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听见向日葵的密语 > 第一章

>我在音乐学院练琴时,总感觉窗外有人在偷听。
>直到某天暴雨,我追出去看见那个女孩赤脚站在老槐树下,手心紧贴树干。
>你在做什么我问。
>她慌张地比划:【听琴。】——原来她听不见。
>后来我改编了肖邦的曲子,让低音震动穿透墙壁。
>她送我一束向日葵,花盘永远固执地朝向琴房的方向。
>毕业那天我找到她的花田,所有向日葵都背对阳光。
>现在换你听见了,我把花举到她耳边,它们说我在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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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缓慢滴落的墨汁,一点点洇透了琴房的窗户。我指尖下流淌的肖邦《离别曲》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盘旋,那些清澈又带着凉意的音符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碎开,又徒劳地重新凝聚。一曲终了,指尖悬停在微凉的琴键上,余音散尽,留下的是比琴房本身更庞大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
又来了。
那种感觉,细微却又固执,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蛛丝轻轻拂过脖颈。不是目光的直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专注的……共鸣我猛地扭头,视线穿透蒙尘的玻璃窗,投向窗外那棵盘踞的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在傍晚的风里不安地晃动,沙沙作响,将沉沉的暮色筛成一片流动的碎影。枝桠交错,暗影重重,仿佛藏着无数无声的秘密。什么也没有。只有槐树沉默地矗立着,像个饱经风霜的守夜人。
我收回目光,自嘲地牵了牵嘴角。林深,你大概是练琴练得幻听了。
指尖重新落上琴键,试图抓住那首在心底徘徊的德彪西《月光》。可那奇妙的被倾听感并未消失,它像一层薄薄的、温暖的雾气,固执地缠绕在琴房的空气里,让我的指尖莫名发沉,音符的流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这感觉挥之不去,如同一个无法破解的密码,扰乱了原本清晰的旋律线。我强迫自己专注于指法、力度、踏板,可总有一缕心神,被那无形的蛛丝牵扯着,飘向窗外那片幽暗晃动的树影。
琴房大楼门口的路灯年久失修,光线昏黄而吝啬,勉强在湿漉漉的地面涂抹出几块模糊的光斑。刚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浸泡后的浓郁腥气。我抱着沉重的琴谱,低头小心地避开地上反光的水洼。视野边缘,一个身影从侧面的小路匆匆拐出来,几乎与我撞个满怀。
啊!一声短促的低呼,带着惊慌。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抬起头。是个女孩。她个子不高,大概只到我肩膀,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外面罩了件不太合身的深色旧外套,湿漉漉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脖颈上,几缕发丝甚至还在往下滴水。她显然也吓了一跳,怀里抱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包口露出一截沾着泥点的园艺剪刀。她抬起脸,仓促地看了我一眼。
那双眼睛……很特别。像被雨水洗过的深潭,清澈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空茫的安静。那里面没有惯常相遇时该有的慌乱或歉意,只有一片未经打扰的、湖泊般的平静,倒映着昏黄的路灯光和我模糊的影子。
这双眼睛,我见过。
在琴房走廊的转角,她抱着大叠植物图鉴与我擦肩而过,那平静的目光掠过我的琴谱盒;在喧闹拥挤的食堂窗口,她安静地排在长长的队伍末尾,视线偶尔飘向角落独自用餐的我,只一瞬便移开;甚至有一次,我抱着刚买的琴弦穿过小树林,她正蹲在一丛茂盛的鸢尾花旁专注地记录着什么,听见脚步声抬头,那目光也是这般,短暂地停留,平静无波,随即又落回她的笔记本上。
每一次,都像石子投入深水,只泛起极其微小的涟漪,便迅速归于沉寂。每一次,她都像受惊的小鹿,立刻低下头或转身,以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迅速消失在人流或树影里。
此刻,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雨水的凉意似乎也凝固了。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一句抱歉或者没关系都卡在那里。她眼底那片平静的深潭,清晰地映出我的愕然。下一秒,那平静被打破,熟悉的慌乱如同受惊的鸟雀,瞬间掠过她的眼眸。她飞快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抱着帆布包的手臂收紧,身体猛地一侧,几乎是贴着我的肩膀,头也不回地扎进了旁边那条更幽暗狭窄的小路,脚步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急促地响起,又迅速远去,只留下那抹沾着泥点的园艺剪刀的影子在我眼前一闪而逝。
我站在原地,抱着沉重的琴谱,看着那迅速被黑暗吞没的小小背影,鼻尖还残留着她发梢雨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路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朦胧。那熟悉的、被注视的感觉,此刻在胸腔里鼓胀得异常清晰。
是她。那个总在树影里无声无息出现又消失的影子。
夏日的雷雨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厚重的乌云刚刚在天边堆积,酝酿了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带着蛮横的力道狠狠砸在琴房大楼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瞬间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窒息感。
琴房里只有我一个人。指尖在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沉郁的慢板间艰难跋涉,试图用琴声对抗这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然而窗外的雨声、风声、雷声拧成一股巨大的噪音绳索,死死地缠住了旋律。每一次试图让音符穿透这层厚厚的雨幕,都像徒劳地撞击着一堵湿透的棉花墙。指下的琴键仿佛失去了弹性,每一个音符都被粗暴地淹没、扭曲。窗框在狂风的撞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猛地停下手,琴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窗外惊心动魄的暴虐声响。就在这时,那种熟悉的、被倾听的感觉,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点微弱萤火,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无比清晰地抵达了我紧绷的神经末梢。
它还在!在这毁天灭地的雷雨里,它竟然还在!
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几乎是出于一种无法解释的冲动,我猛地从琴凳上弹起,几步冲到窗边,手掌用力抹开玻璃上流淌的雨水。视线透过模糊的水痕,急切地投向窗外那棵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的老槐树。
墨绿色的叶片在风雨中翻飞、坠落。粗壮的枝干如同痛苦挣扎的手臂。就在那片混沌的、被雨水和狂怒的枝叶搅动的灰暗背景里,一个渺小的身影牢牢地钉在树下!
是那个女孩!
她没打伞,浑身上下湿透了。单薄的旧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长长的黑发被雨水彻底打散,一绺一绺地黏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她没有穿鞋,赤着双脚,深深地陷在树下湿软泥泞的泥土里。然而,她的姿态却透出一种奇异的专注,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她微微仰着头,面对着琴房的方向,双臂张开,两只纤细的手掌,正用尽全力,死死地、紧紧地按压在老槐树粗粝潮湿的树干上!仿佛要把自己整个身体都融入那棵古老的树里。风雨撕扯着她,雨水冲刷着她,她却像一株生了根的植物,一动不动,只有按在树干上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
她在做什么!
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近乎荒唐的念头瞬间攫住了我。没有思考,没有犹豫,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我转身冲向门口,一把拉开沉重的琴房门,冰冷的、饱含水汽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泥土和树叶被击打后的浓烈气味。我冲下楼梯,推开大楼的侧门,一头扎进了那片狂暴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浇透,眼睛几乎睁不开。狂风像无形的巨手推搡着我。我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棵在风雨中咆哮的老槐树,脚下的泥水飞溅。那赤脚站在树下的身影在滂沱大雨中越来越清晰,她按在树干上的双手,那不顾一切的姿态,像一幅烙印,灼烧着我的视线。
我冲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雨水顺着头发和脸颊疯狂地往下淌,模糊了视线。我喘着粗气,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有些变形,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
风雨声太大,我的声音被吞噬了大半。她似乎根本没有听见我的靠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全神贯注地拥抱着那棵湿透的老树。我不得不又向前一步,几乎要触碰到她湿透的衣袖,再次提高了声音,带着雨水灌进嘴里的咸涩: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一次,巨大的声响和逼近的身影终于惊动了她。她猛地转过头来。
雨幕中,那张被湿发黏贴着的脸毫无血色,嘴唇微微发紫。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看清我的瞬间,骤然睁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狼狈样子。巨大的惊愕和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的面容。她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就要收回按在树干上的双手,想要后退逃离。
但脚下是湿滑的泥泞,她赤着脚,慌乱中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但指尖还未碰到她湿透的衣袖,她已经像一只受惊到极致的小动物,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地撞在了粗粝的树干上。她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看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一种被窥破秘密的巨大无措。
她抬起一只手,不是指向耳朵,也不是指向我,而是指向自己的胸口,然后,极其艰难地、笨拙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在空中比划着。手指先是蜷曲着点在唇下,又迅速张开,掌心向上向外翻动,接着指向自己的耳朵,用力地摆了摆。她的动作有些凌乱,带着急促的喘息和雨水顺着脸颊流下的狼狈,但那个核心的手势,那指向耳朵后的用力摆动,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我心中所有困惑的锁!
【听……琴。】她在用尽全身力气告诉我。
她听不见!
这个认知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瞬间盖过了外界所有的风雨声。她不是偷听,她是在……感受用她的双手,通过这棵老槐树的树干,感受琴房传来的……震动那些我以为是幻听的被倾听感,那些无声的注视,那些仓惶的逃离……所有零碎的、无法解释的片段,在这一刻被这个简单又震撼的手势串联起来,轰然撞击着我的心脏。
她听不见琴声。她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听我弹琴。
雨水冰冷刺骨,砸在身上生疼。可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灼热却从我心底深处猛烈地升腾起来,烧得我喉咙发干,眼眶发烫。我呆呆地站在瓢泼大雨中,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却用那双清澈又惊惶的眼睛固执地看着我的女孩,一时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风卷着冰冷的雨水抽打在我们身上,老槐树的枝叶在头顶发出痛苦的嘶鸣。世界一片混沌喧嚣,可我和她之间,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被巨大秘密和无声震动填满的寂静里。隔着厚重的雨幕,我清晰地看见她苍白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除了恐慌,似乎还涌动着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她再次抬起手,指向我,又指向琴房大楼的方向,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微低下了头。
【对不起……】她的手势在说。
【打扰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涩的痛楚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雨水的冰冷。她以为她在打扰我她以为她像个窃贼可她明明……是在用她唯一的方式,努力靠近我的世界。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解释安慰道歉在这样残酷而温柔的真相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见我没有反应,眼中的光亮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无措和绝望淹没。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我,湿透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她开始挪动赤着的双脚,试图绕过我,想要再次逃离,逃回她那无声的、不被惊扰的世界里去。
就在她即将与我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身体的本能快过了思维。我的手臂像是有自己的意志,猛地抬了起来,挡在了她面前。
她像受惊的兔子般浑身一震,猛地停住脚步,惊惧地抬头看我。
雨水模糊了视线,但我依然看清了她眼中瞬间涌上的水光。那不是雨水。我笨拙地、几乎是慌乱地抬起双手。指尖因寒冷而有些僵硬,模仿着她刚才的动作,指向自己的胸口,然后指向她,再指向那棵风雨飘摇的老槐树。最后,我的双手模仿着按压的动作,停留在空中,然后,用尽力气,缓慢而坚定地对她点了点头。
【我……明白。】
我的手势在风雨中笨拙地传递着。
【没关系……谢谢。】
那一刻,我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惊涛骇浪凝固了。深潭般的眸子里,先是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那层厚重的、隔绝世界的冰壳,仿佛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撞击,瞬间裂开无数细密的缝隙。有什么东西,滚烫的、脆弱的东西,从那些缝隙里汹涌地奔流出来,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防备。她的嘴唇微微张开,无声地颤抖着,像是要说什么,又像是要哭泣。大颗大颗的泪珠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滚落下来,在她苍白失温的脸颊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抬起手,似乎想捂住脸,却又停在了半空。最终,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后破碎的天空,然后猛地转身,赤着脚,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更密集的雨幕深处,消失在灰暗的小路尽头。单薄的背影很快被无边的风雨吞没。
我僵立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刚才那笨拙手势的姿态。冰冷的雨水不断冲刷,指尖却残留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仿佛刚刚触碰过无形的火焰。
从那场暴雨滂沱的相遇之后,琴房窗外老槐树下的位置,成了我视野里一个无声的锚点。我再也没有看见她像以前那样出现,无论是晴日还是雨天。那个湿透的、赤着脚、将双手死死按在树干上的身影,连同她眼中碎裂又重燃的光芒,成了我心底最清晰也最隐秘的烙印。
但我能感觉到,那份倾听并未消失。它变得更为微妙,如同一种无形的弦,连接着琴房与窗外未知的某处。当我指尖流淌出肖邦夜曲柔美的旋律时,那弦会微微绷紧,传递来一种温煦的暖意;当我练习贝多芬奏鸣曲中雷霆万钧的段落时,那弦又仿佛在共振,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紧张感。
我知道,她在听。用一种我无法完全理解、却深深为之撼动的方式。
肖邦的《c小调革命练习曲》在指尖下奔腾咆哮。这首曲子本身就充满了激越的力量和抗争的意志,如同风暴中的海燕。但今天,我的目的不止于此。我刻意加重了左手低音区的和弦,让那些沉雄的根音如同战鼓擂响,穿透琴体的木质结构,重重地撞击在脚下的地板和身后的墙壁上。手指的力度前所未有地集中,每一次下键都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穿透力,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声波凝聚成实质的锤,敲进老槐树的年轮深处。指尖甚至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微微发麻,琴键的回弹似乎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
我在改编,或者说,在重塑它。不是为了炫技,不是为了打动听众的耳朵,而是为了穿透一堵墙,为了抵达一双只能依靠震动去感知世界的、特别的耳朵。
练习结束,收拾琴谱准备离开时,目光习惯性地投向窗外。暮色四合,老槐树巨大的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沉默。就在它粗壮的根部旁,靠近琴房外墙的一小块干燥土地上,安静地躺着一小束花。
不是花店精心包装的产物。只是几株新采的向日葵,被一根柔软的草茎仔细地捆扎在一起。金黄色的花盘还带着田野的阳光气息,娇嫩的花瓣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种温暖而倔强的光芒。茎秆新鲜,断口处渗出清亮的汁液。
是她。
心口像是被这束突如其来的阳光轻轻撞了一下。我快步走出琴房大楼,晚风带着凉意拂过脸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束小小的向日葵。花瓣柔软,带着生命的弹性。它们的花盘,无一例外地、固执地朝向一个方向——我身后那扇亮着灯的琴房窗户。
仿佛有生命一般,执拗地追寻着声音的源头。
这束朴素却带着奇异力量的花,被我带回了宿舍,插在一个洗净的玻璃水瓶里,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声的约定。当我结束练习,窗外那片小小的土地上,总会适时地出现一小束新鲜的向日葵。有时是两三枝,有时是四五朵,永远带着清晨或黄昏的露水,永远被一根柔软的草茎仔细捆扎好。它们的脸庞,永远、永远地朝着那扇琴房的窗,如同虔诚的信徒朝向太阳。
我依旧在琴房里弹奏,指尖下流淌的旋律,越来越自觉地带上了一种触感。我开始研究不同和弦组合产生的振动频率,琢磨低音旋律线如何能在琴体和墙壁上激起更深沉、更清晰的共鸣。肖邦的《离别曲》被我赋予了更丰富的低音织体,那些沉郁的离别愁绪,似乎能透过木质地板,直抵大地深处;德彪西《月光》的梦幻光影里,我加入了更多根音的持续踏板,让那份朦胧的温柔也拥有了可以触摸的质地。
每一次投入的演奏之后,走出琴房大楼,走向那棵老槐树时,脚步都会不自觉地加快。期待那抹熟悉的金色在暮色中闪现。而每一次,看到那小小的花束,看到它们固执地朝向琴房的样子,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便如同暖流,缓缓注入心底。我们之间没有语言的交流,没有目光的触碰,只有琴声的震动和向日葵无声的朝向。一种建立在沉默与震动之上的奇特默契,在琴房与窗外的世界之间悄然生长。
毕业季的喧嚣如同涨潮的海水,迅速淹没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论文答辩、告别聚餐、打包行李……空气里弥漫着离愁别绪和奔向未来的躁动。我最后一次走进熟悉的琴房,指尖下流淌的,是那首最初让我感受到被倾听的肖邦《离别曲》。
旋律依旧清澈而忧伤,带着离别的重量。但这一次,它不再破碎。我刻意放缓了速度,让每一个音符都饱满地沉淀下来,左手低音区的伴奏如同深沉的呼吸,稳定而有力地托起右手婉转的旋律线。指尖的力度控制得更加精妙,让那份离别的愁绪,不再仅仅是听觉上的感伤,更化作一种深沉、悠长的震动,透过琴身,透过地板,温柔地传导向墙壁,传导向窗外那棵沉默的老槐树,传向那个用掌心聆听世界的女孩。
我在用琴声告别。告别这间琴房,告别窗外老槐树的四季,告别这段由震动和向日葵构筑的、无声的奇缘。
一曲终了,余韵在空荡的房间里久久萦绕。我静静地坐着,听着最后一丝震动彻底消散在寂静里。窗外,是夏日午后明晃晃的阳光。
收拾好最后一点零碎物品,我走出琴房大楼。这一次,目光没有立刻投向老槐树根部的老地方。我抱着琴谱盒,脚步却朝着校园更深处,那个园艺系的试验田方向走去。脚步带着一种探寻的笃定。
绕过几栋爬满常青藤的教学楼,空气里青草和泥土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穿过一道爬满蔷薇的旧篱笆拱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广袤的金色海洋,毫无征兆地撞入了眼帘。
是向日葵。成千上万株向日葵,密密匝匝地挺立着,饱满的花盘在盛夏灼热的阳光下尽情绽放,汇聚成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耀眼的金色火焰。风吹过,巨大的花盘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低语,仿佛整片大地都在温柔地呼吸。
然而,就在这片壮观的金色海洋里,一种极其诡异的现象攫住了我的视线。
这些向日葵的花盘,并没有像它们的天性那样,骄傲地追逐着天空中移动的太阳。相反,它们绝大多数,都固执地、整齐划一地,将脸庞转向了同一个方向——音乐学院琴房大楼所在的方向!
它们背对着此刻正当空的烈日,金色的花瓣边缘在强烈的逆光下几乎透明,像无数沉默的、固执的侧影,在风里无声地守望着远方。
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血液奔涌的声音盖过了风吹过花田的沙沙声。原来如此!原来那些小小的、窗台下的向日葵,只是这片金色海洋里微不足道的一滴水珠!这片无声的、背对太阳的守望,才是她沉默而盛大的回应!
我抱着琴谱盒,几乎是失魂落魄地沿着田埂向花海深处走去。金色的花盘高过我的头顶,沉甸甸地低垂着,擦过我的肩膀和手臂,留下细碎的花粉。目光急切地在花茎间搜寻。
终于,在花田深处,一个被浓密向日葵包围的小小空地上,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叶听晚。
她背对着我,正蹲在一株异常高大的向日葵旁。她依旧穿着朴素的棉布裙,裸露的小腿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铅笔,正微微歪着头,专注地凝视着眼前那株向日葵粗壮的茎秆,似乎在测量或者记录着什么。阳光穿透层层叠叠的花瓣和叶片,在她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金色光点。
我停下脚步,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她在花田里专注的侧影,看着周围这片为她固执转向的、无声的向日葵森林。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凝视,或许是风带来了陌生的气息,她握着铅笔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
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在强光下微微眯起,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看清我的瞬间,清晰地映出了我站在金色花海中的身影。惊愕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眼底漾开一圈涟漪,随即又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光芒覆盖。那光芒里有惊讶,有了然,有长久等待后终于尘埃落定的释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水光潋滟的羞赧。
她缓缓地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个小小的笔记本。隔着几株摇曳的向日葵,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彼此。风拂过花田,卷起细碎的花粉,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带着阳光味道的花香和泥土的芬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风吹过花海的沙沙声,如同大地温柔的叹息。
我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地分开挡在面前的花茎,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中那个翻开的笔记本上。纸张有些粗糙,上面用铅笔勾勒着许多向日葵的素描,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而在其中一页的角落,用铅笔轻轻写着一个名字——林深。字迹清秀,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重。
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却都沉静下来。我弯下腰,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身边一株向日葵粗壮的花茎,感受着它坚韧的生命力。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折下它沉甸甸的金色花盘。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金色的梦境。
我直起身,将那朵盛开的、饱满的向日葵举了起来,金色的花瓣几乎触碰到她微微泛红的耳廓。阳光穿过花瓣,在她白皙的颈侧投下温暖的光影。
我微微低下头,靠近那金色的花盘,也靠近她的耳边。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花田里特有的、生命蓬勃的气息,如同一个只讲给向日葵听的秘密:
现在换你听见了,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双倒映着整片金色花海和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温柔,它们说我在爱你。
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金色的花海在阳光下静止了一瞬。
叶听晚静静地站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缓缓垂下,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亿万颗细小的星辰在无声地炸裂、旋转,最终汇聚成一片璀璨而温柔的星海。那长久以来萦绕在她眼底的、属于寂静世界的薄雾,在这一刻被彻底点亮,融化成了春日消融的雪水,清澈见底,流淌着纯粹的光。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仰起脸,目光如同最柔软的丝线,缠绕着近在咫尺的那朵巨大而温暖的金色花盘,也缠绕着我。然后,她抬起一只手,不是去接那朵花,而是轻轻地、试探般地,触碰到了向日葵朝向她的那一面金黄花瓣。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如同初春融化的溪水,小心翼翼地滑过花瓣丝绒般的纹理,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那触碰细微而清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随即,她的唇角,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
那笑容起初很轻,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第一颗石子漾开的涟漪,带着羞涩和难以置信的甜蜜。接着,那涟漪迅速扩散开去,点亮了她整张脸庞。唇角的弧度加深,像新月般皎洁,眼尾弯起,如同盛满了揉碎的星光。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亮,最终毫无保留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灿烂得如同她身后整片背对骄阳、却固执地燃烧着自身光芒的向日葵花田。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穿透她脸颊上细小的绒毛,照亮了那抹笑容里所有的羞涩、喜悦、了然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然。她甚至微微踮了一下脚尖,仿佛要离那朵承载着话语的向日葵更近一些。
风再次吹过,无数金色的花盘轻轻摇曳,发出海浪般连绵不绝的沙沙声,温柔地包裹着我们。她终于收回触碰花瓣的手指,双手有些无措地交握在身前,指尖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内心的激荡。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泥土和阳光芬芳的空气似乎给了她力量。然后,她再次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我。
她抬起右手,掌心轻轻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感受着那剧烈跳动的地方。接着,手指缓缓移开,指向我,再指向那朵被我捧在手中的、固执地朝向她的向日葵。最后,她的手指收拢,在胸前做了一个小小的、紧紧握住的姿势,仿佛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珍藏在手心。她的动作流畅而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眼睛。
【听见了。】她的手势在阳光与花影间无声地流淌。
【你的心…还有它们的话…都在这里了。】
她按着心口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这份震动,这份无声的喧哗,永远地烙印在心跳的节奏里。
阳光炽烈,花海如金。她的笑容,是这盛夏里最耀眼的光源,无声,却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