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安平县政府招待所,最便宜的单人间里,一盏孤灯亮着。
韩萧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前,神情专注得像个正在拆解精密炸弹的工兵。
他面前,摊开着一个厚重的牛皮纸档案袋,里面的东西被他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桌面上。
左手边,是那份伪造的《“安平臻选”项目设备采购合同》,上面“宏图科技”的公章红得刺眼。旁边紧挨着的,是一沓厚厚的发票,八千八百八十八的单价,在一张张纸上重复着,像一串串贪婪的密码。
右手边,是张猛那边送来的银行流水单,打印出来足有半指厚。无数个箭头,从县财政的账户出发,经过几个皮包公司的短暂逗留,最终像百川归海,汇入到李娟、王胜利那些名字的下面。每一条线,都清晰地勾勒出一条罪恶的路径。
正中间,放着一个u盘。
里面存着两个视频文件。
一个,是那个油头粉面的“周老师”在培训会上口若悬河、胡说八道的全程录像,堪称一场行为艺术。另一个,则是在城郊仓库里,工人们将一堆电子垃圾塞进崭新包装箱的监控画面,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
最后,韩萧拿起一份文件,轻轻放在了所有证据的最顶上。
《关于“安平臻选”电商扶贫项目中期进展的报告》。
这份报告,通篇都是华丽的辞藻,每一个字都在歌颂,每一个标点都在赞美。
而在报告的最后一页,“审阅人”一栏,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马国良,像一个画押的罪犯,骄傲又无知地趴在那里。
韩萧把这份报告,连同其他所有证据,小心翼翼地装进了档案袋。
他掂了掂,分量不轻。
这不只是纸张的重量,这是一个腐败团伙的重量,是几十万扶贫款的重量,更是那些被辜负的民心的重量。
他拉开窗帘,看着窗外县城沉睡的夜色。
马国良此刻大概正搂着老婆,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吧。
他不会知道,宣判他命运的卷宗,已经整理完毕。
韩萧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半分的激动。
他只是在做一件他认为必须做的事情。
这件事,牵扯到扶贫办的领导班子,甚至可能还有更上面的人。通过正常的渠道层层上报,无异于把肉包子送到狗嘴边,中途哪个环节出点意外,这份卷宗就可能石沉大海。
夜长,梦多。
必须一击毙命。
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针指向了下午五点十分。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机关单位的领导都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准备回家。
但有一个人,几乎雷打不动,会在这个时间独自留在办公室,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思考一些不适合在白天思考的问题。
安平县县委书记,李建国。
韩萧将档案袋塞进自己的公文包,拉上拉链,走出了招待所。
县委大院在傍晚时分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几棵老樟树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了办公楼的侧面,熟门熟路地避开了门卫和一楼大厅的值班人员,直接上了三楼。
书记办公室的走廊空无一人,声控灯因为他稳健的脚步而一盏盏亮起,又在他身后一盏盏熄灭。
他站在那扇厚重的红木门前,门上挂着“县委书记办公室”的牌子。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平稳而有力。
他抬起手,屈起指节,在门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走廊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请进。”
一个沉稳而略带疲惫的声音从门里传出。
韩萧推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没有开大灯,只亮着一盏办公桌上的台灯。暖黄色的光晕勾勒出一个伏案看文件的身影。
李建国抬起头,看到门口站着的年轻人,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意外。
“你是红山镇的那个,韩萧?”
他的记性很好。
“李书记,您好。”韩萧反手关上门,不卑不亢地说道,“冒昧打扰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