袱噗地掉落在枯草上。他双眼圆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痛苦,拼命挣扎,指甲在陈富贵的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但陈富贵此刻力气大得惊人,双臂如同铁箍。孙进士的挣扎渐渐微弱,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咯咯声,脸涨成了紫红色,眼睛死死瞪着陈富贵,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愤怒,最后凝固成一片死灰般的绝望和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孙进士的身体彻底软了下去,不再动弹。陈富贵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杀人了!他杀了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挑担、一起开铺子的兄弟!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的贪婪更加冰冷刺骨。他惊恐地环顾四周,荒山野岭,暮色四合,只有风吹草木的簌簌声,像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不行!不能让人发现!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颤抖着手探了探孙进士的鼻息——死透了。又摸了摸颈侧——冰冷僵硬。
陈富贵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毁尸灭迹!他发疯似的在附近寻找,终于在离官道几十丈远的一处隐蔽山坳里,找到一片松软的坡地。他拔出随身防身用的短刀,开始拼命地挖。泥土混着碎石,磨破了他的手掌,汗水混着泪水糊了满脸,但他不敢停歇。恐惧给了他力量。他机械地挖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孙进士临死前那双死死瞪着他的眼睛在眼前晃动。
一个勉强能容下一人的浅坑终于挖好。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只有一弯惨淡的下弦月挂在树梢,投下模糊不清的光影。陈富贵几乎是拖着孙进士僵硬的尸体,连滚带爬地弄进坑里。他不敢看那张脸,胡乱地把泥土推下去,盖住那身熟悉的粗布衣裳,盖住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填平,又搬来些石块和枯枝盖在上面。
做完这一切,他浑身瘫软,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新翻的泥土旁,双手沾满了泥和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孙进士的)。一万两银票和孙进士那五百两现银的包袱,就丢在旁边,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触碰。
夜风更冷了,吹得他透心凉。远处似乎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陈富贵猛地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他。这里不能久留!他一把抓起那个沉重的包袱,跌跌撞撞地跑回官道。马车还在原地,马儿不安地刨着蹄子。他爬上马车,拼命抽打马匹,只想快点逃离这噩梦般的地方。
城门早已关闭。陈富贵失魂落魄,像只惊弓之鸟,只能沿着官道漫无目的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山坳里影影绰绰现出一座破败山神庙的轮廓。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把马车赶进去。庙里蛛网遍布,神像坍塌,阴森可怖。他缩在角落里,紧紧抱着那个沾血的包袱,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孙进士临死前那灰败绝望的眼神,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他死死捂住耳朵,仿佛能听到孙进士在泥土下的控诉。这一夜,他睁着眼,在无边的恐惧和黑暗中煎熬,每一刻都如同在地狱中度过。
天刚蒙蒙亮,陈富贵便像被鬼撵着一样逃离了破庙。他不敢回本县,赶着马车绕道去了邻县一个偏僻小镇。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钱庄,他抖着手,将那一万两巨额银票和孙进士的五百两、自己的六百两现银,一股脑儿换成了几张轻飘飘但价值连城的新银票,贴身藏好。又将那辆见证了所有罪恶的马车,贱卖给了一个过路的行商。
做完这一切,他换上了一身早就准备好的破旧衣裳——那是他早年挑担时穿的,一直压在箱底。他走到镇外的树林里,对着溪水,用树枝将头发抓得如同乱草,抓起地上的污泥抹在脸上、脖子上。他用力撕扯着本就破烂的衣襟,直到它变成真正的褴褛布条。他脱下还算完好的鞋子,在粗糙的石头上狠狠磨蹭,直到脚趾头露了出来,脚底磨出血泡。最后,他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咬着牙,在自己手臂、胸口上划出几道深深的血痕——这需要极大的狠劲,但比起内心的煎熬,皮肉之苦反而成了某种解脱。
当一身狼狈、散发着恶臭、步履蹒跚、眼神涣散的陈富贵出现在熟悉的镇子口时,立刻引起了轰动。
哎哟!那不是陈掌柜吗
天爷!陈掌柜!你这是咋了
快!快来人啊!陈掌柜出事了!
熟悉的街坊邻居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扶住。有人跑去陈家报信,有人赶紧去请大夫,还有人直接搀着他往县衙方向走——得报官啊!
陈富贵任由他们摆布,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开始编织那个在破庙里反复推敲、此刻已融入他骨髓的谎言:劫……劫匪……好多……好多人……蒙着脸……拿着刀……孙……孙老弟……银子……银子全抢走了……孙老弟……被……被他们逼到……逼到悬崖边……掉……掉下去了……我……我去拉……被……被打晕了……马……马车也……也没了……他适时地挤出几滴浑浊的眼泪,身体配合地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再次晕厥过去。
很快,陈家的帮佣、镇上的里正都赶来了。众人簇拥着形容凄惨的陈富贵,直奔县衙。惊堂鼓敲响,县太爷升堂。陈富贵跪在堂下,涕泪横流,将那个惊心动魄的遭遇劫匪、孙进士坠崖、自己重伤逃生的故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又哭诉了一遍。他撩起破烂的衣袖,露出那些狰狞的、还渗着血珠的自残伤痕,触目惊心。
县太爷看着堂下这死里逃生的苦主,听着那合情合理的叙述(结伴行商遇劫,太常见了),再看他那一身惨状,心中已信了七八分。他当即发下火签,命衙役速去陈富贵所说的山崖附近仔细勘查搜索,同时行文给凶案发生地附近的州县衙门,请求协查,看是否有村民发现孙进士的尸体或活口。
第二天,陈富贵不顾重伤和家人的劝阻,执意要亲自去孙家报丧。他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掩盖了伤痕,但脸色依旧惨白),在家仆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走进了孙家那破败的农家小院。孙家老少正在院子里忙碌,看到陈富贵这副模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当陈富贵哽咽着、用颤抖的声音说出孙老弟他……他……遇了劫匪……掉下悬崖……尸骨无存……是我没用……没能救下他……时,孙进士的妻子,那个怀着身孕、身体本就虚弱的妇人,双眼一翻,连一声悲呼都没能发出,直挺挺地就向后倒去。
娘!
嫂子!
快!快扶住!
院子里顿时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陈富贵也扑通一声跪下,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哭得情真意切,肝肠寸断。他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塞到孙家老大手里:大哥!大哥!我对不起孙老弟啊!这是……这是当初我们合伙开铺子,孙老弟入伙的本钱……还有……还有这一年的分红……我都拿来了!你们……你们收着……往后……往后日子还得过啊……那布包里,是沉甸甸的几十两碎银子,在孙家人看来,已是巨款,足以支撑一段时日。
孙家老大,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捧着那包银子,看着哭晕过去的弟妹,再看看悲痛欲绝的父母和惊恐的孩子们,又看看眼前哭得几乎背过气的陈富贵,一时间悲从中来,也跟着嚎啕大哭,哪里还有心思去分辨陈富贵话语里的漏洞只觉得这陈掌柜,真是重情重义,遭此大难,还惦记着他们孤儿寡母。
陈富贵在孙家待了许久,又是帮着请大夫,又是安慰老人孩子,直到孙进士妻子悠悠转醒,他才在众人的劝说下,拖着虚弱的身体离去。临走时,他一步三回头,脸上满是悲痛和不忍。然而,当他转身走出孙家低矮的院门,背对着那些悲恸的目光时,那沉痛的表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院墙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晦暗不明。
从此,陈家与孙家,这两户曾经亲密无间、定下儿女亲事的兄弟,便如同隔了一道无形的天堑,极少再有往来。锦绣庄的生意依旧红火,陈家的日子越过越富足,高墙大院渐渐立起。而孙家,顶梁柱轰然倒塌,只剩下孤儿寡母和沉重的悲伤,在贫困的泥沼里苦苦挣扎。那份压在箱底的娃娃亲庚帖,仿佛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成了双方心头一个无法触碰、更无法兑现的隐痛。命运的轮盘,在鲜血和谎言的推动下,已经彻底转向了无法回头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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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光阴,足以冲刷掉许多痕迹。镇上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更光滑了些,两旁的店铺也换了几茬招牌。唯有陈家的锦绣庄,铺面越扩越大,气派的门脸,光亮的招牌,成了镇上数一数二的布庄。与之相映的,是陈家那气派的高门大院,朱漆大门,石狮子把守,进出的仆役衣着光鲜。
而孙家,依旧蜗居在村尾那几间愈发破败的老屋里。当年孙进士的遗腹子,在母亲哭晕醒来后不久便早产出生,取名叫孙平安。可惜这孩子先天不足,又摊上家贫,一场风寒便夺走了他五岁的小命。孙进士的妻子,那个曾经温婉的女人,在接连失去丈夫和幼子的双重打击下,身体彻底垮了,缠绵病榻多年,全靠汤药吊着一口气。支撑这个风雨飘摇之家的重担,便沉沉地压在了长子孙子谦单薄的肩膀上。
孙子谦早已不是当年襁褓中那个蹬着小腿的婴儿。他继承了父亲清秀的眉眼,却过早地被生活的风霜刻上了印记。十七岁的少年,身量虽已长成,但常年劳作使得他身形瘦削,皮肤粗糙黝黑,手指关节粗大,布满了厚茧和细小的裂口。那双本该握笔的手,如今熟练地握着锄头、镰刀,在田地里讨生活。早年开蒙读的那点书,早已在生计的重压下忘得七七八八。他沉默寡言,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抹不去的郁色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陈家的独女陈荷花,却如同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名花,在锦绣堆里长到了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肌肤胜雪,眉眼间既有母亲的温婉书卷气,又隐隐透出父亲陈富贵的那份精明。她穿着时下府城最流行的苏绣襦裙,发髻上簪着精巧的珠花,出入有丫鬟跟随,马车接送。她是镇上多少后生梦里都不敢肖想的仙子。
十七岁,在这个小镇,早已过了寻常女子出嫁的年纪。陈荷花待字闺中,成了镇上人背后议论的话柄。原因无他,只因为箱底那份早已褪色、却始终未能解除的娃娃亲庚帖。
陈荷花对这桩亲事,是打骨子里瞧不上的。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连书都读不起的泥腿子,怎么配得上她陈家大小姐她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哭闹、甩脸子。陈富贵何尝不想退婚孙家如今就是个填不满的穷坑,沾上就是一身晦气。可当年孙进士遇难,他演足了重情重义的戏码,全镇皆知。若此时主动退婚,岂非自打嘴巴,落个嫌贫爱富、忘恩负义的名声他陈富贵如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最看重名声这张皮。
他也曾多次旁敲侧击,甚至派人去孙家递话,暗示孙子谦主动退婚。可孙进士的妻子,那个病骨支离、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女人,死死攥着这份婚约不放。这是丈夫生前定下的,是她对亡夫唯一的念想,更是儿子未来唯一的指望——她怕一旦退了婚,以孙家如今的光景,孙子谦这辈子就真的打光棍了。这份近乎偏执的坚持,成了卡在陈富贵喉咙里的一根刺。
这日午后,孙子谦伺候母亲喝了药。看着母亲枯槁的面容在药力下沉沉睡去,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心头像压了块巨石。他悄悄退出昏暗的卧房,走到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着眼,望着陈家高门大院的方向,眼神挣扎了许久。终于,一个念头压倒了所有顾虑:不能再拖了。为了母亲最后的心愿,也为了……不耽误那个如天上云彩般的姑娘。他要去陈家,亲自把婚退了。这份强求来的婚约,对两家都是折磨。他深吸一口气,换上了唯一一件没有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怀揣着那份同样陈旧发黄的庚帖,走出了家门。
陈府的门房认得孙子谦,这个沉默寡言、总是低着头走路的未来姑爷。听孙子谦说要见老爷,门房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哟,孙少爷啊真不巧,老爷和小姐一早就去铺子里了。您要不去铺子里寻寻
孙子谦默默点头,转身走向镇中心的锦绣庄。十四年了,这是他第一次踏进这间与自家命运休戚相关、却又仿佛隔着一个世界的铺子。铺面宽敞明亮,各色绫罗绸缎在光线下流淌着华贵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新布特有的味道和淡淡的熏香。伙计们衣着整洁,迎来送往,语声清脆。他这身寒酸的打扮,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他来,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但眼神深处的不以为然却藏不住:孙少爷您怎么来了找老爷老爷和小姐在二楼呢,您自己上去吧。他随意地指了指楼梯口,便转身去招呼一位衣着光鲜的客人了。
孙子谦有些局促地点点头,踏上了光洁的木质楼梯。二楼比一楼安静许多,布置得更为雅致,是一个个用精致屏风隔开的小包间,供贵客挑选成衣或洽谈大宗生意。此刻二楼似乎没什么客人,显得空荡。孙子谦放轻脚步,目光逡巡着,寻找陈富贵的身影。他隐约听见角落一个房间里有说话声,便循着声音走了过去。
那扇雕花木门虚掩着,留着一道两指宽的缝隙。里面传出的,正是陈富贵和陈荷花的声音。孙子谦下意识地停住脚步,抬起手想敲门,里面的对话却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爹!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跟孙子谦退婚啊我这肚子……我这肚子是真不能等了!是陈荷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焦灼和不耐烦,王家那边都派人来催问好几次了!王公子说了,要是这个月再不抬我过门,他娘就要做主,让他那个表妹先进门当正房了!到时候我算什么一个妾我死也不干!
孙子谦如遭雷击,抬到半空的手僵住了,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肚子王家抬过门做妾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接着是陈富贵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唉!荷花,你当爹不着急爹恨不得立刻就把那穷小子踹得远远的!可……可这事它不好办啊!当年要不是孙进士那个死脑筋!非要把那一万两银子给什么狗屁南城府王家送回去!我……我也不会一时失手把他打死!哪里还会有今天这些破事!
轰隆!
孙子谦只觉得脑子里一声惊天巨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他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死死扶住冰冷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刚才听到了什么失手……打死孙进士……爹……是陈富贵打死的不是因为劫匪是为了……那一万两银子
陈富贵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扭曲的狠戾:……要不……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找几个人,把孙子谦那小子也……也弄死就像当年……后面的话,孙子谦已经听不清了。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身,怎么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下那光洁的楼梯,怎么穿过那些华贵的布料和伙计们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怎么走出那扇象征着富贵的锦绣庄大门。
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冷,从脚底板一直蔓延到天灵盖。十四年来支撑着他和母亲活下去的那个劫匪害命的谎言,轰然崩塌。原来,父亲的惨死,家道的中落,母亲的病弱,弟弟的夭折,自己这十四年猪狗不如的困顿生活……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黑暗,源头都指向一个人——陈富贵!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同沉寂了十四年的火山岩浆,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猛地冲破了所有理智的堤坝,瞬间将他彻底吞噬!那双总是带着郁色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红色的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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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镇子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凭着本能朝着一个方向机械地移动。阳光刺眼,蝉鸣聒噪,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模糊不清,只有陈富贵那句失手把他打死和把孙子谦也弄死在脑海里疯狂回荡、撞击,如同地狱的丧钟。
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当年父亲遇害的那段荒僻山道附近。十四年过去,官道似乎拓宽了些,但两旁的矮山依旧,林木更加茂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脸深深埋进滚烫的泥土,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压抑的、破碎的嘶吼。那不是哭,是灵魂被仇恨撕裂的哀嚎。十四年的隐忍、十四年的贫苦、十四年的委屈求全,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尽一切的毒焰!
陈富贵!陈荷花!我要你们血债血偿!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沾满泥土和泪痕,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血滴。
一个疯狂而周密的计划,在他被仇恨彻底烧红的脑子里瞬间成型。他不再是无力的泥腿子,他是从地狱爬回来索命的恶鬼!
几天后,一个行色匆匆、衣衫破旧但眼神异常明亮的年轻人,出现在了临县最混乱、最鱼龙混杂的鬼市角落。他缩在阴影里,压低了斗笠,用嘶哑的声音和一个形容猥琐、眼神闪烁的干瘦老头低声交谈着。几块散碎银子塞过去,换来了两个用油纸包严密包裹的小包,还有一把刃口闪着幽蓝寒光的锋利匕首。老头咧嘴一笑,露出焦黄的牙齿:嘿嘿,小兄弟,东西保管好用!这‘哑巴散’,无色无味,掺水里,牛喝了都立刻蹬腿!这匕首,喂过‘见血封喉’的玩意儿,擦破点皮,神仙难救!至于你要的那个‘镇物’……老头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黑布裹着的、巴掌大的东西,形状扭曲怪异,触手冰凉刺骨,散发着令人极度不适的阴邪气息,……这可是好东西,埋在土里,压着尸身,保管叫那一家子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嘿嘿,怨气够重啊小兄弟孙子谦一把夺过那冰冷的邪物,像抓住救命稻草,也像抓住复仇的权柄,一言不发,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
又过了两天,一个衣着干净、面容朴实的年轻后生,出现在了陈府气派的侧门。他自称是邻村孙家坳的,受孙家少爷孙子谦所托,给陈小姐送个口信。门房见来人老实巴交,口齿清楚,又是替那穷姑爷传话,便也没太在意,进去通报了。
不一会儿,丫鬟春杏出来了,带着点好奇和警惕:喂,你真是孙少爷派来的什么事
来人(自然是孙子谦乔装)连忙躬身,陪着小心道:回姐姐话,小的确是孙少爷派来的。少爷说……说退婚那事,他想明白了,也觉得配不上小姐。只是……还有些他爹当年的旧物,想亲手交给小姐,做个……做个了断。少爷就在镇西头三里亭那边等着,想请小姐……务必移步,单独说几句话。少爷说,就几句话,绝不敢耽误小姐太久。他言辞恳切,眼神里甚至带着点哀求。
春杏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觉得不像有诈,便道:你等着,我去回禀小姐。
陈荷花正在房里对镜自怜,为王家催婚的事烦心。听到丫鬟回报,说孙子谦想通了要退婚,还要归还他爹的旧物,心头先是一松,随即又涌起一阵鄙夷和厌烦。但想到能彻底摆脱这个麻烦,她还是点了点头:行吧,就去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儿来。备车,叫上老王头赶车,春杏你跟我一起去。她特意吩咐带上车夫老王头,一个孔武有力的中年汉子,以防万一。
一辆半新的青布小马车驶出陈府侧门。陈荷花坐在车内,春杏陪着。车夫老王头坐在车辕上,甩着鞭子,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向镇西。
三里亭,一座孤零零的破旧石亭,坐落在离官道不远的一处小山包下,周围荒草丛生,少有人迹。孙子谦早已等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朴素的旧衣,但眼神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温和。他身边放着两个水囊。
马车停下。陈荷花在春杏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下了车,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厌烦:孙子谦,东西呢有什么话快说,我没空跟你耗。
孙子谦微微躬身,语气异常平静:小姐稍安勿躁。旧物……就在那边。他指了指不远处林木更茂密的山坳方向,请小姐移步几步,到那边树下,我……我这就取出来。他又拿起地上的水囊,递给春杏和老王头,脸上挤出一个疲惫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天气热,赶路辛苦。这是家里井水湃的,解解渴吧。
春杏和老王头赶了段路,确实口干舌燥。看孙子谦那老实巴交的样子,又是在自家小姐面前,便没多想,接过来拔开塞子就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陈荷花不耐烦地蹙着眉,但还是跟着孙子谦往山坳方向走了十几步,来到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远离了马车。春杏和老王头喝了水,站在原地没跟太近。
好了,拿出来吧。陈荷花站定,伸出手,语气冰冷。
孙子谦却不再看她,而是缓缓转过身,面对着官道的方向,那个他父亲被埋骨的方向。他的背影在树荫下显得有些佝偻。就在陈荷花等得不耐烦要发火时,孙子谦猛地转回身!
他的脸在树影的斑驳下,扭曲得如同地狱恶鬼!那双刚才还平静的眼睛,此刻燃烧着疯狂、怨毒、快意交织的火焰!他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了那把闪着幽蓝寒光的匕首!
啊——!陈荷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和孙子谦眼中那骇人的恨意吓得魂飞魄散,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噗嗤!
冰冷的匕首带着孙子谦积攒了十四年的所有力量、所有仇恨,狠狠地捅进了陈荷花柔软的小腹!动作快、准、狠!没有一丝犹豫!
呃……陈荷花美丽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剧痛。她低头,看着那深深没入自己身体的匕首柄,又抬头看着孙子谦那张狰狞的脸,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口鲜血。
孙子谦猛地拔出匕首!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粗布衣襟,也染红了陈荷花鹅黄色的华美裙裾。
救命……陈荷花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软倒,双手徒劳地捂住那汩汩冒血的伤口,眼神里充满了对生的绝望渴求。
孙子谦却像没听见,他眼中只有一片血色的疯狂。他俯下身,手中的匕首再次扬起,带着一种机械般的冷酷,朝着陈荷花的心口、脖颈,狠狠刺下!噗!噗!噗!每一次捅刺都伴随着皮肉撕裂的闷响和鲜血喷涌的嗤嗤声。
嗬……嗬……陈荷花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眼神彻底涣散,最后一丝生机在她美丽的瞳孔中熄灭。她倒在血泊里,身下的泥土迅速被染成暗红色。
不远处,春杏和老王头目睹了这电光火石间的恐怖一幕!两人惊恐地张大了嘴巴,想要呼喊,想要冲过来!然而,一股剧烈的麻痹感瞬间从喉咙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们像两尊被定住的泥塑,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身体僵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孙子谦像宰杀牲口一样,结束了陈荷花的性命。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那水!那水里有毒!
孙子谦直起身,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温热鲜血,眼神冷漠地扫过那两个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仆人。他没有丝毫停留,大步走过去,手中的匕首再次挥起。毒药已经发作,两人毫无反抗之力。寒光闪过,春杏和老王头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不解,也倒在了血泊中。整个过程,寂静得可怕,只有匕首刺入身体的闷响和鲜血流淌的细微声响。
孙子谦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是因为累,而是那种大仇得报的极致快感和随之而来的巨大空虚在猛烈冲撞。他丢下匕首,走到陈荷花的尸体旁,像拖一袋沉重的垃圾,抓住她的脚踝,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他早已选定的、山坳深处最阴湿、最不见天日的一处洼地拖去。春杏和老王头的尸体也被他如法炮制。
洼地里,他用手和那把匕首,疯狂地挖掘着。泥土混着腐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一个足够容纳三具尸体的浅坑很快出现。他将陈荷花的尸体脸朝下扔了进去,然后,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用黑布包裹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邪物——一个扭曲的、非金非木、刻满诡异符文的黑色人形雕像。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这冰冷的邪物,砸在陈荷花尸体的后心位置!仿佛要将她钉死在九幽之下!
镇!孙子谦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陈富贵!我要你陈家断子绝孙!永世不得翻身!
接着,他将春杏和老王头的尸体胡乱地叠压在陈荷花身上,仿佛用他们的怨气作为邪物的养料。他快速地填土,将三具尸体连同那恶毒的镇物一起掩埋,用力踩实。又在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枯枝败叶和尖锐的碎石。做完这一切,他已是满身泥土、汗水和血污,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他走回马车旁,将车厢里陈荷花带来的一个精致妆奁盒和一些值钱的首饰、散碎银子搜刮一空。然后,他驾着马车,没有回村,而是绕道再次去了邻县。在一个骡马市集,他将马匹和车厢分别卖给了不同的、看起来就不像好人的买家,换了十几两散碎银子。做完这一切,他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流中,徒步走回了那个破败的、只剩下母亲微弱呼吸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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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荷花的失踪,如同在平静的池塘里投入巨石。起初,陈府只是以为小姐又使小性子跑出去散心。然而,一天、两天、三天过去,杳无音信。陈富贵坐不住了,派人四处寻找,盘问下人,第一个被问到的,自然就是孙子谦。
孙子谦面对陈府管家气势汹汹的盘问,表现得茫然又惶恐,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担忧:小姐没……没见过啊。那天我去铺子,伙计说老爷小姐不在,我就……就回家了。他眼神躲闪,声音低微,活脱脱一个被富贵人家吓破胆的穷小子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十几天后,一个更爆炸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遍了小镇:陈富贵死了!
据说,他像疯了一样带人去府城王家要人,认定是王家藏起了陈荷花,甚至可能害了她。在王家的高门大户前,陈富贵失去了往日的圆滑和算计,如同泼妇般哭喊叫骂,言语间甚至带出了陈荷花已怀有王家骨肉的隐秘。这彻底激怒了王家的主事人。混乱中,不知是推搡还是有意,王家一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失手(或者说,在主人的默许下)将状若疯癫的陈富贵重重推倒在地。陈富贵的后脑勺,不偏不倚,狠狠撞在了王家府邸门前那尊冰冷的石狮子的底座棱角上!
砰!
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石狮的基座。陈富贵连哼都没哼一声,眼睛瞪得老大,里面还残留着疯狂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身体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衙门很快来人,带走了那个失手的家丁。王家家大势大,上下打点,最终家丁只被判了个过失伤人,流徙三千里,草草了事。陈富贵的尸体被抬回陈府,那偌大的高门大院,第一次挂上了刺眼的白幡。
陈家的天,彻底塌了。
老爷暴毙,小姐失踪,夫人(陈富贵的正妻)本就体弱,遭此剧变,又惊又怕,当夜就发起了高烧。请来的大夫摇头叹息,只说是急怒攻心,油尽灯枯。不出三日,这位温婉了一辈子的教书先生之女,便在无人真正关心的角落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树倒猢狲散。陈府那精明的管家,眼看主家彻底败落,再无油水可捞,当夜就卷走了账房里所有能找到的现银、库房里值钱的布匹首饰,连同陈富贵书房暗格里藏的几张大额银票,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陈富贵生前纳的两个年轻姨娘,也趁着府中大乱,各自卷了细软,跟着不知何时勾搭上的相好,连夜私奔了。偌大的陈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剩下几个无处可去的老仆,守着空荡荡的、挂满白幡的宅院,惶惶不可终日。
曾经门庭若市、富甲一方的陈家,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碾过,彻底灰飞烟灭,成了镇民口中唏嘘不已、又带着几分报应不爽快意的谈资。那锦绣庄的招牌,也被债主摘下抵债,换上了陌生的字号。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飞进了孙家那间摇摇欲坠的茅屋。
孙子谦正守在母亲床前。孙进士的妻子,在经历了丈夫惨死、幼子夭折、长子退婚无望、贫病交加的漫长折磨后,早已是风中残烛。当孙子谦在她耳边,用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低声诉说着陈家败了,陈富贵死了,陈荷花失踪了,陈夫人死了,陈家彻底完了时,她那浑浊的、几乎失去焦距的眼睛里,竟然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亮起了一丝奇异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悲伤,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解脱的释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快慰
她枯槁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反握了一下孙子谦的手。然后,那眼中微弱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悄然熄灭。她布满皱纹的嘴角,似乎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便彻底归于沉寂。
孙子谦握着母亲那迅速冰冷下去的手,坐在昏暗的床前。屋外,是暮春时节,虫鸣唧唧。屋内,一片死寂。他看着母亲脸上那凝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先是觉得心头那块压了十四年的巨石轰然粉碎,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快意直冲头顶。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爬满了那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的脸庞。
母亲没了。弟弟早夭。父亲含冤十四载。家徒四壁,孑然一身。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根源,都随着陈家的彻底败亡,落下了帷幕。可这迟来的公道,又用什么来填补这十四年被彻底碾碎的人生
他笑了很久,哭得无声,却撕心裂肺。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和疲惫。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孙子谦换上了一身最干净的粗布衣裳,用冰冷的井水洗净了脸。他将家里仅有的几件破旧家具和一点口粮,送给了隔壁同样穷困但曾接济过他们孤儿寡母的老邻居。
张伯,我走了。这屋子……劳您看着点。他只说了这一句,便背起一个同样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小包袱,里面只有两件换洗衣物和那张早已褪色发黄、承载着所有悲剧源头的娃娃亲庚帖。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间承载了半生苦难的破屋,也没有去父亲那荒草丛生的衣冠冢前告别。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迈着异常平静的步伐,朝着镇外那座云雾缭绕的深山走去。山巅之上,隐约可见一片青灰色的屋脊飞檐,晨钟暮鼓之声仿佛能穿透薄雾传来——那是法华寺。
山路崎岖漫长。孙子谦一步一步向上攀登,仿佛在一步步远离尘世的喧嚣与污浊,也远离自己那沾满血污的灵魂。抵达山门时,日已西斜。残阳如血,将整座寺庙涂抹上一层悲壮的暗金色。巨大的山门敞开,如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幽深而寂静。
一个小沙弥引着他,穿过空旷的、回荡着诵经声的大殿,来到后堂。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僧,正闭目盘坐在蒲团上,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乌黑的佛珠。他周身散发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静气息。
师父,小沙弥恭敬行礼,这位施主,求剃度。
老僧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平和深邃,像两口古井,无悲无喜,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他静静地看着站在下方,一身风尘、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如同枯井的孙子谦。
为何而来老僧的声音苍老而平和,不带丝毫烟火气。
孙子谦抬起头,迎上老僧洞彻的目光。那目光像温暖的泉水,又像冰冷的刀锋,瞬间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平静。十四年的委屈、仇恨、杀戮、失去……所有积压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的堤坝。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压抑了太久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身体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为何而来为赎罪为逃避为寻求一丝心灵的安宁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污浊的红尘,他再也待不下去了。
老僧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年轻躯体里承载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绝望和业障。许久,老僧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饱含着对众生皆苦的了然。
痴儿。老僧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孙子谦的悲鸣,放下屠刀,易。放下心中刀,难。你……可愿放下
放下孙子谦的哭声戛然而止。放下什么放下对陈家的仇恨它已经用血偿了。放下这具沾满血污的躯壳他求之不得。可心中那把刀……那把用父亲的血、母亲的泪、自己的恨锻造了十四年的刀……真的能放下吗
他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殿外。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透过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如同熔化的黄金,泼洒在殿内光滑的青砖地上,也映照在佛像悲悯的眉宇间。在那片刺目的、血色的光晕里,他恍惚看见了两道模糊的身影。
一个,是父亲孙进士,穿着那身走街串巷时的粗布短褂,肩上似乎还挑着无形的货担,脸上带着他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温和憨厚的笑容。另一个,是陈富贵,穿着锦绣庄掌柜时的体面绸衫,圆润的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两人并肩站在那片血色的光里,身影虚幻,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奇异的、平静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仇恨,没有怨怼,只有一种看透世事、尘埃落定的淡然。仿佛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血泪纠葛,在这西天如血的残照里,都化作了微不足道的尘埃。
孙子谦怔怔地看着那两道虚幻的身影,看着他们脸上那抹奇异的微笑。心头那把日夜啃噬着他的、名为仇恨的毒刃,仿佛被这血色的夕阳和那虚无的笑容,猛地烫了一下,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然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席卷了他,淹没了所有激烈的情绪。
他缓缓地、深深地将额头再次触碰到冰冷的地砖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弟子……愿放下。
老僧手中的念珠,轻轻捻动了一颗。他缓缓起身,走到孙子谦面前,枯瘦的手掌带着檀香的微凉气息,轻轻按在了孙子谦的发顶。那冰冷而沉重的剃刀,在血色的残阳映照下,闪烁着一种既像终结、又像新生的寒光。
烦恼丝,尽落。三千业,皆空。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斩断尘缘的决绝。
第一缕断发,无声地飘落在青砖地上,像一片坠入血海的枯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