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十二点二十五分,调度室的挂钟指针卡在两个刻度中间,像枚生锈的铁钉钉在泛黄的墙纸上。我第三次检查那串黄铜钥匙,齿痕里嵌着的黑色污渍擦不掉,凑近闻有股消毒水混着铁锈的味道——后来才知道,那是上一任司机的血。
老王,这趟车……真有那么邪乎我攥着钥匙的手在抖,衬衫内袋里的催款单边角硌得胸口发疼。小玥的主治医生下午刚找过我,说化疗方案必须换进口药,否则撑不过这个月。三万块,正好是这趟末班车的月薪,日结,像块悬在绞刑架上的肥肉。
老王把搪瓷缸往桌上一墩,茶渍在缸底积成张模糊的人脸。他五十多岁,右耳缺了半片,说是年轻时被公交车门夹的,但我总觉得那伤口边缘太整齐,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咬掉的。邪乎不邪乎,他往我手里塞了个皱巴巴的烟盒,你得自己品。但记住,这十条规矩比你女儿的命还重要。
烟盒里装着三张手写的纸条,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
1.
从始发站开始算,奇数站台必须停车;
2.
从始发站开始算,偶数车站不要停车;
3.
每次停车不要超过三分钟;
4.
不要与上车的乘客说话;
5.
不要回头只能通过后视镜观察车厢;
6.
公交车的投币口只允许投硬币,不允许投纸币;
7.
若发现投纸币的乘客请ta下车;
8.
遇到小孩子坐车,请尽量给予帮助;
9.
不要离开司机的驾驶室;
10.
如果感觉到困的话可以抽驾驶室收纳盒里的香烟,但是香烟每晚只有3只,香烟会让你清醒。
我把纸条折成方块塞进裤袋,指尖触到第七、第八条时猛地一顿。为什么对小孩要特殊
老王突然笑了,喉结在松弛的皮肉里滚了滚,露出半截黄牙。因为小孩的眼睛干净,能看见不该看的。他指了指调度室窗外的公交车,那辆编号014的旧巴士趴在雨里,车身锈得像块烂铁,上一任老李,就是因为在八号站没接那个穿红鞋的小姑娘,第二天发现他女儿……
他没说下去,但我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条挣扎的蚯蚓。后来护工告诉我,医院太平间上个月收过一个小女孩,两只脚的红鞋都没脱,脚踝上有圈深深的勒痕,像被公交车门夹过。
一、始发站的雾
十二点半整,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像头垂死的水牛在喘气。我按老王教的,先摸驾驶室的收纳盒——三只飞马牌香烟躺在黑色绒布上,烟纸泛着陈旧的黄,过滤嘴上印着的马头图案已经模糊,看起来更像个扭曲的人脸。
这烟劲儿大,老王的话在耳边回响,但别多抽,抽多了……容易看见‘它们’。
始发站的站台积着半尺深的水,雨不知什么时候下起来的,砸在伞面上噼啪响。我抬头看了眼站牌,幸福路一号站的福字被人抠掉了,露出里面朽烂的木板,像块没长好的疤。
雨幕里慢慢走出几个影子。第一个是穿灰布褂子的老头,背驼得像张弓,手里攥着个铁皮饼干盒,走路时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像是盒子里装着碎玻璃。他投币时,三枚硬币在投币口边缘转了三圈才掉进去,叮当声在空荡的车厢里撞出回音。
我从后视镜里看他找座位。老头的口罩是深蓝色的,和老王脸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边缘磨出了毛边,露出的耳朵尖缺了一小块,像被老鼠啃过。他坐下时怀里的饼干盒突然剧烈晃动,从缝隙里掉出半片指甲,泛着青黑色。
第二条上车的是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领带系得歪歪扭扭,公文包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一沓沓折叠整齐的纸钱。他投币时动作很僵,像提线木偶,硬币掉进投币口的瞬间,我听见纸燃烧的味道,后视镜里他的衬衫后背破了个洞,黑洞洞的,像是被火烧出来的。
师傅,年轻人突然开口,声音闷在口罩里,像隔着层水,到了和平路……能叫我一声吗我怕睡过头。
第四条规则像根针猛地扎进脑子里:不要与上车的乘客说话。我拧动方向盘,公交车缓缓驶离站台,后视镜里年轻人的肩膀垮了下去,公文包里的纸钱开始冒烟,烧出的灰烬飘在车厢里,像细小的白虫子。
雨刮器左右摆动,刮不干净玻璃上的水雾。我突然想起小玥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雨夜,她非要拉着我踩水洼,白色的小雨靴里灌满了水,她却笑得像只偷到糖的猫。现在那双靴子还放在病房的柜子里,只是再也没人穿了——医生说她的腿已经开始浮肿,连拖鞋都塞不进去。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护工发来的照片:小玥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手臂上扎着输液管,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心跳曲线微弱得像条虚线。我咬着牙把手机塞回去,指节因为用力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滴在方向盘上,瞬间被皮革吸收,没留下一点痕迹。
二、二号站的影子
公交车驶过第二个路口时,雨突然停了。月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路边的梧桐树,树影在地上扭曲着,像无数只伸向车轮的手。
二号站的站台空无一人,但站牌下的长椅上放着件小孩的外套,天蓝色的,袖口绣着只小熊。我踩着油门正要驶过,突然看见外套的口袋动了动,露出半张被揉皱的病历单,上面的名字我认得——是小玥同病房那个患白血病的小男孩,昨天下午刚去世。
第二条规则:偶数车站不要停车。
我猛打方向盘,公交车擦着站台边缘驶过,轮胎碾过积水溅起半米高的水花,正好浇在那件外套上。后视镜里,外套突然自己站起来,像个没有骨头的人,两只袖子晃晃悠悠地朝我挥手,口袋里的病历单飘出来,在风中展开,上面的死亡时间被人用红笔改成了凌晨一点十五分。
车厢里的年轻人开始咳嗽,咳得像要把肺咳出来。他每咳一声,公文包里的纸钱就多烧一点,黑色的灰烬落在老头的饼干盒上,老头突然抬起头,口罩上方的眼睛亮得像猫,死死盯着年轻人的后背。
我摸出第一支烟,火机的火苗在风里摇晃了三次才点燃。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眼泪直流,却奇异地压下了喉咙口的腥甜。烟盒上的马头图案在火光里扭曲变形,渐渐变成小玥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忽高忽低,像在嘲笑我。
这烟不能多抽。老王的话又响起来,老李以前烟瘾大,一晚抽了五根,结果看见他老婆坐在最后一排,正给他织毛衣呢——他老婆三年前就车祸死了,尸体都没找全。
我掐掉烟头,烟蒂扔在烟灰缸里的瞬间,突然听见喵的一声。后视镜里,最后一排的座位底下钻出只黑猫,眼睛绿得像两颗玻璃珠,正舔着爪子上的血。老头怀里的饼干盒沙啦响得更厉害,盒子侧面的铁皮被什么东西顶出个小包,像有只手要从里面伸出来。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你女儿的输液管快掉了,护士睡着了。
我猛地抬头,挡风玻璃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手印,五指张开,指缝里还沾着输液管的塑料碎片。后视镜里,那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已经不在座位上了,他的公文包掉在地上,纸钱烧得只剩个空壳,灰烬里躺着半块带血的领带夹。
而老头正低头啃着什么,饼干盒敞着口,里面的碎玻璃少了一半,他的嘴角沾着亮晶晶的东西,在月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
三、三号站的红鞋
三号站的站台亮着盏昏黄的灯,灯管忽明忽暗,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站在灯下,手里拎着个红色的行李箱,鞋跟敲在站台的水泥地上,笃笃笃,像在倒计时。
我按下开门键,气阀的嘶鸣声里,女人上了车。她投币时,三枚硬币在指间转了个圈,动作优雅得像在玩魔术。我注意到她的指甲涂成深红色,像刚剥过生肉,行李箱的锁扣上挂着个小牌子,写着和平路8号——那是市医院的地址。
师傅,女人的声音很尖,像指甲划过玻璃,能帮我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吗有点沉。
第八条规则突然跳进脑子里:遇到小孩子坐车,请尽量给予帮助。但她显然不是小孩。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女人的口罩往下滑了滑,露出嘴角的一颗痣,痣上还长着根黑毛——和小玥主治医生嘴角的痣一模一样。
女人见我没动,自己踮起脚放箱子。行李箱碰到行李架的瞬间,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里面装着块石头。她坐下时,裙摆往上缩了缩,露出脚踝上的红绳,绳子上拴着个银锁,锁的形状很奇怪,像辆迷你公交车。
你女儿叫小玥对吗女人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高危组,昨天的骨穿报告不太好哦。
我的血液瞬间冻住了。她怎么会知道我猛地转头看向后视镜,女人正低头摆弄那个银锁,锁身反射的光在车厢壁上投出个扭曲的影子,像只张开翅膀的蝙蝠。老头还在啃饼干盒里的东西,只是这次掉出来的不是玻璃,是半颗牙齿,黄得发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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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车驶过第三个路口时,路边突然窜出个穿校服的女孩,背着粉色的书包,赤着脚在雨里跑。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一边跑一边回头,像是在被什么东西追。
停车!女人突然尖叫起来,那是我女儿!
第五条规则:不要回头只能通过后视镜观察车厢。我瞥了眼后视镜,女人已经站起来,红色行李箱倒在地上,锁扣崩开,滚出几个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在地板上弹来弹去,每只眼珠里都映着那个奔跑的女孩。
她在跟你求救啊。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像用指甲刮黑板,你不停车,她会被抓住的——就像你女儿,很快也要被抓住了。
我踩下油门,公交车加速前进,后视镜里的女孩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路拐角。女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像塑料袋摩擦,她弯腰捡起一只眼珠,对着光看了看,然后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
老头抬起头,口罩上沾着血丝,他盯着女人的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猫看见老鼠。
四、四号站的校服
四号站的站台被广告牌挡住了大半,广告牌上的明星笑脸被人用红漆涂得乱七八糟,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睛。一个穿蓝白校服的男孩站在广告牌后面,书包背得歪歪扭扭,手里攥着张揉皱的试卷,上面的分数被红笔改成了0。
第二条规则:偶数车站不要停车。
我握紧方向盘,正要驶过,男孩突然举起试卷朝我晃了晃。试卷背面贴着张照片,是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是小玥。照片上的小玥在笑,嘴角还有颗没掉的乳牙,那是她去年拍的,当时病情还没恶化。
公交车像被无形的手拽住了,猛地停下。开门键自己弹了起来,气阀的嘶鸣声里,男孩低着头走上车。他没投币,径直走到车厢中间,把试卷铺在空座位上,照片上的小玥突然眨了眨眼。
我是她同桌。男孩开口了,声音闷闷的,像从水底传上来的,她昨天偷偷告诉我,说你在开末班车。
第四条规则:不要与上车的乘客说话。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喉咙像被火烧:她……她还好吗
男孩抬起头,口罩上印着学校的校徽,只是校徽被人抠掉了,露出个圆形的破洞,洞里伸出半截舌头,紫黑色的。她说你总骗她,说这工作不危险。他指了指那张试卷,她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看了就会明白。
试卷上的0分突然开始流血,红色的液体顺着纸缝往下淌,在地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溪流里浮出很多张脸,都是医院里的病人,有小玥同病房的那个男孩,有前几天去世的老太太,还有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脸被血糊住了,只露出只戴金丝眼镜的眼睛——是小玥的主治医生。
他们都在等你呢。男孩笑了起来,舌头从口罩的破洞里伸出来,舔了舔嘴唇,等你凑够钱,就把你女儿也接过去,大家做个伴。
我抓起第二支烟,手抖得厉害,火机打了五次才点燃。烟雾缭绕中,后视镜里的男孩变成了小玥的同桌,那个总帮她记笔记的清秀男生——但那男生上个月在放学路上被公交车撞了,当场就没了。
你不是死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像风中的落叶。
男孩的脸突然裂开,从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死了才好呢,他说,死了就能坐这趟车了,能看见想见的人。他指了指车厢后排,你看,我奶奶也在这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后视镜,最后一排果然坐着个老太太,正低头织毛衣,毛线针戳穿了手指,流出的血染红了毛线,她却好像没感觉。那是男孩的奶奶,我在葬礼上见过,穿的就是这件藏青色的外套。
女人突然站起来,红色行李箱里的眼珠滚到男孩脚边,男孩弯腰捡起一只,递给老太太:奶奶,给你补眼睛。老太太接过眼珠,塞进空荡荡的眼窝,转动了两下,朝我露出个僵硬的微笑。
老头的饼干盒彻底空了,他盯着我的驾驶室,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像在催促。
五、五号站的纸币
五号站的站台积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像踩在尸体上。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落叶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锃亮,只是领带缠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他上车时,投币口吞进的不是硬币,是张折叠的百元纸币。
叮——投币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像防空洞里的预警铃。
第六条规则:公交车的投币口只允许投硬币,不允许投纸币。第七条:若发现投纸币的乘客请ta下车。
我踩下刹车,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先生,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请您下车。
男人缓缓抬起头,口罩下的嘴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我投了钱的。他说着打开公文包,里面塞满了折叠整齐的纸币,每张纸币上的头像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人脸,正对着我眨眼睛。
这钱不能用。我伸手去按开门键,指尖却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低头看见投币口边缘泛着红光,像烧红的烙铁。
男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你知道为什么只能收硬币吗他向前走了两步,公文包里的纸币开始蠕动,因为硬币是给活人用的,有重量,有声音。纸币呢……他抽出一张纸币,在我眼前晃了晃,上面的人脸突然睁开眼睛,纸币是给死人用的,轻飘飘的,没分量。
纸币上的人脸张开嘴,发出凄厉的尖叫。我猛地按下开门键,夜风裹挟着落叶灌进车厢,男人踉跄了一下,公文包里的纸币趁机飞了出来,在空中化作无数只灰黑色的飞蛾,扑向挡风玻璃。
我挂挡踩油门,公交车像头受惊的野兽冲了出去。后视镜里,男人站在站台中央,公文包套在他自己的头上,西装下摆不断渗出暗红色的液体,在落叶堆里晕开一朵丑陋的花。飞蛾撞在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化成一滩滩黑色的粘液,顺着玻璃往下淌,在仪表盘上汇成小小的溪流。
车厢里,穿白裙的女人正用那些黑色粘液涂抹指甲,原本的深红色渐渐变成了墨黑。男孩把剩下的眼珠分给老太太,老太太用毛线针把眼珠串起来,做成了条项链。老头则趴在地板上,舔舐那些黑色的粘液,像条饿疯了的狗。
我摸出手机,想给护工打电话,却发现屏幕上全是裂纹,裂纹里渗出红色的液体,像在流血。壁纸还是小玥的照片,照片上的她正对着我笑,只是嘴角的乳牙变成了尖牙,眼睛里流出黑色的眼泪。
六、六号站的哭声
六号站的站台没有灯,只有远处的路灯透过树缝洒下斑驳的光,照亮站台长椅上的一个黑影。黑影很小,像个蜷缩的孩子,隐约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声,像只被遗弃的猫。
第二条规则:偶数车站不要停车。
公交车驶过站台时,哭声突然变大了,带着尖利的乞求:爸爸,救我……
是小玥的声音!
我猛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后视镜里,那个黑影缓缓站起来,穿着小玥最喜欢的那件黄色连衣裙,头发上还别着我给她买的蝴蝶发卡。她背对着我,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声里混着输液管晃动的声音。
小玥我的声音在发抖,手已经握住了车门开关。
第九条规则:不要离开司机的驾驶室。
爸爸,我好疼啊……女孩转过身,脸上没有皮肤,红肉外翻着,露出里面森白的骨头,两只眼睛的位置是两个黑洞,正汩汩地往外冒血,医生说要换骨髓,可是找不到合适的……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小玥确实在等骨髓配型,医生说希望渺茫。你再等等,我哽咽着说,爸爸在赚钱,赚够了钱就带你去北京,去上海,一定能找到合适的……
不用了。女孩笑了起来,笑声像指甲刮过铁皮,这里有很多人愿意捐给我呀。她指了指身后的黑暗,无数只手从阴影里伸出来,晃着各种血型的化验单,他们说,只要我坐这趟车,就能永远不疼了。
我推开车门就要下去,手腕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老头的饼干盒上的铁链,不知何时缠在了我的手腕上,铁链上的锈迹蹭进皮肤里,火辣辣地疼。
规则……规则……老头突然开口,声音像破旧的风箱,不能……离开……驾驶室……
后视镜里,女孩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黄色连衣裙上渐渐浮现出针孔的痕迹,和小玥手臂上的针眼一模一样。她身后的黑暗里,那些手越来越近,已经抓住了她的肩膀,要把她拖进更深的阴影里。
爸爸!她发出最后一声尖叫。
我猛地挣脱铁链,手背被勒出深深的血痕。就在我要踏出驾驶室的瞬间,口袋里的纸条突然发烫,第十条规则的字迹变得模糊:……香烟会让你清醒……
我摸出最后一支烟,叼在嘴里,火机的火苗在风里剧烈晃动。烟雾吸进肺里的瞬间,眼前的景象突然变了——站台上的女孩变成了个稻草人,穿着件破旧的黄裙子,脸上贴着张画着眼睛的纸,是附近拆迁区小孩的恶作剧。
而我的手,正悬在车门开关上,只要再用力一点,就会违反第九条规则。
七、七号站的扫帚
七号站的站台旁堆着很多建筑垃圾,一个穿清洁工制服的老太太坐在砖头上,手里拄着把竹扫帚,扫帚头上缠着几缕黑色的长发。她看见公交车停下,慢慢站起来,扫帚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扫地,又像在拖什么重物。
她投币时,三枚硬币从布满裂口的手里滑出来,滚在地板上。老太太弯腰去捡,我才发现她的背不是驼,是背上背着个东西,用黑布盖着,形状像个蜷缩的人。
小伙子,老太太上车时,扫帚头勾住了我的裤脚,你知道为什么奇数站台要停车吗
第四条规则:不要与上车的乘客说话。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为什么
老太太笑了,露出嘴里仅剩的三颗牙,牙上沾着黑色的东西。因为一三五七九,是阳数,活人走的。她用扫帚指着窗外,二四六八十,是阴数,我们这些‘东西’,得在阴数站台歇脚。
她背上的黑布动了动,露出一只苍白的手,指甲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和穿白裙女人的指甲一模一样。老太太察觉到我的目光,用扫帚柄敲了敲黑布:别介意,我女儿,不听话,非要在偶数站台下车,结果……
黑布里传来呜咽声,像只被捂住嘴的猫。穿白裙的女人突然站起来,红色行李箱里的眼珠齐刷刷地转向老太太,每只眼珠里都映着老太太的脸。
妈。女人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不是故意的,是他非要拉我下车。她指了指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他不知何时回到了车厢里,公文包还套在头上,只是西装上的血迹变成了黑色。
老太太举起扫帚,朝女人的脸打过去。扫帚头上的长发突然活了过来,缠住女人的脖子,把她往黑布里拽。女人尖叫着挣扎,红色行李箱里的眼珠滚得满地都是,有几只滚到我脚边,我看见其中一只眼珠里映着市医院的太平间,一个穿白大褂的人正把盖着白布的尸体往推车上搬,白布下面露出只穿着红色高跟鞋的脚。
她就是在八号站下的车。老太太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我说了偶数站台不能下,她偏不听!非要去找那个杀千刀的医生!
黑布里的呜咽声越来越响,女人的身体渐渐被拽进黑布,只剩下一只挥舞的手,指甲上的深红色慢慢褪去,露出原本的肉色。我突然认出那只手——上周我去缴费时,看见小玥的主治医生牵着这只手,从医院的后门走出来,两人笑得很亲密。
男孩突然指着老太太的扫帚:上面有血。
我看向扫帚头,那些黑色的长发里确实沾着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老太太低头看了眼扫帚,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哭声里混着骨头摩擦的咯吱声。她背上的黑布鼓了鼓,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八、八号站的碗
八号站的站台亮着一盏惨白的灯,灯下站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手里拿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碗。碗里装着些零钱,有硬币也有纸币,被雨水泡得发涨。
第二条规则:偶数车站不要停车。
但我无法控制方向盘,公交车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缓缓停在站台前。男孩仰起脸,口罩上印着奥特曼的图案,只是奥特曼的眼睛被人挖掉了,露出两个黑洞,黑洞里渗出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
叔叔,他举起搪瓷碗,声音软软糯糯的,能换点硬币吗我妈妈说,坐这趟车必须投硬币。
第八条规则:遇到小孩子坐车,请尽量给予帮助。
我摸遍了全身的口袋,找到三枚一元硬币。递出去的瞬间,我看见男孩碗里的纸币上印着的不是毛主席头像,是上一任司机老李的脸,他正对着我流泪,嘴角还有血迹——和调度室墙上老李的照片一模一样,只是照片里的他总是笑着的。
谢谢叔叔。男孩接过硬币,小心翼翼地放进碗里,碗底突然露出个洞,硬币全掉了下去,我爸爸以前也开这趟车,他说只要遵守规则,就能见到妈妈。
我的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老王说过,老李是因为家里有事辞职的,但护工偷偷告诉我,老李的老婆前年在市医院跳楼了,因为治白血病的钱被医生骗光了,而那个医生,就是小玥现在的主治医生。
你爸爸……我艰难地开口,他见到你妈妈了吗
男孩的口罩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齿,像鲨鱼的嘴。见到啦,他笑着说,他们现在就在下面打牌呢,还让我给你带句话。他凑近驾驶室,碗里的纸币突然燃烧起来,黑色的灰烬落在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他说,那个医生藏了很多骨髓配型报告,就在他办公室的抽屉里,锁着,钥匙在他女儿的红鞋里。
我猛地想起穿白裙女人脚踝上的银锁,形状像辆公交车——那是市医院的门禁卡,能打开医生办公室的门。而她行李箱里的眼珠,有一只是戴金丝眼镜的,瞳孔里映着个抽屉的影子,抽屉上贴着骨髓库的标签。
他还说,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阴森,你女儿的报告就在最上面,早就配型成功了,是那个医生把它藏起来了,就为了让你一直交钱,给他和他的情人花。
穿白裙女人的半只手还在外面挥舞,指甲抠着地板,划出深深的痕迹。老太太背上的黑布彻底松开了,露出里面的东西——是具穿着医生白大褂的尸体,脸已经被啃得面目全非,只剩下那副金丝眼镜还挂在耳朵上。
老头突然站起来,空饼干盒扣在医生的尸体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转向我,口罩上的血迹变成了红色,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像在催促我做什么。
九、九号站的钥匙
九号站的站台旁是家24小时便利店,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照出来,在地上投出个长方形的光斑。一个穿便利店制服的女孩站在光斑里,手里拿着串钥匙,看见我时朝我挥了挥,钥匙串上的挂件晃来晃去——是个迷你的公交车模型,和穿白裙女人银锁的形状一模一样。
师傅,能帮个忙吗女孩上车时,钥匙串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下班晚了,这是最后一趟车了。
她投币时,三枚硬币在投币口停留了很久,我听见硬币碰撞的声音里混着开锁的咔哒声。女孩找座位时,钥匙串上的公交车模型突然掉了下来,滚到我脚边,我捡起来一看,发现模型的底部有个小孔,形状和医生办公室的钥匙孔一模一样。
这是我男朋友的。女孩注意到我的目光,解释道,他是市医院的医生,总说办公室的抽屉锁不好用,让我帮他修修。她的口罩往下滑了滑,露出嘴角的痣——和穿白裙女人的痣一模一样,只是这颗痣上没有黑毛。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老头盯着女孩手里的钥匙串,喉咙里发出咕噜声;老太太的扫帚头对着女孩,长发微微颤动;男孩把搪瓷碗扣在头上,碗底的洞正对着女孩的脸;穿白裙女人剩下的半只手停止了挥舞,指甲指向女孩的口袋。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突然站起来要下车:我记错了,我应该在下一站下。
偶数站台不能停车。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不像自己的。
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摸索着口袋,掏出个手机,屏幕上是她和一个男人的合照——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正是小玥的主治医生。照片背景是医院的办公室,男人身后的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一沓沓的文件,最上面的一张写着骨髓配型报告。
他说会等我的。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钥匙串在手里抖得厉害,他说只要我帮他藏好那些报告,他就带我走……
老头突然扑了上去,空饼干盒套在女孩头上。女孩尖叫着挣扎,钥匙串掉在地上,被老太太的扫帚压住。男孩捡起钥匙串,塞进那个穿白裙女人的半只手里,女人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紧紧攥住了钥匙串。
便利店的灯光透过车窗照进来,照亮女孩口罩下的脸——她没有嘴,只有一个黑洞,黑洞里不断涌出纸币,每张纸币上都印着老李的脸,正对着我流泪。
十、终点站的烟
凌晨两点整,公交车驶进终点站的站台。这里没有站牌,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上面贴着张泛黄的招聘启事,用打印体写着急招末班车司机,月薪三万,日结,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和医院走廊里的那张一模一样。
我按规矩停车,却没有乘客下车。他们都坐在座位上,齐刷刷地看着驾驶室,口罩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老头的饼干盒里装满了硬币,老太太的扫帚上缠着医生的白大褂,男孩的搪瓷碗里飘着骨髓配型报告,穿白裙女人的半只手握着那串钥匙,便利店女孩头上的饼干盒里渗出红色的液体。
明天还来吗穿便利店制服的女孩开口了,声音和小玥的护士一模一样。
我没回答,只是看着投币口。那里不知何时堆满了硬币,每枚硬币上都印着女儿的脸,正对着我微笑。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条新短信:小玥的骨髓配型找到了,医生说可以安排手术了。发件人是护工,但我知道不是她发的。
老王说过,这趟车的工资很高,日结。现在我终于明白,这钱不是给活人赚的,是给它们当差的报酬。
我推开车门走下车,身后的公交车突然亮起所有车灯,引擎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我没有回头,只是沿着路边慢慢走,口袋里的硬币硌得慌,像揣着一把烧红的针。
街角的路灯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王。他手里拿着个新的饼干盒,看见我时,咧开嘴笑了,右耳的缺口在灯光下像个黑洞。明天还来吗他问,和车厢里的女孩说得一模一样。
我摸出手机,给护工发了条短信:照顾好小玥,手术费我来想办法。然后把手机关机,扔进垃圾桶。垃圾桶里突然传来喵的一声,那只在车厢里出现过的黑猫钻了出来,嘴里叼着半支飞马烟,烟头上还冒着火星。
来。我说。
老王把饼干盒递给我,里面装着三只崭新的飞马烟。记住规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手背上的青筋像条蚯蚓,尤其别回头。
我点点头,接过饼干盒,转身走向停在终点站的公交车。车门开着,里面的乘客还在等,月光透过车窗照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无数条等待被填满的裂缝。
驾驶室的收纳盒里,三只香烟静静地躺在黑色绒布上,烟纸泛着陈旧的黄。我拿起一支,夹在指间,火机的火苗在风里摇晃了三次才点燃。
烟雾吸进肺里的瞬间,我看见后视镜里多了个新乘客——穿便利店制服的女孩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拿着串钥匙,正对着我微笑,她的口罩上印着个新的图案:一辆编号014的公交车,车身上画着十个模糊的人影。
明天我会准时来,后天也是。等小玥的手术做完,等那个医生得到应有的惩罚,我就会一直开下去。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后视镜里的乘客,戴着深蓝色的口罩,看着新的司机握紧方向盘,重复那些早已刻进骨头里的规则。
毕竟,这世上最值钱的从来都是人命,而有些债,要用一辈子来还。
烟盒上的马头图案在火光里扭曲变形,渐渐变成小玥监护仪上的心跳曲线,平稳而有力。我踩下油门,公交车缓缓驶离终点站,驶向弥漫着雾气的下一个站台,那里有新的乘客在等,有新的规则在等着被遵守。
雨又开始下了,敲在车顶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在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