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我家院墙倒了。
是隔壁楚家小公子楚骁练箭射塌的。
砖石哗啦啦砸下来。
尘土飞扬。
我爹娘冲出来。
脸都吓白了。
楚家护卫跑得快。
扒开砖头。
把我从底下拖出来。
我灰头土脸。
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那是早上楚骁他娘塞给我的。
楚骁跑过来。
他比我高一个头。
穿着崭新的锦缎骑射服。
小脸绷着。
韩念,你没事吧
他声音有点急。
我吐掉嘴里的灰。
没…没事。
他松了口气。
随即又板起脸。
谁让你坐墙根底下吃糕点的活该!
我爹娘赶过来。
对着楚骁和他身后的护卫连连作揖。
小将军息怒!是念念不懂事!挡了您的箭道!
我爹是楚家的花匠。
娘在厨房帮工。
楚骁是楚家独苗。
他爹是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楚骁哼了一声。
没再看我。
转身走了。
他背上的小弓。
在太阳底下反着光。
很亮。
日子照旧。
我在楚府角落的小偏院住。
楚骁在正院。
隔着几道月亮门。
还有一片很大的练武场。
他七岁开蒙习武。
八岁能拉小弓。
十岁骑马射箭。
十二岁。
他爹带他去军营历练。
回来时。
他晒黑了些。
个子窜得更高。
看人的眼神。
也带上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像他爹腰间的佩刀。
冷冷的。
那年我十二。
刚跟着府里绣娘学针线。
手笨。
常被针扎。
手指头都是小血点。
楚骁生辰。
府里大摆宴席。
来了好些贵人。
公子小姐们。
个个穿得像画里的人。
我娘在厨房忙得脚不沾地。
让我去给楚骁送一碗他爱吃的冰镇甜羹。
我端着托盘。
小心翼翼穿过热闹的花厅。
尽量贴着墙根走。
生怕冲撞了贵人。
楚骁被一群人围着。
众星捧月。
他穿着宝蓝色的锦袍。
玉带束腰。
意气风发。
不知谁说了句笑话。
一群人哄笑起来。
我低着头。
快步走过去。
想把甜羹放在他旁边的矮几上。
放下就走。
骁哥,这丫头谁啊面生得很。一个油头粉面的小公子摇着扇子问。
楚骁的目光扫过来。
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旧裙子上。
落在我没来得及藏好的、带着针眼的手指上。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眼神里。
是我熟悉的。
那种冷。
哦,我家花匠的女儿。他声音不高。
但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语气淡淡的。
没什么情绪。
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摇扇子的公子噗嗤笑了。
花匠的女儿也配来这种地方
旁边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姐。
用手帕掩着嘴。
吃吃地笑。
眼神在我身上溜了一圈。
满是轻蔑。
我端着托盘的手有点抖。
冰碗透出的凉气。
顺着指尖。
一直钻进心里。
楚骁没说话。
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金桔。
在手里抛着玩。
眼睛没看我。
只对旁边伺候的丫鬟抬了抬下巴。
收下吧。
那丫鬟走过来。
面无表情地接过托盘。
像拿一件脏东西。
离我远远的。
周围那些带着刺的目光。
扎在我身上。
我转身就走。
走得飞快。
恨不得立刻消失。
身后传来清晰的议论声。
不大不小。
刚好飘进我耳朵里。
花匠的女儿……啧啧,一股泥巴味儿……
就是,骁哥什么身份,她也配往前凑
看她那寒酸样……
然后是楚骁的声音。
不高。
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不耐和倨傲。
清晰地传来:
行了,别提她了,扫兴。
那一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有什么东西。
彻底碎了。
我跑回那个小小的偏院。
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
喘不过气。
外面宴席的喧闹。
丝竹管弦声。
隐隐约约。
像隔着一个世界。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粗糙。
带着针眼和茧子。
指甲缝里。
还有早上帮我爹搬花盆时沾的一点泥。
是啊。
我是花匠的女儿。
身上是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手上是干活留下的痕迹。
我配不上他。
配不上楚家的小将军。
楚骁。
这个名字。
曾经是我灰扑扑生活里的一点光。
他会偷偷翻墙过来。
塞给我一块城里新出的点心。
他会在我被府里其他下人孩子欺负时。
站出来吼一嗓子。
韩念是我罩着的!
他练武受伤。
会呲牙咧嘴地让我给他上药。
那些模模糊糊的亲近。
那些我以为心照不宣的青梅竹马情分。
原来在他心里。
早就有了清晰的界限。
一条名为身份的鸿沟。
而我。
一直站在沟底。
仰望着他。
自欺欺人。
我娘推门进来。
看我脸色不对。
念念,怎么了羹送到了吗
我抬起头。
喉咙发紧。
送到了。
小将军……说什么了吗
我吸了口气。
努力让声音平稳。
没说什么。
心口那里。
像压着一块冰冷的石头。
沉甸甸的。
透不过气。
那天之后。
我变了。
不再像以前。
总忍不住偷偷往正院那边张望。
不再关心楚骁今天练了什么新招式。
射箭又赢了谁。
他爹是不是又要带他去军营。
我把所有的时间。
都用来做两件事。
学绣活。
识字。
府里绣房的张娘子。
手艺是出了名的好。
以前我只当她是个严厉的师傅。
现在。
我成了绣房最晚熄灯的人。
手指被扎破无数次。
血珠子冒出来。
在素白的绢布上留下小点。
我就用同色的线盖住。
眼睛熬得通红。
也不肯停。
张娘子叹口气。
丫头,这么拼做什么女子绣活过得去就行了。
我不说话。
只是埋头。
一针。
又一针。
我要绣出最好的东西。
比那些小姐们身上的还要好。
我还要识字。
楚府有个小小的藏书阁。
下人是不许进的。
但我爹负责打理里面的几盆兰花。
我求爹带我进去。
帮忙擦擦花叶。
扫扫浮灰。
爹看我眼神倔强。
叹口气。
答应了。
趁着没人的时候。
我躲在巨大的花盆后面。
偷偷翻看那些蒙尘的书。
看不懂的字。
就死死记住样子。
等府里请的先生来给楚骁讲学时。
我找个借口。
在书房外面的回廊下扫地。
竖着耳朵听。
先生念一句。
我就在心里默默跟着念一句。
楚骁偶尔会开窗透气。
能瞥见他端坐的身影。
或者听到他清朗的背书声。
每当这时。
我就低下头。
更用力地扫地。
扫掉地上不存在的灰尘。
也扫掉心里不该有的念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
楚骁十五岁。
他爹向朝廷请功。
他得了正式的骁骑尉封号。
人称小楚将军。
府里的门槛。
快要被说亲的人踏破。
他更加耀眼。
像正午的太阳。
光芒万丈。
而我。
十六了。
是府里绣房手艺数一数二的绣娘。
绣出来的东西。
连夫人小姐们都夸赞。
偶尔。
也能磕磕绊绊地看懂一些书。
给府里账房打下手时。
记个简单的账目。
不成问题。
我和楚骁。
像两条平行线。
偶尔在府里遇见。
隔着回廊。
隔着花树。
隔着匆匆走过的下人。
他个子更高了。
肩膀宽了。
穿着玄色的劲装。
腰间佩着短刀。
眼神锐利。
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冷硬。
不再是当年那个别扭的小小少年。
他有时会看我一眼。
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带着点探究。
像看一件有点熟悉。
但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的旧物。
我每次都低下头。
规规矩矩地行礼。
叫一声:小将军。
然后安静地走开。
一步不多。
一步不少。
心湖早已结冰。
不再起波澜。
平静在楚骁十七岁生辰前被打破。
北方边境不稳。
他爹奉命出征。
楚骁随军。
楚府上下笼罩着紧张的气氛。
大军开拔前三天。
楚骁突然来到绣房。
他一身戎装。
风尘仆仆。
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
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
光线都暗了几分。
绣房里针线翻飞的姑娘们。
顿时噤声。
紧张地站起来。
垂手侍立。
张娘子连忙迎上去。
小将军,您怎么亲自来了需要什么吩咐一声就行。
楚骁的目光扫过众人。
最后落在我身上。
我正埋头绣一副大件的山水屏风。
是夫人要用来送人的寿礼。
你。他指着我,声音没什么起伏,跟我出来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
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有惊讶。
有不解。
更多的是探究。
我放下针线。
站起身。
跟着他走出去。
一直走到院子角落一株老梅树下。
冬末。
枝头只有零星几个干瘪的花苞。
他停下脚步。
转过身。
看着我。
离得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
和皮革、铁器的冷硬气息。
他沉默了一下。
似乎在斟酌词句。
我娘说,你绣活最好。
我低着头。
夫人过奖了。
给我绣个护身符。他直截了当,要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线。图样……就绣平安结吧。三天后我来取。
命令的口吻。
不容置疑。
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差事。
说完。
他转身就走。
没有多看我一眼。
也没有问一句。
我愿不愿意。
能不能赶出来。
马蹄声远去。
我站在原地。
风吹过干枯的梅枝。
发出轻微的呜咽。
护身符
给即将上战场的小将军
最好的料子。
最好的线。
三天。
绣房里最好的绣娘。
自然是我。
张娘子走过来。
拍拍我的肩。
念念,小将军点名要你绣,这是看重你的手艺。好好绣,别误了事。库房的好料子,你尽管去挑。
看重我的手艺。
仅此而已。
我点点头。
知道了,张姨。
三天三夜。
绣房的灯几乎没熄过。
我选了最上等的玄色云锦做底。
用金线、银线、朱砂染过的红丝线。
一针一线。
勾勒出繁复精美的平安结图案。
每一针都极稳。
极细密。
平安结的纹路里。
暗藏了细小的安字。
用的是最难的隐针法。
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只有指尖细细摩挲。
才能感觉到那微小的凸起。
张娘子来看过几次。
惊叹不已。
丫头,你这手艺……真是绝了!这心思也巧!
我只是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针线。
眼睛熬得通红。
像要滴出血来。
心里一片空茫。
只想着平安结的纹路。
针脚的走向。
第三天的傍晚。
终于绣完了最后一针。
金剪刀剪断线头。
我把这方小小的护身符托在掌心。
玄色云锦深沉庄重。
金线银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
平安结的图案饱满吉祥。
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力量。
这大概是我能绣出的。
最好的东西了。
刚放下针线。
楚骁就来了。
他像是算准了时间。
一身戎装未卸。
带着战场边缘的硝烟味和寒意。
大步走进绣房。
绣好了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我手上。
我摊开掌心。
那枚小小的护身符。
静静躺着。
他伸手拿过去。
指腹粗糙。
擦过我的掌心。
有点痒。
他低头看着那枚护身符。
指尖在上面摩挲着。
很仔细。
他摸到了那个隐在纹路里的安字。
动作顿了一下。
抬眼看向我。
烛光跳跃。
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
那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飞快地掠过。
快得抓不住。
嗯。他只应了一声。
听不出情绪。
他把护身符收进怀里。
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转身。
大步流星地走了。
背影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绣房里很安静。
姑娘们都悄悄看着我。
张娘子叹了口气。
唉,这一去……刀枪无眼啊……
我默默坐回绣架前。
拿起针线。
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紧绷用力。
微微颤抖。
心口的位置。
一片冰凉。
他平安就好。
楚骁随军出征。
一去就是大半年。
边关战报时好时坏。
楚府的气氛时紧时松。
夫人日夜诵经祈福。
我也在绣活间隙。
对着西边。
默默祈求。
不为别的。
只求他能平安归来。
他若有事。
楚府倾覆。
我和爹娘。
又能去哪里
深秋。
传来大捷的消息。
楚将军率军击退强敌。
斩敌数千。
楚骁在战场上立下大功。
亲手斩了敌军一员悍将的首级。
消息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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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城欢庆。
楚府更是张灯结彩。
喜气洋洋。
大军凯旋那日。
万人空巷。
我跟着府里的下人们。
挤在人群后面。
踮着脚张望。
远远地。
看到楚骁骑着高头大马。
走在队伍最前列。
他一身玄甲。
染着暗沉的血迹。
头盔下的脸。
棱角分明。
褪去了最后一丝少年稚气。
眼神冷硬如铁。
带着浴血归来的杀伐之气。
百姓们欢呼着。
小楚将军!小楚将军!
他微微颔首。
目光扫过激动的人群。
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
那一刻。
他离我好远。
远得像天上的鹰隼。
而我。
只是地上仰望的蝼蚁。
他看到了人群后的我。
目光似乎停顿了一瞬。
但很快移开。
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浮云。
马匹载着他。
从欢呼的浪潮中穿过。
走向那座巍峨的府邸。
我默默退出了人群。
回到绣房。
拿起针线。
开始绣一方新的帕子。
楚骁立下大功。
朝廷封赏丰厚。
楚府门庭若市。
他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的少年将军。
提亲的媒人。
几乎踏破门槛。
对象都是名门贵女。
公侯千金。
夫人挑花了眼。
楚骁却都淡淡地回绝了。
只说年纪尚轻。
志在沙场。
无心儿女私情。
夫人无奈。
只好由着他。
我依旧在绣房。
只是更加沉默。
除了必要。
几乎不开口。
只埋头做活。
楚骁似乎更忙了。
不是在军营。
就是在宫中当值。
偶尔回府。
也是匆匆来去。
我们像两条偶尔交汇的溪流。
短暂相遇。
又各自奔流。
再无交集。
日子本该这样平静地滑过。
直到那场春日宫宴。
皇后娘娘在宫中设宴。
遍邀京中勋贵和家眷。
楚骁自然在列。
夫人也要去。
临行前。
她发现自己最心爱的那条牡丹绣金披帛。
被虫蛀了一个米粒大的小洞。
不大。
但在那样华贵的料子上。
极其显眼。
夫人急得不行。
这可如何是好!偏偏是这条!今日戴不了它,可要失礼了!
张娘子也急。
翻遍了库房。
也找不到能完全匹配的丝线。
更别说那繁复的牡丹金线绣法。
眼看时辰快到了。
夫人脸色发白。
我站在角落里。
看着那条流光溢彩的披帛。
看着那个碍眼的小洞。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夫人,我上前一步,声音不大,但清晰,让我试试吧。
所有人都看向我。
夫人眼中闪过一丝怀疑。
你念念这……这可不是寻常绣活!金线牡丹,宫里的绣法,稍有差池,整条披帛就毁了!
张娘子也拉住我。
念念,别逞强!这要是绣坏了……
我看着夫人焦急的脸。
又看看那条披帛。
给我半个时辰。若不成,任凭夫人责罚。
我的声音很稳。
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笃定。
夫人犹豫片刻。
看看时辰。
一咬牙。
好!就半个时辰!快!
绣房里静得可怕。
只有我穿针引线的细微声响。
张娘子在旁边。
紧张得大气不敢出。
夫人坐立不安。
不停地看更漏。
我全神贯注。
指尖捻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
屏住呼吸。
在那米粒大的破洞上。
飞针走线。
用金线勾勒出牡丹花瓣的边缘。
用深浅不同的朱红色丝线。
填充、晕染。
模仿着原本的针法和色彩过渡。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也顾不上擦。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夫人坐不住了。
好了没有时辰快到了!
最后一针落下。
我剪断线头。
轻轻抚平绣补的地方。
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了。
夫人几乎是扑过来。
拿起披帛。
对着光。
仔细查看。
她的眼睛越睁越大。
脸上的焦虑褪去。
变成难以置信的惊喜。
天哪!这……这简直……
张娘子也凑过来看。
倒吸一口凉气。
神了!念念!这……这补得天衣无缝!不,比原来的花瓣还更灵动些!
那处小小的补丁。
完全融入了原本的牡丹图案。
甚至因为用了更精细的针法。
新绣的那一小瓣牡丹。
在光线下。
流转着更细腻的光泽。
几乎看不出任何修补的痕迹。
反而像是画龙点睛。
夫人激动地拉着我的手。
念念!好孩子!你真是帮了夫人大忙了!你这手艺……竟比宫里的绣娘还强!
她立刻戴上披帛。
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满意得不得了。
今日宫宴,你跟我一起去!帮我捧着这装首饰的匣子!
我一怔。
夫人,这……不合规矩。我只是个绣娘……
我说合就合!夫人心情大好,不由分说,你立了功,该赏!再说,万一这披帛再有什么闪失,你在旁边,我也放心!快去换身干净衣裳!
不由分说。
我被推进了内室。
换上了一套府里丫鬟穿的、还算体面的浅绿色衣裙。
梳洗一番。
捧着夫人装贵重首饰的紫檀木匣子。
跟着她坐上了去皇宫的马车。
皇宫。
琼楼玉宇。
金碧辉煌。
是我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我低着头。
亦步亦趋地跟在夫人身后。
穿过一道道高大的宫门。
走过长长的、铺着光滑金砖的回廊。
空气里弥漫着熏香和脂粉混合的甜腻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
隐隐飘来。
大殿里。
衣香鬓影。
珠光宝气。
夫人一进去。
立刻被一群贵妇围住。
寒暄奉承。
我捧着匣子。
安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
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目光扫过那些衣着华美、谈笑风生的贵女们。
她们像一朵朵精心培育的名贵花朵。
在最好的时节。
绽放着夺目的光彩。
而我。
只是一片不起眼的绿叶。
甚至。
连绿叶都算不上。
只是角落里的一粒尘埃。
咦楚夫人这条披帛上的牡丹,真是越看越有韵味!这金线用得绝了!一位眼尖的贵妇忽然赞叹道。
众人的目光。
顿时聚焦在夫人肩头的披帛上。
夫人脸上露出矜持又得意的笑容。
是呢,这牡丹绣法,是宫里旧年的样式,难得的是这配色和灵动劲儿。
是啊是啊,尤其是肩头这一瓣,阳光底下,那光泽流转,简直活了!另一位夫人附和。
楚夫人好眼光!这绣工,怕是宫里最好的绣娘也比不上吧
众人纷纷夸赞。
夫人被捧得心花怒放。
忍不住看向我站的方向。
说起来,今日也是巧了。这披帛早上被虫蛀了个小洞,多亏了我府上一个手巧的丫头,硬是半个时辰就给补得天衣无缝!喏,就是她。
夫人朝我招了招手。
念念,过来。
所有的目光。
瞬间像探照灯一样。
齐刷刷地射向我。
有好奇。
有打量。
有审视。
我头皮一紧。
只能硬着头皮。
捧着匣子。
走上前。
微微屈膝行礼。
奴婢韩念,给各位夫人、小姐请安。
声音还算平稳。
哟,就是这丫头先前摇扇子的贵妇上下打量我,眼神挑剔,看着倒是挺伶俐。
手是真巧啊!这补的,完全看不出来!有人凑近了看夫人肩头的牡丹。
韩念这名字有点耳熟……一个穿鹅黄衣裙的小姐蹙着眉,努力回想。我认出她,就是当年在楚骁生辰宴上,掩嘴嘲笑我的那位。
她旁边一个粉衣少女突然啊了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
带着点刻意的惊讶。
我想起来了!骁骑尉生辰那会儿,是不是也有个叫韩念的丫头花匠的女儿当时还……闹了笑话来着
空气瞬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人的表情。
都变得有些微妙。
探究的。
鄙夷的。
看好戏的。
目光像细密的针。
扎在身上。
夫人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
显然也想起了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气氛有些尴尬。
是我。
我抬起头。
迎上那些目光。
声音清晰。
奴婢韩念,家父是楚府的花匠。当年不懂事,冲撞了小将军和各位贵人。
我坦然承认。
不卑不亢。
这身份。
没什么好遮掩的。
也遮掩不住。
那粉衣少女掩嘴一笑。
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原来真是你啊。几年不见,倒是出息了,能跟着楚夫人进宫了这绣活……该不会是找了哪位高人代劳的吧
这话。
带着刺。
质疑我的手艺。
也暗指我身份低微。
不配出现在这里。
夫人脸色沉了下来。
正要开口。
一个冷冽的。
带着金属质感的熟悉声音。
从人群外传来。
不高。
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她的绣活,是府里最好的。无人能代劳。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楚骁。
一身玄色暗云纹锦袍。
玉冠束发。
身姿挺拔如松。
大步走了过来。
他刚和几位皇子说完话。
此刻。
那张在战场上淬炼得越发冷峻的脸上。
没什么表情。
眼神锐利。
扫过那粉衣少女。
那少女被他看得一哆嗦。
脸白了。
讪讪地低下头。
不敢再言语。
楚骁走到夫人身边。
目光却落在我身上。
停留了几秒。
像在确认什么。
然后转向众人。
声音沉稳。
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韩念姑娘的绣艺精湛,人所共知。今日能补好母亲心爱之物,解燃眉之急,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
目光再次扫过刚才那几个神色各异的贵女。
语气平淡。
却字字清晰。
身份有高低,技艺无贵贱。诸位以为如何
这话一出。
在场的贵妇贵女们。
脸色都变了变。
尤其刚才那几个出言刻薄的。
更是面红耳赤。
楚骁这是在明明白白地敲打她们。
维护我。
也是在维护他楚府的颜面。
夫人立刻反应过来。
脸上重新堆起笑容。
骁儿说的是!念念这丫头,就是手巧心细!今日可是帮了大忙了!回头夫人重重赏你!
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只是那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少了几分轻蔑。
多了几分复杂和审视。
楚骁没再多看我。
陪着夫人说了几句话。
便转身走向皇子那边。
仿佛刚才替我解围。
只是顺手为之。
微不足道。
我退回角落。
抱着冰冷的紫檀木匣子。
指尖掐进掌心。
刚才楚骁看我的那几眼。
平静无波。
就像看一件有用的器物。
值得维护。
但也仅此而已。
宫宴正式开始。
歌舞升平。
觥筹交错。
我依旧站在角落。
看着这繁华盛景。
只觉得格格不入。
像误入仙境的凡人。
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中途。
夫人让我去殿外回廊下候着。
透透气。
也免得在里面拘谨。
我如蒙大赦。
抱着匣子。
悄悄退到殿外。
春夜的风。
带着凉意。
吹散了殿内的暖香和喧嚣。
我靠着冰凉的朱漆柱子。
望着远处宫灯点缀的夜空。
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能喘口气了。
韩念。
一个低沉的声音。
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一惊。
差点把手里的匣子摔了。
慌忙转身。
楚骁不知何时。
站在几步开外。
廊下的宫灯。
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他换下了那身宴会锦袍。
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常服。
更显身姿劲瘦挺拔。
他手里。
拿着一个什么东西。
小将军。我连忙屈膝行礼。
心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几分。
他走近两步。
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那条玄色云锦、金线银线红丝线绣的平安结护身符。
曾经紧贴他心口的东西。
此刻。
静静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
边缘有些磨损。
沾染了风尘。
甚至……还有一点暗褐色的、干涸的痕迹。
像血。
这个,还你。他声音不高。
在寂静的夜里。
格外清晰。
我愣住了。
看着他掌心的护身符。
又抬头看他。
不明白他的意思。
它……替我挡过一箭。楚骁的目光落在护身符上,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箭头擦着心口过去,划破了皮甲。这符,替我卸了力道。
他顿了顿。
指尖轻轻拂过护身符上那个隐秘的安字。
你的手艺,很好。这暗藏的‘安’字,有心了。
我的心。
猛地一跳。
他果然发现了。
他一直知道。
它护了我一路。楚骁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我,那双在战场上淬炼过的眼睛,此刻深邃得望不见底,现在,物归原主。
他把护身符又往前递了递。
意思很明显。
让我拿走。
我看着那枚小小的护身符。
看着上面沾染的尘土和可能的血渍。
看着那个承载了无数个日夜心血的安字。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堵在胸口。
是委屈
是释然
还是别的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
没有去接。
反而后退了半步。
微微垂下眼帘。
小将军言重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
在夜风里显得有点凉。
奴婢只是个绣娘。奉命绣个物件,是本分。绣得好,是应该的。能帮上小将军的忙,更是奴婢的福气。
我抬起头。
直视着他。
这护身符,既然是小将军贴身戴过的,又护佑过小将军,便是沾染了小将军的福泽和沙场英气。奴婢身份卑微,受不起。还是小将军留着吧。
我顿了顿。
一字一句。
清晰地说道:
或者,小将军觉得它旧了,沾了晦气,随意处置了便是。一个物件而已。
说完。
我抱着匣子。
再次屈膝。
行了一礼。
夜深露重,小将军若无其他吩咐,奴婢先告退了。夫人那边还需要伺候。
我没有等他回应。
也没有去看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转身。
沿着灯光昏暗的回廊。
一步一步。
稳稳地。
走回了灯火辉煌的大殿。
将那个玄色的身影。
和那枚染尘的护身符。
彻底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宫宴之后。
我在楚府的地位。
似乎微妙地提升了一些。
夫人对我更加和颜悦色。
赏赐了不少布料银钱。
府里的下人们看我的眼神。
也多了几分敬畏和羡慕。
说我走了大运。
得了小将军青眼。
只有我自己知道。
那不是什么青眼。
是界限分明的泾渭。
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楚骁依旧很忙。
偶尔回府。
我们几乎碰不到面。
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只是我更加拼命地接绣活。
府里的。
外面的。
来者不拒。
一针一线。
积攒着铜钱。
爹娘不解。
念念,你这么拼命攒钱做什么府里吃穿用度都不缺。
我埋头绣着一幅复杂的双面异色绣。
头也不抬。
爹,娘,我想赎身。
爹娘吓了一跳。
赎身念念,你疯了离了楚府,我们一家三口能去哪靠什么活
我有手艺。我停下针,看着他们,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我能绣,能养活自己,也能养活你们。爹,您侍弄花草的手艺,外面的大户人家也用得上。娘,您做的点心,街坊邻居都夸好。我们不用一辈子依附在楚府。
爹娘看着我。
像不认识我一样。
最终。
爹重重叹了口气。
丫头,你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爹娘……听你的。
我攒钱的速度。
比预想的快。
我的手艺渐渐有了名气。
连宫里的采买太监都慕名而来。
找我定制绣品。
给的价钱很公道。
一年后。
我攒够了赎身的银子。
还有一小笔余钱。
足够我们在外面租个小院。
安顿下来。
我去找夫人。
说明来意。
夫人很惊讶。
念念,你……你要赎身在府里不好吗夫人待你也不薄。是不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我跪下。
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夫人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铭记在心。只是奴婢爹娘年事渐高,奴婢想在他们身边尽孝。再者,奴婢也想凭自己的手艺,在外面讨个生活。求夫人成全。
我说得诚恳。
夫人看着我。
眼神复杂。
她沉默良久。
最终叹了口气。
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丫头,心气儿高,有主意。夫人知道留不住你。
她让账房算清了工钱。
收下了我的赎身银子。
你爹娘的身契,我也一并还了你们。这些年,你们一家在府里,也算勤勉。
她额外赏了我两匹上好的绸缎。
还有一支赤金的簪子。
念念,你的手艺,是真好。出去后,若是遇到难处,随时可以回来。
我再次叩谢夫人大恩。
接过身契和赏赐。
走出正院时。
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离开楚府那天。
是个晴朗的春日。
我们一家三口。
东西不多。
两个包袱就装完了。
爹抱着他养得最好的一盆兰花。
娘挎着个装着旧衣物的篮子。
我背着我的绣架和针线匣子。
回头看了一眼。
那高高的门楣。
镇北将军府的匾额。
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像一场做了很久的梦。
走吧。爹说。
我们转身。
融入熙熙攘攘的街道。
再没回头。
靠着积攒的钱。
我们在城南一条还算热闹的街市后面。
租下了一个带小院的两间屋。
临街的那间。
收拾出来。
支起了小小的门面。
挂上招牌。
念安绣坊。
爹在院子里侍弄花草。
也接些帮人打理花木的活计。
娘在厨房忙活。
做些精致的点心和家常小菜。
除了供应绣坊里绣娘们的午饭。
也试着做些对外售卖。
我则专心经营绣坊。
接订单。
招揽了几个同样手巧、家境贫寒的姑娘做学徒。
手把手地教她们。
日子清苦忙碌。
却踏实。
心是自由的。
念安绣坊的绣品。
以精美、新颖、耐用著称。
尤其是我的双面异色绣和独特的修补技艺。
很快打响了名头。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从街坊邻居。
到城中富户。
甚至一些讲究的官宦人家。
都慕名而来。
半年后。
小小的绣坊已经有些拥挤。
我盘下了隔壁空置的铺面。
打通了。
挂上了更大的招牌。
念安绣庄。
请了两位经验丰富的绣娘师傅坐镇。
我则腾出手。
专心设计新的绣样。
钻研更难的技法。
日子像上了发条。
忙碌而充实。
爹娘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我们的小家。
充满了烟火气和希望。
偶尔。
会听到一些关于楚府的消息。
楚骁又立了战功。
官升一级。
成了真正的楚将军。
提亲的人更多了。
但他依旧没有定下婚事。
似乎一心扑在军务上。
听到这些。
我内心毫无波澜。
像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与我再无瓜葛。
又一年深秋。
绣庄接了一笔大单。
是一位即将远嫁江南的侯府千金。
要定制全套的嫁衣、盖头、帐幔、被褥。
要求极高。
工期很紧。
我带着绣庄里手艺最好的几个绣娘。
日夜赶工。
这天傍晚。
天色阴沉。
飘起了细密的雨丝。
我正在绣庄后面的工坊里。
仔细检查一幅刚刚完成的百子千孙帐幔。
确保每一个孩童的脸庞都栩栩如生。
色彩过渡都完美无瑕。
前堂传来学徒小翠有些紧张的声音。
韩……韩师傅!有……有客人!
我放下手中的帐幔。
拍了拍衣角沾染的线头。
什么客人不是说了大件赶工期间,普通绣活暂时不接吗
不……不是普通客人……小翠的声音有点抖,是……是位将军!带了好些护卫呢!
将军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名字。
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
不会是他。
哪有那么巧。
我定了定神。
请客人稍坐,奉茶。我这就来。
整理了一下衣裙。
我深吸一口气。
掀开通往后堂的门帘。
走了出去。
前堂里。
光线有些昏暗。
一个高大的身影。
背对着门口。
负手而立。
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幅我绣的《寒梅傲雪图》。
玄色的披风。
肩头被雨丝打湿。
泛着深色的水渍。
身姿如渊渟岳峙。
仅仅是背影。
就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冷冽和沉重压力。
是他。
楚骁。
我的心跳。
漏了一拍。
脚步顿在原地。
他像是察觉到了。
缓缓转过身。
那张脸。
比两年前更加深刻冷峻。
下颌线绷紧。
眼神锐利如鹰隼。
带着审视。
落在我身上。
从上到下。
像在重新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身后。
站着四个穿着便服、但腰板笔直、眼神警惕的护卫。
店里的气氛。
瞬间凝滞。
学徒小翠缩在柜台后面。
大气不敢出。
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走上前。
像对待任何一个贵客一样。
微微颔首。
露出得体的、带着距离感的微笑。
将军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知将军需要些什么
楚骁的目光。
依旧牢牢锁在我脸上。
带着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反而环视了一圈这间不算大。
但布置得雅致温馨。
处处透着用心的绣庄。
目光在念安绣庄的牌匾上停留片刻。
最后。
落回我脸上。
韩念。他开口。
声音低沉。
带着点沙哑。
像粗粝的砂纸。
磨过耳膜。
你在这里。
不是疑问。
是陈述。
是。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这是民女的绣庄。将军需要定制绣品
我再次把话题拉回正轨。
刻意强调民女二字。
划清界限。
楚骁的眉头。
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似乎对我这公事公办的态度。
有些不适。
他沉默了一下。
终于说明来意。
我要绣一幅大屏风。置于书房。尺寸图样稍后给你。
可以。我点头,走到柜台后,拿出订单簿和笔墨,将军需要什么题材山水人物花鸟工期可有要求预付定金……
韩念!
他突然打断我。
声音提高了一些。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我执笔的手一顿。
墨点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
晕开一小团黑。
抬头看他。
眼神平静无波。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楚骁看着我。
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睛里。
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潮。
像是有什么东西。
在他冷硬的外壳下。
激烈地冲撞着。
他往前走了一步。
靠近柜台。
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
将我笼罩。
他身后的护卫立刻警惕地微微前倾。
气氛瞬间绷紧。
当年……
他开口。
声音艰涩。
只说了两个字。
又顿住。
喉结滚动了一下。
似乎接下来的话。
重逾千斤。
当年宫宴外,你……
将军。
我再次打断他。
声音不高。
却异常清晰。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民女记性不好,早已忘得差不多了。
我放下笔。
合上订单簿。
直视着他。
眼神坦荡。
平静无波。
将军若想定制屏风,留下尺寸图样要求,交付定金,念安绣庄自当尽心竭力,按时交付。若将军是来叙旧的……
我顿了顿。
微微一笑。
那笑容。
礼貌。
周到。
也冰冷。
民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恐污了将军清誉。若无他事,民女后面还有活计要赶,就不多留将军了。小翠,送客。
说完。
我不再看他。
转身。
掀开那道门帘。
重新走回属于我的工坊。
将那个玄色的身影。
和他所有未出口的言语。
彻底隔绝在门帘之外。
门帘落下的瞬间。
我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极低的。
压抑的。
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叹息。
然后。
是沉重的脚步声。
渐渐远去。
消失在门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我没有回头。
走到绣架前。
拿起针线。
一针。
一线。
绣布上。
寒梅的枝干。
在细密的雨声中。
渐渐成型。
苍劲。
孤傲。
迎风而立。
那幅屏风。
楚骁最终还是派人送来了尺寸和要求。
要一幅《万里江山图》。
气势磅礴。
工期三个月。
定金丰厚。
我接了。
带着绣庄最好的师傅。
一丝不苟地完成。
用料上乘。
针脚细密。
气势恢宏。
挑不出半点毛病。
交货那天。
来取货的是他身边的亲卫队长。
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
他仔细检查了屏风。
确认无误。
付清了尾款。
临走前。
他迟疑了一下。
从怀里掏出一个用锦帕包着的小盒子。
放在柜台上。
韩姑娘,这是我家将军……另外给您的。
说完。
不等我反应。
他抱拳一礼。
带着人抬着巨大的屏风。
迅速离开了。
我打开锦帕。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紫檀木盒。
打开盒子。
绒布上。
静静躺着那枚玄色云锦的平安结护身符。
被清洗得很干净。
边缘磨损的地方。
被人用极其细密、几乎看不出的针脚仔细修补过。
那个隐秘的安字。
依旧清晰。
护身符下面。
压着一张小小的素笺。
上面只有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
此心安处,非金玉可替。
我拿着那张素笺。
看了很久。
最终。
把它连同那个紫檀木盒。
一起放进了库房最深处。
一个装满废弃绣线头的旧箱子里。
锁了起来。
我的念安绣庄。
生意越来越好。
名声越来越响。
三年后。
我盘下了更大的铺面。
开了分号。
招收了更多的绣娘学徒。
念安成了城里数一数二的绣庄招牌。
爹娘身体康健。
在小院的花圃里。
种满了姹紫嫣红。
娘做的点心。
也成了绣庄招待贵客的特色。
日子平淡。
富足。
安稳。
关于楚骁的消息。
偶尔还会零星传来。
他平了几次边乱。
战功赫赫。
成了真正的国之柱石。
皇帝亲自赐婚。
将一位身份尊贵的郡主许配给他。
据说婚期就定在来年春天。
听到这些消息时。
我正在教新来的小学徒分线。
阳光透过窗棂。
洒在五彩的丝线上。
亮晶晶的。
师傅,这个孔雀蓝的线,配这个银线,真好看!小学徒眼睛亮亮的。
我笑着点头。
嗯,记住这个配色。用好了,绣出来的羽毛才活。
心湖平静。
不起一丝涟漪。
在一个很平常的午后。
我带着绣庄新出的几款绣样册子。
去城东一位老主顾府上。
回程时。
路过城中最繁华的朱雀大街。
街那头。
突然传来喧天的锣鼓和仪仗开道声。
人群纷纷避让。
让开让开!将军回府!
是楚将军!刚打了胜仗回来!
人群激动地议论着。
我抱着册子。
随着人流退到街边。
只见长长的仪仗队伍。
盔甲鲜明。
旌旗招展。
簇拥着中间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
马上端坐一人。
金甲红袍。
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正是楚骁。
他比几年前更加威严。
气势迫人。
眼神锐利如电。
扫视着欢呼的百姓。
像巡视自己领地的雄狮。
他身边。
稍落后半个马身的位置。
跟着一匹雪白的骏马。
马背上坐着一位盛装华服的女子。
云鬓高耸。
环佩叮当。
面如芙蓉。
气质高贵。
想必就是那位御赐的郡主。
两人并辔而行。
接受着百姓的欢呼和注视。
真真是一对璧人。
天造地设。
我站在人群里。
抱着我的绣样册子。
仰头看着。
像看一出与己无关的华丽戏剧。
心湖澄澈如镜。
映着蓝天白云。
没有波澜。
马队行至我前方不远处。
马背上的楚骁。
目光无意间扫过街边。
忽然。
猛地定住。
穿过攒动的人头。
穿过喧嚣的声浪。
像两道无形的钩子。
牢牢地锁定了我。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
隔着鼎沸的人声。
我们四目相对。
他金甲耀眼。
我布衣荆钗。
他高高在上。
我淹没人群。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他深邃的眼底。
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
难以置信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快得抓不住。
他握着缰绳的手。
指节瞬间绷得发白。
身下的黑色战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情绪。
不安地踏了两步。
他身边的郡主察觉异样。
顺着他的目光。
也看了过来。
带着几分好奇和审视。
我平静地收回目光。
微微低下头。
抱紧了怀里的绣样册子。
像任何一个被贵人仪仗惊扰到的普通百姓。
转身。
毫不犹豫地。
汇入了旁边一条安静的小巷。
将所有的喧天锣鼓。
金戈铁马。
和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彻底抛在了身后。
小巷幽深。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
阳光透过高墙的缝隙洒下来。
分割出明暗的光影。
我抱着册子。
脚步轻快。
走向巷子那头。
属于我的。
平凡而安稳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