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车站重逢泪如雨
北京西站汹涌的人潮里,丽娟拖着那只巨大的、几乎与她瘦小身形不相称的行李箱,像一颗倔强的小钉子,被裹挟着推搡向前。箱轮碾过粗粝的水泥地,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噪音。她微微踮起脚,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浮萍。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背着他那把视若珍宝的木吉他,在人潮边缘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穿过层层叠叠的旅客,焦灼地搜寻着。
娟儿!这儿!浮萍也看到了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奋力挥着手挤了过来。
行李箱沉重的拉杆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接过。丽娟只觉得肩上一松,几乎要脱力的疲惫感随之涌上。萍!她喊了一声,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
浮萍一手紧紧攥着行李箱拉杆,一手用力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发,声音闷闷地响在她耳边: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娟儿,别怕,以后有我呢!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带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和香烟混合的气息。丽娟把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连日来辞职、告别父母、对未知的恐惧,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短暂的栖息地。北京深秋的风带着初露的寒意刮过站前广场,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但浮萍的怀抱像一个小小的避风港。
2
地下室里的温暖
他们的家,是南城一片老旧居民区深处的地下室。推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铁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陈年潮气、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冲淡了车站重逢的暖意。走廊幽深狭长,头顶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白炽灯,投下昏黄摇晃的光晕,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斑驳的木门。
浮萍掏出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有点小,有点潮,他推开门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但胜在便宜,离我驻唱的几个场子都不算远。先安顿下来,慢慢会好的。他的笑容依旧明亮,试图驱散这环境带来的阴郁。
房间真的很小,一张占据了几乎三分之一空间的铁架床,一张摇摇晃晃的旧木桌,墙角堆着浮萍的几箱书和唱片,还有那把用布套仔细盖着的吉他。唯一的窗户是墙壁高处一个狭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气窗,透不进多少天光。水泥地面冰冷潮湿,墙角隐约能看到深色的水渍痕迹。
丽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轻松自然:挺好的,萍,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她放下背包,开始动手整理带来的衣物。浮萍也立刻忙碌起来,笨拙地帮她腾挪地方,把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塞到床底下,又从自己床底拖出一个掉了漆的塑料盆,明天我去买点石灰粉和干燥剂,去去潮气就舒服多了。
晚上,浮萍执意要带她去改善伙食,庆祝她正式成为北漂一族。他们穿过迷宫般的小巷,来到一个热闹的露天大排档。油烟混合着孜然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人声鼎沸。浮萍熟稔地点了两碗刀削面,又加了一盘拍黄瓜和一碟花生米。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汤头浓郁,浮着几片薄薄的牛肉和碧绿的香菜。
尝尝,这家味道特地道!浮萍把碗往丽娟面前推了推,自己却只夹了一筷子黄瓜。
丽娟挑起面条送入口中,劲道爽滑,带着浓浓的烟火气。她抬头看着浮萍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瘦的侧脸,他吃得很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把自己碗里的牛肉一片片夹起来,不由分说地放进浮萍碗里:你多吃点肉,看你瘦的。
浮萍愣了一下,抬头看她,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眼里,像揉碎了的星星。他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把那几片带着丽娟体温的牛肉,默默吃了下去。周围是嘈杂的划拳声、炒勺的碰撞声,但这一方小小的油腻桌子,却仿佛成了他们整个世界温暖的中心。丽娟心里那点初来乍到的不安,被这碗热汤面和他的眼神熨帖了不少。她暗暗攥紧了拳头:萍,为了你,为了我们的梦,我能吃苦。
3
北漂生活的艰辛
丽娟很快也加入了找饭碗的大军。她大学学的是设计,本以为在北京机会遍地,现实却给她浇了一盆冷水。大公司门槛高得吓人,小工作室要么压榨严重要么朝不保夕。简历投出去石沉大海是常态,偶尔有回音的面试,也往往止步于最后一轮。生活的压力像无形的绳索,开始慢慢绞紧。
浮萍的追梦路同样崎岖。他在后海和五道口几家小酒吧驻唱,收入微薄且极不稳定。老板们要的是能带动气氛、让客人多买酒的热闹歌曲,对他那些带着思考、略显沉重的原创民谣,兴趣缺缺。小浮啊,一个叼着雪茄的酒吧老板曾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情怀不能当饭吃。你瞧瞧现在火的都是什么口水歌!朗朗上口,蹦蹦跳跳!你那调子太沉,客人听着想睡觉,怎么开酒
浮萍只能陪着笑,在老板的要求下,一遍遍唱着那些他自己都觉得腻味的网络神曲。夜深人静回到地下室,他常常累得手指都不想抬,但依然会抱起吉他,在昏黄的台灯下,拨弄着那些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人问津的旋律片段。丽娟有时半夜醒来,看着他专注而沉默的侧影,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闷闷地疼。
为了生存,丽娟最终放下身段,在一家规模不大的电商公司找到了一份美工的工作。工作内容枯燥重复,主要是抠图、做详情页模板,跟她梦想中的创意设计相去甚远。老板精明苛刻,加班是常态,薪水却只勉强够覆盖房租和两人最基本的生活开销。浮萍也接了些零活,给一些不入流的网络电影写配乐,报酬低得可怜,常常被拖欠。
日子在精打细算中一天天滑过。他们最常吃的,是菜市场收摊前处理的蔫巴蔬菜和打折的挂面。肉成了奢侈品,一周能沾上一次荤腥就算不错。地下室的阴冷在冬季尤其难熬,那台小小的二手取暖器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发出的热量微弱得可怜。丽娟常常在深夜被冻醒,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下意识地往浮萍怀里缩。浮萍总是默默地将她搂得更紧,用自己单薄的体温温暖她。有时,他会轻轻哼起未完成的旋律,沙哑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低低回旋,那是他们贫瘠生活里唯一的诗意。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就在这间弥漫着潮气和泡面味道的地下室里悄然流逝。生活的重压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膝盖、腰腹,逼近胸口。丽娟眼里的光,被日复一日的机械劳作和看不到头的拮据,渐渐磨蚀。她看着浮萍依旧执着地抱着吉他,在深夜的台灯下修改那些无人赏识的曲谱,看着他为了一点点可怜的版权费跟人据理力争,看着他因为长期熬夜和营养不良而越发清瘦凹陷的脸颊,心里那份当初支撑她义无反顾北上的炽热,慢慢冷却,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4
梦想与现实的碰撞
争吵,开始在无声的压抑中悄然滋生。
萍,要不……咱们试试别的一个寒冷的冬夜,丽娟看着浮萍又在灯下反复修改同一段旋律,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试探的疲惫,我同事她老公,在快递公司干,一个月能拿七八千呢,辛苦是辛苦点,但至少……
浮萍拨弦的手指猛地顿住。他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脸色有些发白,眼神里带着受伤和难以置信:丽娟,你让我去送快递他的声音有些发紧,那我这些年……算什么我学的音乐,我写的歌……都算什么
算梦想!我知道!丽娟的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积压已久的委屈,可梦想能当饭吃吗萍,你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三年了!我们连一台像样的洗衣机都买不起!冬天冻得睡不着,夏天闷得像蒸笼!我每天对着电脑抠图抠得眼睛都要瞎了,就为了那点勉强糊口的钱!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多久十年二十年她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快了!娟儿,你信我!浮萍放下吉他,急切地抓住丽娟冰凉的手,我最近写的这首,真的不一样!我感觉到了!只要再给我一点时间,找个机会……
时间机会丽娟猛地抽回手,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浮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我们快三十了!不是二十出头可以不管不顾的年纪了!我爸妈在老家天天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安定下来,我连电话都不敢接!我……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惧将她淹没。她背过身去,肩膀无声地耸动。
浮萍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看着丽娟颤抖的背影,听着她压抑的啜泣,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是啊,三年了。他给她的,除了一个潮湿的地下室和无尽的等待,还有什么那些所谓的梦想,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颓然地坐回床沿,抱着头,手指深深插进头发里。地下室里只剩下丽娟压抑的哭泣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那场争吵像一道深刻的裂痕,横亘在两人之间。之后的日子,气氛变得沉闷而小心翼翼。两人都尽量避免触及那个敏感的话题,但无形的压力却无处不在,像房间里不断滋长的霉菌。丽娟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深夜才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倒头就睡。浮萍则更加沉默,抱着吉他的时间也更久,眼神却常常是放空的,写不出一个音符。
转机出现在一个沉闷的午后。丽娟在公司茶水间,无意中听到两个同事兴奋地议论。
听说了吗深圳总部那边最近在筹建新团队,要招人!待遇比这边好太多了!
真的假的什么要求
好像主要是视觉设计和用户体验这块的,要求有经验,有想法……哎,丽娟,你不就是学这个的吗你能力挺强的,要不要试试
5
深圳的诱惑
深圳丽娟的心猛地一跳。那个遥远的、充满活力的南方城市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沉郁的阴霾。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强烈。也许……离开,对彼此都是解脱她可以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泥潭,去搏一个更好的未来;浮萍也可以卸下她这个负担,心无旁骛地去追他那或许永远无法实现的梦这个念头带着刺骨的疼痛,却也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诱惑力。
晚上,丽娟没有加班。她特意去菜市场买了点浮萍爱吃的排骨,炖了一小锅汤。昏黄的灯光下,汤的热气袅袅上升。丽娟看着对面低头默默喝汤的浮萍,他的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更加瘦削。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萍,深圳……那边有个机会,待遇挺好的。她顿了顿,不敢看浮萍的眼睛,我想……去试试。
哐当一声轻响。浮萍手里的汤匙掉进了碗里,溅起几点油星。他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眼神像被重锤击中,充满了震惊、受伤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他死死地盯着丽娟,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嘶哑的声音:深圳你要走
萍,我……丽娟被他眼中的痛楚刺得心口剧痛,准备好的说辞堵在喉咙里。
又是为了钱为了所谓的‘好日子’浮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绝望,在你眼里,我们的感情,我这三年……就他妈这么一文不值抵不上深圳那点工资啊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神里燃烧着痛苦的火苗。
不是的!萍!丽娟的眼泪也涌了出来,我是为了我们!我不想再这样拖着你,拖垮你!你去追你的梦,不用再考虑我!我也需要喘口气!我快撑不住了!你明白吗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破碎不堪。
撑不住浮萍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笑,充满了自嘲和悲凉,所以就要走像逃兵一样丽娟,你他妈就是看不起我!觉得我浮萍这辈子就是个废物,写不出名堂,养不起你!巨大的愤怒和自尊被碾碎的痛苦让他口不择言。他抓起桌上的一个空玻璃杯,狠狠砸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
砰!一声刺耳的脆响!玻璃碎片四散飞溅!
巨大的碎裂声在地下室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丽娟的心上。她看着地上狰狞的玻璃碴,看着浮萍因极度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最后一丝解释的力气也随着这声碎裂彻底消散了。心,像被那玻璃碎片划开了无数道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她惨白着脸,嘴唇哆嗦着,最终一个字也没再说。她猛地转身,冲到墙角,拖出那个三年前带来、落满了灰尘的巨大行李箱。拉链被粗暴地拉开,她开始疯狂地把自己的衣物、洗漱用品、那几本翻旧了的专业书,一股脑地往里塞。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衣服上、箱子里。
浮萍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地喘息着,像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他看着丽娟近乎疯狂的背影,看着她不断耸动的肩膀,砸碎杯子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灭顶的悔意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刚才说了什么他都做了什么他想上前,想拉住她,想说别走,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铅块堵死,发不出任何声音。双腿也像灌满了冰冷沉重的水泥,死死钉在原地。自尊碎裂的痛楚和被抛弃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巨网,将他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哐当!行李箱被粗暴地合上,拉链拉死的声音异常刺耳。
丽娟直起身,没有回头。她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地下室里所有潮湿、霉味和令人窒息的记忆都吸进肺里,再彻底呼出去。然后,她抓住沉重的拉杆,用力提起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轮子碾过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咕噜——咕噜——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地下室里被无限放大,每一声都像沉重的石碾,狠狠碾过浮萍的心脏。他眼睁睁看着那抹曾经是他世界里唯一暖色的身影,拖着巨大的行李箱,拉开那扇吱呀作响、漆皮剥落的铁门,消失在门外更加浓重的黑暗与楼道浑浊的光影里。
铁门在她身后砰地一声关上!巨大的回音在狭窄的空间里震荡、嗡鸣,久久不散,如同他整个世界彻底崩塌的丧钟。
死寂。
冰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泡面残余的气味、潮湿的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丽娟洗发水的淡香。地上,玻璃碎片折射着昏黄灯光,像散落一地的寒星,也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
浮萍像一尊被骤然抽去所有支撑的泥塑,直挺挺地、沉重地跌坐回那张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低着头,双手深深插进自己凌乱油腻的头发里,指甲用力抠着头皮,仿佛只有尖锐的疼痛才能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喉咙深处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失控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裂开一小团一小团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走了。真的走了。
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地下室的潮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6
债务的阴影
丽娟离开后的日子,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又仿佛被无限拉长,只剩下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灰暗。浮萍彻底变成了这间地下室的囚徒。他不再出去找工作,不再拨弄吉他。房间里堆满了空泡面盒和矿泉水瓶,散发出食物腐败的酸馊味。窗帘终日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他蜷缩在冰冷的床垫上,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证明他还活着。手机早已欠费停机,被他扔在角落,蒙着厚厚的灰尘。他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沉溺在酒精带来的短暂麻痹和更深的绝望里。劣质白酒辛辣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和胃,却烧不暖那颗冰冷的心。丽娟最后拖着箱子离开的背影,她决绝的眼神,还有自己那失控的怒吼和摔碎的杯子……这些画面像循环播放的默片,日夜不停地在他脑海里撕扯。
直到一个寒冷的清晨。
地下室那扇薄薄的铁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踹开!
砰!!!
巨响震得墙壁都在颤抖,灰尘簌簌落下。刺骨的寒风裹挟着外面浑浊的光线和凛冽的晨气,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空间。
浮萍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从酒精的昏沉中惊醒,茫然地抬起头。刺眼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眼。
门口,逆着光,站着两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男人。为首的光头,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得晃眼的金链子,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凶狠地扫视着这肮脏破败的狗窝。另一个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活动着手腕,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妈的!可算找着这耗子洞了!光头男啐了一口浓痰,大踏步走进来,劣质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蜷缩在床上的浮萍,像在看一堆垃圾。
你……你们是谁浮萍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宿醉的混沌和惊惧。
我们是谁光头男狞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浮萍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床上粗暴地拽了下来,重重掼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替你那个跑路的姘头收债的!
冰冷的粗糙地面撞击着骨头,疼痛让浮萍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光头男一脚狠狠踩在胸口!
唔!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挤出,他痛苦地蜷缩起来。
丽娟!那娘们儿!欠了我们公司三十万!白纸黑字,连本带利!光头男弯下腰,那张带着烟臭味的嘴几乎凑到浮萍脸上,她人呢嗯躲深圳逍遥快活去了以为跑了就没事了做梦!你是她男人吧父债子偿,夫债妻还!这钱,你说,怎么着他脚下用力碾了碾。
三十万!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钢锥,狠狠扎进浮萍的耳膜和心脏!他瞬间停止了挣扎,眼睛因极度的震惊而瞪得滚圆,瞳孔里映出光头男那张狞恶的脸。丽娟欠了三十万网贷她离开北京时那反常的焦灼、对着手机屏幕的恐惧、那场争吵中她眼底深藏的绝望……所有被酒精麻痹的记忆碎片,被这三十万的惊天巨债瞬间点燃、串联!真相带着毁灭性的力量,轰然炸开!
她不是因为嫌弃他穷!不是因为向往深圳的高薪!她是为了躲债!她独自背负着这座足以压垮任何人的三十万大山,逃到了南方!她用最伤人的方式把他推开,是为了不连累他!甚至连那场争吵,可能都是她故意激怒他,好让他更容易放手!而他,这个混蛋,竟然还在怨恨她,用最恶毒的话刺伤她!
巨大的震惊、撕心裂肺的心疼、排山倒海的懊悔和被欺骗的愤怒(这愤怒此刻全转向了自己),如同火山喷发的熔岩,瞬间冲垮了浮萍连日来的麻木和自毁堤坝!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力量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
钱我还!浮萍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胸口的压迫而变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奋力挣扎着,试图摆脱胸口的重压,别动她!这债,我扛了!我扛!
你扛光头男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脚上力道又加重几分,踩得浮萍几乎窒息,就凭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住这比狗窝还不如的地方扛三十万你他妈拿什么扛骨头渣子榨干了也不值这个价!他眼神阴鸷地环顾着这间散发着恶臭的地下室,充满了鄙夷和不耐烦。
刀疤脸男人似乎也觉得这里实在榨不出油水,走上前,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用力拍打着浮萍沾满污垢的脸颊,发出啪啪的脆响:小子,听好了。光头哥今天心情好,给你指条活路。一个月!五万!下个月这时候,要是见不到第一笔钱……他眼神陡然变得凶狠如狼,凑近浮萍的耳朵,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冰锥,老子先卸你一条胳膊当利息!再把你那跑路的姘头揪出来,卖到最脏的地方去!听懂了吗
光头男又狠狠碾了浮萍胸口一脚,才嫌恶地松开脚,对着墙角浮萍仅有的几件破烂家当发泄般地踹了几脚。妈的!晦气!他骂骂咧咧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和刀疤脸一前一后,转身离开了地下室。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尽头,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狼藉。
浮萍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胸口剧痛,喉咙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三十万的巨债像一座冰山,轰然压在他背上,冰冷刺骨,几乎要将他碾碎成齑粉。然而,在这灭顶的重压下,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决心却从心底最深处,带着血与火的灼热,轰然升起!烧尽了他所有的酒精、颓废和自怜!
还债!必须还!为了那个独自在南方承受炼狱、用最残忍方式保护他的傻女人!为了赎自己那愚蠢透顶的罪!
他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丝。眼神里,连日来的死寂和空洞被彻底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光芒。他冲出门,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獠牙的孤狼,冲进这座城市每一个需要廉价劳力和拼命三郎的角落。
他不再挑拣,不再计较。工地搬砖,扛水泥袋,肩膀磨破出血,结痂再磨破,汗水混着泥灰流进伤口,火辣辣地疼;凌晨三四点去海鲜批发市场帮工,在浓烈的腥臭和冰冷刺骨的水汽里搬运沉重的泡沫箱,手指冻得红肿麻木,失去知觉;深夜的写字楼,他背着巨大的清洁桶,跪在地上用力擦拭着冰冷光滑的地砖,膝盖跪得一片青紫淤血;他甚至接下了给郊区小广告牌刷漆的活,站在摇摇晃晃的高架上,刺鼻的油漆味熏得他头晕眼花……他同时打着三四份工,睡眠被压缩到极限,常常是坐在摇晃的末班公交车上,或者靠在冰冷的墙角等活儿时,就瞬间失去意识,又在下一秒被刺骨的寒冷或工头的呵斥惊醒。
他不再住地下室,为了省下那几百块钱房租。他找到了一个更便宜的地方——一个废弃待拆的高架桥涵洞。里面堆满了建筑垃圾和生活垃圾,散发着浓重的尿骚味、尘土气和腐烂物的恶臭。他用捡来的破木板、硬纸壳和一块脏污的塑料布,勉强搭了一个能蜷缩进去的窝棚。夜晚,凛冽的寒风从涵洞两头呼啸灌入,像无数把冰刀剐蹭着皮肤。他裹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散发着怪味的旧军大衣,冻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缩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烂的、屏幕碎裂的二手智能手机——那是他唯一能接收可能存在的、关于丽娟的消息(尽管从未亮起)的工具,更是他记录那些在极度疲惫和痛苦中迸发出的旋律碎片的工具。有时冻得实在受不了,或者被巨大的债务压力逼得快要发疯,他就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手指在冰冷的、布满划痕的玻璃上,凭着记忆和心中翻腾的情绪,笨拙地、断断续续地敲打着:
深圳…的雨…是否…比北京…冷…你走过的…街…是否…有…我的…脚印…被冲散…
便利店…第二排…货架…永远…少一盒…你爱的…牛奶…
从南到北…三千公里…信号…断断续续…爱…是否…也…时差…失灵…
破碎的词句和不成调的旋律,在寒冷的深夜里,成了他唯一的救赎和支撑。
日子在超负荷的劳作和非人的环境中缓慢爬行。他像一块被反复捶打、吸干了所有水分的海绵,只剩下干硬的纤维和燃烧的意志。但他从未停下。支撑他的,除了那座三十万的冰山,还有丽娟那张决绝离去、却背负着巨大秘密的脸。每一次累到极限,每一次被工头刁难克扣工钱,每一次在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他都会想起那三十万,想起丽娟可能的处境,然后咬紧牙关,榨干自己最后一丝力气。
7
婚纱照的打击
一天深夜,浮萍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回到桥洞。刚钻进那个散发着怪味的窝棚,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了起来!不是催债短信,而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
他的心猛地一缩,手指颤抖着点开。
一张清晰的照片瞬间加载出来——昏黄柔和的灯光下,丽娟穿着一袭洁白的婚纱!她的头发精心挽起,露出白皙的脖颈,脸上化着精致的新娘妆,嘴角微微上扬,对着镜头露出一个……温柔的、带着幸福光晕的微笑!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男人。男人一只手轻轻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相扣。背景是布置得浪漫温馨的影楼内景,气球、鲜花,一切都完美得像一场梦。
照片下面,只有一行冰冷的文字,没有署名:
她很好。勿念。也勿扰。
轰——!
浮萍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尖锐的耳鸣!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浑身冰冷!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丽娟……穿着婚纱……和另一个男人……笑得那么幸福
勿念勿扰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桥墩上!手机从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肮脏的地面,屏幕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那张刺眼的婚纱照,在碎裂的屏幕后面,依旧清晰得如同淬毒的匕首!
桥洞外,寒风呼啸,像无数厉鬼在哭嚎。浮萍靠着冰冷的桥墩,身体沿着粗糙的水泥壁缓缓滑坐下去。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极度的疲惫、无休止的债务重压、还有眼前这致命一击的背叛……所有支撑他拼命活下去的信念,在这一刻,被那张婚纱照彻底、残忍地碾碎!
绝望,如同涵洞外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夜,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轰然降临,将他彻底吞没。他蜷缩在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旁,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和喉咙深处发出的、濒死野兽般的低哑哀鸣。
完了。一切都完了。
他为之拼命、为之忍受地狱般生活的意义,彻底崩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浮萍依旧蜷缩在黑暗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变化在他死寂的眼底发生。那崩塌的废墟里,没有升起新的希望,却燃起了一簇冰冷的、近乎毁灭的火焰。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在肮脏的地面上摸索着。手指触碰到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他把它捡起来,屏幕的裂纹像蛛网一样覆盖着那张婚纱照上丽娟幸福的笑脸。他死死地盯着那笑容,眼神空洞,却又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在凝聚。
然后,他用沾满污垢、冻得开裂的手指,用力地、一下下地戳在碎裂的屏幕上,点开了那个简陋的录音软件。他深吸了一口气,涵洞里污浊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浓重的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没有酝酿,没有修饰。所有的痛苦、愤怒、被碾碎的自尊、蚀骨的思念、还有那灭顶的绝望,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熔岩,终于找到了一个撕裂的出口!
他对着手机那小小的麦克风,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出声!那声音沙哑、破碎、走调,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泣血的原始力量!
深圳的雨——!是不是——!比北京——更冷——!!!
你穿婚纱——!的笑——!像刀子——!扎进我——心口——!!!
三千公里——!信号——!断断续续——!爱——!早他妈——!时差失灵——!!!
从深圳——!到北京——!的爱情——!是他妈——!最远——!最疼——!的距离——!!!
不成旋律的嘶吼,破碎的句子,在冰冷的桥洞里疯狂回荡、碰撞!他声嘶力竭,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血丝,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肆意流淌!他把所有的屈辱、不甘、思念和毁灭欲,都倾注在这野兽般的嚎叫里!这不是唱歌,这是一场灵魂的献祭,一场在绝望深渊里用生命点燃的、最后的、凄厉的绝唱!
吼完最后一句,他像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脱手掉在地上,整个人瘫软下去,蜷缩在垃圾堆旁,只剩下粗重如牛的喘息,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8
夜爆红的奇迹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濒临崩溃、发出这野兽般嘶吼的同时,一个刚起步、用户寥寥无几的小众原创音乐平台的深夜值班审核员小刘,正百无聊赖地刷新着后台。突然,一个没有任何配图、没有任何文字描述、只有一段简陋录音文件的投稿,出现在待审列表里。文件名是用户随手打的乱码。小刘打着哈欠,随手点开了播放。
瞬间,那嘶哑、破碎、却蕴含着滔天痛苦和毁灭性力量的吼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小刘安静的耳机里!那声音里毫无技巧可言,却带着一种最原始、最野蛮的生命力,一种被现实踩进泥泞却依旧要挣扎嘶吼的灵魂震颤!小刘被震得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无!他猛地坐直身体,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手指颤抖着将音量调到最大。
他屏住呼吸,一遍遍听着这只有一分多钟、却仿佛耗尽了一生力气的嘶吼。那粗糙的、喷薄而出的情感,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蹭着他的心脏。他感到窒息,感到疼痛,却又被一种奇异的魔力深深吸引。
小刘颤抖着手,几乎是出于本能,将这个没有任何包装、只有一段干吼录音的文件,推上了平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未命名的原创实验区。他并不知道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只是被那声音里的力量彻底震撼了。
命运的齿轮,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因为这个失眠的值班员一次心血来潮的推送,开始悄然转动。
最初几天,毫无波澜。那首只有干吼的《从深圳到北京的爱情(干吼demo)》,像一颗投入深海的石子。
直到一个深夜,一个同样漂泊在陌生城市、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年轻女孩,偶然点进了这个冷清的实验区。她戴着耳机,本想随便听听就睡,当那嘶哑、绝望、带着血腥味的吼声毫无防备地冲进她耳朵时,她瞬间如遭电击!那声音里赤裸裸的痛苦和挣扎,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心底深藏的孤独和无助。她捂着嘴,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她颤抖着手指,将这首歌分享到了自己几乎没什么人气的社交账号:听到了吗这是心碎的声音。
如同点燃了第一颗火星。另一个被房贷压得失眠的中年男人听到了,想起了自己年轻时无奈放弃的爱人;一个在异国他乡打拼的留学生听到了,想起了遥远的故乡和回不去的时光;一个刚被公司裁员的程序员听到了,积压的愤怒和委屈找到了共鸣……那粗糙、原始、毫无修饰的嘶吼,像一把万能钥匙,轻易地打开了无数颗同样负重前行、同样藏着伤口的心。
分享,再分享。评论区的留言开始爆炸式增长:
卧槽!这是什么听第一句我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这哥们儿是把心肝脾肺肾都吼出来了吧太疼了!
从深圳到北京…妈的,异地恋刚分手,听哭了…
这才是真实的声音!比那些无病呻吟的口水歌强一万倍!
求完整版!求歌手信息!这声音有毒!
小众平台的数据监控后台,代表这首歌播放量和分享量的曲线,在某个深夜,如同坐上了火箭,开始以近乎垂直的角度疯狂飙升!服务器发出不堪重负的警报!
消息像野火一样蔓延,烧到了主流社交媒体。从深圳到北京的爱情、神秘干吼一夜爆红、这才是真正的灵魂歌手等话题,以惊人的速度冲上热搜榜!无数音乐博主、乐评人争相转发评论,试图解读这股突如其来的、席卷网络的野兽派情感风暴。人们疯狂地挖掘着这个神秘歌手浮萍的信息,却只找到那个简陋的小平台账号,空空如也,只有这一首歌。
巨大的流量和关注,瞬间转化为实打实的商业价值。音乐平台巨头挥舞着天价合约找上门;嗅觉灵敏的广告商踏破了门槛;最当红的综艺节目连夜发出邀约;无数唱片公司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
当浮萍那个欠费已久的旧号码,被一个锲而不舍的经纪人用尽办法充值打通时,他正疲惫地靠在一个建筑工地的水泥搅拌机旁,啃着一个冰冷的硬馒头。刺耳的手机铃声吓了他一跳。
喂他沙哑地应道,嘴里还含着干硬的馒头屑。
请问是浮萍先生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激动得有些变调的声音,我是星海唱片的陈铭!我们想签下您!条件您随便开!还有,您那首《从深圳到北京的爱情》,我们想立刻制作完整版!全网首发!您在哪我们派车去接您!
浮萍愣住了,馒头渣掉在地上。他茫然地听着电话那头语无伦次的激动话语,签约、制作、天价、爆红……这些词像天方夜谭一样砸进他混沌的脑子。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工地外。只见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豪华轿车,正极其不协调地停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车窗降下,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拿着手机,一脸激动地朝他用力挥手。
财富和名望,如同滔天巨浪,以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轰然降临。一夜之间,他从在垃圾堆旁嘶吼的流浪汉,变成了万众瞩目的灵魂歌者。
9
成功的空洞
巨大的录音棚里,顶级设备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浮萍穿着全新的、价值不菲的衣服,却依旧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站在专业麦克风前,戴着监听耳机。眼前是巨大的隔音玻璃,玻璃后面,制作人、调音师、音乐总监……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浮萍老师,放松,就像您…在那个桥洞里一样,把最真实的情感释放出来就行。制作人通过耳机温柔地引导。
浮萍闭上眼睛。眼前不再是昂贵的设备,而是那个冰冷肮脏的桥洞,是屏幕上碎裂的婚纱照,是丽娟最后离开的背影,是三十万的巨债,是胸口被踩踏的剧痛……所有的痛苦、不甘、思念和绝望,再次如同熔岩般翻滚沸腾!
他张开嘴,不再是当初那种失控的嘶吼,而是将那些翻腾的情感,注入了经过顶级乐队重新编曲的磅礴旋律之中!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被专业打磨后更具穿透力的力量感:
深圳的雨——(弦乐骤起)——是否浸透——你婚纱的裙边——(鼓点沉重落下)——
我咽下的北风——(电吉他失真撕裂)——带着铁锈的血腥——(贝斯低沉轰鸣)——
从南到北——(键盘空灵铺底)——三千公里——(和声加入)——爱是断线的风筝——(副歌旋律磅礴爆发)——
从深圳——到北京——的爱情——(他倾尽全力,声音撕裂苍穹)——是地图上——最痛——最远——的烙印——!!!
录制结束,录音棚里一片死寂。几秒钟后,热烈的掌声轰然响起!玻璃窗后的制作人激动地摘下耳机,眼眶发红,用力地竖起了大拇指。
完整版《从深圳到北京的爱情》上线仅仅一小时,就打破了所有平台的播放和下载记录!街头巷尾,商场店铺,到处都在播放这首歌。浮萍沙哑而充满故事感的声音,席卷了整个华语乐坛。随之而来的,是难以想象的财富。巨额版权费、天价代言、爆满的演唱会门票……那个在桥洞里啃冷馒头、住垃圾堆的浮萍消失了。他搬进了顶级公寓,穿着手工定制的服装,出入有豪车接送。
庆功宴设在京城最顶级的私人会所。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槟和雪茄的气息。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浮萍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央,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回应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恭维和赞美。他举起晶莹剔透的水晶杯,里面琥珀色的液体荡漾着奢华的光泽。
浮萍老师,恭喜啊!一曲封神!
萍哥,这杯敬你!以后带兄弟发财!
浮萍,下一张专辑有什么想法我们公司全力支持!
浮萍笑着,一一碰杯。香槟滑过喉咙,冰凉,带着细腻的气泡和微甜的回甘。这味道,和他记忆中劣质白酒的辛辣、泡面汤的咸腻、地下室的霉味,是如此的天差地别。他成功了。他拥有了曾经做梦都不敢想的一切。丽娟那三十万的巨债如今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
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这极致的喧嚣和繁华中心,他感觉到的却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香槟的味道很好,却暖不了心口那个被婚纱照刺穿后留下的、冰冷的洞。他看着眼前一张张热情洋溢、却无比陌生的脸,听着那些华丽的赞美,只觉得无比遥远。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那里空空如也。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旧手机,早已换成了最新款的顶配,屏幕光洁如镜,映着他此刻被名贵西装包裹的身影。可那部摔碎了屏幕、记录了他绝望嘶吼的旧手机,连同那段在垃圾堆旁嘶吼的记忆,却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里。
10
孤独的胜利者
庆功宴结束,已是深夜。拒绝了经纪人的接送,浮萍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在依旧灯火辉煌的长安街上。初冬的风带着寒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酒气和香水味。他裹紧了大衣,抬起头,看着这座流光溢彩、却让他感到无比疏离的城市。巨大的广告牌上,是他新专辑的宣传海报,他放大的脸在霓虹灯下显得有些失真。
他停下脚步,站在空旷的街角。四周是流动的车河,是彻夜不眠的都市脉搏。他拿出崭新的手机,屏幕解锁,光洁的壁纸是抽象的艺术图案。他点开通讯录,指尖在一个名字上悬停了很久很久——丽娟。那个号码,他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拨打过。自从收到那张婚纱照,他就把她埋进了记忆最深的坟墓。
如今,他拥有了可以轻易抹平那三十万债务的财富,拥有了无数人艳羡的名利。可这巨大的成功,却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照出他内心深处的荒芜。他赢了世界,却输掉了那个在火车站扑进他怀里哭泣的女孩,输掉了那个在地下室分他半块牛肉粒的姑娘,输掉了那个他拼上性命、在垃圾堆旁嘶吼也要保护的……爱人。
空洞。无边无际的空洞。
他最终没有拨出那个号码,只是熄灭了手机屏幕。屏幕的黑暗里,映出他此刻迷茫而疲惫的脸。他抬起头,望着北京深沉的夜空,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不留痕迹。他转过身,独自走向那栋灯火通明、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的顶级公寓楼。背影在辉煌的都市灯火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成功者光环也无法驱散的、深入骨髓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