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汽,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和尘埃混合的气息。我缩在小学传达室窄窄的屋檐下,笨拙地试图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明显小了一号的旧外套裹得更紧些。冰凉的雨丝还是无孔不入,钻进领口,激得我一阵哆嗦。脚上的塑料凉鞋早就湿透了,脚趾在冰冷的泥水里蜷缩着。
眼前是陌生的校门,陌生的街道,还有那些撑着花花绿绿雨伞、被父母接走的同学。他们的笑声、伞布被雨点击打的噼啪声、大人宠溺的询问声,隔着雨幕传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又遥远。一种巨大的孤独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肩上的书包还要重。
喂!
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穿透雨帘。我吓了一跳,猛地抬头。
一个小男孩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雨水打湿了他额前柔软的黑色短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他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蓝色运动校服,脚上是看起来就很贵的白色运动鞋,此刻也沾上了泥点。他手里举着一把很大的蓝色雨伞,伞面是深蓝的,上面印着白色的星星月亮图案,崭新又漂亮,几乎能把两个人都罩进去。
他的眼睛很亮,像刚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带着点好奇和探究,直直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肩上那个洗得发白、边角已经磨损起毛、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旧书包。雨水正顺着书包的帆布纹理往下淌,洇开深色的水渍。
你书包淋湿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那把大伞自然地朝我这边倾斜过来,瞬间隔绝了冰冷的雨丝,头顶传来雨点敲打伞面的密集声响,像一首奇特的安眠曲。他指了指我的书包,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我妈妈要是看见了,会心疼的。
七岁的我,刚随着父母工作调动转学来到这座陌生的大城市,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弄得有些懵。我看着他,吸了吸鼻子,没说话。他身上的香皂味很好闻,淡淡的,带着阳光晒过的气息,混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过来。
我叫周屿白。他又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热情也不冷淡,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你刚转来的跟我走,我知道一条近路。
就这样,在那个七岁初秋的雨天,在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屋檐下,周屿白举着他那把印着星星月亮的大伞,把我纳入了他的伞下。伞骨下那片小小的、干燥而温暖的空间,隔绝了外面冰冷喧嚣的世界,也成了我童年记忆里第一个清晰的锚点。
那把蓝色的大伞,从此成了我上学路上的固定风景。无论是淅淅沥沥的春雨,还是夏日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只要天阴下来,走到路口,总能看见周屿白背着那个看起来永远干净挺括的书包,安静地等在那里。他话不多,只是每次都会把伞稳稳地向我这边倾斜,自己半边肩膀暴露在雨丝里也浑不在意。他妈妈似乎真的心疼东西,每次看到我书包有点湿,第二天周屿白总会从书包里摸出几颗包装漂亮的进口糖果,或者一块印着英文的小点心,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
喏,我妈让带的。他总是这么说,语气平平淡淡,眼睛却亮亮的。
小学的日子在课业、游戏和周屿白那把沉默的大伞下飞快溜走。升入同一所初中,我们依旧同班。他像抽条的柳枝,个子猛蹿,原本圆润的脸颊线条渐渐有了利落的棱角,不变的是那份安静和干净。他的成绩总是稳稳地占据年级前三,篮球也打得很好,在球场上奔跑跳跃时,会引来女生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和目光追随。而我,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默默努力才能勉强挤进班级前十。
青春的荷尔蒙像初夏的藤蔓,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悄然滋生蔓延。课桌抽屉里开始出现字迹潦草的情书,放学路上偶尔会碰到别班男生红着脸的搭讪。有一次,隔壁班那个总喜欢在篮球场边尖叫的高个子男生,在放学路上堵住了我,非要送我一支包装俗气的塑料玫瑰。我窘迫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涨得通红。
林雾。
清冽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回头。周屿白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单肩挎着书包,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个举着玫瑰的男生。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走近,只是那样看着。
那男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周屿白,又看看局促不安的我,嘟囔了一句真没劲,悻悻地把玫瑰塞进自己书包,转身走了。
周屿白这才走过来,脚步不疾不徐。走吧。他淡淡地说,顺手把我肩上滑落的书包带往上提了提。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抿着唇,眼神专注地看着前方拥挤的人流。那一刻,他安静的姿态里,有种无声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像一堵沉默的墙,替我挡开了那些我不擅长应付的纷扰。我的心跳莫名地快了几拍,不是因为惊吓,而是因为某种被稳妥保护着的暖意。
初三的夏天格外炎热,空气黏稠得化不开,知了在梧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一场全市瞩目的中学生物理竞赛决赛就在这样的酷暑中落下了帷幕。颁奖典礼在市中心的大礼堂举行,冷气开得很足,却压不住台下观众席的躁动和兴奋。
本届初中组一等奖获得者——周屿白!
聚光灯刷地打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他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身姿挺拔地走上舞台中央。礼堂里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我们学校的方向,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表情,微微鞠躬,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水晶奖杯和一张放大的支票模型。主持人高声念出奖金数额时,台下又是一片惊叹。
我坐在人群里,用力地鼓掌,掌心拍得发红发烫,心里涨满了纯粹的、为他感到骄傲的喜悦。那一刻的他,站在耀眼的灯光下,从容、优秀,仿佛生来就该如此闪耀。
典礼结束,人群如潮水般涌出礼堂。我站在礼堂门口巨大的廊柱阴影下等他,暑气扑面而来。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他拎着那个装着奖杯的盒子,从侧门走了出来。阳光落在他身上,白衬衫亮得晃眼。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亮得惊人,像盛着夏夜最璀璨的星河。
林雾,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是刚才在人群里挤出来的,我们去看海吧
啊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没等我回答,径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还带着油墨味的机票,递到我眼前。航班信息清晰地印在上面,目的地是南方的某个海滨城市,起飞时间就在几天后。
我用奖金买的。他看着我,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笃定,真正的海。你不是一直说想看看海是什么样子吗
阳光透过廊柱的缝隙,在他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他手里的机票被光照得有些透明,边缘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海。那个在课本里、在电视里、在我无数个贫瘠的梦境里反复出现的蔚蓝意象,此刻被具象成了两张薄薄的纸片,被他如此轻易地捧到了我面前。
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片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星海。周围鼎沸的人声、刺目的阳光、黏腻的暑气,都瞬间褪色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擂鼓一般,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在耳膜上。
那个夏天,十七岁的周屿白,用一座水晶奖杯换来的两张机票,带我第一次触摸到了真实的海。
咸涩的海风带着惊人的力度,毫无阻隔地扑打在脸上,瞬间卷走了旅途的疲惫和内陆城市带来的所有尘嚣。眼前是一望无垠的、跳动着碎金的蔚蓝,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与同样广阔无边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海浪一层层涌来,拍打在礁石上,发出低沉而永恒的轰鸣,卷起雪白的泡沫,又迅速退去,留下湿漉漉的深色沙滩。
我脱了鞋子,赤脚踩在细软微凉的沙子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旋即又被涌上来的海水温柔地抚平。巨大的新奇和自由感像海浪一样冲刷着我,我忍不住张开双臂,朝着大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让风更猛烈地灌进我的衬衫,鼓起布料,发出猎猎的声响。
周屿白!你看!我指着远处海天相接处一艘小小的白色帆船,兴奋地回头喊他。
他就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跑,只是安静地走着,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夕阳正沉沉地坠向海平面,将漫天云霞染成浓烈的橘红与金紫,也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他嘴角噙着一抹很淡的笑意,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柔和。
嗯,看到了。他应着,声音被海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他。落日熔金,将他眼底映得一片暖色。心跳在胸腔里失序地鼓噪,血液奔流的声音似乎盖过了海浪。也许是这海风太醉人,也许是这霞光太盛大,也许是积攒了太多年的某种情愫终于被这无垠的天地催化到了临界点。
我踮起脚尖,飞快地、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他微微错愕的唇上,印下了一个带着海风咸味的、青涩而短暂的吻。像羽毛拂过,轻得几乎不真实。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
他眼中的错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下一秒,温热的气息靠近,他的手臂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环住了我的腰,将我牢牢地拥进怀里。那个浅尝辄止的触碰被加深、延长。他的吻带着海风的湿润和他身上特有的、干净的阳光气息,温柔又带着一丝生涩的探寻。夕阳的余晖灼烧着我的脸颊,世界旋转着,缩小成他臂弯里这方寸之地,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海风依旧在吹,卷起我的发梢,缠绕在他的指间。
高考像一场声势浩大的飓风,裹挟着无数人的命运呼啸而过。尘埃落定,录取通知书像迟来的船票,将我们送往不同的海岸。
周屿白的名字赫然印在全国顶尖学府A大的录取名单上,金融系,光芒万丈,理所应当。我的分数则在几番挣扎后,将将够到了同城一所普通一本B大的中文系门槛。两所学校,隔着大半个城市的距离,一个在繁华的东区,一个在略显陈旧的西区。
开学那天,A大校门口人头攒动,豪车云集,西装革履的家长和意气风发的新生们构成了一幅精英汇聚的图景。周屿白的父亲亲自开着锃亮的黑色轿车送他过来,那气派和周围的环境浑然一体。他穿着崭新的名牌休闲装,身姿挺拔地站在车旁,和父亲低声交谈着什么,神情自若。阳光落在他身上,依旧是人群里最耀眼的存在。
我拒绝了父母要送我(他们坐了一夜硬座火车赶来)的提议,独自拖着那个用了很多年、边角磨损的行李箱,挤了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才找到B大略显陈旧、被爬山虎覆盖了一半的校门。门口多是像我一样独自报道的学生,或者结伴而行、带着乡土气息的家长。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盒饭和汗水的味道。我找到自己的宿舍楼,爬上狭窄的楼梯,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拥挤的六人间,水泥地面,陈旧的铁架床。我的床位靠窗,窗外是隔壁老居民楼斑驳的墙壁。
放下行李,疲惫感涌上来。我坐在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周屿白发来的信息:安顿好了吗A大这边环境还行。晚上一起吃饭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我回复:嗯,挺好的。晚上宿舍要开会,改天吧。
窗外传来楼下小贩用喇叭循环播放的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悠长又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与A大门口那种精英汇聚的氛围隔着遥远的距离。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有些茫然的脸。一种无形的、名为差距的东西,在踏入大学校门的第一天,就以如此具象的方式横亘在我们之间。
大学四年的时光,在书本、兼职和两地奔波的疲惫中悄然流逝。
我的时间被切割成碎片。白天在B大拥挤的阶梯教室听课,在图书馆泛黄的书页间寻找灵感;晚上和周末则被各式各样的兼职填满——喧闹油腻的餐厅后厨洗碗,一站几小时的超市促销员,家教,甚至是帮小公司抄录枯燥的数据。为了省下几块钱公交费,常常是蹬着那辆花五十块钱从学长手里买来的二手自行车,在寒风或烈日下穿越大半个城市。生活费、学费,还有远方父母殷切的期盼,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不敢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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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屿白的世界则截然不同。他活跃在A大光鲜的学生会和金融精英社团,参与各种高规格的讲座和竞赛。朋友圈里偶尔更新的照片,背景是窗明几净的图书馆、气派的报告厅,或是觥筹交错的晚宴。他穿着合体的西装,与同样意气风发的同学、甚至是一些知名企业的代表谈笑风生。他依旧会坐很久的地铁横穿城市来找我,带我去一些他发现的、环境不错的餐厅。那些地方灯光柔和,食物精致,服务生彬彬有礼。我坐在他对面,有时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毛衣袖子往里面缩一缩,听着他用一种我逐渐陌生的、带着专业术语的语调谈论着市场趋势、实习机会。那些名词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最近在忙什么一次晚餐时,他切着盘子里纹理漂亮的牛排,随口问道。
哦,接了个帮广告公司想口号的活儿,还有一个家教。我舀了一勺面前的奶油蘑菇汤,味道浓郁得有点发腻,你呢
在跟一个创业项目,跟学长他们一起,接触了几家风投,挺有意思的。他语气平淡,眼神里却跳跃着熟悉的、属于他的那种光芒,那是对挑战和机遇的兴奋。
我点点头,勺子轻轻磕在碗沿,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盘子里的食物价格,可能抵得上我辛苦兼职几天的报酬。我们依旧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片段,努力寻找共同话题,像两条曾经亲密交汇的溪流,在各自奔涌的途中,河床的质地和流淌的速度,已然悄然改变。
毕业季兵荒马乱地来临。简历石沉大海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笼罩着我和我大多数的同学。而周屿白,几乎没有任何悬念地,凭借耀眼的履历和父亲在本地深厚的人脉关系,直接进入了周氏集团总部,担任投资部总监助理。一个无数名校毕业生挤破头也未必能得到的起点。
我的求职之路则布满荆棘。在经历了无数次简历被拒、面试无果后,一家规模不大、但口碑尚可的文化传媒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职位是内容策划助理。薪水不高,但总算是在这座竞争激烈的城市暂时落了脚。我租住在城市西南角一片拥挤的城中村里,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单间,推开窗户,对面就是另一栋楼的墙壁,终年不见阳光。楼道里永远弥漫着油烟和潮湿的气息。
拿到第一个月微薄的薪水时,我站在狭窄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狭窄巷道里穿梭的电动车和晾晒的万国旗般的衣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至少,暂时不用再向家里伸手了。
周屿白提出让我搬去他在市中心的高档公寓。那地方我去过,明亮的落地窗,光洁的地板,设施齐全的健身房和游泳池,楼下就是繁华的商业街。站在那宽敞的客厅里,能俯瞰半个城市的璀璨灯火。
不用了,我几乎是立刻拒绝,声音干涩,公司离我住的地方不算远,通勤方便。而且……刚工作,还是自己住自在点。
我无法想象自己穿着打折的T恤和牛仔裤,出入那个需要刷高级门禁卡、邻居可能都是精英的地方。那会让我时刻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
他看着我,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终究没再坚持,只是说:那地方环境不好,你自己多注意安全。
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似乎比大学时更近了,都在同一个城市。但无形的鸿沟,却在日复一日的不同轨迹中,被现实冲刷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难以跨越。
周屿白在周氏集团的投资部如鱼得水,他展现出的敏锐和果断很快赢得了认可,参与的几个项目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他父亲周宏远,那位在本地商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对这个独子的表现似乎也颇为满意。周屿白身上的气质愈发沉稳内敛,剪裁精良的西装取代了休闲装,眼神里属于少年人的锐气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而我,在启点传媒的小小格子间里,从助理策划慢慢熬成了可以独立负责项目的策划。薪水涨了一些,但面对这座城市的房价物价,依旧是杯水车薪。我依旧住在城中村那个不见阳光的小单间里,习惯了楼道里的油烟味和隔壁夫妻的争吵声。我的世界是选题会、客户反复无常的意见、永远在赶的Deadline,以及下班后在街角小店买一份廉价的炒饭。
生活像两条平行线,偶尔交汇,更多时候各自延伸。
一个初秋的下午,公司总监把我叫进办公室,脸上带着难得的兴奋:小林,有个大机会!周氏集团旗下那个新开的精品酒店,‘云栖’,知道吧他们要做一个大型的文化艺术主题活动季,预算很足!我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提案的机会!你点子多,文笔好,这个案子你主笔,好好弄,拿下它咱们部门今年就稳了!
周氏集团云栖酒店我的心猛地一跳。周屿白……他现在就在负责集团的一些品牌推广项目。
总监,我……
别犹豫了!年轻人就要敢挑担子!资料都在这儿,时间紧,三天后就得去他们集团提案!总监不由分说地把一叠厚厚的资料塞到我手里。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住在了公司。查资料,做调研,头脑风暴,推翻重来。我的方案核心围绕着在地文化和可持续人文关怀,我走访了酒店周边那些正在被快速城市化遗忘的老街巷,采访了坚守传统手艺的老人,计划将他们的故事、技艺融入活动季,打造一个真正有城市肌理和温度的项目。方案最终定稿时,虽然疲惫,但内心充满了久违的激情和期待。
提案那天,我特意穿上了唯一一套能拿得出手的、打折时买的灰色西装套裙。走进周氏集团总部那栋气派非凡的玻璃大厦,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紧张的身影。前台指引我来到一间宽敞明亮的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城市景观。长条会议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包括周氏品牌部的负责人,还有……坐在主位旁边的周屿白。
他穿着深灰色的定制西装,白衬衫一丝不苟,正低头翻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我,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那眼神,和看其他来提案的乙方人员没什么两样。
我的心沉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走到投影仪前,开始讲解我的方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清晰地阐述着每一个创意点和背后的文化价值、社会意义。讲到那些老街巷的手艺人故事时,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声音里的温度。
然而,随着我的讲述,会议室里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品牌部的负责人皱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周屿白靠在椅背上,眼神落在投影幕布上,看不出喜怒。
当我讲到最后一个部分——关于邀请那些普通市民、甚至社区老人参与互动工作坊,强调人人都是生活艺术家的理念时,坐在主位上的周宏远开口了。他身材高大,即使坐着也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鬓角已染霜,眼神锐利如鹰。
林小姐,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我的尾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的想法……很有情怀。他顿了顿,指尖点了点桌面上的方案,但是,周氏打造‘云栖’,是要在高端市场立足。我们要吸引的是有消费力、追求精致生活体验的精英人群。你这些……他微微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轻慢,老街坊、老手艺,还有让普通市民来参与这和我们的品牌调性,目标客群,完全背道而驰。我们要的是格调,是稀缺感,是能让他们愿意支付溢价的服务和体验。你讲的这些‘人文关怀’、‘在地温度’,太虚,太下沉了。客户不会为这个买单。
他的话像冰冷的钢针,一根根扎进我的热情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其他人都垂下了眼。品牌部负责人附和着:是啊,林策划,周董的意思很明确了。我们需要的是更国际化、更有视觉冲击力、能引爆社交媒体的方案。比如邀请知名艺术家驻场,打造沉浸式艺术晚宴,或者和顶级奢侈品跨界合作……
我僵立在投影仪前,手指紧紧攥着翻页笔,指节发白。血液仿佛冲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感。我能感觉到周屿白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
林雾,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看着我,眉心微蹙,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规劝,市场有自己的规则。做策划,不能只靠一腔理想。现实点,落地一些,想想客户真正想要什么,想想ROI(投资回报率)。
现实点……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热情,所有我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在他们父子眼中,不过是脱离现实、不切实际的空想。那些我在城中村看到的、感受到的、想要努力呈现的鲜活生命和真实温度,在这个追求格调和溢价的冰冷会议室里,显得如此可笑和廉价。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巨大的失望瞬间攫住了我,淹没了最后一丝理智。我看着周屿白,这个曾经在七岁雨天为我撑起一片晴空的少年,这个用竞赛奖金带我去看海的少年,此刻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带着上位者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好,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异常干涩,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静。我把翻页笔轻轻放在会议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是我考虑不周。这个方案,作废。
说完,我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明亮宽敞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回到公司,迎接我的是总监失望又无奈的眼神,以及同事小心翼翼的窥探。我把自己关在小小的格子间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周屿白的信息和电话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不断响起,我一次都没有接,也没有回复。
几天后,我向总监递交了辞职信。
小林,再考虑考虑这个案子黄了也不全是你的责任……总监试图挽留。
谢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打断他,声音平静,我考虑清楚了。
收拾好自己那点简单的个人物品,不过一个纸箱。抱着它走出公司大楼时,正是黄昏。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风吹在脸上,带着初秋的凉意。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周屿白的信息:我们谈谈。我在你楼下。
果然,刚走出电梯,就看到他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停在街对面。他靠在车门边,深色的大衣衬得他身形越发颀长,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和不耐烦。看到我抱着纸箱出来,他立刻大步穿过马路,向我走来。
林雾!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力道有些重,你闹够没有辞职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就因为一个方案没通过你能不能成熟点!
纸箱里的东西被他抓得晃动了一下。我用力想抽回手,他却抓得更紧。
放开我。我抬起头,直视着他。他的眼睛依旧很漂亮,像深邃的潭水,但此刻里面翻涌的情绪——不解、愤怒、还有那种熟悉的、让我心寒的你不懂事的责备——像冰锥一样刺人。
成熟点我重复着他的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周屿白,在你的世界里,成熟就是接受你父亲的规则,就是放弃自己认为对的东西去迎合所谓的‘市场’和‘格调’就是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和文化被轻飘飘地定义为‘太下沉’而选择闭嘴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反驳,抓着我的手松了些力道,眼神里掠过一丝愕然,随即被更深的烦躁取代:我不是那个意思!商场如战场,不是靠情怀就能赢的!我父亲的话是难听,但他说的是事实!你想做有温度的东西,我理解,但前提是它要能生存下去!你辞职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让情况更糟!
那你要我怎么样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的声音微微发颤,继续留在那里,按照你们的‘现实’去写那些浮夸空洞、只为掏空别人钱包的方案假装看不见那些被你们忽略、被你们定义为‘没有价值’的人和事周屿白,我们走的路不一样了!从你走进周氏大厦,而我只能挤在城中村的小单间开始,就不一样了!你的‘现实’,我理解不了,也接受不了!
所以你就用辞职来逃避来证明你的清高他逼近一步,语气带着嘲讽,林雾,你太理想主义了!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
对!我是理想主义!我猛地推开他,纸箱差点脱手,我就是不愿意变成你们那样!我宁愿在泥泞里爬,也不想活在你们用金钱和规则编织的、精致的牢笼里!
我的声音在傍晚的街头显得有些尖锐,引来了几个路人的侧目。周屿白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眼神里的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怒意和失望。
好,很好。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压抑,看来我们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了。你执意要走你的路,我拦不住你。只是希望你将来别后悔今天的天真和固执!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愤怒,有失望,似乎还有一丝痛楚,但最终都被冰冷的决绝覆盖。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他那辆昂贵的黑色轿车。
就在这时,天空毫无预兆地飘起了雨丝。冰冷的,细密的,带着深秋的寒意,迅速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
周屿白已经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几乎是同时,副驾驶的车门也被人从里面推开。
一个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撑着伞下了车。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气质温婉娴静,头发挽在脑后,露出优雅的脖颈。她快步绕过车头,将手中另一把伞撑开,举到周屿白头顶,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屿白,下雨了,快上车吧,别着凉了。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带着一丝礼貌的、疏离的打量,随即又很快收回,专注地看着周屿白。
周屿白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再看我,只是微微侧头对那女人说:嗯,走吧。声音里的冷硬似乎缓和了一丝。
他低头坐进了驾驶座。那女人也收起伞,优雅地坐进了副驾驶。
黑色的轿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车灯划破雨幕。雨水迅速在车窗上汇集成道道水痕,模糊了车内的一切。车子平稳地驶离,尾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出两道转瞬即逝的红光,最终消失在拐角。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发梢、脸颊不断流下,钻进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我抱着那个装着所有办公家当的、轻飘飘的纸箱,独自站在越来越大的雨幕里,雨水很快浸透了纸箱外壳。
七岁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雨,一个举着星星月亮伞的小男孩,把我拉进了他干燥温暖的伞下。
他说:你淋湿了,我妈妈会心疼。
二十七岁这年,同样大的雨,他坐进温暖的车里,身边有了为他撑伞的未婚妻。
而我,抱着我微不足道的全部现实,站在冰冷的雨水中,浑身湿透。
那场在周氏会议室里爆发的激烈争执,连同随后街头的决裂和冰冷的雨,像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横亘在我和周屿白之间。自那天起,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彻底断了。电话、信息、社交软件……都归于沉寂。我删除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他也没有再试图寻找过我。我们像是被投入同一片汹涌大海的两粒沙,一个被巨浪推向璀璨的珊瑚礁,一个沉入幽暗的砂砾底层,再无交汇的可能。
离开启点后,我消沉了几天。城中村的小单间在阴雨天显得格外压抑。但生活不会因为你的心碎而停下脚步,房租、水电、一日三餐……冰冷的账单是最好的清醒剂。我打起精神,重新开始海投简历。这一次,目标更加明确——远离那些光鲜亮丽、动辄谈千亿市场、品牌溢价的大机构。最终,一家专注于社区文化服务、规模更小也更接地气的公益组织微光向我敞开了大门。薪水比之前更低,工作也更琐碎——策划社区读书会、组织老年手工坊、链接资源为流动儿童提供艺术启蒙……没有大预算,没有镁光灯,有的是处理不完的细节和需要反复沟通协调的各方关系。但我却在这里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踏实和意义感。看到那些皱纹舒展的笑容,看到孩子们用稚嫩的画笔描绘出的世界,疲惫的身体里会滋生出真实的暖意。
日子在琐碎和微小的成就感中缓慢流淌。城中村的小单间依旧狭小阴暗,但我添置了几盆便宜的绿萝,它们顽强地在窗台上伸展着翠绿的叶子。
陈朗就是在这个时候,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进入我的生活。
他是微光的项目干事,比我早来两年。一个长相普通、气质温和的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做事却极其稳妥可靠。他似乎总能注意到一些细微的困境:看到我午饭总是简单对付,会顺便多带一份家里做的便当;发现我加班晚了,会不动声色地等到最后,然后说正好顺路,一起走吧;城中村下雨天路面积水严重,他会提前发信息提醒我绕开某段路;甚至在我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彻底罢工时,他默默帮我修好,还清除了里面的病毒。
他的关心没有周屿白少年时那种带着光环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炽热,更像是一杯温度刚好的水,在需要的时候,总能递到手边。没有压力,没有负担,只有一种细水长流的妥帖。
周屿白的消息,是半年后从财经新闻推送里猝不及防跳出来的。标题醒目:周氏集团少东家周屿白与恒远集团千金苏晚晴订婚,强强联合引业界瞩目。配图是精心拍摄的订婚宴现场照片。周屿白穿着剪裁完美的礼服,英俊依旧,眉宇间是成功人士的沉稳内敛。他身边的女子,苏晚晴,正是那天在雨中为他撑伞的未婚妻。她穿着优雅的礼服裙,依偎在他身边,笑容温婉得体,两人看起来无比登对。照片的背景奢华璀璨,衣香鬓影,是另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几秒,指尖冰凉。没有预想中的撕心裂肺,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来自骨髓深处的疲惫和空洞,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原来,心彻底死去的时候,是连痛都感觉不到的。我平静地划掉了那条推送,像删除一条无关紧要的垃圾信息。
几天后,一封设计精美、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婚礼请柬,还是安静地躺在了微光传达室我的信箱里。大红的底色,烫金的字体,印着周屿白和苏晚晴的名字,以及他们甜蜜的婚纱照剪影。时间地点,一应俱全。我拿着那封请柬,在午休时分的办公室里坐了很久,窗外是老旧社区里孩子们嬉闹的声音。最终,我将它原封不动地塞回了信封,走到碎纸机旁,看着锋利的刀口将它连同里面那张象征着他圆满新生活的照片,一起绞成了细碎的、毫无意义的纸屑。
请柬消失的第二天,陈朗在午休时坐到了我对面。他推过来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他妈妈包的饺子,还冒着热气。
我妈非让带的,说谢谢你上次帮她弄那个老年手机。他推了推眼镜,语气自然。
谢谢阿姨。我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饺子。
他看着我吃,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林雾……我们认识也快两年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镜片后的眼神认真而温和,我知道,你心里可能……还有些事没完全放下。但我还是想说,你是个特别好,特别值得被好好对待的姑娘。我……我可能给不了你特别惊天动地的什么,但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让你以后的日子,都安安稳稳的,不再受委屈。
他顿了顿,脸颊有些微红,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丝绒面的盒子,没有打开,只是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如果你愿意……考虑一下我
饭盒里饺子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视线。我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盒子,又看看陈朗温和而带着忐忑的脸。他说的不是我爱你,是安安稳稳,不再受委屈。这不是少年时那种让人目眩神迷的海誓山盟,而是经历过风雨的人,对家最朴素也最真实的渴望。
我拿起那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样式简单大方的铂金戒指,没有繁复的钻石,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清晰而平静。
一年后,我和陈朗的婚礼在一个普通的社区小礼堂举行。没有奢华的排场,没有名流云集。来的都是双方的至亲好友,以及微光的同事和那些熟悉的热心社区大爷大妈们。礼堂布置得很温馨,用的是大家帮忙手工制作的装饰。我穿着租来的简约婚纱,陈朗穿着合身的西装,紧张得手心冒汗。交换戒指时,台下爆发出真诚而热烈的掌声。陈朗的父母笑得合不拢嘴,我的父母眼中含着欣慰的泪光。那一刻,内心是平和的,像漂泊的船终于驶入了宁静的港湾。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充实。我们贷款在离市区稍远、但环境尚可的地方买了一套不大的两居室。陈朗工作努力,性格温和包容,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会在换季时提前准备好我的厚外套。我们像无数普通的夫妻一样,上班下班,一起做饭,周末逛逛超市,或者去看场电影。日子像溪流,平缓地向前流淌。
儿子安安的到来,为这个小家增添了更多的忙碌和琐碎,也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欢笑。他有着陈朗温和的眉眼和我固执的小脾气。生活被孩子的奶粉、尿片、早教班填满,那些青春年少时惊天动地的爱与痛,被时光和日常悄然覆盖,沉入记忆深处,仿佛隔世。
再次见到周屿白,是在大学毕业十年后的同学会上。
班长组织得用心,包下了市中心一家高档酒店顶层的观景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成功人士们谈论着行业动态、投资风口,话题离不开房子、车子、孩子上的名校。空气中弥漫着名贵香水和酒水混合的气息。
我和陈朗带着四岁的安安,坐在相对安静的角落。安安坐不住,被餐厅中央一个装饰性的小喷泉吸引,拿着刚折好的纸风车跑过去玩。陈朗不放心,跟了过去。
我刚想起身看看,一个穿着粉色蓬蓬裙、像小公主般漂亮的小女孩也跑到了喷泉边。她好奇地盯着安安手里的彩色风车,伸出小手:哥哥,这个会飞吗
安安很宝贝他的风车,犹豫着没立刻给。小女孩有点着急,踮着脚去够。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暖暖,不可以抢小朋友的东西。温和而熟悉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有着天然的、令人信服的沉稳力量。
我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抬眼望去。
周屿白。他站在两个孩子旁边,身形依旧挺拔,只是比当年更显成熟稳重。裁剪精良的深色西装一丝不苟,眉宇间沉淀着久居上位的从容,也刻上了岁月和操劳留下的浅浅痕迹。他微微俯身,轻轻按住女儿暖暖的肩膀,阻止她去够风车。
他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扫视周围,寻找小女孩的家长。下一秒,他的视线便毫无阻碍地、直直地撞上了我的。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被冻结。餐厅里所有的喧嚣、灯光、人影都模糊成了背景。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十年的光阴,我们四目相对。
他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深潭骤然投入巨石,翻涌起惊涛骇浪——震惊、难以置信、回忆汹涌而出的刺痛、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沉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冲破他完美自持的外壳。那眼神如此锐利而直接,仿佛要穿透我的身体,看到灵魂深处去。
我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冰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十年筑起的平静堤坝,在他这一眼之下,竟显得如此脆弱。那些被深埋的、以为早已褪色的记忆碎片——七岁雨天的蓝色星星伞、十七岁海边带着咸味的吻、二十七岁冰冷雨幕中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瞬间淹没了我。
他的嘴唇似乎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那眼神里的风暴,在短暂的失控后,被他以一种惊人的意志力强行压了下去。翻涌的波涛迅速退去,重新归于深不可测的平静,只剩下水面下残留的、难以窥见的暗流。他脸上重新挂起了符合场合的、疏离而客套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只是我的错觉。
他缓缓地移开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个小小的、争执的现场。他蹲下身,视线与两个孩子平齐。这个动作让他昂贵的西装裤绷紧,但他毫不在意。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轻柔地从安安手里拿过那个彩色的纸风车。安安有点不舍,但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叔叔温和的眼神,没有哭闹。
周屿白修长的手指灵巧地调整了一下风车的角度,然后,用他那低沉悦耳、此刻刻意放得无比柔和的嗓音,对着安安,也像是透过安安,对着某个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时空,轻声说:
小朋友,风车要这样举——
他微微侧身,将风车迎向餐厅角落空调送来的、微弱的气流方向。彩色的风轮,在气流温柔的吹拂下,先是迟疑地、试探性地转动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开始轻盈而欢快地旋转起来,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哄孩子般的耐心和温柔,有风的时候,它就会飞起来。
安安和暖暖立刻被转动的风车吸引了,小小的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刚才那点小小的争执烟消云散。暖暖拍着小手:飞啦飞啦!安安也仰起小脸,开心地看着。
周屿白蹲在那里,维持着举风车的姿势。侧脸线条在餐厅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遥远。他的目光落在旋转的风车上,眼神却像是穿透了那彩色的光影,飘向了某个无法触及的虚空。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哄孩子的、极其细微的笑意,但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反而衬得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厚重的沉寂。
陈朗这时走了过来,自然地站在我身边,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腰,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酸涩,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周屿白也站起了身,将风车小心地交还给安安。他拍了拍女儿暖暖的头,动作温和。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再次平静地、毫无波澜地扫过我和陈朗。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只剩下纯粹的、对陌生同学家属的客气与疏离,再无其他。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姿态完美得无懈可击。
暖暖,跟叔叔阿姨说再见。他牵起女儿的小手,声音恢复了属于周氏少东的沉稳平静。
暖暖乖巧地朝我们挥了挥小手。
周屿白没有再停留,牵着女儿,转身融入身后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的同学群中。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像一座精心雕琢、完美却冰冷的塑像,很快就被其他同样光鲜的身影所淹没。
餐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混合着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人们刻意压低的谈笑声。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温暖、和谐、成功者叙旧的氛围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冰凉的玻璃杯壁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陈朗温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腰间,带来真实的暖意。安安拿着重新旋转起来的风车,开心地跑回我身边,献宝似的举着:妈妈看!飞了!
我低下头,看着儿子兴奋的小脸,努力扬起嘴角,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嗯,飞起来了,真好看。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车流如织。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汹涌的记忆碎片,随着那转动的彩色风轮,在心底某个角落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旋。它们不再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却像沉入湖底的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而绵长的滞涩感。
风车依旧在安安手中欢快地旋转着,彩色的光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个短暂停留、终将消散的、关于风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