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死亡和死亡 > 第一章

死亡没有预兆,它只是在一个寻常的黄昏,粗暴地闯进山山的生活,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入浑浊的水潭。
窗外,城市巨大的电子屏上,猩红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199:58。数字如同流淌的鲜血,刺眼地烙印在渐渐昏暗的天幕上。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从每一个角落——电视、广播、手机——里涌出来,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全球人口强制缩减协议启动。配对机制已锁定。配对双方共享唯一生存权限。抉择时间:200分钟。倒计时结束未完成抉择者,双方权限自动失效。生存名额不可转让。请遵从指令,完成筛选。
指令。筛选。生存权限。
每一个词都带着金属的腥气,砸得山山眼前发黑。他刚从公司回到家,公文包还沉重地挂在臂弯,里面塞满了永远看不完的图纸和项目书。客厅里,妻子小芸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他们刚满三岁的儿子豆豆。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窗外巨大的红色数字和无处不在的冰冷声音吓住了,小嘴瘪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抓着妈妈的衣襟。小芸的脸比纸还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只有环抱着儿子的手臂异常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恐慌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山山的喉咙。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妻儿身边,笨拙地伸出手,想把他们一起搂进怀里。小芸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充满了山崩地裂般的恐惧和无助。
山山…怎么办豆豆…豆豆他…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
别怕!别怕!
山山的声音嘶哑,他自己都不信这空洞的安慰。他徒劳地拍着小芸的背,试图传递一点力量,却只感到自己的手掌同样冰凉颤抖。公文包哐当一声掉在地板上,里面的文件散落一地,无人理会。豆豆被这声音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尖锐的哭声撕扯着房间里紧绷的空气。
就在这时,山山左手手腕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他闷哼一声,本能地甩手,低头看去。
一个冰冷的金属环不知何时已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他的腕骨上。它通体漆黑,泛着冷硬的哑光,表面没有任何缝隙或接口,像一节来自异星的镣铐。环中央嵌着一块小小的、幽蓝色的屏幕,上面清晰地跳动着血红的数字:199:47。数字旁边,还有一个不断闪烁的、意义不明的坐标代码。
不…不…
小芸也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东西,绝望地呜咽起来,她把豆豆抱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把丈夫也从那个可怕的金属环中夺回来。
山山猛地抬头,目光慌乱地扫过小芸和豆豆的手腕——没有!她们的手腕上空空如也!巨大的、荒谬的庆幸感瞬间冲垮了他,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和茫然。谁他的配对者是谁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他憎恨的人还是一个他…根本不想面对的人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指尖颤抖着,几乎带着自虐般的冲动,点向了那个幽蓝屏幕上的坐标标记。屏幕蓝光一闪,一行信息瞬间弹了出来:
配对对象:林晴。
状态:已锁定。
物理距离:<10米。
林晴。
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子弹,猝不及防地穿透了山山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壁垒,带着硝烟和旧日阳光的气息,狠狠击中了他的心脏。他所有的动作都僵住了,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耳边豆豆的哭声、小芸的啜泣、窗外冰冷的倒计时播报…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胸腔里那一下沉重过一下的撞击声。
咚。咚。咚。
是心跳,还是命运沉闷的敲门声
他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石像,维持着那个僵硬抬腕的姿势,目光却死死钉在虚空中某个看不见的点上,瞳孔深处是剧烈的地震。林晴怎么会是林晴那个名字,连同与之捆绑的所有青涩、滚烫、最终又狼狈收场的记忆,早已被他刻意深埋在岁月最厚重的尘埃之下,连同省城重点高中里那些阳光刺眼的午后、油墨味的试卷、篮球场边若有若无的注视……一起打包封存。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至少,是成功地假装遗忘。
可现在,它被这个该死的金属环,以最残酷的方式,硬生生挖了出来,血淋淋地摆在他面前。在这生与死的修罗场里。
山山山山!你怎么了
小芸带着哭腔的声音终于穿透了他意识的重重迷雾。她惊恐地看着丈夫骤然失魂落魄的脸,那神情比刚才的恐惧更让她心慌。
山山猛地回过神,手腕上的剧痛和那冰冷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目光艰难地从虚空聚焦到妻子惨白的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那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
山山和小芸同时扭头望去。
门,不知何时开了一条缝。一个身影安静地站在那里,挡住了楼道里昏暗的光线。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风衣,身形依旧清瘦挺拔,像一株风中的修竹。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那份独特的、沉静的轮廓依旧清晰可辨。她的头发剪短了,利落地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下颌。
是林晴。
她就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重逢的惊愕,没有末日的恐惧,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双山山曾经无比熟悉、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死死地封冻在冰层之下。她的左手腕上,赫然也扣着一模一样的漆黑手环,幽蓝屏幕上跳动着与他同步的、冰冷的倒计时:199:33。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越过门缝,越过散落一地的文件和惊慌失措的小芸母子,最后,稳稳地、毫无温度地落在了山山脸上。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被那猩红的倒计时数字抽干了水分,变得滞重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味道。山山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被那两道冰冷的目光冻结在血管里。二十年的时光,省城重点高中那些阳光灿烂又兵荒马乱的片段——堆满试卷的书桌、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少年、图书馆角落心照不宣的偷瞥、毕业散伙饭上强装的笑脸和眼底的泪光——如同被强风掀起的碎片,呼啸着撞进脑海,又被眼前这末日般的现实和晴子眼中彻骨的寒意瞬间击得粉碎。
小芸的呜咽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紧紧抱着被吓坏的豆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看看门口陌生的女人,又看看自己丈夫那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样子,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尖锐的、被侵入的不安攫住了她。山山…她是谁她是谁啊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助和绝望的控诉。
我……
山山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生锈的齿轮艰难咬合。他避开小芸泪眼婆娑的目光,也避开了门口晴子那洞穿一切的冰冷视线,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带着刮擦的痛楚,…一个…老同学。林晴。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仿佛有千斤重。
老同学
晴子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浓浓的、冰封的嘲讽。她的声音平稳得可怕,像冰层下暗涌的寒流,山山工程师,介绍得真够轻描淡写的。
她向前迈了一步,走进客厅,米白色的风衣下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带来一丝冷冽的气息。她的目光终于从小芸和豆豆身上掠过,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无同情,也无厌恶,只有一种彻底的、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最终,她的视线再次牢牢锁定在山山手腕上那个与她同频跳动的死亡倒计时上。
情况很清楚。
晴子的声音没有起伏,冷静得如同在分析一道数学题的题干,二选一。时限,
她微微抬起自己的手腕,幽蓝的屏幕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197分钟。我们得找个地方,‘谈谈’。
谈字被她咬得很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根本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指令。
山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猛地看向小芸和孩子,妻子眼中的惊恐和依赖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他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狼狈,脱口而出:就在这里不行吗我…我不能离开他们……
他的声音在晴子冰冷的注视下越来越小,底气全无。
晴子甚至没有再看小芸母子一眼,仿佛他们根本不存在。她只是盯着山山,那眼神锐利得能剥开他所有的伪装和借口。山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你是想当着他们的面,跟我讨论谁该去死还是你觉得,这场面很适合你老婆孩子旁观
每一个反问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山山的脸上。
山山的脸瞬间涨红,羞耻和一种被看穿的狼狈感让他无地自容。他感到小芸抓着他胳膊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进他的肉里,无声地传递着更深的恐惧和挽留。但他知道,晴子是对的。在这里,在小芸和豆豆面前,他什么也做不了。他颓然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妻子绝望的眼睛,声音低哑得如同叹息:……好。去…书房。
他几乎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走向书房的方向。每一步都无比沉重。身后,小芸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声和豆豆受到惊吓的更大声的号啕,如同鞭子狠狠抽打在他的背上。他能感觉到晴子无声地跟在他身后,那冰冷的存在感像一块寒冰,紧紧贴着他的后背。
书房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里的哭声,却将另一个地狱关在了里面。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山山背对着晴子,双手死死撑在冰冷的书桌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他需要一点时间,哪怕几秒钟,来消化这荒谬绝伦的重逢,来压抑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混杂着旧痛、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呵。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打破了书房的死寂。那笑声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满满的、冰封的嘲讽。
山山工程师,
晴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平静得像在念一份鉴定报告,已婚,有子。看起来,生活美满,事业有成。
她停顿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里却蕴含着巨大的压力,恭喜你啊。终于活成了当年你最‘务实’的样子。
务实两个字,被她咬得又冷又硬,像淬了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向他记忆中最不堪回首的角落。
山山猛地转过身,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瞬间冲破了理智的堤坝。二十年的刻意回避、毕业时被现实碾碎的痛苦、借酒浇愁的狼狈、情场放纵后的空虚、还有此刻被这该死的金属环和眼前人逼到绝境的愤怒……所有的一切轰然爆发。
林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因为充血而发红,你够了!现在是什么时候是翻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吗我们只有不到两百分钟!不到两百分钟就得决定谁他妈的去死!
他失控地挥舞着手臂,手腕上的金属环在灯光下反射出冷酷的光泽,你看看这个!看看外面!世界末日了!你懂不懂!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死死瞪着晴子,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或动摇。
然而没有。晴子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那张清瘦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嘲弄。她的冷静,对比山山此刻的狂怒,形成一种残酷的讽刺。
我当然懂。
晴子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冷静,所以,我们才需要‘务实’一点,山山。
她再次用了他最痛恨的那个词。像当年你教我的那样。权衡利弊,做出最优解。
她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那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从容。
一把小巧的、银灰色的手枪。
冰冷的金属在书房略显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冷、致命的光泽。黑洞洞的枪口,如同深渊的眼睛,无声地对准了山山的胸口。
山山的怒吼戛然而止,像被人扼住了喉咙。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盯着那把枪,盯着晴子握着枪的、稳定得可怕的手。她什么时候有枪的她怎么敢!
你……
山山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背叛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晴子握着枪,手臂平稳地伸展着,枪口距离山山的心脏不过数尺之遥。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锋,牢牢锁住山山因为震惊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那里面没有丝毫的犹豫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最优解,很清晰。
晴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的冰冷质感,清晰地穿透书房里凝固的空气,你死了,名额归我。世界少一个拖家带口的男人,多一个对社会——至少曾经对社会——还算有点用的数学老师。很公平。
她的目光掠过山山手腕上那个倒计时不断跳动的金属环,幽蓝的屏幕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更添几分鬼魅般的决绝。
至于你老婆,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彻骨的寒意,正好守寡。让她也尝尝,当年某些人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别人独自收拾烂摊子的滋味。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山山心底最隐秘、最不堪的旧伤疤。
山山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那被刻意遗忘的、毕业前夕的争吵碎片,带着尖利的棱角,狠狠扎进脑海。
——山山,我们一起考回省城不行吗或者…或者我跟你去你的城市
少女晴子的眼睛通红,带着最后的希冀。
——晴子,别天真了!现实点!我爸妈费了多大劲才给我找到工大的路子你爸妈能让你放弃师大我们…我们没可能的!
年轻的自己烦躁地挥着手,声音里充满了被现实挤压的暴躁和懦弱的逃避。他记得自己当时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现实’好…好一个‘现实’!陈山山,你滚!带着你的‘现实’滚得越远越好!
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带着心碎的哭腔和彻底的绝望。
记忆的碎片如同冰锥,刺得他心脏一阵痉挛。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困兽般的狂怒和一种被彻底羞辱的赤红,死死盯着晴子:所以…所以你他妈的就是为了报复!为了二十年前的事林晴!你疯了!外面是世界末日!你儿子呢你老公呢你难道就没有在乎的人了吗!
他几乎是嘶吼着,试图用同样尖锐的问题刺穿她冰冷的盔甲,寻找一丝破绽。
晴子握枪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那细微的颤抖稍纵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她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闪烁,仿佛冰层下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但瞬间又被更厚的坚冰覆盖。她的下颌线条绷得更紧,声音反而更加冷硬: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过问,陈山山。
她的声音如同冰封的湖面,你只需要知道,这把枪里只有一发子弹。足够干净利落。
她的手指,缓缓地、坚定地扣上了扳机。
冰冷的金属机簧发出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哒声,在死寂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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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山山被狂怒和恐惧包裹的神经。肾上腺素如同岩浆般轰然冲入四肢百骸,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在晴子手指发力扣下的电光石火之间,山山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弹了出去!
啊——!
没有思考,只有最原始的本能。他的左手如同铁钳,带着全身的力量和不顾一切的凶狠,闪电般抓向晴子持枪的手腕!五指死死扣住,用尽全身力气向外狠命一拧!
呃!
晴子猝不及防,手腕传来剧痛,闷哼一声,身体被巨大的力量带得一个趔趄。她眼中冰冷的决绝瞬间被惊愕和剧痛取代。那把银灰色的小手枪,在两人激烈的角力中,脱手飞出!
哐当!
金属撞击地板的声音异常刺耳。手枪打着旋,滑到了书桌的阴影之下。
山山一击得手,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也向前扑倒,沉重地撞在书桌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他顾不上疼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书桌下阴影里的手枪!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抢到它!抢到它就能活!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金属枪身时——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小芸脸色惨白如鬼魅,怀里紧紧抱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豆豆,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她刚才在门外,清晰地听到了丈夫的嘶吼和那可怕的、疑似枪械落地的声音!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她的理智,她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保护山山!保护她的家!
山山!你怎么样!
小芸带着哭腔尖叫,惊恐的目光疯狂地在书房里扫视,寻找丈夫的身影和可能的威胁。
变故陡生!
豆豆被母亲剧烈的动作和巨大的恐惧惊吓到极致,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小芸的怀抱!
哇——妈妈!
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像只受惊的小兽,毫无方向地朝着房间中央冲去!
而那个方向,恰恰是山山刚刚扑倒、晴子被撞得踉跄后退的地方!更致命的是——就在豆豆奔跑路径的侧前方,山山为了工作方便随手放在地上的、一个插着电热壶的接线板!
电热壶早已烧干,壶体通红,裸露的接线板插孔处,几根老化的电线纠缠在一起,绝缘皮破裂,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
豆豆!不要过去!
小芸魂飞魄散,发出凄厉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向孩子!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山山刚刚抓住地上的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还没传递到大脑,就听到了妻子的尖叫和孩子惊恐的哭喊。他猛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豆豆小小的身影正踉跄着扑向那片闪烁着死亡火花的区域!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猛地撑地想要跃起扑救!
然而,就在他身体刚刚离地的瞬间——
一道米白色的身影,比他更快!如同离弦之箭!
是晴子!
她就在那片危险区域的边缘!在豆豆即将绊倒扑向电火花的千钧一发之际,她甚至没有看山山一眼,完全是本能的、不顾一切的爆发!她猛地侧身扑出,用自己的身体,如同一道屏障,狠狠地、决绝地撞向了豆豆!
嘭!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豆豆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向侧面翻滚出去,脱离了那片致命的火花区域,在地上滚了两圈,吓得连哭都忘了,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而晴子,却因为巨大的冲力,完全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朝着那片滋滋作响的电火花和通红的电热壶直直地倒了下去!
啊——!
小芸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扑过去紧紧抱住吓傻的儿子。
山山目眦欲裂!他看到晴子的左手为了支撑身体,本能地、无可避免地按向了那片裸露的电线和滚烫的壶体!
晴子!!!
一声绝望的嘶吼冲破了他的喉咙,比刚才的任何声音都更凄厉,更恐惧!
滋啦——!
令人头皮发麻的电流灼烧声和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呃啊——!
晴子发出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惨叫,身体触电般剧烈抽搐了一下,猛地向后弹开,重重摔倒在地板上。她的左手手掌一片焦黑,手腕内侧靠近那个死亡金属环的地方,更是皮开肉绽,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剧痛让她蜷缩起身体,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渗了出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脸色惨白如金纸。
时间仿佛停滞了。书房里只剩下豆豆压抑的抽泣、小芸劫后余生的急促喘息、电流短路的滋滋声,以及晴子强忍剧痛时那破碎的、令人心碎的倒抽冷气声。
山山还保持着扑向手枪的姿势,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手里的枪冰冷沉重,却再也无法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安全感。他呆呆地看着地上蜷缩颤抖的晴子,看着她焦黑的手掌和血肉模糊的手腕,那刺鼻的焦糊味钻进鼻腔,混合着她唇边刺目的鲜血……刚才那电光石火间她扑向豆豆的决绝身影,如同烙印,深深地、滚烫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灼烧着他的灵魂。
那把刚刚被他视为救命稻草的手枪,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他猛地松开手。
哐当。
手枪再次落在地板上,声音沉闷。
他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晴子身边。晴子!晴子!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一种灭顶般的愧疚,手!你的手!
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她焦黑的左手,想碰又不敢碰。那伤口狰狞可怖,尤其是手腕内侧,皮肉外翻,几乎能看到里面白色的肌腱,鲜血正汩汩地涌出,染红了米白色的风衣袖口,也染红了那个紧扣在她腕骨上的、倒计时仍在无情跳动的黑色金属环。死亡环冰冷的黑色,衬着鲜红温热的血,触目惊心。
药箱!小芸!药箱!
山山猛地扭头,朝着惊魂未定、抱着豆豆的妻子嘶声喊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崩溃般的急切。
小芸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放下怀里的豆豆,连滚带爬地冲向客厅去找急救药箱。豆豆坐在地上,小脸上还挂着泪珠,呆呆地看着地上痛苦蜷缩的陌生阿姨。
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晴子的神经,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裂。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涌上的惨叫。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臂钻心的痛楚。
山山慌乱的声音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想推开他,想让他滚开,想维持那最后一点可怜的尊严,但身体却因为剧痛而完全不听使唤。她只能死死地闭着眼,试图将那几乎灭顶的痛楚和此刻铺天盖地的狼狈隔绝在外。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一只笨拙、温热、带着剧烈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托住了她受伤的左臂。那动作带着一种她从未在山山身上感受过的、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唯恐一点点力道就会加剧她的痛苦。
那只手粗糙、宽厚,指腹带着常年绘图和操作工具的薄茧,却在此刻笨拙得像个孩子。它没有碰到狰狞的伤口,只是稳稳地托着她的小臂下方,试图给予一点支撑,一点微不足道的稳定感。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晴子的鼻尖。她猛地睁开眼,模糊的泪光中,看到的是山山近在咫尺的脸。那张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写满疲惫和世故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恐慌和无措。他的眼睛通红,死死盯着她血肉模糊的手腕,嘴唇哆嗦着,额头上也全是冷汗。他托着她手臂的手,抖得比她这个伤者还要厉害。
一股荒谬的、尖锐的痛楚,比手腕上的灼伤更甚,狠狠地攫住了她的心脏。不是为了这伤,不是为了这该死的末日,而是为了眼前这张脸,这双盛满了恐慌和痛苦的眼睛,以及那只笨拙地、徒劳地想要托住些什么的手。
二十年前省城重点高中的图书馆,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她不小心碰倒了高高的书堆,沉重的书册眼看就要砸到她脚上。是旁边那个总是埋头做题的少年,猛地伸出手臂挡了一下。书脊砸在他的小臂上,发出闷响。他疼得龇牙咧嘴,却第一时间扭头问她:喂,林晴,你没事吧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担忧。
那个笨拙的少年,和眼前这个同样笨拙地托着她手臂的、恐慌失措的中年男人的脸,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了。
滚…开…
晴子从紧咬的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顽固的抗拒。她想抽回自己的手臂,却牵动了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身体又是一阵不受控制的痉挛。
别动!晴子,求你别动!
山山的声音带着哭腔,托着她手臂的手更加用力,却又拼命控制着不敢施加任何压力,那份小心翼翼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小芸终于抱着急救药箱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看到晴子手腕的惨状,她也倒抽一口冷气。快…快消毒包扎!
她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箱。
山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接过小芸递来的碘伏棉球和纱布。他跪在晴子身边,笨拙地用镊子夹起棉球,沾满了深褐色的消毒液。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棉球在空中颤巍巍的,几次都差点掉落。他看着晴子手腕内侧那一片焦黑、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尤其是那伤口边缘几乎紧贴着死亡手环冰冷的金属边缘,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和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自己,但手指的颤抖根本无法控制。他咬紧牙关,屏住呼吸,镊子夹着的棉球终于颤抖着靠近了伤口边缘。
唔……
碘伏接触伤口的瞬间,即使山山的动作已经轻得不能再轻,晴子还是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呜咽,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的冷汗瞬间更多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把那声惨叫咽了回去。
山山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镊子差点脱手。他看着晴子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和那紧咬的、渗出血丝的嘴唇,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愧疚、心疼、恐惧……无数种情绪如同沸腾的熔岩,在他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烧成灰烬。
对不起…对不起晴子…我…我轻点…
他语无伦次,声音哽咽,眼中不受控制地涌上滚烫的液体。他再次颤抖着手臂,强迫自己稳定下来,小心翼翼地、用近乎朝圣般的姿态,一点一点地清理着伤口边缘的血污和焦糊。每一次棉球的触碰都让他心惊肉跳,每一次晴子身体的微颤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
你…当年…
晴子虚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种强忍剧痛的喘息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打断了他笨拙的动作。她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疼痛而微微颤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不告而别
山山清理伤口的动作猛地顿住,镊子悬在半空,深褐色的碘伏滴落在地板上。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晴子紧闭的双眼和惨白的脸。这个问题,像一个来自二十年前的幽灵,裹挟着旧日的尘土和心碎的片段,狠狠撞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散伙饭那晚的喧嚣和啤酒泡沫……他喝得烂醉如泥,被几个室友架回宿舍……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宿舍已经空了大半,室友告诉他,晴子一早就拖着行李走了,连句话都没留下……他冲去她宿舍楼下,只看到空荡荡的门口……他一遍遍打她的电话,永远是忙音……
他当时以为,是她的决绝。是他那句现实点彻底斩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他以为她恨他,恨到连最后一面、一句话都不屑于给。
原来…不是这样
一股巨大的、迟来了二十年的恐慌和悔恨瞬间将他淹没。他看着晴子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血肉模糊的手腕,看着她因为痛苦而微微蹙起的眉头……这个为了救他儿子而奋不顾身、此刻正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女人……他当年,到底错过了什么又误解了什么
我…我以为…
山山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是你…不想再看见我了…
他艰难地说出这句话,巨大的酸楚和悔恨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晴子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风中濒死的蝶翼。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紧咬的嘴唇松开了一瞬,一丝微不可闻的、带着浓浓疲惫和苦涩的叹息逸了出来,消散在弥漫着血腥和药水味的空气里。仿佛这二十年的时光,都凝结在这声叹息之中。
小芸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丈夫笨拙地为另一个女人处理伤口,看着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恐慌、痛苦和那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再看着地上那个闭目忍耐、浑身散发着孤绝与破碎气息的女人。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头翻涌。有后怕,有感激,有身为妻子看到丈夫如此在意另一个女人时本能的酸涩,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悲悯的理解。她默默地递上干净的纱布,动作轻柔。
山山颤抖着手,用纱布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晴子血肉模糊的手腕。动作依旧笨拙,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沉痛的小心。黑色的死亡手环被纱布半遮半掩,冰冷的金属边缘依旧露在外面,上面的倒计时数字猩红刺眼:151:22。
时间在沉默的包扎中流逝,每一秒都伴随着手腕上清晰的、火燎般的痛楚。晴子闭着眼,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对抗那无休止的灼烧感。直到山山用胶布固定好最后一层纱布,她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有些模糊,汗水蛰得眼睛生疼。她首先看到的,是山山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狂怒和恐惧,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仿佛背负了千钧重担的疲惫和悲伤。他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贴在皮肤上,通红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神复杂地落在她包裹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上。
然后,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个冰冷的黑色手环。猩红的数字:150:05。像死神的倒计秒表。
剧痛并没有模糊她的思维,反而像冰冷的河水,冲刷掉了一些东西,又让另一些东西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刚才扑向豆豆的瞬间,没有任何权衡利弊的思考,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冲动——不能让那个孩子受伤!那是一种根植于她灵魂深处、即使经历了岁月磨砺和巨大伤害也未曾彻底泯灭的东西。而此刻,看着山山眼中那沉重的悲伤和愧疚,看着那个在死亡倒计时下依旧安稳沉睡在母亲怀里、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孩子……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悄然点亮的烛火,微弱却清晰地浮现在她的意识里。
她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到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额头瞬间又沁出一层冷汗。山山立刻紧张地想要扶她:别动!晴子!你要什么
晴子没有看他,目光艰难地转向地板上,那把滑落在书桌阴影里的、银灰色的小手枪。它静静地躺在那里,金属枪身在灯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枪…
她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给我。
山山浑身一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骤然沉到了谷底。刚才的混乱和包扎让他短暂地遗忘了这把致命的武器。此刻,它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不…晴子…
山山的声音充满了恐慌和抗拒,他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挡在了晴子和手枪之间,不行!你想都别想!
晴子抬起眼皮,那双因为剧痛而显得格外疲惫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亮,像被冰水洗过的黑曜石,直直地看向山山。那眼神里没有刚才的冰冷和杀意,只有一种近乎看透世事的平静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给我。
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不行!
山山低吼,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我不会让你……
陈山山!
晴子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尽管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你看看外面!
她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向窗外。
窗外,巨大的电子屏上,猩红的倒计时数字冷酷地跳动着:149:30。城市的光影在它下方显得渺小而混乱,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尖叫和车辆碰撞的巨响。末日的混乱正在蔓延。
再看看你的儿子。
晴子的目光转向被小芸紧紧搂在怀里、脸上犹带泪痕的豆豆,孩子的眼神懵懂,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全然不知自己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更不知更大的阴影正笼罩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他还那么小。他需要爸爸。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温柔:小芸…她需要丈夫。这个家,需要你。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回山山脸上,那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所有的伪装和犹豫。
而我…
晴子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自嘲,没有悲凉,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林晴,三十八岁,未婚,无子。父母早逝。一个…除了几本没讲完的数学教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牵挂的人。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山山的心上。未婚,无子,父母早逝…没有任何牵挂…这平静的自述,比任何控诉都更让他心如刀绞。他想起当年她提起父母时眼中闪烁的温暖光芒,想起她曾经对未来的憧憬……她本该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所以,
晴子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最优解,从未改变。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把手枪,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把枪给我。这是…逻辑的必然。
不!
山山猛地摇头,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眼中爆发出激烈的抗拒和痛苦,什么最优解!什么逻辑必然!狗屁!林晴,你听着!你数学那么好!你教过的那些孩子…他们需要你!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算烂透了,也需要你这样的人!需要你这样的老师!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试图用一切理由来反驳她那冰冷的最优解。
需要
晴子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山山,你忘了是你教会我的,‘现实’比‘需要’更重要。
她再次提起那个沉重的词,目光掠过他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责任和家庭的婚戒,最终落回他痛苦挣扎的脸上。
把枪给我。
她第三次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疲惫和最终通牒般的决绝。她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掌心向上,朝着山山的方向,也朝着地上手枪的方向。那只手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
山山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微微颤抖的手,又看看地上那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致命武器,再看看晴子苍白却异常平静决绝的脸……巨大的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垮塌下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时间在死寂中对峙。猩红的倒计时无声地跳动:145:18。
终于,在晴子平静却如磐石般不可动摇的目光下,山山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反抗的力气,肩膀彻底垮塌下去。他深深地、痛苦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他没有再看晴子,只是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缓慢地弯下腰。
手指触碰到手枪冰冷的金属外壳,那股寒意瞬间穿透皮肤,直抵心脏。他猛地一颤,几乎要缩回手,但晴子那穿透性的、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像沉重的枷锁。他咬紧牙关,指尖用力,将那沉甸甸的、象征死亡的小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冰冷和坚硬硌着他的掌骨,带来一种近乎绝望的实感。
他慢慢直起身,动作迟滞得如同背负着万钧重担。他没有立刻递过去,只是死死地攥着那把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颤抖的手,盯着那把冰冷的凶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熔穿。
拿着。
晴子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催促。她的右手依旧伸着,掌心向上,安静地等待着。
山山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晴子,里面翻涌着剧烈的不甘、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挣扎。晴子…一定…一定要这样吗我们再想想…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
没有别的办法了,山山。
晴子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她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蜷缩的姿势,似乎想让自己在最后时刻能坐得更体面些,尽管这个动作再次牵扯到伤口,让她眉头紧蹙,冷汗涔涔而下。时间…不多了。
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个被纱布半掩的黑色手环。猩红的数字:141:55。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山山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不断变小的数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他感到一阵灭顶般的绝望。他死死攥着枪,指节捏得发白,手臂因为巨大的内心冲突而剧烈颤抖,枪口也随之微微晃动。递出去还是……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抱着豆豆、紧贴着墙壁站立的小芸,突然动了。她轻轻放下怀里懵懂的孩子,示意他安静待着。然后,她一步步走了过来,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她走到山山身边,没有看那把枪,也没有看晴子,只是伸出手,温柔而有力地覆在了山山紧握着枪、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那只属于妻子的、带着生活痕迹和温度的手,像一块沉静的磐石,瞬间传递过来一股奇异的力量。
山山浑身一震,猛地转头看向妻子。
小芸的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但目光却异常清澈,深深地望进丈夫布满血丝、充满痛苦和挣扎的眼底。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他,极其轻微地、却无比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仿佛抽走了山山最后支撑的力气,也抽走了他所有无谓的挣扎。他眼中的痛苦瞬间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灰败和死寂。他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那只握枪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只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僵硬地、如同执行某种无法抗拒的仪式般,缓缓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把银灰色的、冰冷的手枪,放进了晴子那只一直摊开着、等待着的右手里。
金属枪身的冰冷触感瞬间传递到晴子的掌心。她没有立刻握紧,只是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死亡特有的凉意。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凶器,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握着的不是终结生命的工具,而只是一支普通的笔。然后,她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越过山山颓然的肩膀,落在了小芸的脸上。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在末日绝境下才能诞生的、超越一切的复杂情绪——感激、理解、托付,以及一种沉重的、关于生命延续的交接。小芸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再次对着晴子,同样轻微而郑重地点了点头,眼中充满了无声的感激和一种心碎的哀伤。她默默地后退了一步,弯下腰,紧紧捂住了豆豆的眼睛,将他小小的身体更深地搂进怀里,仿佛要为他隔绝掉即将到来的一切残酷。
晴子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跪坐在自己面前、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山山。他低着头,肩膀垮塌,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死寂之中。
山山。
晴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在这死寂的书房里却清晰得如同耳语。这声呼唤,仿佛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带着旧日的温度,轻轻拂过山山麻木的神经。
山山猛地一震,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看向晴子。
四目相对。
时光的洪流仿佛在这一刻倒转。晴子眼中那片冰封的湖面彻底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平静,带着洞悉一切的悲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山山在那双眼睛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苍白绝望的倒影,也看到了二十年前省城重点高中篮球场边,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抱着书本、目光清澈地追逐着少年身影的少女。
还记得…我们高中…图书馆后面那棵…老槐树吗
晴子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种回忆的悠远和气息不匀的虚弱。剧痛和失血让她的体力在飞速流逝,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山山愣愣地看着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棵老槐树,虬枝盘曲,浓荫蔽日。那是他们无数次偶遇的地方,是情书传递的秘密中转站,是少年心事无处安放时的避风港。
那次…模拟考…
晴子继续说着,气息越来越弱,脸色也更加苍白,但嘴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极温柔的弧度,我数学…考砸了…躲在那里…哭鼻子…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陷入美好回忆的恍惚,你…翻墙进来…找到我…手里…攥着…皱巴巴的…棒棒糖…橘子味的…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山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当然记得!那个炎热的午后,他找遍了整个校园,最后在那棵老槐树下找到蜷缩着哭泣的少女。他笨拙地把口袋里唯一一颗快化掉的橘子味棒棒糖塞给她,结结巴巴地说:哭…哭什么!下次…下次我教你!保证…保证你考满分!
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少女挂着泪珠却破涕为笑的脸上,那是他青春记忆里最明媚的光。
好…好傻…
晴子看着山山眼中瞬间涌上的巨大悲痛和铺天盖地的回忆,那抹温柔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带着一丝少女般的羞涩和怀念。她握着枪的右手,因为失血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缓缓地抬了起来。
黑洞洞的枪口,不再对准山山的心脏。
而是稳稳地、决绝地,抵在了她自己的太阳穴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而尖锐的刺激。
晴子!不要——!!!
山山目眦尽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嘶吼!所有的绝望、痛苦、悔恨和那汹涌澎湃、几乎将他撕裂的爱意,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双手死死抓向晴子握枪的手!
然而,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枪柄的瞬间——
晴子握着枪的右手,那只刚刚还虚弱得微微颤抖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回光返照般的力量!她猛地一挣,不仅挣脱了山山迟来的阻拦,更借助这股反冲的力量,将冰冷的枪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地、死死地顶回了自己的太阳穴!
她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
活下去…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扑到近前、脸上写满崩溃和难以置信的山山,做出了这三个字的口型。
然后,她那双疲惫却异常清亮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包含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爱恋、遗憾、怨恨、释然,以及最终的、彻底的告别。
她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而稳定的力量,决绝地、毫无迟疑地,扣向了扳机!
不——!!!
山山的嘶吼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炸裂在书房里!他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再次扑了上去,这一次,不再是抢夺武器,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了晴子!双臂如同最坚固的锁链,将她连同她抵在太阳穴上的枪一起,紧紧地、绝望地箍进自己怀里!他的身体因巨大的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灼热地砸落在晴子的颈窝和肩膀上!
要死一起死!晴子!一起死!
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彻底的崩溃和不顾一切的疯狂,这次…这次我陪你!我他妈再也不‘现实’了!再也不把你丢下了!
他语无伦次,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抱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碎进自己的骨血里。
就在这绝望的拥抱中,就在晴子的手指即将完成扣动扳机的最后一丝力道时——
山山被泪水模糊的视线,猛地捕捉到了她抵在太阳穴上的枪口旁边——那冰冷的金属枪身上,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凹痕!那形状…那位置…
一个电光火石的念头,带着二十年前的记忆碎片,如同惊雷般劈进他的脑海!
省城重点高中的物理实验室…一次偶然的恶作剧…他不小心用实验用的金属块砸中了晴子放在桌上的一个金属外壳打火机…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痕…那个打火机,是她父亲留给她唯一的遗物!她当时气得整整一周没理他!后来,那个带着凹痕的打火机,成了她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东西…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照亮了黑暗!山山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晴子即将扣下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收,将自己的右手,不顾一切地、死死地覆盖在了晴子扣着扳机的食指之上!
咔哒。
扳机被压了下去。
没有震耳欲聋的枪响。
没有飞溅的鲜血。
只有一声极其轻微的、空洞的机械撞击声。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山山死死抱着晴子,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和预期中的死亡而绷紧到了极致。晴子也僵在他的怀里,保持着扣动扳机的姿势,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愕而微微睁大。
几秒钟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两人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如同破败的风箱,在书房里回荡。
预想中的爆裂和毁灭并没有到来。
山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覆盖在晴子手指上的右手,再看向那把依旧抵在她太阳穴上的枪。
晴子的目光也缓缓下移,落在自己手中的武器上。她的手指还扣在扳机上,但食指的触感…那冰冷的金属机簧被压到底的感觉…没有火药爆燃的震动,没有子弹击发的后坐力…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眼中那决绝的平静瞬间被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山山颤抖着,试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覆盖着晴子手指的手。晴子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了握枪的手。
啪嗒。
那银灰色的手枪掉落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枪口位置,一个小小的、橙红色的火苗,毫无预兆地、安静地跳跃了出来。微弱,却带着真实的暖意。
不是手枪。
是一个伪装成手枪形状的、造型逼真的打火机。枪口,就是出火口。那个小小的凹痕,在火苗的映照下,清晰可见。
书房里一片死寂。
山山和晴子都僵在原地,如同两尊被瞬间冻结的石像。他们维持着相拥的姿势,目光死死地钉在地板上那个跳跃着温暖火苗的手枪打火机上,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决绝、痛苦、绝望、告别的勇气……都在这一刻被这小小的火焰烧得灰飞烟灭,只剩下巨大的、荒谬的、令人窒息的茫然。
就在这时——
滴——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电子提示音,同时从两人左手手腕上传来。
山山和晴子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扣在他们腕骨上、如同死亡镣铐般的漆黑金属环,中央那块一直闪烁着幽蓝色光芒、跳动着猩红倒计时的屏幕——熄灭了。
没有警告,没有预兆。那幽蓝的光芒如同被吹熄的蜡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冷的黑色金属环,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死寂的哑光,像两件失去了所有魔力的普通金属饰品。
窗外,那无处不在、冰冷无情的电子合成音,以及城市巨大屏幕上刺目的猩红倒计时,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刚才还隐约可闻的远处混乱喧嚣——尖叫、碰撞、警报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城市巨大的电子屏幕陷入一片黑暗,随即,仿佛线路重新接通,熟悉的、五彩斑斓的商业广告和舒缓的背景音乐,毫无征兆地流淌了出来。霓虹灯管重新闪烁,红绿蓝黄的光晕温柔地晕染着夜空。楼下街道上,汽车鸣笛声、行人模糊的交谈声,甚至隐约的广场舞音乐…所有属于日常生活的、嘈杂而鲜活的声响,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涌上的海水,瞬间填满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末日…结束了
像一个荒诞的、被强行中断的噩梦。
山山依旧保持着跪坐在地、紧紧抱着晴子的姿势,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僵硬发麻。晴子靠在他怀里,身体同样僵硬,微微侧着头,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
窗外,是恢复如常的城市夜景。流光溢彩的霓虹在高楼大厦间流淌闪烁,勾勒出繁华而虚幻的轮廓。巨大的广告屏上,衣着光鲜的模特正展示着最新款的商品,笑容甜美得不真实。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在街道上无声地穿梭。一切平静、有序,仿佛几个小时前那场席卷全球的死亡恐慌,从未发生过。
只有书房里弥漫的淡淡血腥味、焦糊味,以及晴子手腕上厚厚的、被血染红的纱布,还有地板上那个依旧跳跃着微弱火苗的手枪形打火机,无声地证明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晴子静静地看着窗外那片被霓虹重新点亮的夜空,看着那虚假的、令人安心的繁华光影。许久,她才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声地动了动。她的身体依旧僵硬地靠在山山怀里,只是微微侧过脸,苍白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呼出的气息微弱而冰凉。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却又清晰地钻进山山的耳中:
山山,
她顿了顿,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抬了起来,指向窗外那片流光溢彩的虚假繁华,指尖微微颤抖。
你看。
山山浑身一震,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窗外,是重生般的世界。霓虹闪烁,车水马龙,一切如常。巨大的电子屏上,正播放着一则温馨的家庭轿车广告,丈夫、妻子、孩子,笑容灿烂地坐在车里,驶向象征着幸福美满的远方。
那画面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进山山的眼底。
他猛地低下头。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片刺眼的新生上,而是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落在了自己的左手。
无名指上,那枚铂金的婚戒,在书房顶灯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戒圈光滑,清晰地映出他此刻苍白、茫然、写满巨大空洞的脸。
它像一个烙印,一个无法挣脱的枷锁,一个沉甸甸的、名为现实的锚,将他牢牢地钉在此时此刻,钉在这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却又荒谬地恢复了原状的废墟之上。
他该看什么
看窗外那虚假的新生还是看手上这冰冷的、代表着责任与过往的旧伤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如同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只戴着婚戒的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蜷缩了起来,指尖死死地抵着冰凉的戒圈,仿佛要将其嵌入皮肉之中。
窗外,霓虹依旧在流转,将书房里两个凝固的身影,拉成沉默而模糊的剪影。地板上,手枪打火机的火苗,不知何时悄然熄灭了,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青烟,盘旋着,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