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灵魂最后的玫瑰 > 第一章

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这件事,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不是谁特意告诉我的,是那种冷,那种目光,那种空气里悬浮的漠然,一点点渗进骨头缝里,最终拼凑出了真相。
我哥生了一种怪病。医生说了,得用亲兄弟姐妹的血来换,才有活命的希望。但输血的人,极有可能就活不成了。爸妈当年为了救他们的长子,毫不犹豫地选择再生一个孩子——就是我。我存在的意义,从在娘胎里那一刻起,就清清楚楚:做我哥的药引子,一个可能一次性的、用后即弃的工具。
很讽刺,我居然活下来了。抽了那么多血,被抱出手术室时,据说连哭声都微弱得像只快断气的小猫,但我就是挺了过来。护士抱着我递给爸妈,说这孩子命硬。我看到过那张照片,我爸眉头拧着,我妈抱着襁褓中的我,脸上没有多少初为人母的喜悦,倒像是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份沉甸甸的、计划之外的负担。他们大概更希望我就那么安静地用完了吧,省事。
家里条件很好,住着带花园的大房子,出入有司机。物质上,我从未短缺过什么。但那种冷,那种无形的隔膜,像一层厚厚的、透明的塑料布,把我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我哥是家里的太阳,所有人的目光和暖意都围着他转。我我是角落里那盆多余的绿萝,安静地存在着,偶尔被想起来浇点水,也只是维持它不死而已。没人打骂我,但也几乎没人真正地看见我。爸妈对我说话总是淡淡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他们看我的眼神,复杂得很,有愧疚吗也许有一点点。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工具是否还能正常运转,是否会影响他们最珍视的那件作品——我哥。这份审视,比任何直接的厌恶都更伤人。
我就在这种无声的寒冷里长大。知道了自己出生的真相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心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被塞满了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走在阳光很好的街上,看着路人有说有笑,心里会涌起巨大的荒谬感。原来我的命,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自己的。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恨我哥。他身体一直不好,脸色总带着点苍白,看我的眼神,有时会有些躲闪,但偶尔也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属于兄弟的关心。他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想活下去。我也不太恨爸妈,他们只是……太爱我哥了。爱到可以牺牲另一个孩子。我甚至有点理解那种绝望下的选择。世界在我眼里,依旧有它的美。花园里开得热烈的月季,清晨面包店飘出的甜香,放学路上偶然瞥见的一片火烧云,这些都让我觉得,活着,似乎也不全是糟糕的事。只是,那层塑料布依旧裹着我,让我像个局外人,隔着它触摸这个世界。
高中时,班上有个叫林小雨的女生。她个子小小的,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很安静,像一片容易被忽略的影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隐隐觉得有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当我独自在操场角落看云,或者趴在课桌上发呆时,回头望去,总会撞上她匆忙躲闪开的视线。她的脸会迅速红起来,像熟透的苹果。起初我没在意,后来次数多了,心里就有些莫名的烦躁。我习惯了当透明人,这种被看见的感觉,反而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本能地竖起更高的围墙,把自己包裹得更严实。在走廊遇见,我目不斜视地走过;她似乎鼓足勇气想跟我说话,刚发出一个音节,我就已经冷着脸侧身避开。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看我,只觉得麻烦。
她的方式很笨拙,也很沉默。我的课桌抽屉里,有时会多出一盒温热的牛奶;下雨天我忘了带伞,回到教室,会发现一把干净的折叠伞静静躺在我的椅子上;有次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窗缝里吹进来的风被一本厚厚的习题册小心地挡住了。我知道是她。心里不是没有过一丝波动,像一粒小石子投入死水,但涟漪很快就散了。我习惯了寒冷,这点微弱的暖意,反而让我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抗拒。我依旧冷淡,甚至在她又一次偷偷把牛奶放进我抽屉时,我当着她的面,把那盒牛奶扔进了教室后面的垃圾桶。她当时眼圈立刻就红了,死死咬着嘴唇,飞快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深的麻木覆盖过去。算了,何必呢我这样的人,何必去沾染别人的好意不过是徒增烦恼。
高三下学期,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那天早晨,天气阴沉沉的。课间操时,班主任红着眼睛走进教室,声音哽咽地说:同学们……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林小雨同学……昨晚……出了车祸……没能抢救过来……
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哭泣声。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林小雨那个总是脸红、总是偷偷看我的林小雨死了车祸这几个词在我脑子里疯狂地碰撞,却拼凑不出任何具体的形象。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周围同学悲伤的脸,听着他们低声的啜泣和议论。有人提到她昨晚似乎是去书店买复习资料,回来的路上……有人小声说,她好像一直喜欢我……
葬礼那天,我去了。小小的礼堂里摆满了白色的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和悲伤混合的味道。正中央放着一张她的照片,黑白的,笑容腼腆而安静,就像她平时看我的眼神。她的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晕厥过去。我站在人群最后面,远远地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眼睛干涩得厉害,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我该哭吗为她可我们之间有什么呢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只是……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冷风飕飕地往里灌。直到葬礼结束,我像个游魂一样回到家,依旧无法理解,一个那么鲜活的、总是带着怯怯目光看着我的生命,怎么说没就没了而我,似乎连为她悲伤的资格都没有。我的冷漠,成了对她短暂生命最后的注脚。一种迟来的、沉重的钝痛,开始缓慢地啃噬我的心脏。
十八岁生日刚过没多久,家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庞大的家族企业继承人的问题,被正式摆上了台面。我爸是长子,我哥是长孙,按照传统,几乎毫无悬念。然而,爷爷似乎想再看看,或者说,家族里暗藏的势力并不完全服气。
家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危险。饭桌上,父母谈论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公司、股权、董事会的动向。我哥被安排进公司基层锻炼,爸妈的眼神时刻追随着他,充满了殷切的期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而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他们的讨论、他们的谋划、他们的忧心忡忡,都与我无关。我主动提出住校,想彻底远离这令人窒息的漩涡。爸妈几乎是立刻点头同意了,眼神里甚至带着点如释重负。在他们看来,我这个意外存在的二儿子,此刻远离核心,不添乱,就是最大的帮忙。
我搬进了学校宿舍。狭小的空间,公共的卫生间,粗糙的伙食,却让我感到了久违的轻松和平静。虽然依旧孤独,但至少,这里的空气是自由的,没有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审视。
平静只维持了两周。
噩耗传来:舅舅的独生子,我那位从小被宠上天、飞扬跋扈的表哥,突发急病,送到医院没几天就宣告不治。舅舅中年丧子,悲痛欲绝。整个家族都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就在爷爷准备正式宣布由我哥接任继承人的董事会上,舅舅站了出来。他形容枯槁,眼睛深陷,但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射向我爸和我哥的方向。他的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光洁的会议桌上:
大哥,诸位叔伯,侄子不幸早夭,我心如刀绞。但继承人的事,关乎家族基业,不能只论长幼,更要看能力和……贡献!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的目光竟越过我哥,落在了坐在角落旁听席的我爸身上,如果没有你们家老二,当年抽了那么多血给他哥续命,老大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吗这份救命之恩,这份对家族的贡献,难道就不算数了一个能为了亲哥哥豁出命去的孩子,这份心性,这份担当,难道不值得考虑
轰的一声,我仿佛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会议室里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舅舅这石破天惊的话震住了,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充满了震惊、审视、好奇、算计……像无数探照灯,瞬间将我剥得精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成了风暴的中心,而我对此一无所知,像个被临时推上舞台却忘了台词的小丑。
我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被背叛的屈辱。我爸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指着舅舅,却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妈则捂住了嘴,看向我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冰冷的怨毒,仿佛我是什么突然闯进来破坏她完美计划的瘟疫。
一场本该尘埃落定的继承人会议,被舅舅用我的功劳和我哥的亏欠生生搅乱。爷爷沉默了许久,最终宣布,继承人选拔,重新考虑,所有适龄孙辈,均可参与竞争。会议在一种极度诡异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消息传到学校时,我正在图书馆啃一本厚厚的物理习题集。室友用手机给我看家族群里的消息截图,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和不可思议:行啊你,闷声不响的,这下成热门候选人了
我盯着屏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舅舅!他失去儿子的痛苦,竟然化作了刺向我的利刃!他用我当年被当作药引子的贡献,把我推到了风口浪尖,推到了我哥和我父母的对立面!我成了他争夺权力的筹码!
我立刻冲回家。家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我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摔东西的声音不断传来。我爸坐在沙发上,阴沉着脸抽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我妈坐在另一边,眼睛红肿,看到我进门,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来,充满了刻骨的怨恨。
爸,妈,哥!我急切地解释,我没想过争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就去跟爷爷说,我放弃,我什么都不要,让哥当继承人!
放弃我妈猛地站起来,声音尖利得刺耳,你说得轻巧!你以为你舅舅会放过你他现在就指着用你来搅浑这潭水!你放弃了,他只会觉得是我们逼你的,只会闹得更凶!都是你!你这个祸害!当初就不该……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我爸也抬起头,眼神疲惫而冰冷,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和厌烦: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舅舅已经把话放出去了。你,他顿了顿,声音里没有任何温度,好自为之吧。
从那天起,我的平静生活彻底粉碎。
我被迫搬回了家。名义上,是要为竞争做准备。实际上,我成了父母眼中必须被清除的障碍,成了舅舅手中挥舞的棋子。
父母的怒火和焦虑,需要一个宣泄口。而那个口,就是我。
起初是言语上的冰冷和忽视,比以往更甚。饭桌上,他们只给我哥夹菜,谈论着公司的各种安排,仿佛我不存在。我主动开口想缓和气氛,换来的只有沉默或是不耐烦的呵斥。
很快,暴力升级了。
一天深夜,我从学校自习回来,走进离家不远的一条僻静小巷。突然,几个黑影从暗处窜出,二话不说,拳头和棍棒就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我蜷缩在地上,护着头,听到他们一边打一边低吼:小子,识相点!不该你碰的东西别惦记!离你哥远点!这次是警告,下次……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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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骨头像散了架。挣扎着回到家,父母看到我这副惨状,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和心疼。我爸只是皱了皱眉,语气平淡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走路看着点。我妈更是冷漠地瞥了一眼,转身就上楼了。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是他们!是他们雇的人!为了警告我,为了让我安分守己,为了让我哥的路干净一些!
恐惧和寒意深入骨髓。我找到他们,几乎是跪着哀求:爸!妈!求求你们!我真的不要继承权!你们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去跟爷爷说,我去跟舅舅说!你们别这样……
闭嘴!我爸厉声打断我,眼神像冰锥,你以为现在是你想退就能退的你舅舅巴不得你闹!你越是这样,他越有借口兴风作浪!你最好给我安安静静待着,别给我们惹麻烦!至于其他的……他冷笑一声,你受着就行了,想想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哥看我的眼神也彻底变了。不再有那点稀薄的兄弟情谊,只剩下赤裸裸的敌意和怨恨。仿佛是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他不再跟我说话,偶尔在走廊遇见,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堆恶心的垃圾。
而舅舅,则像一个幽灵。他会在家族聚餐时,当着所有人的面,用一种看似关心实则煽风点火的语气问我:老二啊,最近学习怎么样听说你很有想法,年轻人嘛,是该有点冲劲,别学你哥那么保守。
或者故意在我父母面前提起:大哥,我看老二这孩子,眉眼间有股韧劲,像老爷子当年,说不定真能成器呢
每一次,都成功地在我父母和我哥心头点起一把火。每一次他提完,我回家后必然又是一顿毒打。
我的生活变成了地狱。肉体上,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精神上,被至亲的恨意和利用彻底碾碎。学校成了我唯一喘息的角落,但身上的伤和眼底的绝望,连同学都开始躲着我。世界的美好色彩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灰暗和无边无际的绝望。走在街上,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像一具行尸走肉,麻木地活着,只是活着。
那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我本就不该来。我的存在,对所有人都是错误,都是负担。死了,他们就都清净了。舅舅没了棋子,父母没了碍眼的次子,我哥没了潜在的竞争者。多好。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就疯狂滋长。我开始留意那座跨海大桥。它横亘在繁华的市区和辽阔的海域之间,是这座城市著名的地标,也是……许多绝望灵魂最后的归宿。夜晚,桥上的灯光会亮起,像一条坠入凡间的星河,璀璨而冰冷。桥下,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大海。
那天晚上,我又挨了一顿打。这次打得更狠,他们似乎有意要给我一个深刻的教训。我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深夜的街道上游荡。脸上火辣辣地疼,嘴角破裂,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肋骨可能断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手臂上、背上,新伤叠着旧伤,淤青在昏暗的路灯下泛着紫黑的光。衣服被撕破了,沾满了尘土和点点暗红的血迹。身体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但心里的那个窟窿,却呼呼地灌着冷风,冻得灵魂都在颤抖。
不知不觉,我走上了那座跨海大桥。深夜,车流稀少。桥面宽阔,海风很大,带着咸腥和凉意,吹在我滚烫的伤口上,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残忍的清醒。我扶着冰冷的栏杆,停下脚步。
身后,是繁华的城市。万家灯火,霓虹闪烁,勾勒出高楼大厦起伏的轮廓。那些灯光温暖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那里有欢笑,有温情,有属于别人的、正常的生活。那光芒如此美丽,却与我无关。我从未真正融入过那片光明。
面前,是辽阔的大海。夜色下,海面是沉沉的墨蓝,望不到边际。海浪拍打着桥墩,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哗哗声,像巨兽的呼吸,带着一种原始的、冰冷的诱惑。它深不见底,可以吞噬一切,包括我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和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跳下去,只需要一瞬间的勇气,然后就是永恒的寂静和解脱。再也不用挨打,再也不用看那些怨恨的眼神,再也不用当那个多余的工具人。大海会包容一切,抹去所有痕迹,就像我从未存在过。
这个想法如此清晰,如此合理。我甚至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慢慢爬上栏杆,粗糙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海风更猛烈了,吹得我破烂的衣衫猎猎作响,身体摇摇欲坠。我闭上眼,准备迎接最后的自由落体。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布满老茧和污垢的手,轻轻地、带着点犹豫地,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浑身猛地一激灵,像被电流击中,几乎本能地就要往前栽去!那只手却稳稳地扶住了我,一股不大但异常坚定的力量把我往后带了一下。我惊魂未定地回头。
是一个老乞丐。头发花白纠结,像一团乱草,脸上沟壑纵横,沾满了灰黑的污渍,几乎看不清原本的肤色。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补丁叠着补丁,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垃圾腐败的酸馊气。他佝偻着背,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我。那眼神很奇怪,没有怜悯,没有好奇,没有乞丐常见的乞求,反而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得可怕,又仿佛洞穿了一切。
小伙子,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年纪轻轻的,有啥过不去的坎儿非得往这黑黢黢的海里跳
我心里那点求死的决绝被他这一拍一问打乱了,只剩下烦躁和一种被窥破的狼狈。我不想理他,只想快点摆脱这个突然出现的、肮脏的阻碍。
走开!我声音嘶哑,带着不耐烦,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试图挣脱他的手,想重新爬上栏杆。但他那只枯瘦的手却像铁钳一样,牢牢地箍着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老乞丐看着我挣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惋惜,又像是了然。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来自遥远的过去,带着沉重的回音。
娃儿啊,他摇摇头,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直撞进我心里,你心里装了太多苦,太多恨。恨你爹妈心偏,恨你哥占了你的份儿,恨你舅舅拿你当枪使……你恨了太多人,恨了太多事。这恨,像块大黑布,把你眼珠子都蒙住了。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远处那片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又转向脚下那无垠的、幽暗的大海。
你光瞅着那恨了,娃儿,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却字字清晰,像敲打在我的心坎上,你就没瞅见,这块黑布边上,其实还露着光呢。这世上,不全是糟心烂肺的事儿。还有好些个亮堂的、暖和的东西,你都没来得及瞅清楚,没来得及……好好摸摸它。
他收回目光,再次落在我满是血污和绝望的脸上,眼神里是近乎悲悯的透彻。
听老头子一句,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轻轻点向我的眉心,甭管多难,再给自己个机会,好好瞅瞅这最后的光景。这人间啊,它不光有恨,它还有你没尝过的甜呢。莫急,莫慌,好好……惜福吧。
福字尾音未落,他那根粗糙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食指,已经轻轻触碰到了我的眉心皮肤。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绚烂的光芒。只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像一股温热的泉水混合着极地冰川融化的雪水,瞬间从眉心那个接触点涌入!它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的、穿透一切的力量,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冲刷过每一根疼痛的神经,每一个充满怨恨的细胞!我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高速旋转的漩涡,所有的念头、痛苦、绝望,都被瞬间搅碎、剥离。眼前的一切——老乞丐的脸、大桥的灯光、城市的轮廓、漆黑的大海——都在飞速地旋转、模糊、拉长,最终变成一片混沌的光影,然后彻底沉入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
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
意识像沉在深海里的气泡,一点点艰难地向上浮起。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费了好大力气,我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刺眼的光芒瞬间涌入,让我下意识地又想闭上。缓了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
天亮了。灰蒙蒙的,是个阴天。
我依旧在桥上。躺在冰冷坚硬的桥面上,姿势别扭。浑身依旧疼痛,但奇怪的是,那是一种隔着一层厚厚毛玻璃的钝痛,不那么尖锐了。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轻飘飘的,使不上多少力气。好不容易撑起上半身,靠在冰冷的桥栏杆上,大口喘着气。桥上的车流已经多了起来,早高峰开始了。汽车喇叭声、引擎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尘世的喧嚣。
一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步履匆匆的中年男人,手里抓着公文包和咬了一半的三明治,一边看手表一边快步从我身边走过。他离我很近,几乎是擦着我的腿边过去的。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腿。
然而,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的身体……他的身体竟然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我的腿!就像穿过一团无形的空气!
我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试着伸出手,想去碰触旁边冰凉的金属栏杆。手指伸了过去……穿了过去!栏杆依旧在那里,冰冷坚硬,但我的手指却像虚幻的影子,直接穿透了它,没有留下任何触感!
这……怎么回事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在清晨的喧嚣中微不可闻。
我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向桥边。一辆银色的轿车正朝我这个方向驶来,速度很快。我站着没动,眼睁睁看着它朝我冲来!没有刹车声,没有撞击感。那辆车,连同车里那个皱着眉头打电话的司机,毫无阻碍地、像穿过一层薄雾一样,穿过了我的身体!我甚至能感觉到车身带起的气流拂过我的身体,仅此而已。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清晨的光线下,它们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半透明的质感。我能看到手掌的轮廓,看到桥面粗糙的纹理透过我的手掌显现出来。我试着握拳,手指能做出动作,但握住的只是一团虚空。
灵魂……我的灵魂……出窍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进我的脑海!我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告诉我,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灵魂可是眼前这一切,这无法穿透的实体,这被他人无视的存在,这轻飘飘的、半透明的状态……除了灵魂,还有什么能解释
巨大的荒谬感和恐惧感攫住了我。我像个疯子一样在桥上来回奔跑或者说飘荡,对着驶过的汽车大喊大叫,冲到行人面前挥舞手臂。没有用。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目光穿透我,落在他们各自的目的地上。我成了一个彻底的、被世界遗弃的幽灵。
就在我陷入巨大的混乱和自我怀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桥的另一端。
那里,靠近引桥的阴影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女孩的身影。
她穿着……那身熟悉的、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色高中校服。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身影纤细,和我一样,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虚幻的状态。
她的脸……她的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并不存在的胸腔!
林小雨!
是林小雨!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不是已经……我死死地盯着那个身影,大脑一片空白。震惊、困惑、难以置信……最后,是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的记忆碎片!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深深埋藏的细节,此刻像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一切阻碍,汹涌地冲进我的意识!
高三上学期,一个阴冷的雨天。我忘了带伞,放学时望着瓢泼大雨发愁。犹豫了很久,正准备冲进雨里,一把折叠伞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快速地塞进了我的怀里。我愕然抬头,只看到她转身跑进雨幕中那纤细、单薄、瞬间被雨水打湿的背影。她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课间,当我趴在课桌上补觉,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靠近。不是恶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靠近。然后,窗缝里吹进来的冷风消失了。我微微睁开眼,看到一本厚厚的英汉大词典,被竖着立在了我的桌边,精准地挡住了那恼人的风。词典的主人,是她。
无数个午休,我的课桌抽屉里,总会无声无息地出现一些东西:一颗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一盒温热的、我最常喝的牌子的牛奶;有时甚至是一张小小的、画着笨拙笑脸的便签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有那个笑脸。而我,要么无视,要么像扔掉垃圾一样处理掉。
还有那次,我数学考砸了,心情极度烦躁,在走廊拐角狠狠一拳砸在墙上,指关节瞬间破皮渗血。我咬着牙,低头看着手上的伤。一包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创可贴,被一只纤细的手递到了我眼前。我抬起头,看到她担忧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而我,却像被那眼神烫到一样,猛地挥开她的手,创可贴散落一地。我恶狠狠地吼了一句:滚开!少管闲事!
她当时吓得脸色煞白,眼圈瞬间就红了,咬着嘴唇飞快地跑开,肩膀微微耸动。而我,站在原地,心里那点莫名的烦躁和愧疚,很快被自己强行压下的冷漠所覆盖。
这些画面,这些细节,这些被我刻意遗忘的、属于她的无声的温柔和小心翼翼的靠近,此刻无比清晰、无比鲜活地涌现出来!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心脏!
原来……原来她一直在那里。那么近,那么沉默,那么卑微地付出着。而我呢我做了什么我回馈她的,只有冰冷的无视,粗暴的拒绝,甚至是带着厌烦的呵斥!
巨大的悔恨和迟来的悲伤瞬间将我淹没!像冰冷的海水灌入口鼻,窒息般的痛苦!我亏欠她的,何止是一条命我亏欠她的,是那份最纯粹、最笨拙的真心!是我亲手,用我的冷漠和残酷,一次又一次地碾碎了它!在她活着的时候,我甚至没有给过她一个正眼,一句温和的话!
林小雨……
我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出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灵魂深处的颤抖。
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唤。那个虚幻的身影,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
那张脸,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清秀,干净,带着点学生气的稚嫩。只是此刻,在灵魂状态下,显得更加苍白透明。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清澈,却不再是怯生生的躲闪。那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悲伤、释然、怀念……还有一种穿越了生死的平静。她看着我,目光平静得像月光下的湖水,清晰地倒映出我此刻的狼狈、震惊和无尽的悔恨。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压垮时,那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再次毫无征兆地在我脑海中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娃儿……老头子……也只能帮你到这步了。
那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阳寿未尽,魂魄强离躯壳,已是逆天。生机……正一点点从你这魂儿里往外漏呢。等到漏光了……这魂儿,也就该散了,归了那天地间的尘埃,再没有轮回,没有来世喽……
老乞丐的话,像一道冰冷的光,瞬间驱散了我所有的混乱和悲伤,只剩下冰冷的清醒。
原来如此。强行离体的灵魂,生机正在流逝……最终,是彻底的、永恒的消散。魂飞魄散。
我看着桥那头的林小雨。她虚幻地站在那里,眼神清澈地望着我,仿佛跨越了生死的界限,依旧在无声地等待。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的冲动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绝望和自毁倾向!悔恨如同岩浆在灵魂里奔涌燃烧!我欠她的!我欠她太多了!我欠她一次温暖的回应,欠她一句真诚的感谢,欠她一场……哪怕只有一天的陪伴!
既然注定要消散,既然没有来世,那就在这最后的时光里,把我欠她的,都补上!用我这即将消散的灵魂,去爱一次!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刻!去完成生前从未敢想、从未能做的!
爱!用灵魂去爱!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如此纯粹,瞬间点燃了我整个即将熄灭的魂体!
我不再犹豫,不再恐惧。我朝着桥那头,那个静静伫立的灵魂,跑了过去。我的身体很轻,几乎是飘过去的。
站在她面前,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笨拙的、带着无尽悔恨和决心的动作——我向她伸出了我那半透明的手。没有温度,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幻的轮廓。
她看着我的手,又抬眼看了看我满是血污和泪痕的脸。她的眼神波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石子。然后,她也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她那同样虚幻纤细的手。
两只透明的手,在空中,指尖轻轻触碰。
没有想象中的电流,没有温暖的传递。只有一种奇异的、灵魂层面的震颤!一种超越了肉体的、纯粹精神层面的连接感!仿佛两个孤独漂泊了太久的孤岛,终于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
我握住她的手或者说,是意念中握住了那团虚幻的光影。她没有躲闪,反而轻轻地、回握住了我。
小雨……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这苍白无力的三个字。
她看着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责备,没有怨恨。那眼神里,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走,
我拉着她的手,指向桥下那片繁华喧嚣的、属于活人的城市,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尽管那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我带你去……看看。看看那些……我们活着时没来得及好好看的东西。
我们像两缕轻烟,飘离了冰冷的大桥,融入这座巨大城市的晨光之中。
我们飘过车水马龙的街道,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为了生活奔波。一个年轻的父亲正蹲着给哭闹的小女儿系鞋带,脸上满是宠溺的无奈;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互相搀扶着在公园里散步,脚步蹒跚却异常安稳;热气腾腾的早餐摊前,老板麻利地翻着煎饼,金黄的蛋液滋滋作响,香气仿佛能穿透灵魂……这些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瞬间,此刻在我眼中,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的美丽。原来人间至味,是清欢。
我们飘进了一所小学。正是课间操时间,孩子们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嬉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红扑扑的小脸上,汗水晶莹。那无忧无虑的笑声,像一串串清脆的银铃,敲击着我们沉寂的灵魂。小雨静静地飘在操场边上,看着那些孩子,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她生前,一定很喜欢孩子吧这个念头让我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我们飘到了一家书店。安静的氛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她飘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里摆着一排青春文学。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崭新的书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我记得,她生前作文写得很好,语文老师经常夸她。她一定很喜欢看书。而我,却从未问过她喜欢看什么。
我们甚至飘进了一家电影院。一部正在上映的动画片,色彩斑斓,充满童趣。放映厅里坐满了孩子和家长,笑声此起彼伏。我们飘在最后排的上方,看着巨大的银幕上上演着欢乐的故事。小雨看得很专注,眼睛里映着荧幕的光彩,像个好奇的孩子。我侧头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灵魂深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和满足。能这样安静地陪着她,哪怕只是看一场电影,也是好的。
我们去了城市最高的观景台,俯瞰夜幕下流光溢彩的都市;我们飘过深夜依然热闹的大排档,闻着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听着食客们豪爽的划拳和谈笑;我们甚至飘到了一处僻静的街心花园,坐在长椅上,看着月亮从云层后慢慢爬上来,清辉洒满一地。
我拼命地想把所有能想到的、美好的、热闹的、宁静的地方都带她去看。我想把生前亏欠她的所有陪伴,都压缩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补偿给她。我给她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隐去那些阴暗的部分,讲我对未来的迷茫,虽然已没有未来,讲我那些幼稚可笑的烦恼。她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会露出淡淡的、理解的微笑。她的眼神清澈依旧,仿佛能涤荡我灵魂里所有的尘埃。
然而,每一次欢笑,每一次心念的波动,每一次试图更清晰地感受这个世界,都像是在加速燃烧我这本就脆弱的魂体。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轮廓的边缘开始模糊不清,像被橡皮擦轻轻擦过。抬起手,甚至能透过手掌看到后面更远的霓虹灯光。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感,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
小雨很快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看向我的眼神,渐渐被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所笼罩。那悲伤如此沉重,几乎要压垮她单薄的魂体。她不再看那些风景,目光总是追随着我,带着深深的恐惧和挽留。有好几次,她伸出手,似乎想紧紧抓住我,但手指却徒劳地穿过了我越来越稀薄的形体。
别……别走……
她的意念带着哭腔,清晰地传递到我的意识里。那是灵魂与灵魂之间最直接的交流,无需言语。
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我的心,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地撕裂了。但这一次,撕裂带来的不是痛苦,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释然。
我停下飘荡,拉着她,落在了一座寂静公园的小山坡上。这里远离喧嚣,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几声遥远的虫鸣。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银辉。我的身体已经淡得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转过身,用尽最后的力量,让自己的意念清晰而温柔地传递给她:
小雨……
我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最后的宁静,你看……这月光,多干净。就像你一样。
她凝望着我,泪水无声地滑落她透明的脸颊,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悲伤的光。
别哭,
我努力地想扯出一个笑容,我……我只是困了,想睡一会儿。
我的身体开始逸散出点点细微的、银白色的光尘,像无数细小的萤火虫,缓缓地向上升腾、飘散。
我欠你的……太多了。
光尘逸散的速度在加快,我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活着的时候……我是个睁眼的瞎子,是个捂住了耳朵的聋子……你的好,你的心意……我全都……错过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像信号不好的影像,时断时续。
我……我后悔……后悔得……心都碎了……
光尘已经弥漫开来,我的声音断断续续,现在……我要走了……这最后一点……魂灵的光……就当是……迟来的……赔罪……
我拼尽最后一丝清明,让意念凝聚成最后的告白,清晰而坚定地烙印在她的意识深处:
记住……小雨……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它生于魂魄……归于虚无……它……它比活着时……所有的……都真……都干净……
我的身体几乎完全化作了光尘,只剩下眉心一点微弱的光亮,像风中残烛。
别怕……我没走……我只是……睡着了……
那点光亮微弱地闪烁着,传递出最后的信息,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温柔的安抚,如果……如果真有下辈子……我……我一定……一定……
一定后面的承诺,终究没有完全凝聚成形。那点微弱的光亮,像一颗终于燃尽的星辰,轻轻地、无声地,熄灭了。
最后一点光尘,依依不舍地在她面前盘旋了一瞬,然后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夜风,温柔地卷走,散入了无边的月色之中。
山坡上,只剩下林小雨一个人或者说一个魂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她呆呆地望着我消失的地方,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月光静静地流淌在草地上。夜风吹拂着她的发梢,她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巨大的悲伤像黑色的潮水,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
然而,过了许久,许久。
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
在我灵魂最后消散的地方,月光最皎洁的那一小片草地上,有一株极其瘦弱、却倔强地挺立着的小草。草叶狭长,边缘带着细微的锯齿,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
就在她目光落下的瞬间。
那株小草,最顶端那片嫩绿的叶子,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没有风。
只有那片叶子,像是对着月光,对着凝望它的灵魂,做了一个最轻最轻的回应。
林小雨看着那片颤抖的草叶,脸上的悲伤像冰雪遇到了暖阳,一点点地融化、消散。一个清澈的、带着泪痕却无比温柔释然的笑容,缓缓地、缓缓地在她唇边绽放开来。
那笑容里,没有了悲伤,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看透宿命后的宁静和满足,还有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温柔。
她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月光里:
笨蛋……
这么好的觉……一个人睡……多冷清啊……
话音落下。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头顶那轮皎洁的、亘古不变的明月。月光洒在她透明的脸上,像是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然后,她的身影,也如同投入水中的水墨画,开始一点点地变淡、透明。轮廓融化在月光里,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朦胧。点点同样细微的、银白色的光尘,从她的魂体中逸散出来,轻盈地飘向空中。
她没有丝毫挣扎,没有半点犹豫。脸上带着那抹温柔释然的笑容,眼神清澈而坚定,追随着那些逸散的光尘,追随着我之前消散的方向。
她的形体越来越淡,最终,也化作了一片朦胧的光晕,融入了那无边无际的、流淌的银色月光之中。
风,依旧温柔地吹过山坡,吹过那株刚刚无风自动的小草。
草叶再次轻轻摇晃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告别。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漫过寂静的山坡,漫过远处沉睡的城市,漫过这片曾见证过最残酷的遗弃、最深沉的悔恨、以及最终以灵魂为代价完成的最纯粹、最短暂也最永恒的爱恋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