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中潮汐》
一
苏岚把最后一只青花瓷碗放进消毒柜时,客厅的挂钟刚敲过十一下。丈夫高明陷在沙发里打盹,啤酒罐在茶几上垒成歪歪扭扭的塔,其中一罐倾斜着,琥珀色的液体正顺着桌角往下淌,在米色地毯上晕出深色的渍。她弯腰去扶那罐啤酒,指尖触到冰凉的罐身时,高明突然翻了个身,呼噜声像被踩住尾巴的猫,戛然而止。
又折腾啥他含糊地嘟囔,眼睛没睁开。
没什么。苏岚把啤酒罐摆稳,拿起抹布跪在地毯上,一下下蘸着清水擦拭那片污渍。泡沫在纤维里洇开,像朵转瞬即逝的云。结婚十五年,这样的场景重复了无数次——他醉酒晚归,她默默收拾残局,第二天醒来,他从不记得昨夜的狼藉,就像不记得她眼角新添的细纹。
手机在睡衣口袋里震动,短促而隐秘,像某种心照不宣的暗号。苏岚攥紧抹布,指节泛白,直到高明的呼噜声重新响起,才蹑手蹑脚地溜进主卧,反锁了门。
陌陌的消息栏里,深海的头像亮着。那是片深蓝色的海,浪尖泛着银白的光,点开大图,能看见远处模糊的船影。他发来段语音,背景音是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男人的声线裹在咸湿的风里:刚在甲板上抽烟,想起你说喜欢听海哭的声音。
苏岚把脸埋进枕头,喉咙发紧。上一次去海边,还是儿子十岁生日。高明扛着儿子在沙滩上跑,她举着相机追在后面,裙摆沾满细沙。现在相机躺在衣柜最底层,电池早就漏液了。
今天做了道新菜,她打字过去,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清蒸鲈鱼,刺太多,儿子没吃几口。
深海几乎是秒回:我教你做松鼠鳜鱼吧,裹上淀粉炸到金黄,糖醋汁收得稠点,孩子都爱吃。紧接着发来一张照片,白瓷盘里的鳜鱼翘着尾巴,浇了琥珀色的酱汁,旁边摆着片柠檬,切得像朵小太阳。
苏岚盯着照片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褶皱。高明从不管她做什么菜,只要有酒有肉就行。有次她学着做芝士焗饭,芝士没化开,他扒拉两口就骂浪费粮食。
床头柜上的闹钟指向十二点,苏岚把手机调成静音。客厅里,高明的呼噜声突然变了调,像台卡壳的收音机。她想起结婚那天,他也是这样,喝多了倒在婚床上打鼾,红盖头被他蹭到地上,她捡起来时,发现上面沾了块红烧肉的油星。
二
老周是在三天后加上的。他的头像是张书房的照片,书架顶天立地,正中间摆着个地球仪,底座刻着行小字: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看你朋友圈发的书评,他发来消息,那本《围城》,你说方鸿渐像极了困在水里的鱼,这个比喻很妙。
苏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读《围城》是在儿子住校后的第一个周末,客厅太空,她就窝在沙发里看,看到凌晨三点,在朋友圈写了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可谁不是被困在水里呢高明刷到了,只评论了个看不懂。
年轻时总觉得婚姻是港湾,苏岚回复,现在才知道,有时候港湾比风浪更让人窒息。
老周发来个苦笑的表情:我和我爱人分房睡五年了,她住主卧,我睡书房。每天早上她煮两个鸡蛋,一个给我,一个给猫,有时候我觉得,我还不如那只猫。
苏岚对着屏幕愣了很久,突然想起高明的鼾声。他们早就分房睡了,不是因为吵架,只是他的呼噜声太响。有次她半夜被吵得失眠,坐在床边看着他,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照在他松弛的下巴上,突然觉得这个男人陌生得像块石头。
昨天去看画展了,老周发来几张照片,莫奈的睡莲,梵高的星空,还有幅不知名画家的素描,画的是个女人坐在窗前,窗外是片灰蒙蒙的天,这幅素描叫《等待》,你觉得她在等什么
苏岚放大照片,女人的侧脸埋在阴影里,指尖在窗台上划着什么。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吧,她打字,或者等自己想通。
老周没再说话,发来段语音,是段钢琴曲,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苏岚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旋律像温水漫过脚背。她结婚时没办婚礼,就请亲戚吃了顿饭,高明说搞那些虚的没用。现在每次参加别人的婚礼,她看着新娘穿着婚纱走向红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拼图。
儿子周末回家,苏岚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吃饭时,儿子盯着她的手机说:妈,你最近总对着手机笑。
高明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天天抱着个破手机,有那功夫不如把厕所刷了。
苏岚把手机往口袋里塞了塞,排骨的糖醋味突然变得很冲,呛得她喉咙发疼。
三
阿峰的出现像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他的头像是张健身照,穿着黑色背心,肌肉线条分明,背景是健身房的落地窗,能看见楼下车水马龙。
看你资料写着喜欢爬山,他发来消息,周末去爬玉泉山山顶的日出特别漂亮。
苏岚的指尖在不去两个字上悬了很久。她确实喜欢爬山,年轻时和高明约会,他总带她去爬城郊的野山,说站得高看得远。现在他连楼都懒得下,说爬山伤膝盖。
周末要陪儿子去补课。她回复,说谎时脸颊发烫。
那就下次,阿峰发来个笑脸,我知道个地方,有片野蔷薇,这个季节开得正盛,适合拍照。紧接着发来张照片,粉白色的蔷薇爬满石墙,阳光透过花瓣,像撒了把碎金。
苏岚保存了照片,设成手机壁纸。她的手机壁纸换过无数次,儿子的满月照,高明的工作照,全家福,唯独没有自己。有次去照相馆,摄影师说大姐你笑一个,她对着镜头扯了扯嘴角,出来的照片像哭。
你多大了阿峰突然问。
四十。苏岚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
看不出来,阿峰发来个惊讶的表情,我以为你三十出头,看你朋友圈发的花,眼光很年轻。
苏岚对着镜子摸了摸脸颊,皮肤松弛了,眼角的皱纹用遮瑕膏都盖不住。上周去超市,促销员喊她阿姨,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阿峰开始每天给她发早安,有时是张朝霞的照片,有时是句今天也要开心。苏岚会在送儿子上学的路上回复,电动车穿过晨雾,她盯着手机屏幕,感觉自己像个偷糖吃的孩子。
有天高明提前下班,撞见她在厨房看手机。跟谁聊呢他凑过来,酒气喷在她脸上。
苏岚慌忙锁了屏:没谁,小区群里说停水的事。
他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转身去冰箱拿了瓶啤酒。开瓶时的脆响,像根针,刺破了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四
深海寄来的快递到了那天,苏岚正在拖地。快递员喊她名字,她手忙脚乱地擦了擦手,接过那个印着海浪图案的纸箱时,心跳得像要蹦出来。
里面是些海产干货,他提前发来了消息,鱿鱼干和瑶柱,给孩子炖汤喝,补身体。
纸箱很重,苏岚把它藏在衣柜最深处,用旧衣服盖住。晚上高明回来,醉醺醺地问她买啥了,她扯谎说给儿子买的习题册,他嘟囔着这小子就该多做题,倒头就睡。
夜深人静时,苏岚打开纸箱。鱿鱼干带着海水的咸腥味,瑶柱泛着乳白的光,还有包用棉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几颗贝壳,被打磨得光滑圆润,其中一颗上刻着个岚字。
她把贝壳握在手里,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结婚时高明送她的金戒指,早就被她摘了,干活不方便,后来丢在抽屉里,被氧化得发乌。
收到了,她给深海发消息,贝壳很漂亮,谢谢你。
等我下次靠岸,他回复,带你去捡真正的贝壳,退潮后的沙滩上,到处都是。
苏岚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贝壳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起去年生日,高明忘了,她自己买了块蛋糕,插了根蜡烛,对着镜子唱生日歌,唱到一半就哭了。
五
老周约她见面,在市中心的书店。有本新出的诗集,他说,觉得你会喜欢,想送给你。
苏岚对着衣柜挑了两个小时的衣服。那件藏蓝色的连衣裙,是前年单位年会买的,只穿过一次,领口的珍珠掉了两颗;米色风衣太长,显得她矮;最后选了件浅灰色的针织衫,配牛仔裤,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普通又安全。
出门前,她化了淡妆,涂了点豆沙色的口红。儿子从房间出来,吹了声口哨:妈,你今天挺精神啊。
去见个老同学。她说,声音有点抖。
书店里很安静,书页翻动的声音像春蚕啃桑叶。老周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米色的羊毛衫,头发有点花白,戴副金丝眼镜,像个大学教授。看到她,他站起来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花。
这本书,他递给她一本精装诗集,封面是片淡紫色的薰衣草,里面有句诗,‘所有的等待都是沉默的告白’,觉得很像你。
苏岚接过书,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到电流,猛地缩了回来。谢谢。她低下头,假装看书,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我爱人以前也喜欢写诗,老周喝了口咖啡,我们刚认识时,她给我写了本诗集,现在那本子还在我书架最上层,积了层灰。
苏岚抬起头,看见他眼里的落寞,像深秋的湖面,结了层薄冰。人都会变的,她说,就像花会开也会谢。
可有些花,你总想让它一直开着。老周笑了笑,镜片后的眼睛有点红。
离开书店时,夕阳正浓,把街道染成金红色。苏岚走在人行道上,手里的诗集沉甸甸的。路过一家花店,她进去买了束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盘朝着太阳,像一张张笑脸。
回家的路上,手机响了,是高明。在哪呢他的声音带着酒气,赶紧回来做饭,我跟哥们在家喝酒。
苏岚挂了电话,把诗集塞进包里,加快了脚步。向日葵的花瓣蹭着她的手腕,有点痒,像谁在轻轻挠她的心。
六
阿峰发来照片,是片野蔷薇,比上次的更盛,粉白色的花瓣堆成瀑布。明天有空吗他问,花期快过了,再不去看就等明年了。
苏岚盯着照片,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衣柜里,那件藏蓝色的连衣裙还挂在那里,她找出去年的珍珠耳钉,缺了颗珍珠的位置,用银色的小珠子补上了。
明天儿子放假,她回复,要带他去公园。
可以一起啊,阿峰发来个笑脸,我侄子也放假,让他们一块玩。
苏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她想象着四个人在公园的场景,阿峰带着两个孩子放风筝,她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们笑,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这个画面太美好,像幅不真实的画。
不了,她打字,指尖有点抖,下次吧。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野蔷薇花丛里,阿峰走过来,递给她一朵最大的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的手碰到她的脸,很烫,像夏天的太阳。她想躲,却被他抱住,他的胸膛很结实,心跳声震得她耳朵发麻。
醒来时,冷汗浸湿了睡衣。窗外,天刚蒙蒙亮,高明的呼噜声从隔壁房间传来,像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苏岚坐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从深蓝变成鱼肚白,再染上淡淡的粉。
她拿出手机,点开阿峰的对话框,输入明天见,又删掉,反复几次,最后只发了个晚安的表情。
七
深海出事那天,苏岚正在超市买排骨。他的船在南海遇到台风,新闻里说有船员失踪,名单里有个名字,和他告诉她的名字一模一样。
苏岚站在超市的冷柜前,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水里。手里的排骨掉在地上,红色的血水流出来,在白色的瓷砖上漫延,像朵妖艳的花。
你在哪她给深海发消息,手指抖得打不成字,看到新闻了吗你没事吧
消息发出去,像石沉大海,没有回音。她一遍遍地发,直到手机没电,才蹲在地上哭起来。周围的人围着她看,有人问大姐你没事吧,她摇摇头,说不出话。
回到家,高明还在睡觉,客厅里的啤酒罐又堆成了塔。苏岚把手机插上电,盯着屏幕,等了一天一夜,深海的头像始终是暗的,消息栏里,她发的那些你在哪回话,像一个个苍白的感叹号。
第三天早上,手机终于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苏岚接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是苏岚吗电话那头是个陌生的男声,带着海风的咸涩,我是深海的同事,他让我给你打个电话,他没事,就是手机掉海里了,让你别担心。
苏岚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哭得说不出话。挂了电话,她瘫坐在地上,看着窗外的阳光,觉得眼睛很疼。
深海后来重新加了她,头像换成了片晴空。让你担心了,他说,以后不会了。
苏岚看着那行字,突然觉得很累。她想起那些深夜的聊天,那些贝壳,那些关于海的承诺,像场绚烂的梦,醒来后只剩下空。
八
老周的妻子发现了他们的聊天记录。那天苏岚正在做饭,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划过金属:你是谁为什么老缠着我丈夫
苏岚握着锅铲的手僵住了,油溅到手上,烫出个红印,她却没觉得疼。我……我们只是朋友。她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朋友女人冷笑,朋友会半夜聊天朋友会约着见面你这个不要脸的……
后面的话,苏岚没听清,她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沙发上。高明从房间出来,问她跟谁吵架呢,她摇摇头,说打错了。
那天的晚饭,谁都没说话。儿子看她脸色不好,问妈你不舒服吗,她笑了笑,说没事。
晚上,老周发来消息,很长一段: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她闹了一天,把我的书都撕了。我想了很久,我们这样不对,对你对她都是伤害。以后别联系了,祝你……幸福。
苏岚看着那行字,眼泪掉在屏幕上,晕开了字迹。她想起书店里的那本诗集,想起那句所有的等待都是沉默的告白,突然觉得很讽刺。
她删了老周的联系方式,像撕掉了一页写满错误的纸。
九
阿峰约她见面,在一家咖啡馆。就见最后一面,他说,我要去南方工作了,可能不回来了。
苏岚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她穿了那件藏蓝色的连衣裙,戴上那对补了珠子的耳钉,化了精致的妆。镜子里的女人,眼角有细纹,可眼神里有种久违的光。
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阿峰坐在上次老周坐过的位置,穿着黑色的夹克,比照片上更清瘦些。看到她,他站起来,笑了笑:你今天很漂亮。
苏岚的心跳漏了一拍,像回到了二十岁。谢谢。她说,坐下时裙摆扫过椅子腿,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是给你的。阿峰递给她一个盒子,打开一看,是支口红,豆沙色的,和她今天涂的一样。上次见面,看你用的这个颜色,觉得很适合你。
苏岚接过口红,指尖有点烫。谢谢你。她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其实其实我知道你不会跟我走的。阿峰搅动着咖啡杯里的方糖,糖块碰撞杯壁的声音很轻,你朋友圈发的那些家常菜,你说儿子又考了第一名时的语气,都藏着舍不得。
苏岚捏着那支口红,金属外壳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来。她确实舍不得,舍不得儿子放学回家时喊的那声妈,舍不得高明醉酒后迷迷糊糊说的还是你做的菜好吃,甚至舍不得客厅里那座歪歪扭扭的啤酒罐塔——那是她日复一日生活的证据,笨拙,却真实。
我儿子总说我像头拉磨的驴,她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水光,围着磨盘转了十五年,早就忘了外面的路什么样。可真有人牵我走,我又怕磨盘塌了,家里人没地方吃饭。
阿峰抬起头,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睫毛上,像镀了层金。我妈也是这样,他说,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带大我,邻居给她介绍对象,她总说‘等儿子成家再说’。去年我结婚,她在婚礼上哭了,说‘终于能歇口气了’。
苏岚的喉咙突然哽住。她想起儿子出生那天,她躺在产房里,高明举着儿子的小脚丫给她看,说看这大脚趾,随我。那时候病房的阳光真好,照得人心里暖洋洋的,她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
这口红你留着,阿峰站起身,不是让你记住我,是想让你偶尔也给自己涂点。女人啊,不管多大年纪,都该有点颜色。
苏岚点点头,没说话。看着阿峰走出咖啡馆,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她突然想起二十岁那年,高明在电影院门口等她,手里攥着两张皱巴巴的票,说看完电影带你去吃冰棍。那时候的风也是这样,带着点热,却吹得人心里发甜。
回家的路上,她给儿子买了爱吃的草莓蛋糕,给高明买了瓶他常喝的二锅头。路过花店,她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支红玫瑰,用报纸包着,藏在购物袋最底下。
推开家门时,高明居然在做饭,系着她那件印着小熊图案的围裙,笨手笨脚地炒着鸡蛋,油星溅得到处都是。你回来了,他转过身,脸上沾了点面粉,儿子说想吃你做的西红柿炒鸡蛋,我学着弄弄,好像搞砸了。
苏岚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他的肚子比结婚时大了不少,隔着围裙,能感觉到他腰间的赘肉,还有那颗跳得不算太整齐的心脏。我来吧,她说,你去歇着。
厨房的抽油烟机嗡嗡地转着,西红柿在锅里发出滋滋的声响。苏岚把红玫瑰插进窗台上的玻璃瓶里,阳光照在花瓣上,像撒了层碎金。高明凑过来看,挠了挠头:买这玩意儿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
好看。苏岚说,给他递了双筷子,尝尝我炒的。
高明夹了块鸡蛋,嚼了嚼,突然说:下周儿子放月假,咱全家去海边吧,我看天气预报说晴天。
苏岚愣了一下,手里的锅铲差点掉在地上。你不是说海边风大,吹得头疼吗
那是以前,他嘿嘿笑了两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昨天看你朋友圈发的贝壳照片,觉得挺好看的,想带你去捡点真的。
苏岚低下头,继续翻炒锅里的西红柿,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油锅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想起深海说的退潮后的沙滩,想起老周送的那本诗集,想起阿峰说的该有点颜色,突然觉得那些屏幕里的潮汐,终究抵不过厨房里的烟火气。
晚上哄儿子睡熟后,苏岚坐在床边,打开手机。陌陌的消息栏里,深海发来张新的海景图,说今天的浪很温柔;阿峰的朋友圈更新了条动态,是张南方的街景,配文新的开始。
她点开设置,找到账号注销,手指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按了下去。删除数据的进度条一点点往前走,像她走过的那些日子,有过犹豫,有过挣扎,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看见窗台上的红玫瑰,花瓣舒展着,像个安静的拥抱。客厅里,高明的呼噜声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么吵,却突然让她觉得很安心。
也许生活就是这样,像口烧得半热的锅,偶尔会糊底,会溅油,可只要你愿意添点料,翻个面,终究能炒出点属于自己的味道。至于那些屏幕里的星光,就让它们留在海里,留在书里,留在南去的风里吧——毕竟,眼前的人间烟火,已经足够温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