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燃到第三根时,烛芯积起的灯花终于被沈砚之指尖弹落。龙凤喜帕飘落的瞬间,我闻到他身上的松烟墨香混着淡淡的雪水味
——
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常年批阅奏折染上的气息,带着清冽的疏离感。
喜堂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跨院外隐约传来宾客散去的脚步声。他玄色锦袍上的银线暗纹在烛火下流转,那些交错的云纹,像极了前世乱葬岗上空盘桓的乌鸦翅膀。
苏清沅。
他开口时,我正盯着他腰间悬着的羊脂玉佩,那玉佩边缘有道细微的裂痕。前世被劫时,我曾在当铺见过一模一样的物件,掌柜说那是永宁侯府的旧物,当票日期恰是我跑路后的第三日。
指尖掐进掌心,陪嫁的银钗硌得肋骨生疼。那是我昨夜把压箱底的碎银都熔了重铸的,尖尖的钗头被我磨得格外锋利
——
前世若不是被那两个泼皮夺了钗子,或许我还能拼死反抗。
本侯有话问你。
他在紫檀木桌边坐下,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柄蓄势待发的剑。我屈膝福身时,看见他靴底沾着的红毡毛,该是从喜堂一路带过来的。
前世这时候,我正抖着嗓子说
愿侯爷安康,心里盘算着怎么趁他不备溜之大吉。直到他说出
天阉
二字,我竟连礼仪都忘了,抓起妆奁就往后院跑,连他那句
你可想好了
都没听清。
你选吧。
他指尖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一是留在侯府,月例五十两,衣食无忧,只是要守活寡。二是领五十两银子和一封和离书,从此再无瓜葛。
红烛爆出的灯花溅在描金喜字上,晕开一小团暗色。我盯着他腕间那道浅疤,前世在茶楼听唱曲儿的说起,那是平定西域时被敌军暗箭所伤,当时箭簇离心脏只差三分。这样的人,怎会是天阉
妾身选……
喉间发紧,前世临死前的寒意又漫上来。刀疤脸的狞笑、乱葬岗的腐臭、还有那轮冷得像冰的残月,都化作沈砚之此刻投来的目光。
妾身愿留在侯府,侍奉侯爷。
他执笔的手顿了顿,狼毫笔尖滴下一点墨,落在
互不相干
的契书上。墨色瞳孔里闪过的错愕,比烛火还要亮,却又快得像错觉。
按手印吧。
他推过来的朱砂印泥,红得像前世我咳在雪地上的血。我用力按下指印时,听见他低低说了句:倒是个奇怪的女子。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扑在窗棂上,我忽然想起前世逃亡时,也是这样的风雪夜。
西跨院的红梅落尽了最后一片残瓣时,我才发现墙角藏着株腊梅。沈砚之果然说到做到,除了初一十五按例去正厅请安,我们竟真的能做到
非必要不见。
丫鬟青禾总爱往我绣篮里塞话本,说是侯爷特意让人从书坊搜罗的新刊。我知道她是好意,却总在看到话本里
才子佳人
的桥段时心惊
——
前世我就是看了太多话本,才以为离了侯府能寻到更好的去处。
这日三更刚过,我又从乱葬岗的噩梦里挣扎醒来。冷汗浸透的中衣贴在背上,像层冰冷的蛇皮。正想去倒杯热茶,却听见院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踩着薄雪发出簌簌的响。
谁
我抓起枕边的银钗,这钗子被我磨得更尖了,月光下泛着冷光。
脚步声停在窗下,过了半晌才传来沈砚之的声音,带着点被夜寒冻过的沙哑:做噩梦了
月光从窗棂的冰花里漏进来,能看见他披着件玄色斗篷,领口的白狐毛沾着雪粒。我攥着银钗的手松了松,想起昨夜青禾说的,东跨院的烛火亮到寅时。
嗯,梦见些不好的。
我把银钗藏回枕下,指尖还在发颤。
他沉默片刻,雪粒子打在梅枝上的声音格外清晰:我院里有安息香,让青禾给你送些
我想起前世在京郊讨饭时,曾看见侯府的马车经过,车帘掀起的瞬间,望见他正低头批阅奏折,鬓角已有了霜色。传闻说他终身未再娶,府里连只母狗都没有。
多谢侯爷,不必了。
他没再说话,脚步声却迟迟未远。我趴在窗上往外看,见他背着手站在腊梅树下,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幅孤零零的水墨画。斗篷的下摆沾着雪,该是站了许久。
三日后林婉柔来的时候,我正在临摹《兰亭集序》。她穿件水红撒花袄裙,珠翠满头的样子,倒比我这正牌夫人更像侯府主子。
苏清沅
她捏着我刚写的字,嫌恶地丢回桌上,乡下来的就是乡下来的,字里都带着股土气。
我看着她腕间那只累丝金镯,想起前世在当铺见过同款,据说是户部侍郎给新夫人的聘礼。算算日子,她该是下个月就要出阁了。
表小姐说笑了。
我蘸了点墨,比起珠翠,妾身更爱笔墨。
她被噎得脸色发青,走到廊下故意扬高声音:表哥也是,娶个石女回来当菩萨供着,传出去都要笑掉人大牙!
话音刚落,就见沈砚之披着件石青披风从月亮门进来。他刚从衙门回来,朝服还没换,领口沾着些风雪。
表妹何时来的
他语气平淡,眼神却扫过林婉柔捏着帕子的手。
林婉柔立刻换上笑脸,想去拉他的袖子:刚到呢表哥,我给嫂子带了新出的胭脂……
沈砚之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披风扫过廊柱,带起一阵风:夫人近日畏寒,表妹的心意领了,东西让丫鬟收着吧。
林婉柔的脸僵成了猪肝色,狠狠剜了我一眼,蹬蹬蹬踩着石阶跑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廊下的腊梅开了朵花苞,藏在枯枝后面,像粒小小的金豆子。
林婉柔踩着绣鞋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沈砚之立在书案前,玄色广袖垂落如墨云,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案角。
我佯装整理砚台,余光却忍不住偷瞄
——
他垂眸凝视着那幅未干的《临江仙》,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突然屈指弹落宣纸上将凝未凝的墨珠。
这笔‘之’字,力道弱了些。
他的声音像冬日融雪,带着沁骨凉意,指尖却精准点在我刻意藏锋的转折处,腕要稳,气要匀。
话音未落,羊毫笔已被他执起,温热掌心带着雪水的潮湿,不由分说覆上我手背。
他拇指摩挲着我食指第二节的薄茧,那触感像是裹着火焰的丝绸,顺着血脉烧进心口。
雕花窗棂漏进的雪光里,我突然想起昨夜瞥见的画面:月照梅林,他立在枝桠纷披处,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分明是副江湖侠客的身姿。
可眼前人分明是京中传闻不近女色的天阉侯爷
——
嘶!
我猛地抽手,狼毫甩出的墨汁在
千帆过尽
四字上绽开墨团。沈砚之像是被烫到般后退半步,玉冠下的耳垂泛起可疑的红晕,广袖扫过珊瑚笔架,青玉镇纸
当啷
坠地。
他转身时腰间玉佩撞出清响,混着袍角掀起的风,将案上字迹卷得簌簌翻飞。
夜漏滴到三更,窗棂上的冰花映着残月,我抱着狐裘趿着绣鞋出了暖阁。
刚拐过垂花门,两道黑影掠过琉璃瓦,夜行衣下露出的刀柄缠着暗红布条,正是漕帮惯用的缠法。
他们靴底的鹿皮裹布吸去了所有声响,却在雪地上留下两串浅浅的脚印,蜿蜒着指向东跨院
——
沈砚之存放账册的密室就在那里。
......
按计划行事,拿到账册就走。
瘦高个压低声音,腰间弯刀泛着幽蓝寒光,张太医的药掺了三倍量,他今晚准醒不过来。
矮胖子嗤笑一声,怀中露出半截描金药瓶,正是太医院特制的安神散。
我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半月前张太医来诊脉时,还特意叮嘱我要让侯爷多饮温补汤药,此刻想来,那些苦得呛人的药汁里......
喉间刚泛起惊呼,带着雪松香的手掌已捂住我的嘴。
沈砚之不知何时换了劲装,玄铁匕首抵住我的腰侧,刀鞘上的红宝石贴着皮肤发烫。
嘘。
他的呼吸扫过耳畔,发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我望着他腕间缠着的绷带渗出暗红,突然想起白日里他写字时微颤的指尖
——
原来那时就已负伤。
东跨院的厮杀声像闷雷滚过雪地。我躲在太湖石后,看着他的身影在月光下腾挪如鬼魅,弯刀劈来时,他旋身甩出袖中软剑,剑锋挑开刺客面罩的瞬间,映出张太医苍白扭曲的脸。
果然是你。
沈砚之冷笑,软剑抵住对方咽喉,漕运舞弊的证据,都在你书房暗格里吧
雪地上的血珠渐渐凝结成冰,沈砚之解下披风裹住我颤抖的肩膀。我摸到他里衣下黏腻的血渍,抬头望见他苍白却凌厉的眉眼,忽然明白那些风花雪月的传闻,原是他精心织就的罗网。
去煮碗姜汤。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语气带着几分纵容,明日,该让某些人尝尝被算计的滋味了。
自那夜之后,沈砚之来西跨院的次数明显多了。有时是送来新得的孤本,有时是借口讨论棋谱,甚至有次竟拿着本《女诫》来,说是让我
修身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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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爷,
我忍不住敲了敲那本蓝布封皮的书,您觉得妾身需要学这个
他坐在对面的圈椅上,手里把玩着枚玉佩
——
正是那只有裂痕的羊脂玉。听见我的话,他抬眼看过来,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女子无才便是德,多学学总是好的。
我差点被茶水呛到。这位未来的阁老,难道不知道前朝的班昭就是写《女诫》的吗
那敢问侯爷,
我放下茶盏,班昭续《汉书》时,是否也该遵循‘无才便是德’
他明显愣了愣,耳尖又红了:你……
你倒也不必钻牛角尖。
我看着他故作镇定翻书的样子,忽然觉得这位冷面侯爷也有可爱的一面。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金黄的花瓣沾着雪,像撒了把碎金子。
府里的流言不知何时传了起来。洗衣房的婆子说看见侯爷深夜从西跨院出来,门房的小厮说侯爷给夫人买了城南那家最火的糖糕,连青禾都偷偷告诉我,东跨院的丫鬟说侯爷最近总爱对着账本傻笑。
林婉柔听说后,竟挺着半旧的袄裙来了。她许是急着嫁人,珠翠少了许多,倒显得素净些。
苏清沅,你不要脸!
她一进门就把帕子摔在桌上,明明说好守活寡,却用狐媚手段勾引表哥!
我正绣着只荷包,针脚刚走到鸳鸯的眼睛。听见这话,我慢条斯理地打结:表小姐慎言,侯爷是君子,妾身是良妇,这话传出去,怕是要坏了表小姐的名声。
她被噎得说不出话,恰好沈砚之从外面进来。他刚下朝,还穿着绯红官袍,看见屋里的情形,眉峰立刻蹙了起来。
表妹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他解下朝珠递给丫鬟,侯府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林婉柔哭了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表哥!你怎么能为了她凶我你忘了小时候我总给你偷糕点吗
沈砚之往炭盆里添了块银霜炭: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表妹如今已是有夫之妇,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
她跺了跺脚,哭哭啼啼地跑了。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袄裙的下摆沾着些泥点,倒像是从后门偷偷进来的。
那日沈砚之留下用晚膳,喝了些酒,脸颊泛着层薄红。他看着我给炭盆添火,忽然说:清沅,若是……
若是我将来有什么不测,你就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
他递过来的匣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不仅有金银珠宝,还有几张地契。我摸着张苏州的地契,想起前世在乱葬岗的雪地里,曾看见过苏州织造府的马车经过。
侯爷说笑了。
我把匣子推回去,您吉人天相,定会平安无事的。
他看着我,眼尾的红痕在烛火下格外明显:你就不怕……
跟着我吃苦
不怕。
我脱口而出,话音刚落才觉出不妥。红烛的光映在他脸上,我看见他耳根又红了,像染了胭脂。
开春后沈砚之去江南巡查漕运,临走前站在西跨院的腊梅树下,看着我手里的平安锁出神。那是他从贴身锦囊里拿出来的,暖玉被摩挲得油光水滑。
这是我母亲留下的。
他把平安锁放在我手心,戴着,能保平安。
我捏着温润的玉锁,忽然想起前世在茶楼听的戏文,说永宁侯的母亲是江南才女,可惜生他时难产去了。
侯爷放心,妾身会照顾好自己。
我把平安锁贴身戴好,玉面贴着心口,暖暖的。
他走后,林婉柔果然没再来。青禾说看见她的陪嫁丫鬟在后门哭,好像是户部侍郎要纳侧室。我听着只淡淡笑了笑,前世她嫁过去后确实日子不太平,侍郎常年在外做官,婆家又刻薄,最后好像是病死了。
每日除了描绣看书,我总爱坐在廊下等信鸽。沈砚之每隔三五天就会寄信回来,字里行间都是公事,只在末尾提句
安好勿念。我把那些信都收在锦盒里,没事就拿出来看,看他的字迹从最初的拘谨,慢慢变得舒展。
一个月后我忽然吃什么都想吐,闻到油腻味就头晕。请了太医来诊脉,老大夫摸着胡须笑了半天,说:恭喜夫人,是喜脉,已有一月身孕了。
手里的茶盏
哐当
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裙摆。我看着自己的小腹,脑子里一片空白
——
沈砚之不是……
青禾欢天喜地地去告诉管家,丫鬟们忙着炖补品,只有我坐在那里,手脚冰凉。这个孩子,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想起元宵那晚,他被皇上留在宫里喝了酒,回来时脚步虚浮。我扶他回房时,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滚烫的呼吸喷在我颈间:清沅……
后面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滚烫的体温,还有第二天醒来时凌乱的床褥。当时只当是酒后失德,没敢多想,现在想来……
好不容易熬到沈砚之回来,我把他拉到房里关上门,心脏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你老实告诉我……
我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
清沅,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他看着我,眼底有掩不住的愧疚,对不起,我骗了你。
原来他当年在战场上被流矢所伤,伤了根本。太医说他很难有子嗣,他不愿耽误别人,才对外宣称自己是天阉。娶我时,也是想着找个安分的女子,彼此有个照应就好。
那……
这个孩子……
我摸着小腹,声音发颤。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是我们的。清沅,那晚我喝了酒,对不起……
我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心里的气忽然就消了。他也是怕耽误我啊。再说,有了这个孩子,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你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我撅着嘴,眼泪却掉了下来。
他笑着点头,伸手拭去我的泪:好,不骗你了。
窗外的春光漫进来,落在他带笑的眉眼上,我忽然觉得,这辈子的选择,好像真的选对了。
怀孕的消息传开后,侯府的丫鬟婆子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青禾更是把我当祖宗供着,走路都要扶着,生怕我磕着碰着。她每日变着法子给我做吃食,燕窝粥里总要撒上几朵新开的桂花,说是能添几分喜气。
沈砚之每日下朝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往西跨院跑。他笨手笨脚地学着听胎动,对着我的肚子说话,样子滑稽又可爱。有次我夜里渴了,刚想叫青禾,就见他端着水杯进来,说:我听见你翻身了。
烛火映着他眼下的青黑,我才惊觉他眼里的红血丝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案头堆着的折子越摞越高,我知道他又忙到深夜。我摸着他消瘦的脸颊,忽然觉得那些一品诰命的虚名,远不如他眼下的笑容重要。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林婉柔竟挺着个大肚子来了。她穿件宽松的湖蓝袄裙,衣摆处绣着几枝残梅,脸上带着种诡异的潮红。风卷着枯叶扫过青石板,她扶着朱漆门喘着粗气,腕间的银镯叮当作响。
苏清沅,你看我也有了。
她摸着肚子,得意洋洋地说,这可是表哥的孩子。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气得浑身发抖,扶着桌沿才站稳: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
她冷笑,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你以为表哥真的喜欢你吗他不过是看你怀了孩子,才对你好的。等我的孩子生下来,看你还怎么嚣张!
说罢竟从袖中掏出块玉佩,瞧见没这可是去年上元节表哥送我的!
她正说着,沈砚之从外面进来。他刚从衙门回来,官袍上还沾着早朝时的霜雪,手里还拿着本卷宗,看见林婉柔,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林婉柔,你闹够了没有
他把卷宗摔在桌上,纸页都散了,墨渍在宣纸上晕开,像团化不开的乌云,谁给你的胆子,敢在侯府撒野!
林婉柔见他来了,立刻哭倒在地,哭得梨花带雨:表哥,你不能这么对我啊。我们……
我们不是有过一次吗那年元宵你喝醉了,忘了吗
说着还扯住他的衣摆,露出一截鲜红的肚兜角。
沈砚之的脸黑得像锅底:胡说!那日我确实醉酒了,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回了自己的房,根本没去过你的院子!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时腰间的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转向身后的管家,声音冷得像冰:去查!看看表小姐这些日子都和谁来往过!
管家领命而去,林婉柔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神躲闪着不敢看他。我扶着沈砚之的胳膊,忽然觉得她的肚子看着有些奇怪,不像我这样圆滚滚的,倒有些下垂,随着她的喘息轻轻晃动。
没几日,管家就查清楚了。原来林婉柔的丈夫常年在外做官,她耐不住寂寞,和府里的一个小厮勾搭上了。怀孕后,怕被丈夫知道,就想赖在沈砚之头上。那小厮招供时,怀里还揣着林婉柔赏的金簪,上头刻着
长相思
三个字。
沈砚之得知真相后,气得当场就把林婉柔和那个小厮杖责了二十大板,赶出了侯府,并修书一封给了户部侍郎。刑杖打在石板上的闷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林婉柔凄厉的哭喊声在巷子里回荡了整整一夜。
听说户部侍郎收到信后,立刻休了林婉柔,让她成了整个京城的笑柄。我站在窗前,看着她被赶出侯府时踉跄的背影,头发上还沾着草屑,心里却没什么快意,只觉得她也是个可怜人。
沈砚之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别怕,有我在。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锦帕传来,窗外的红梅正开得热闹,雪落在枝头簌簌作响。我靠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松烟墨香,忽然觉得,就算不能当一品诰命夫人,这样的日子也挺好。
怀胎十月,腹中胎儿的每一次胎动都像是与我无声的对话。
终于到了生产的日子,晨光初现时,细密的阵痛如潮水般涌来,我死死抓着沈砚之的手,疼得浑身发抖。
他紧紧反握住我,掌心全是汗,连声音都在发颤:别怕,我在这儿。
产房里烧着旺旺的炭火,将四周映得通红。稳婆和丫鬟们忙前忙后,铜盆里的热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我疼得意识模糊时,总能听见他在外面焦急地踱步,每一声脚步声都带着无尽的担忧,还时不时问一句
夫人怎么样了,声音里满是关切与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沉,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夜空,像道惊雷劈开了混沌。
生了!是个小公子!
稳婆抱着襁褓满面笑容地走出来,眼角的褶子都舒展成了喜悦的纹路,八斤重呢,哭声这么响亮,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
沈砚之几乎是冲过去的,动作急切却又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像是捧着一件无比珍贵的稀世珍宝。
他低头看着孩子皱巴巴的小脸,眼圈一下子红了,喉结上下滚动,声音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清沅,你辛苦了。
他走到床边,轻轻握着我的手,滚烫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那泪水里,有心疼,有喜悦,更有对我的无限感激。
我看着他和孩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这一刻,我知道,这辈子,总算是有了牵挂。
沈砚之给孩子取名叫沈念安,希望他能平安长大。
小家伙十分乖巧,很少哭闹,每次沈砚之回来,他都会挥舞着小手要抱抱。
看着沈砚之抱着孩子,笨拙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我总会忍不住笑,那笑容里满是幸福。
念安满月那天,皇上赏赐了不少奇珍异宝,还特意加了沈砚之的俸禄。
青禾说外面都在传,侯爷这是要时来运转了。
我站在廊下,看着沈砚之抱着念安接受同僚道贺的样子,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梦寐以求的权势,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沈砚之在江南查出的漕运贪腐案,牵扯出不少朝中大臣。皇上龙颜大悦,升了他的官,让他掌管户部。府里的下人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怜悯,变成了敬畏和羡慕。
闲暇时,我常坐在廊下,看着沈砚之和念安在院子里玩耍。
念安穿着绣着金线的小老虎袄子,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挥舞,摇摇晃晃地追着沈砚之跑,笑声清脆得像银铃一样。
沈砚之故意放慢脚步,时不时回头逗他一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那画面温馨得让人心醉。
我轻轻摸着肚子里的新生命
——
是的,我又怀孕了。这次是对龙凤胎。
沈砚之得知消息时,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太好了,太好了,差点把一旁眼巴巴等着爸爸抱的念安都忘了。
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就这样吧,有丈夫,有孩子,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比什么一品诰命都强。
可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就在念安周岁那天,原本该是喜庆的日子,宫里却传来消息,皇上要给沈砚之赐婚,是吏部尚书的女儿。
那道圣旨,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瞬间划破了我们平静而幸福的生活。
赐婚的圣旨送到时,沈砚之正在教念安认
父
字。他握着孩子的小手刚写完,传旨太监就进了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永宁侯沈砚之……
太监尖细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我抱着刚满周岁的念安,只觉得手脚冰凉。
沈砚之接旨时,脸色铁青得像要滴出水来。送走高高兴兴领赏的太监,他一把将圣旨摔在地上,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荒唐!
侯爷,不可!
我连忙拉住他,抗旨是死罪,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念安想啊。
他看着我,眼底翻涌着痛苦和挣扎:清沅,我不能娶别人。
我知道。
我忍着心里的酸涩,把念安递给他,可君命难违。你先接旨,我们再从长计议。
念安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伸出小手摸着沈砚之的脸:爹……
笑……
沈砚之抱着孩子,眼眶红了。他沉默了许久,才捡起地上的圣旨,声音沙哑:好,我接。
消息传开后,京城里的人都等着看我的笑话。说我一个没名分的乡下女子,终究是留不住侯爷的心。连府里的老嬷嬷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些同情。
沈砚之却做出了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决定。第二天一早,他就进宫面圣,以
身体不适,恐难生育
为由,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起初不准,沈砚之竟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直到天降大雪,他冻得晕倒在地。
消息传回侯府时,我正在给龙凤胎做小衣服。听见青禾哭着禀报,手里的针线一下子扎进了肉里。
我赶到宫门外时,沈砚之已经被抬上了马车。他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嘴里却还喃喃着:清沅……
别怕……
我守在他床边,给他喂药、擦身,心里又疼又气。这个傻子,为了我,竟连命都不要了。
你怎么这么傻
我摸着他消瘦的脸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为了我,值得吗
他迷迷糊糊地抓住我的手,滚烫的指尖摩挲着我的手背,喃喃道:清沅……
不能……
失去你……
那一刻,我知道,我彻底沦陷了。这个男人,值得我用一生去爱。
沈砚之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找我。他握着我的手,眼神坚定得像磐石:清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等我再站稳些脚跟,就奏请皇上,封你为正妻。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他掌心:我不在乎名分,只要能和你、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够了。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眼尾的红痕在阳光下格外温柔:清沅……
从那以后,沈砚之对我更加好了。他会把朝堂上的趣事讲给我听,说哪个大臣又被皇上训斥了,哪个王爷又闹了笑话。会陪我去逛庙会,给孩子们买糖人,看着我吃糖葫芦时,眼里的笑意比糖还甜。
我生龙凤胎的时候,他推掉了所有公务,守在产房外。听见两个孩子的哭声,他高兴得在院子里转圈,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他给男孩取名叫沈念泽,女孩叫沈念溪,说一个像山一样稳重,一个像水一样灵动。看着他笨拙地抱着两个小的,念安在旁边拉拉他的衣角,我忽然觉得,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样子。
时光的沙漏簌簌作响,五年光阴转瞬即逝。
檐角铜铃摇碎无数晨昏,见证着侯府的朱门愈发巍峨。
这五年里,沈砚之踏着层层叠叠的奏折稳步攀升。他在户部任上整顿漕运账本时,曾顶着江南官员的联名弹劾,将侵吞官银的蛀虫一一清算;升任内阁大学士后,于文华殿夜拟的青苗税法,解了西北大旱之困。
如今金銮殿上,他执笏而立,蟒袍玉带映着蟠龙柱上的鎏金,连皇帝批阅奏章时,都要先问一句
沈卿以为如何。
昔日朝堂上冷眼旁观的青年,已然成了百官仰视的沈阁老。
念安身着藏青锦缎长衫,正伏案临摹《九成宫醴泉铭》,墨香混着沉香袅袅。
每当沈砚之考校课业,少年执笔的姿势与父亲如出一辙,连蹙眉思索时轻叩砚台的习惯都分毫不差。
西厢院里,念泽和念溪这对龙凤胎正躲在太湖石后,念泽往丫鬟的胭脂盒里撒了把灶灰,念溪捂着嘴笑得直不起腰,惊得廊下的画眉扑棱棱乱飞。
沈砚之始终记得那年雪夜的承诺。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却将最旺的那把烧向了后宫
——
以
贤内助协理府中诸事,为百官表率
为由,恳请皇帝册封。
圣旨抵达那日,朱红宫墙下,八抬大轿抬着金灿灿的诰命箱,仪仗队的华盖遮天蔽日。
礼部官员高声宣读敕令时,我望见沈砚之攥着朝服下摆的手指微微发白,那是他独有的紧张姿态。
绣着金线仙鹤的朝服沉甸甸压在肩头,每一针都绣着皇家恩典。
当皇子递来嵌着东珠的贺礼,我恍然听见当年喜娘的吆喝声。
沈砚之替我接过贺礼时,指尖擦过我的手背,温热的触感与五年前寒夜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他鬓角的玉簪折射着日光,恍惚间竟与初见时他腰间的银锁重叠。
清沅,
他借着俯身接茶盏的机会低语,袖口飘来熟悉的松香,还记得我带你看的那株老梅吗
我望着阶下绽放的红梅,突然想起新婚夜他递来的两个选择。
那时他站在烛影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如今他的影子与我的交叠在一起,在青砖地上织成细密的网。
夜色渐浓,沈砚之取出那只磨得发亮的平安锁。
月光穿过锁上斑驳的锈迹,在他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
其实那日我准备了第三样东西。
他忽然开口,从袖中掏出枚褪色的红绳,本想若你执意要走,便把这护身符系在你包袱上。
我将平安锁贴在胸口,能清晰听见他的心跳。西跨院的腊梅暗香浮动,恍惚间又回到初遇时的雪夜。
只是那时的雪落在肩头,如今的雪落在心间,化出一汪温热的泉。廊下灯笼随着晚风轻晃,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渐渐与廊柱上缠绕的藤蔓融为一体。
成为诰命夫人后,我的日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依旧每日打理家事,照看孩子们读书写字,等沈砚之回来。只是多了些宫廷宴饮和贵妇间的应酬,但我并不喜欢那些虚与委蛇的场合,大多时候都会推掉。
沈砚之知道我的性子,也从不勉强我。他总是说:你开心就好,不用为了那些虚名委屈自己。
念安十五岁那年考中了举人,成了京城最年轻的举人。放榜那天,他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娘,我做到了!
沈砚之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眼里满是骄傲。我摸着念安的头,忽然想起他刚出生时那皱巴巴的样子,时光真是不等人。
念泽和念溪也长大了。念泽继承了沈砚之的沉稳,成了个小大人;念溪却像我,活泼好动,总爱缠着沈砚之撒娇。有次她偷偷把沈砚之的朝珠换成了算盘珠,害得他在朝堂上闹了笑话,回来却只是笑着敲了敲她的额头。
沈砚之虽然位高权重,却从不仗势欺人。他在任期间,严惩贪官,兴修水利,减免赋税,百姓都叫他
沈青天。有次去江南巡查,沿途的百姓竟自发地给他送水送粮,场面热闹得像过节。
闲暇时,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带着我们一家人去郊外游玩。春天去看桃花,夏天去泛舟,秋天去赏菊,冬天去滑雪。
看着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嬉笑,沈砚之笑着给我递过一块桂花糕,我忽然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勾心斗角,只有平淡的岁月和身边的爱人。
有时我会想起前世的自己,那个仓皇跑路,最终客死他乡的女子。若是她知道,当初那个看似绝望的选择背后,藏着这样的幸福,会不会也选择留下
人生没有如果,但我很庆幸,这辈子我选对了。
夕阳下,沈砚之牵着我的手,孩子们围在我们身边,笑声回荡在山谷里。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像幅淡淡的水墨画。我知道,这样的岁月静好,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