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普绪赫的风 > 第一章

林不周暗恋南宁十年,从高中图书馆的穿堂风开始。
她摔断腿那天,他背她走过十八级台阶:你该减肥了。
毕业那天风卷走了她的情书,像他白衬衫下摆一样消失在天台转角。
十年后同学会,大家笑着举杯:南宁总说最讨厌爱哭的女生。
她低头擦掉眼泪时,听见有人叹息:可惜他再也看不到台风登陆了。
葬礼上她终于看到他未寄出的信:
那年风大,其实我回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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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从一阵风开始的。
那是高一下学期,暮春时节,图书馆老旧窗户关不严实,总有风悄无声息钻进来。林不周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物理练习册,演算纸上的公式像纠缠不清的线团。笔尖滞涩,思绪却飘得更远,被一股骤然增强的气流牵引。她下意识抬头,目光穿过几排蒙尘的书架,看见对面阅览区尽头,一扇没关好的窗户正慷慨地放进大片天光和喧嚣的风。几页薄薄的试卷被风掀起,蝴蝶般打着旋儿逃离桌面,散落一地。
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生正弯着腰,手忙脚乱地追逐那些飘飞的纸张。他动作有些笨拙,却自有一种少年人的执拗,修长的手指一次次探出,试图截住那些不肯安分的纸页。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低垂专注的侧脸和脖颈细小的绒毛上镀了层薄金。风卷起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又调皮地钻进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鼓荡起衬衫的后背,像一张瞬间饱满又瞬间松弛的帆。
林不周忘了物理题,忘了周遭的一切。那阵风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引力,推着她站起身,几乎是屏着呼吸,穿过一排排沉默的书架。空气里浮动着旧纸页干燥的尘土味和窗外初绽的玉兰清冽的香。她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俯身,指尖触碰到一张飘到脚边的数学试卷。纸页上印着一个名字:南宁。字迹清晰,带着点不羁的锐利。
她捡起来,递过去。
男生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林不周感觉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清晰地留下震荡的余波。他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像浸在清泉里的琥珀,此刻映着窗外涌入的天光,显得格外透亮。他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接过试卷:谢谢啊。声音清朗,带着点被风撩拨过的微哑。
风太大了。林不周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阵风。
是啊,他低头快速整理好剩下的试卷,修长的手指压着纸页边缘,指节分明,这风真怪,好像专门追着人跑。他抬头对她笑笑,抱起整理好的书本,走了。
白衬衫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图书馆门口的光晕里。林不周站在原地,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张试卷边缘的触感,薄而利。窗外,那阵穿堂风依旧在空旷的阅览区里游荡,卷起细微的尘埃,在她空落落的脚边打着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空空如也,只有风,带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他衣角的干净皂荚香,固执地缠绕着她的指尖。
那阵风,似乎真的追着她,住了下来。
高二那年的深秋,学校后山废弃的观星台成了林不周的秘密据点。那里人迹罕至,视野却极好,能越过一片矮矮的冬青树丛,看到操场最东边的篮球场。南宁总是在那里打球。她喜欢坐在冰冷的石阶上,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看那个白色的身影在深秋疏朗的天光下奔跑、跳跃。风声在空旷的平台上呼啸,卷起枯叶,也把她心里那些无声的喧嚣吹得更加鼓胀。
那天下午的风刮得格外野,带着哨音,像要把整个世界掀翻。林不周裹紧了外套,依旧缩在老位置。南宁似乎刚打完一场激烈的比赛,正站在场边喝水。他微微仰着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黏在光洁的额角。他随意地抬手擦汗,动作带着运动后特有的舒展。林不周看得有些出神,身体无意识地往前探了探。
就是这一探出了事。
脚下废弃的石阶早已松动,布满湿滑的青苔。她重心不稳,脚下一滑,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惊叫还卡在喉咙里,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沿着陡峭的石阶滚了下去。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转,坚硬冰冷的石头狠狠撞击着身体各处,最后一下剧痛清晰地来自左脚踝,像被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拧断。
她蜷缩在石阶底部冰冷的泥地上,疼得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抽气声。
喂!你怎么样
焦急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砸下来。林不周艰难地抬起被冷汗和泪水模糊的眼睛,逆着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观星台的高处几步并作一步地冲下来,白色的身影在深秋灰暗的背景里像一道劈开阴霾的光。
南宁在她身边蹲下,眉头紧锁,浅褐色的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紧张。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蜷缩的左脚踝,那里已经迅速肿起,泛着骇人的青紫色。能动吗他问,声音绷得很紧。
林不周咬着下唇,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眼泪终于不争气地大颗大颗滚落。
别哭!南宁的语气有点急,甚至带着点粗鲁的命令意味,忍着点!他快速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她瑟瑟发抖的身上。那外套还带着他滚烫的体温和浓烈的、属于阳光和汗水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他背对着她蹲下,语气不容置疑:上来!送你去医务室。
林不周愣住了,疼痛和羞窘让她不知所措。
快点!他扭过头催促,额角还挂着汗珠,眼神却异常坚定,再磨蹭骨头真接不上了!
她吸了吸鼻子,忍着剧痛,用尽全力撑起身体,趴上他宽阔的后背。他稳稳地托住她的腿弯,猛地站起身。林不周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少年的身体温热而坚实,隔着薄薄的校服T恤,能感受到他肩背肌肉的轮廓和有力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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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着她,南宁一步步稳稳地走下那十八级陡峭、湿滑的石阶。每一步都踏得很沉,很稳。风依旧在耳边呼啸,卷起枯叶拍打着他们。林不周的脸颊贴着他微汗的后颈,能感受到他皮肤下奔涌的热力。心跳声震耳欲聋,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他身上干净的气息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眩晕的安全感。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他忽然停了一下,微微喘了口气,声音闷闷地从前面传来,带着点刻意的轻松:喂,林不周…你该减肥了。
语气是惯常的那种,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欠揍的调侃。可林不周伏在他背上,却清晰地看到,他露在校服领口外的那一小截耳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一点点地染上了晚霞般浓重的红。
那抹红晕,比脚踝钻心的疼痛更清晰地烙在了她的记忆里。
毕业典礼像一场盛大的、色彩斑斓的告别。夏日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空气里浮动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和离别的躁动。教学楼的天台上,风毫无遮拦地吹过,鼓荡起宽大的毕业袍,猎猎作响。
林不周紧紧攥着口袋里的那封信。薄薄的信封,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她看着几步开外的南宁。他斜倚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望着远处喧嚣的操场和更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线。风很大,肆意地撩拨着他额前的碎发,白衬衫的下摆在风里翻飞,像一只随时要挣脱束缚、振翅飞走的白鸟。
广播里,校长致辞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来,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林不周深吸一口气,鼓足了积攒三年的、甚至更久远的勇气,朝他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她在他身后站定,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心快要跳出嗓子眼。
南宁…她终于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闻声转过头。阳光落在他浅褐色的瞳孔里,清澈见底,带着一丝询问的茫然。
林不周不敢看他的眼睛,几乎是闭着眼,飞快地把那个被手汗浸得有些发软的信封塞进他手里。动作仓促得像在完成一场拙劣的偷窃。给…给你!她说完,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低下头,脸颊烧得滚烫,只敢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南宁明显愣住了。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素净的信封,又抬眼看看眼前窘迫得快要缩成一团的女孩。天台的风在他们之间呼啸盘旋,卷起地上的微尘。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她屏住呼吸,等待审判的降临,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什么他终于开口,语气带着点迟疑,甚至有些刻意的疏离。他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林不周的心猛地沉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浅褐色的眼眸里。那里面似乎有某种复杂的、飞快闪过的情绪,快得让她抓不住。是困惑是惊讶还是…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她分辨不清。
就在这时,一阵更猛烈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袭来,带着夏日特有的燥热和蛮横。南宁捏着信封的手指似乎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或者那风的力量实在太大林不周眼睁睁地看着,那封承载了她所有心跳、所有卑微希冀的信,像一片无力的枯叶,瞬间从他指间挣脱,被那股狂暴的气流猛地卷走!
啊!她失声惊呼,下意识地伸手去抓。
太迟了。
那抹浅蓝色的信封在风中翻滚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掠过锈迹斑斑的栏杆,飘向教学楼外空旷的天际,最终变成一个渺小的点,消失在炽烈耀眼的阳光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林不周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徒劳地抓着一把灼热的空气。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只剩下风在耳边疯狂的嘶吼。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血液都凝固了。
南宁也愣住了,看着信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她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和空洞绝望的眼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僵硬,眼神复杂地闪动着,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冷漠的空白。
……他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有惊讶,有茫然,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的、林不周未能捕捉到的痛楚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抿紧了唇,利落地转过身。白色的衬衫下摆在空中划过一个决绝的弧度,像一道冰冷的告别符。他大步走向天台出口,脚步没有丝毫迟疑,背影迅速消失在楼梯口的阴影里,快得如同被那阵风卷走。
空荡的天台上,只剩下林不周一个人。风依旧在呼啸,卷起尘土扑打在她脸上,生疼。她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了进去。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着。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粗糙的毕业袍布料。那封信,连同她青春里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隐秘的酸涩期待,终究被这毕业季的狂风,撕得粉碎,抛向了无人知晓的虚空。风灌满了空旷的平台,呜呜咽咽,像一场迟来的、盛大的恸哭。
十年光阴,足以把青春的棱角磨平,把回忆沉淀成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旧照片。同学会的包厢里,水晶灯折射着迷离的光,杯盏交错,笑语喧哗。空气里混杂着昂贵的香水味、红酒的醇香和熟稔又陌生的寒暄。林不周坐在角落的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香槟杯壁。她化了得体的淡妆,穿着剪裁优雅的连衣裙,努力扮演着一个过得还不错的都市女性。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包厢门口,总会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习惯性的寻觅。
哎,你们还记得南宁吗一个高亢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意响起,是当年班上的活跃分子。话题突然被引向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当然记得!咱们班当年的物理大神啊!后来不是搞气象研究去了有人接话。
对对对!搞那个什么…风洞还是台风路径预测另一个人附和着,听说在研究所混得风生水起呢!
啧,混得好有什么用最初挑起话题的男同学灌了口酒,带着点过来人的唏嘘和夸张的调侃,可惜啊,情商是硬伤!你们不知道吧他当年可说过,最讨厌那种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矫情兮兮的女生了!原话!他模仿着南宁那副冷淡又欠揍的语气,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哈哈哈,这很南宁!
难怪一直打光棍!
钢铁直男没救了!
笑声像细密的针,扎在林不周心上。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那个天台,那阵狂风,那封消失的信,还有自己蹲在风里无声崩溃的泪水……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心口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闷得喘不过气。她猛地低下头,借着整理鬓角碎发的动作,飞快地用指尖抹去眼角瞬间涌上的湿意。香槟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沾湿了指尖,一片冰凉。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哄笑声中,一个坐在林不周斜对面、一直沉默着的男人,轻轻放下了酒杯。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突兀的低沉和沉重,却奇异地穿透了喧闹:可惜了……
包厢里的笑声像是被按了暂停键,骤然安静下来。几道疑惑的目光投向那个说话的男人。
男人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东西,缓缓扫过众人,最后似乎无意识地停顿在林不周低垂的头顶一瞬,又移开。
……他再也看不到今年的台风登陆了。男人低声说,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空气里。
什么…意思有人迟疑地问。
两周前,沿海超强台风‘普绪赫’外围环流引发的特大暴雨,导致研究所后山突发严重泥石流。南宁…他当时在山上的野外监测站抢收关键数据……没来得及撤出来。男人顿了顿,声音艰涩,人找到了,但……没救回来。
轰——!
一声惊雷仿佛在林不周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整个世界的声音——笑声、碰杯声、空调的嗡鸣——瞬间被抽离得干干净净。她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恐惧而急剧放大。她死死盯着那个说话的男人,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想要确认,想要质问,想要尖叫,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手里的香槟杯再也握不住,从指间滑落,无声地摔在厚厚的地毯上,澄黄的酒液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痕迹。
包厢陷入一片死寂。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映照着每一张惊愕、难以置信、继而浮现悲伤的脸。只有林不周,仿佛被钉在了原地,灵魂被那只名为普绪赫的风暴之手,彻底撕成了碎片,抛进了无边无际的、无声的黑暗里。那阵十年前卷走她情书的风,原来从未停止过呼啸。它只是蛰伏着,最终以普绪赫之名,彻底卷走了他。
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举行。没有风,空气黏稠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殡仪馆小小的告别厅里挤满了人,低沉的哀乐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心头。黑与白是唯一的色调,肃穆得让人窒息。林不周穿着一身黑衣,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像一抹沉默的影子。她远远地看着告别厅正前方那张放大的照片。照片里的南宁穿着白衬衫,面容依旧年轻,眼神沉静地望着镜头,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带着点疏离感的笑意。
那笑容,在此刻看来,却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麻木的神经。她不敢再看,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被层层白菊簇拥的骨灰盒上。那么小,那么方正的盒子,如何能装得下他挺拔的身躯,装得下他浅褐色眼睛里曾闪烁过的星光一股剧烈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
仪式结束,人群带着沉重或唏嘘的表情,三三两两地散去。林不周依旧站在原地,双脚像生了根。直到一位穿着黑色套裙、面容哀戚却保持着仪态的中年女士——南宁的母亲,在研究所同事的陪同下,缓缓走到她面前。
是…林不周同学吧南宁母亲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神却异常温和,带着一种洞悉的悲悯。她手里拿着一个朴素的深蓝色文件夹。
林不周喉咙发紧,只能用力点了点头。
阿宁的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南宁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所里的同志帮忙收拾他的宿舍和办公室,发现了这个。她将文件夹递过来,动作轻柔得像在托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夹在一本很旧的高中物理笔记本里。我想…或许应该交给你。
林不周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接过了那个文件夹。很轻,却又重逾千斤。她甚至不敢立刻打开,只是紧紧地、近乎痉挛地攥着它。
南宁母亲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包含了太多深沉的哀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她轻轻拍了拍林不周冰冷的手背,没有再说什么,在同事的搀扶下,缓缓转身离开了。
告别厅里的人几乎走光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座椅和弥漫的悲伤气息。林不周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走到最后一排角落的椅子旁坐下。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着。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控制住颤抖的手指,慢慢掀开了那个深蓝色文件夹。
里面只有一页纸。不是打印的,是手写的。
熟悉的、带着点锐利不羁的笔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林不周:
展信安。
十年了,提笔竟不知从何说起。或许该说声对不起,为毕业那天天台的风,为我那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沉默。那天风很大,卷走了你的信。其实,我回头了。
林不周的呼吸骤然停止!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再猛地撕扯开!
我回头了。
我看见你蹲在那里,肩膀抖得像风里的叶子。
我想折回去,想扶你起来,想告诉你……
可脚像被钉死在地上。喉咙也像是被那阵风堵住了。
后来很多次,我站在观测站的风口。风越大,越想起那天。
我想,风是不是一种惩罚惩罚我的懦弱,惩罚我连一句‘别哭’都说得那么混账。
这些年,我测过无数场风。热带气旋,温带气旋,龙卷风…我记录它们的力量、路径、破坏力。可没有一种风,比那年图书馆里卷起你裙角的那一阵,更让我手足无措;没有一种风,比毕业那天卷走你信的那一阵,更让我追悔莫及。
‘普绪赫’要来了。他们说这将是今年最强的风暴。我在想,风终究会带走很多东西。但有些话,再大的风也吹不散。
林不周,那年风大,其实…
我回头了。
视线彻底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淹没。滚烫的液体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迅速洇开深色的水痕,模糊了那些力透纸背的字迹。林不周死死攥着信纸的边缘,指节捏得发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了整场葬礼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变成破碎的、绝望的哀鸣。
她终于知道了。
那阵风卷走的,从来就不只是一封信。
它卷走了他同样未曾出口的、笨拙的回望。
卷走了他们之间,整整一个本该相爱的时空。
窗外,浓云密布的天空终于酝酿到了极致。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瞬间照亮了昏暗的告别厅。紧接着,一声沉闷得撼动大地的惊雷,轰隆隆地从天际滚滚碾过。那声音,像极了大地深处发出的、迟到了十年的、撕心裂肺的恸哭。
风,终于来了。
所有人都可以往前走,林不周永远困在普绪赫的风里,寻找爱人……
想起神话里普绪赫捧着油灯寻找爱人,却永远追不上黎明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