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一场高热烧坏了脑子,爹娘疼我,从不拘着我学规矩。
直到他们红着眼把我塞进花轿:阿玉乖,去宫里吃糖。
轿帘掀开,我对上一双淬冰的眼睛。
新帝殷景荣捏着我下巴冷笑:沈家送个傻子来羞辱朕
我疼得泪汪汪:阿玉不傻,阿玉会画鸭子!
夜晚他旧伤发作蜷在榻上,我掏出炭笔在他痛腿上画了只歪嘴鸭。
他气得差点背过气:沈清玉!朕的腿!
后来他教我识字,笔杆敲我手心:这是‘天’,不是‘大’加一横!
我委屈巴巴:天本来就比大嘛…
他拂袖而去,转头却送来画满小鸭子的《启蒙画趣》。
再后来,我指着奏折上饥荒二字问他:这字念‘饿’对不对饿肚子好难受的。
他沉默良久,握紧我的手:嗯,很难受。朕的阿玉…很聪明。
1、
娘亲给我系上鹅黄色新袄裙的最后一根丝绦,轻声细语地哄着,
阿玉乖,去宫里住些日子,那里有吃不完的甜糕果子,还有好多漂亮的花园子可以玩。
她的手指拂过我的脸庞,指尖不自觉轻颤。
爹站在一旁沉默着,把一只鼓鼓囊囊的小兔子的锦囊塞进我手里,装满了我平时最爱吃的松子糖和梅子。
爹,我们又可以去春游了吗
爹爹声音闷闷的,拿着,阿玉,想家了……就吃一颗。
我懵懂地点头,心思全被那吃不完的甜糕果子勾了去,只觉得新奇又欢喜,完全没留意爹娘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不舍。
五岁那年那场高热,让我身体反复生病,脑子也不太灵光,爹娘因此在许多方面纵容我,但我知道爹娘爱我,他们的话总是对的。
进宫的花轿颠得我屁股发麻,怀里死死搂着装零嘴的包袱。
娘说宫里糖管够,可我还是想念巷口王阿婆刚出锅的烫嘴的烤红薯。
轿子哐当落地,帘子唰地被扯开,明晃晃的天光让我不自觉闭上眼。
一股冷风裹着龙涎香和雪松的清冽味儿灌进来。
我揉揉眼,瞧见一双玄黑龙纹靴稳稳杵在轿前,鞋尖儿亮得能照见我傻乎乎的脸。
出来。声音不高,像冻透的冰坨子砸在青石板上,邦邦硬。
我抱着我的宝贝包袱,笨手笨脚地往外挪。
脚刚沾地,下巴猛地一痛!
一只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手,铁钳似的掐住我,骨头缝儿都在抗议。
我被迫仰起脸和他对视。
恰好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他是我这么多年来见到的所有人里面最好看的那个。
可那双眼睛里冷冰冰的。
他薄唇抿得死紧,嘴角那点弧度又冷又嘲。
我下意识捂紧了爹爹给我的小兔子锦囊。
沈家,他嗤笑一声,气息喷在我脸上,凉飕飕的,送个不识字的蠢货来羞辱朕当朕的未央宫是开蒙的善堂
虽然我懂得不多,但我知道眼前这个好看的人在我说脑子蠢,不聪明。
好可恶!
娘亲之前让我记得果然不错,长的好看的也不一定是好人。
我默默在心里打消了跟他分享松子糖的想法。
阿玉才不蠢!我没避开他的目光,直愣愣的看回去。
他的气势有点强,我被他看的落了下风。
他抬手捏住我的下巴。
我不敌他,只好暂时妥协,阿玉…阿玉会画鸭子!画得可像了!
捏住下巴的手更加用力。
我急得直跺脚,努力辩解,真的!巷口二狗子都说像!
钳着我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猛地甩开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放开我。
带下去,搁远点。
声音里全是挥之不去的疲惫,玄黑的袍角一旋,留给我一个冷硬如山的背影。
耶耶耶,带下去。
等他走后我模仿他的语气和他的动作做鬼脸。
领路的姑姑板着脸,像庙里的泥菩萨。
不可这样!宫里的礼数你不知道吗他可是万人敬仰的陛下,岂容得你这样在背后放肆!
不可……陛下……放肆。
她竟然跟我想的一样。也觉得刚刚那人不好。
不过刚刚那人竟然是皇帝陛下。
娘亲跟我说过皇帝陛下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了,每个人都很尊敬他。
2、
我被塞进一个叫听竹轩的院子,空落落的,只有风吹过竹梢,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像谁在哭。
伺候我的小桃圆脸圆眼,偷偷塞给我一块梅花酥:娘娘,甜的,压压惊。
娘亲跟我说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可是她看着不像是坏人,我趁她没注意,悄咪咪舔了下酥皮上甜丝丝的糖粉。
好甜!好喜欢!
她是好人!
一个大白天我都待在院里,院子很大就我和小桃两个人。
我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面前摆了娘亲不让吃的许多糕点。
小桃子,我嚼叭嚼叭有点想娘亲吧唧吧唧了
边说着感觉情绪不到位我努力挤了点眼泪出来。
小桃子这个桂花糕味道好,这个叫花鸡味道也好,还有那个炸的脆脆的小鱼干也好吃……
小桃子把我点到的食物拿的离我更近了,娘娘您慢些吃,别噎着了。
我乖巧的点点头,对了小桃子,我刚刚讲到哪来着
您说您想娘亲了。
这样吗那我晚点再想吧。
3、
夜里,我被一阵压抑的闷哼声惊醒。
声音是从隔壁正殿传来的。
我赤着脚,小心翼翼探出头,扒着门缝往里瞧。
月光惨白,照见龙榻上蜷成一团的人影。是白天那个凶巴巴的皇帝。
一只手死死捂着右腿,整个人不停颤抖。
没了白天的雍容华贵,看上去很痛的样子。
冷汗从额头上溢出,我听到他此起彼伏的闷哼声。
我不忍去看他的腿。
脑子里灵光一闪。
娘说过,难过的时候看看好看的东西,心就不那么疼了!
我身上其他的啥也没有,恰好就有睡前从灶膛里摸出来、准备明早画着玩的一小截炭笔。
正好派上用场!
我像做贼似的溜回自己屋,找到那截宝贝炭笔,又悄悄溜回正殿门口。
他痛得神志模糊,根本没察觉我这个小贼。
我蹑手蹑脚地爬上那张大得吓人的龙榻,凑近他那只捂在腿上、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
深吸一口气,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小心翼翼地,用那截黑乎乎的炭笔,在他那质地精良、绣着暗纹的玄色寝裤上,直接拿起笔开始画。
先画个圆圆的脑袋,有点歪。
再画个扁扁的身子,有点胖。
然后画个小小的眼睛,点个点。
最后,画个歪歪扭扭、像被门夹过的扁嘴巴。
我往后退看着自己的画作,不错不错,我还是好厉害。
呼……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刚想功成身退时。
呃!一声短促的抽气,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惊怒。
他猛地睁开眼。
瞬间锁定了我。
也锁定了他寝裤腿弯处那只新鲜出炉的扁嘴鸭。
沈!清!玉!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我的名字,声音因为剧痛和惊怒而嘶哑颤抖,
你!在!朕!的!龙!腿!上!画!了!什!么!鬼!东!西!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腕疼得要命,眼泪唰地又下来了。
鸭…鸭子……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那歪嘴鸭,画…画个鸭子…看了…看了就不痛了……
我试图跟这个在解释。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都在跳,死死瞪着腿弯上那只歪着嘴仿佛在嘲笑他的鸭子。
可是那表情就好像生吞了一只苍蝇!
旁边那个白头发老太监王德全,眼珠子瞪得溜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脸通红。
我也想笑,可是我也不敢,眼泪没流几滴就憋不出来了。
他深深吸了好几口气,像是在努力平复掐死我的冲动。
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在我不成调的抽噎和那只蠢鸭子的凝视下,奇异地、一点点地熄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朕到底造了什么孽的茫然。
他闭上眼,长长地、沉沉地、极其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毕生力气。
王德全!他声音虚弱,带着生无可恋,药!
王德全如梦初醒,抖着手端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他皱着眉,视死如归般一口灌下,苦得整张俊脸都扭曲了。
我抽抽噎噎地看着,下意识地想去拍拍他的背顺气,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冻在原地。
行吧行吧,不过去就不过去。
药劲儿上来,他那拧成死结的眉头终于松开了点。汗水把他额角的碎发打湿了,粘在苍白的皮肤上。
我缩在龙榻一角,抱着膝盖,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又看看他腿弯上那只无辜的歪嘴鸭。他闭着眼,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懒得再搭理我。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像潮水涌来。
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抵着他盖着锦被的腿侧,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我伸手去抓那只歪嘴鸭,它好像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3、
听竹轩的日子还是安静,但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王德全再给我送点心时,除了份例,总会多放一小碟淋了蜂蜜的金丝枣糕,或者几块做成小兔子模样的奶糕。
娘娘尝尝,甜。
他声音还是硬邦邦的,眼神却软和了一点点。
我啃着甜滋滋的奶糕兔子,想起那晚他痛得煞白的脸和腿弯上那只鸭子,心里有点闷闷的,像塞了团湿棉花。
不知道那只鸭子…他洗掉了没有。
一天午后,我正和小桃用彩绳翻面条,王德全又来了,脚步有点急。
娘娘,陛下召您去御书房。
可不可以不去啊。
娘娘,陛下有急事找您,不可不去。
好吧。
小桃手忙脚乱地给我理头发。
我跟着王德全,穿过一道道望不到头的红墙。
御书房门开着,浓郁的墨香混着沉水香的气味飘出来。
他没坐在堆满小山似的奏折的书案后,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一扇敞开的巨大雕花木窗前。
窗外一株遒劲的老梅,枝干嶙峋,光秃秃的。
他穿着玄青常服,背影挺直,却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着沉沉的疲惫。
夕阳的金辉给他镶了道边儿,也照不暖那股子浸到骨子里的孤寂。
陛下,沈娘娘到了。王德全低声禀报。
他背影顿了一下,才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光有点晃眼,我眯了眯。看清他的脸时,愣住了。
那双总是淬着冰渣子的眼睛,好像不太一样了。
不知道哪里不太一样了,总之不像之前那么冷冰冰的了。
他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目光沉甸甸的。
沈清玉。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沉沉的,落在我空茫的心湖里,砸出点涟漪。
data-fanqie-type=pay_tag>
那晚……
他停了一下,目光掠过我的脸,又飘向窗外那株光秃秃的老梅,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咳,鸭子画得,他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尚可。
我傻乎乎地张着嘴,忘了害怕,也忘了反应。
他不再看我,转过身去,重新盯着那老梅枝。声音平平的,却像在院墙上给我开了扇透气的窗。
以后无事,可去梅园走走。那几株老梅……快开了。
说完这句,他就成了尊沉默的雕像,一动不动。
王德全轻轻碰了碰我的袖子。
我懵懵懂懂地退出来,走出老远,背上还留着那沉甸甸又带点温乎的眼神。
一种陌生又软乎乎的感觉,像春天刚冒头的小草芽,怯生生地,在我那空落落的心田里,顶开了一点点土。
4、
梅园成了我的新乐园。
离听竹轩不远,园子老大,种满了梅树。
大多还光秃秃的,只有角落里几棵老树,枝干盘虬,悄悄鼓起了花苞。
红的像胭脂点子,白的像雪渣子,挤在深褐的枝头,风一吹,送来清清冷冷的香,怪好闻的。
我天天去。
找个光滑的大石头墩子坐着,或者靠着老梅树糙糙的皮,仰着脖子看那些小花苞。
阳光晒在脸上,暖暖的。
这里安静,风吹过树枝的沙沙声,花苞悄悄打开时细微的噗声,都听得清。
比听竹轩那四面墙让人舒坦自在多了。
偶尔,能看见那抹玄青色。
他总是一个人,要么站在另一片开得热闹些的梅树下,负手望着花枝出神,要么沿着铺着鹅卵石的小径缓缓踱步,步履沉沉。
隔着疏朗的花枝和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我们像两个各自安好的影子,共享着同一片清冷的梅香。
他从不过来搭话,也未曾再开口。
可有时我盯着一朵开得特别饱满圆润的花苞看得出神,一扭头,会不经意地撞上他投来的目光。
淡淡的,像梅园里穿行的风,没什么情绪。
看到我在那里,安然无恙地看花,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会放松一丝丝。
眼神里那点不易察觉的警惕,也淡了。
仿佛我的存在,只是梅园里一株安静的植物,不再是什么需要严加防备的麻烦。
有一回,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枝头一朵半开的红梅被吹落,打着旋儿,恰好飘落在我的脚边。
花瓣柔软,带着凉意和幽香。
鬼使神差地,我弯腰拾起它,然后抬起头,朝他的方向望去。
他也正看过来。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他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却在那朵躺在我手心的小小红梅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快得像错觉,随即他便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拂去了肩头并不存在的尘埃。
心口却像被那朵小小的梅花轻轻撞了一下。
我低下头,看着掌心那抹嫣红,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温热热的暖流,悄然从心底漫开,驱散了指尖的凉意。
原来他看见了啊。
5、
日子在梅香和渐渐暖起来的风里滑过。
花落了,嫩绿的新芽顶替了枝头的红白。
宫墙根下的雪化成了湿漉漉的水痕。
听竹轩的纱帘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小桃开始叽叽喳喳地告诉我御花园哪里的迎春开了黄灿灿的花,哪里的柳条抽出了嫩生生的绿芽。
他好像更忙了。
我在梅园遇见他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偶尔远远瞥见他的身影,也是步履匆匆,眉头锁得紧,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
王德全送点心来的时候,眉头也拧成了疙瘩,话更少了,只低声叮嘱小桃看好我,别乱跑。
宫里的气氛,像一张弓,被无形的手越拉越紧。
连我这样迟钝的人,都能从宫人们压低的交谈、匆匆的脚步和偶尔瞥来的、带着忧虑的眼神里,感觉到一种沉甸甸的压抑。
小桃不再让我独自去梅园,只许在听竹轩附近巴掌大的小园子里活动。
李嬷嬷送安神汤药来时,眼神里的警惕也浓了几分。
一天深夜,那熟悉的、压抑的痛苦闷哼声,再次穿透了听竹轩的寂静。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弹了起来,赤着脚就往外冲。
没犹豫,没害怕,就一个念头——我要去帮他。
推开正殿门,果然又看见他蜷在龙榻上,身体因为剧痛而紧绷、痉挛,冷汗把寝衣都浸透了,勾勒出紧实的背脊线条。
王德全守在一旁,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束手无策。
这一次,我没带炭笔。
我熟门熟路地爬上龙榻,目标明确——把他那只死死抠着床沿、冷得像冰块的手掰开,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那只冻得冰凉的脚拽过来,塞进我只穿着单薄寝衣、暖烘烘的怀里紧紧抱住,用自己全身的热乎气儿去焐。
呃!他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抽气,猛地睁开眼!
那双眼睛,布满血丝,依旧是痛楚和暴戾交织,却没有了上次那种濒临崩溃的狂躁。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这一次,他没像第一次那样浑身僵硬如铁。
在我笨拙却持续地、一下下拍着他紧绷小腿的动作里,在我下意识哼起的、不成调却努力温柔的儿歌声里,他那绷得像拉到极限弓弦的身体,竟然真的、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了劲儿。
他闭上眼,紧咬的牙关松开,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叹息重得像卸下了一座山。
里面有种认命般的疲惫,还有一丝……微乎其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王德全赶紧把温着的药端过来。他皱着眉,沉默地喝完,浓重的苦味在空气里弥漫开。
药劲儿似乎上来得比上次快些。
他紧蹙的眉峰慢慢松开,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均匀。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我依旧抱着他的脚,固执地捂着,小声哼着歌,直到感觉怀里那块寒冰终于被我的体温焐得有了暖意,才松了口气。
巨大的困倦袭来,我像只找到依靠的小兽,歪在他榻边,脑袋抵着他盖着锦被的腿侧,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感觉头顶被什么东西极轻、极快地拂过,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暖意,像羽毛掠过水面,瞬间沉入了梦乡。
6、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
我刚在小园子里揪了几根狗尾巴草,琢磨着编个蚂蚱,王德全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个穿着青布长衫、胡子花白、一脸严肃、活像谁欠了他八百吊钱的老先生。
娘娘,王德全躬身,脸上带着点难得的、像是松了口气的笑意,陛下有旨,从今儿起,这位孙太傅,每日午后过来一个时辰,教娘娘读书识字。
读书识字
我捏着狗尾巴草,彻底懵了。
以前爹娘从没提过这个。
巷口的私塾先生倒是看着我爹摇过头,叹过气。
孙太傅板着脸,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老臣孙仲,奉旨为娘娘开蒙。今日,便从《千字文》始。
声音平板,毫无起伏。
他打开一本厚厚的、散发着陈旧墨味的线装书,指着最前面四个方方正正的墨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娘娘请看,此乃‘天’字。
那字笔画繁多,结构复杂,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凑近了,使劲瞅了半天,眼睛都酸了,还是觉得它像一团纠缠的墨线。
我眨巴着眼,小心翼翼地、带着点求证的语气问:孙太傅,这个‘天’字……是不是就是‘大’字上头再加一横呀天本来就比‘大’大嘛,多加一横才显得它更大。
我觉得自己这发现简直太有道理了,逻辑满分。
孙太傅那花白的胡子猛地一抖,脸色瞬间由严肃转为铁青,又由铁青涨成猪肝色。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拼命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娘娘!字,乃圣人所造,自有其法度!岂可……岂可如此望文生义!胡言乱语!
他啪地一声拿起搁在案上的紫檀木戒尺,用力指着那个天字,仿佛那是不可亵渎的神明,请娘娘跟着老臣念!天——地——玄——黄——
我被他那疾言厉色的样子和那根看着就很疼的戒尺吓得一哆嗦,脖子一缩,磕磕巴巴地跟着念:天……地……玄……黄……
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脑子里却还在顽强地转着:为啥天字不能比大字多一横呢多一横多气派!
一个时辰的酷刑下来,我念得口干舌燥,舌头打结,脑子里塞满了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像一锅被搅得稀烂的浆糊。
孙太傅临走前,板着脸布置了功课:娘娘需将今日所习八字,各抄写十遍,明日老臣查验。
那眼神,好像已经预见了明日案头会出现的惨烈景象。
我看着铺开的宣纸上那几个张牙舞爪、对我狞笑的墨字,愁得小脸皱成了苦瓜。
十遍杀了我吧!
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书案上。
我正跟那八个仇人较劲,墨汁糊了满手,纸上更是惨不忍睹,墨团东一个西一个,字迹歪斜得像喝醉了酒。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玄青色的身影带着一身清冽的雪松气息走了进来。
殷景荣大概是刚议完事,眉宇间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沉郁。
他走到书案边,目光随意地扫过我那几张墨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张最惨烈的,上面那个天字写得硕大无比,上面那一横却短得像被门夹过,比例严重失调。
像个顶着瓜皮小帽的胖子,滑稽透顶。
这便是沈娘娘的大作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指尖在那团糟心的墨渍上点了点,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印子。
我有点心虚,手指下意识地绞着沾了墨迹的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我……我尽力了……这个‘天’字,笔画太多了……它本来就该比‘大’字大嘛……
越说越没底气。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那眼神深邃,带着点我看不懂的意味。
他没接话,转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站定。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挺拔却略显孤峭的轮廓,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窗外的老梅树影在他身上晃动。
过了片刻,他才淡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认命的无奈:明日,朕亲自来瞧。
那语气,活像要上刑场。
6、
第二天午后,阳光暖洋洋的。
孙太傅还没到,殷景荣先来了。
他换了一身更家常些的玄青软缎常服,少了些朝堂上的凛冽威压,可那双眼睛扫过来时,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让我瞬间坐得笔直,像被夫子盯上的坏学生。
他径直走到书案前,目标明确地拿起我昨晚奋战到深夜的成果。
那几张纸上的字依旧惨不忍睹,尤其是那个天字,被我反复涂改描画,已经快看不出原形,彻底沦为一团浓墨重彩的抽象派墨渍。
沈清玉,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夫子训诫顽童的威严,过来。
我磨磨蹭蹭地挪过去,垂着头,像只犯了错的小鹌鹑。
他拿起一支簇新的狼毫笔,在砚台里饱蘸浓墨,手腕悬空,在干净的宣纸上,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了一个天字。
那字筋骨挺拔,力透纸背,结构匀称完美,自带一股凛然正气,比我那团墨好看不知多少倍。
看清楚,他指着那字,语气不容置喙,带着点恨铁不成钢,这是‘天’。天圆地方,至高无上。不是‘大’字随便加一横。
他把笔递到我面前,写。
我战战兢兢地接过那支仿佛有千斤重的笔,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努力回想他刚才潇洒的动作,依葫芦画瓢地在旁边的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一个。
结果,大字部分写得过于雄壮威武,上面那一横却畏畏缩缩,短小可怜,整个字比例严重失调,像个发育不良的畸形儿。
他眉头瞬间锁紧,几乎能夹死苍蝇。
他拿起搁在案上的那方沉甸甸的紫檀木镇尺(不是戒尺,但威慑力十足),毫不留情地、不轻不重地在我下意识摊开的手心上敲了一下。
啪!
清脆的一声响,手心微微发麻,火辣辣的。不很疼,但足够让我一个激灵,委屈瞬间冲上眼眶。
笔画顺序!他声音沉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恼火,‘天’字先写两横,再写一撇一捺!重写!手腕用力!
我委屈巴巴地看着他,手心还残留着麻痛,再看看纸上那个丑得惊天地泣鬼神的字,又看看他写的那般好看、仿佛带着光环的字,一股不服气混着巨大的委屈猛地冲上来,
可……可天本来就很大啊!比‘大’字大多了!为什么不能写大点嘛!写小了怎么显得出它最大!
我觉得自己的逻辑无懈可击,简直真理!
殷景荣大概是被我这番理直气壮的歪理邪说彻底噎住了。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好几秒,那双深潭似的眼睛里情绪剧烈翻涌——有被顶撞的愠怒,有对牛弹琴的无奈,似乎还有一丝……被我这套天大论气笑了的荒谬感。
沈清玉!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连名带姓地吼我,字有法度!法度!岂容你胡闹!随心所欲!
他气得一甩袖子,玄青的袍角带起一阵凉风,转身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背影都透着孺子不可教也的熊熊怒火。
我看着他怒气冲冲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再看看手心,再看看纸上那歪瓜裂枣的字,又委屈又茫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说错什么了嘛
天本来就很大啊!大点有错吗
王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笔墨,看我蔫头耷脑、泫然欲泣的样子,低声道,
娘娘莫急,陛下他……性子是急了点,也是望娘娘好。
这话听着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我瘪着嘴,没说话。心里哀嚎:这读书识字,比捂他的臭脚丫子难伺候一百倍!
然而,下午孙太傅来的时候,带来的却不是那本板正得能砸死人的《千字文》,而是一本簇新的、散发着淡淡墨香和颜料清香的册子。
册子的封皮是柔软的细棉纸,上面用鲜艳的藤黄、靛蓝画着一只憨态可掬、摇摇摆摆的小鸭子,旁边还用朱砂写着几个圆圆胖胖的字——《启蒙画趣》。
孙太傅的脸色依旧严肃得像块板砖,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无可奈何的认命感。
他翻开册子,里面焕然一新。不再是密密麻麻、让人眼晕的墨字,而是图文并茂。
每一个简单的字旁边,都配着生动有趣的图画。
比如日字旁边画个圆滚滚、笑眯眯的太阳公公,月字旁边画个弯弯的、像小船似的月牙,水字旁边画着几条活泼泼游动的小鱼,水面还荡着波纹。
陛下有旨,孙太傅干咳一声,语气平板无波,娘娘初学,当以趣味为先,循序渐进。此乃新编的《启蒙画趣》,娘娘今日便从‘日’、‘月’始学。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册子,看着那圆圆的太阳公公和弯弯的月亮船,还有旁边那个简单可爱的日字和月字,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这个好!
这个比干巴巴的墨字有意思一万倍!一看就懂!
我拿起笔,照着那画,先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但充满诚意的圆圈(太阳公公),又画了个弯弯的弧线(月亮船),然后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日和一个月。
虽然字写得依旧像蚯蚓爬,但至少能看出是什么了!我开心地举起来,献宝似的给孙太傅看:太傅您看!日头!月牙!像不像
孙太傅看着纸上那抽象派的大阳和歪扭的月牙,再看看旁边勉强算字的日月,嘴角几不可察地剧烈抽搐了一下,花白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涵养,最终,极其勉强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尚……尚可。娘娘还需勤加练习笔划工整。
那表情,活像生吞了一只苍蝇。
我知道,这肯定是那个被我气走的家伙干的。
看着封皮上那只傻乎乎的小鸭子,再翻翻里面那些可爱的图画,心里那点委屈和郁闷噗地一下,像被戳破的气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洋洋、甜丝丝的滋味儿,从心窝里一直漫到嘴角。
7、
日子在认字、画画和梅园溜达中,像小溪流一样欢快地淌过。
那本《启蒙画趣》成了我的心尖宠,虽然字写得依旧被孙太傅评价为有辱斯文,但至少我认得越来越多了。
看到御花园里的花,能认出旁边木牌上写的牡丹芍药;看到池子里的鱼,能认出那是鱼字。
殷景荣依旧很忙,朝堂上的事情似乎让他眉头锁得更紧,眼底的疲惫也更浓。
但他隔三差五会抽空来听竹轩坐坐,有时是在午后,看我趴在书案上,对着画册,一边念念有词,一边在纸上跟那些字和图较劲。
他也不说话,就坐在窗边那张铺了软垫的圈椅上,手里随意翻着一卷书,或是批着几份不那么紧要的折子。
偶尔抬眼瞥一下我写得龙飞凤舞、墨团四溅的大作,眉头会习惯性地蹙一下,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但终究没再拿起那方沉重的镇尺。
有一次,我正跟一个鱼字较劲,画了条圆滚滚、吐着泡泡的胖头鱼在旁边,结果墨蘸多了,鱼字最后一笔拖得太长,洇开一大团墨迹,把旁边那条无辜的胖头鱼都染成了黑炭头。
我懊恼地哎呀一声,小脸垮了下来。
握笔要稳,蘸墨要轻。力在指尖,不在手腕。
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我吓了一跳,猛地扭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书卷,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我身后。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清冽的雪松气息。
他伸出手,干燥微凉的指尖轻轻覆上我握着笔、沾满墨迹的手背,带着我调整那僵硬的姿势。
手腕悬空,像这样。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响起,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痒痒的,像羽毛扫过。
他握着我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在旁边的空白宣纸上,稳稳地、清晰地写下一个鱼字。
他的字依旧好看得紧,笔画流畅,筋骨分明,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像着了火,心跳得又快又响,几乎要撞出胸膛,手心里瞬间全是汗,连他带着我写了什么都没看清,只觉得那微凉的触感和包围过来的气息,让脑子一片空白。
他很快松开了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为之,不值一提。
他瞥了一眼我纸上那团灾难性的墨渍和旁边那个依旧歪扭的鱼字,语气平淡无波:重写。
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窗边坐下,重新拿起书卷,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
我却像被施了定身法,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纸上他带着我写下的那个漂亮的、仿佛带着光晕的鱼字,再看看自己手背上残留的、属于他的微凉触感,感觉整个脸颊都烫得能煎鸡蛋。
那一下午,我写的字比之前更歪了,心思像脱缰的野马,全不在笔尖上,满脑子都是他靠近时那股清冽的雪松香和他指尖微凉的触感。
宫里的气氛越来越沉,像暴雨前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
连我这样迟钝的人,都能从王德全越来越紧锁的眉头、小桃越来越少的笑容和偶尔听到宫人们压得极低的、带着灾荒、流民、奏请之类的只言片语里,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殷景荣来听竹轩的次数肉眼可见地减少,偶尔来,眉宇间的沉郁浓得化不开,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疲惫和更深的忧虑。
这天午后,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显得有些阴沉。我刚在小园子里揪了几朵开败的月季花瓣,准备学画册上画朵花。
王德全脚步匆匆地进来,脸色比天色还沉。
娘娘,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陛下……在御书房发了大火。砸了砚台……您……您要不要去看看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发大火砸砚台我捏着花瓣,有点懵。他平时虽然冷着脸,但很少这样失控。是因为那些灾荒、流民吗
我想起画册上那个饿字旁边,画着一个捂着肚子、愁眉苦脸的小人儿。饿肚子……真的很难受的。
我放下花瓣,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去看看。
御书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门开着,浓重的墨味混合着一股未散的怒气弥漫在空气里。
地上散落着几份被撕扯过的奏折,一方上好的端砚摔在角落,墨汁溅得到处都是,像泼洒的污血。
殷景荣背对着门口,站在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前。
他依旧穿着玄青常服,背影却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断裂的弓。
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怒火。窗外的老梅树在阴沉的天色下,枝干显得格外嶙峋。
几个穿着紫袍、须发皆白的老臣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大气不敢出。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
我放轻脚步走进去,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发出什么声响。
目光扫过地上那些散落的奏折,其中一份正好摊开在我脚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那些复杂的字句,忽然,捕捉到了两个熟悉的、在《启蒙画趣》里学过的字——饥荒。
旁边那个字,看起来像……像饿字旁边少了个我但那个食字旁我认识!
是饥!画册上说,饥就是肚子饿,很难受!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来。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份被揉皱的奏折,指着上面那两个墨字,抬起头,看向那个孤峭压抑的背影,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认真和困惑,清晰地打破了死寂:
陛下,这两个字……是不是念‘饿’
我顿了顿,想起画册上那个愁眉苦脸的小人儿,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难过,饿肚子……好难受的,对不对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跪在地上的老臣都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我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疯话。
殷景荣的背影猛地一僵。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如同燃烧的深渊。
眼底翻涌着未散的暴怒、沉重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他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手里那份被揉皱的奏折,盯着我指着饥荒二字的手指。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帝王的怒火将再次爆发时——
他眼底翻腾的暴戾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在我那双清澈见底、盛满了纯粹的困惑和真切难过的眼眸注视下,在我那句笨拙却直指核心的饿肚子好难受的话语中,一点一点、不可思议地褪去了。
他看着我,看着我这双不谙世事、却清晰地映照着饥荒二字和人间疾苦的眼眸。
许久。
许久。
他紧绷的身体,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
那沉重的、仿佛压垮了他脊梁的无形重担,似乎被这稚嫩却真诚的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重地向我走来。靴子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在我面前站定。
染着墨迹、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和小心翼翼,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握住了我那只沾了点灰尘、指着奏折上饥荒二字的手。
他的手心滚烫,带着细微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嗯,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很难受。
他握紧了我的手,力道很大,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
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牢牢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而复得般的亮光。
朕的阿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的肯定,很聪明。
窗外的光照见我嘴角扬起的笑,我坚定地回答一句,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