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银镯之痛
腕间的银镯子硌得骨头生疼,我盯着铜镜里那张素净的脸,胭脂被眼泪冲得像幅洇了水的画。
镜中映出西厢房斑驳的梁柱,去年冬天漏雨的痕迹还留在墙根,像道丑陋的疤。
嫡母派来的张嬷嬷正用锦带勒紧我的腰,绸缎摩擦着刚愈合的冻疮,疼得我指尖发颤。
三姑娘福气好,
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金镯子在烛火下晃眼,伯爵府的门槛高,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造化。
造化我扯了扯嘴角,舌尖尝到铁锈味。
三天前,嫡姐唐柔在佛堂
偶遇
父亲,梨花带雨地说自己三年无所出,愧对伯爵府列祖列宗。
她腕间那只羊脂玉镯,还是成婚时父亲特意寻来的珍品,此刻却被她捏得发白。
当晚,父亲就把我叫到书房,紫檀木桌上摆着一纸契约,墨迹黑得像坟头的碑。
你姐姐身子弱,
父亲捻着胡须,声音比腊月的风还冷,去给她占个位置,生下孩子就送你去庄子上,保你一世衣食无忧。
我望着他鬓角的霜白,想起幼时他教我写

字的模样。那时他总说我握笔的姿势像母亲,柔软却有骨力。母亲去世那年,他也是这样摸着我的头,说会护我周全。
可去年冬天,我房里的炭火被克扣,冻得夜里咬着棉被哭,他也只当没看见。
轿子在子夜抬进伯爵府,角门吱呀一声合上时,我摸出藏在袖中的银簪
——
那是母亲留我的念想,尖儿被我磨得锋利。
嬷嬷说进府的姑娘都要搜身,可她们没算到,我会把它藏在发髻里,用蜡封了裹进发网。母亲曾说,女子在世,总得有件能防身的东西。
偏院的窗纸薄得像层蝉翼,我攥着簪子坐到天明。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听见院外传来环佩叮当,唐柔带着人来了。
她穿着石榴红的褙子,珠翠叮当,抚着我的手笑道:妹妹受苦了,往后在姐姐这儿,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她腕间的玉镯相撞,发出清脆的响。
我低头看见她袖口露出的淤痕,青紫色的,像极了去年被她推下假山水池时,我腿上的伤。
那时她也是这样笑着,说妹妹小心脚下,转身就用帕子掩住了嘴角的笑。
姐姐说的是。
我垂下眼睫,掩住眸底的寒意。指尖在袖中攥紧,银簪的尖儿刺进掌心,疼得清醒。
2
初遇沈砚之
第一次见到沈砚之,是在唐柔的正院。
他穿着石青色常服,玄端玉带,正听唐柔说着什么,眉峰微蹙,神情淡淡的。
庭院里的玉兰花落了一地,他靴底碾过花瓣,竟像是浑然不觉。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没有惊讶,也没有探究,像看一件寻常摆设。
这是妹妹唐心,
唐柔挽住他的胳膊,语笑嫣然,母亲说让她来陪我说说话。


了一声,视线扫过我鬓边的素银簪,便移开了眼。
那瞬间,我忽然明白唐柔为何总在他面前扮柔弱
——
这个男人的心,怕是比北地的寒冰还硬。
他腰间的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却被他系得随意,倒像是不在意这些俗物。
夜里,我被分到西厢的耳房。
被褥是新的,却带着股浆洗过度的僵硬,冷得像没晒过太阳。
更漏滴答响到三更,门突然被推开,带着酒气的身影跌进来,压得床板吱呀作响。
我闻到他身上的龙涎香,混着唐柔惯用的茉莉香,胃里一阵翻搅。他的手抚上我的脸,指尖冰凉,带着薄茧,不知是常年握笔还是习武。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摸到枕下的银簪,指节泛白。
你和她,一点也不像。
他的声音含糊,带着醉意。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我僵着身子不敢动。
直到他呼吸渐沉,我才敢慢慢挪开。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他紧蹙的眉,竟有几分落寞。他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处淡淡的疤痕,像道陈年旧伤。我摸了摸枕头下的银簪,指腹被尖儿硌得发麻,最终还是轻轻放了回去。
第二日清晨,唐柔来
探望
时,看见我颈间的红痕,指甲几乎掐进帕子里。伯爵爷昨晚……
她笑得温婉,眼底却淬着毒,妹妹好生歇着,我让人炖了补品来。
那碗燕窝炖得稠腻,我盯着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唐柔也是这样端来一碗
甜汤,说喝了能长高。我喝下去,却上吐下泻,病了半个月,错过了入国子监伴读的机会
——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许诺给我的前程。后来才知道,那汤里掺了巴豆。
多谢姐姐好意,
我将燕窝推远些,我素来不喜欢甜食。
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挥挥手让丫鬟撤下。妹妹初来乍到,规矩还得学学。
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金护甲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往后夜里伺候完,记得来给我请安。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廊下的石凳上,还留着昨夜沈砚之坐过的痕迹,上面落着半朵玉兰花。
3
府中暗流
入府半月,我总算摸清了这里的规矩。
唐柔明面上待我极好,嘘寒问暖,暗地里却让丫鬟克扣我的份例,冬日里的炭火总比别处晚送三天。
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捧高踩低,连洒扫的婆子都敢给我甩脸子,昨日还故意将脏水泼在我新买的月白裙上。
那日我去给唐柔请安,刚走到月亮门边,就听见她在里面哭。梨花木屏风后传来压抑的抽噎,像极了她每次要算计人时的声气。爷,不是我容不下妹妹,
她抽噎着,只是她……
她竟在您的茶里加那种东西……
我的心猛地一沉。昨儿沈砚之留宿时,确实是我端的茶。紫砂壶里泡的是雨前龙井,还是我亲手从茶仓取的。

沈砚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投石入水却没激起涟漪,什么东西
是……
是暖情的药。
唐柔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刻意压低的羞赧,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妹妹年轻不懂事,爷您别怪罪她……
脚步声渐近,我慌忙躲到太湖石后。石缝里的青苔濡湿了衣袖,冰凉刺骨。
沈砚之走出来,玄色披风扫过石阶,他抬头望向我的方向,目光锐利如鹰隼。
我紧紧攥着袖中的帕子,指节泛白
——
那帕子里包着半块唐柔前几日
遗落
在我房里的糕点,今早让小厨房的张妈验了,里面掺了会让人嗜睡的药粉。
他没有叫住我,径直走了。玄色披风的下摆扫过墙角的枯草,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
就像他知道唐柔袖口的淤痕不是撞的,知道府里的下人苛待我,只是懒得计较。
夜里,沈砚之又来了。
他坐在床边,指尖把玩着我的发簪,那支母亲留我的银簪在他指间转着圈。
烛火映着他的侧脸,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唐心,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你想要什么
我愣住了。
想要什么我原想嫁个读过书的秀才,住带小院的房子,春来种几株海棠,冬夜围炉读书。
可现在……
母亲留下的旧宅被父亲卖了抵赌债,连那几株她亲手栽的海棠都挖了去。
我想活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不是苟活,是像个人一样活着。
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眼角的细纹都柔和了些。
活着,有时比死更难。
他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想活着,就得学会咬人。
他的指尖划过我的下颌,带着奇异的温度。
我闭上眼,感觉那支银簪被他抽走,换了支金步摇插在我发间。流苏垂在颊边,冰凉凉的。明儿起,搬去东厢房。
他说。
我摸着那支步摇,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真正的金器,是凉中带润的。
东厢房比耳房宽敞许多,有独立的小厨房,窗外还有株老梅。
枝桠斜斜地探到窗前,听说已有三十年光景。
我知道,这是沈砚之给我的底气,也是将我推到风口浪尖的信号。
搬过来的第二天,就有丫鬟偷偷告诉我,唐柔在房里砸了套官窑茶具。
果然,晌午时分,三姨娘就带着人来了。
她是府里最受宠的妾室,生了个女儿叫沈明珠,才五岁就穿金戴银。
仗着娘家是城南最大的绸缎商,平日里连唐柔都要让她三分。
哟,这不是新来的妹妹吗
她斜倚在门框上,涂着蔻丹的指甲点着我的梳妆台,听说妹妹得了爷的青眼,连步摇都戴上了
她身后的丫鬟故意撞翻了我的妆奁,螺钿盒子摔在地上,里面的胭脂水粉撒了一地
——
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螺钿片是江南特有的,母亲说那是外祖父送她的及笄礼。
我盯着地上的碎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三姨娘,
我抬起头,声音平静,这盒子是我母亲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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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物又如何
三姨娘嗤笑,珠翠随着她的动作乱晃,在这府里,别说遗物,就是活人,也得看主子脸色。
她说着,抬脚就要往碎片上踩。
那双绣着金线的鞋子,鞋底沾着新摘的梅花瓣。
我猛地扑过去,抱住她的腿,用尽全身力气将她掀倒在地。
她尖叫着,发髻都散了,金钗滚到我脚边。我骑在她身上,抓起桌上的银剪子,抵住她的喉咙。
剪刀尖闪着寒光,映出她惊恐的脸。
我母亲是吏部侍郎的嫡女,
我的声音发颤,却带着决绝,当年若不是你父亲贪墨赈灾款,害得我外祖父被革职查办,我母亲怎会郁郁而终三姨娘,你说,我该替母亲,还是替那些饿死的灾民,讨回公道
三姨娘的脸瞬间惨白。她大概没想到,我会知道这些陈年旧事
——
那是母亲临终前,攥着我的手说的最后几句话。
她当时咳着血,眼神却亮得惊人,说总有一天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这场闹剧最终传到了沈砚之耳中。
他没有罚我,只是让三姨娘禁足三个月,抄一百遍《女诫》。唐柔来看我时,正撞见我在收拾妆奁的碎片,眼神复杂:妹妹好手段。
姐姐过奖了。
我正在临摹字帖,写的是沈砚之送我的《兰亭序》,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淡淡的墨痕,我只是不想再任人欺负。
她看着我笔下的字,忽然笑道:妹妹可知,当年你母亲……
姐姐,
我打断她,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墨点晕开,像朵黑色的花,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母亲当年是为了救沈砚之的父亲,才搜集了三姨娘父亲贪墨的证据,却反被诬陷通敌。这些,沈砚之昨晚都告诉了我。他说,母亲是条硬骨头,到死都没松口。
4
怀孕风波
我怀孕了。
这个消息像块石头投入湖面,在伯爵府激起层层涟漪。
最先来的是沈老夫人,她赏了我一对赤金镶红宝石的镯子,说是给孙儿的见面礼。
唐柔来的时候,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冰。
她带来的安胎药香气浓郁,我看着药汁在白瓷碗里晃荡,像极了当年她给我喝的甜汤。
趁她转身的功夫,我让贴身丫鬟青禾倒了半碗在廊下的花盆里。
第二日清晨,那盆开得正好的月季全蔫了,根须都黑了。
姐姐的好意,心领了。
我将药碗推到一旁,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太医说我体质特殊,只能喝他开的方子。
唐柔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道:妹妹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她起身告辞时,裙摆扫过桌角,将太医开的药单带落在地。
我捡起来,看见她踩过的脚印,墨渍晕染开来,像朵丑陋的花。
沈砚之得知我怀孕后,来看我的次数多了。
他会坐在床边,听我读诗,或者只是沉默地看我做针线。有一次,他摸着我的肚子,忽然说:若是个男孩,就叫沈念安。
念安,念安。我默念着这个名字,眼眶有些发热。母亲生前总说,平安二字最是难得。
可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出事了。
三姨娘禁足期满后,不知从哪里弄来只白猫,通体雪白,眼睛是诡异的蓝色。
那天我在花园散步,青禾刚折了枝红梅递给我,那猫突然从假山上扑过来,利爪狠狠抓在我的手臂上。
伤口不深,却红肿得厉害,发起高烧。太医来看了,眉头紧锁:这猫爪上有毒。
他用银针刺破伤口,挤出的血是黑紫色的,腥臭难闻。
沈砚之震怒,下令彻查。三姨娘哭喊着求饶,说是猫自己跑出去的,她毫不知情。唐柔在一旁
劝解:爷,三妹妹也是一时糊涂,念在她女儿还小的份上……
我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动静,忽然觉得好笑。
她们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吗母亲留给我的那本医书里,记载过无数种下毒的法子,也写着对应的解药。
爷,
我让人把沈砚之请来,虚弱地说,我房里的丫鬟说,前几日看见三姨娘的娘家哥哥鬼鬼祟祟地在府外与人交易。听说,是和宫里的李公公。
沈砚之的脸色沉了下去。三姨娘的娘家这几年仗着伯爵府的势,在京城私贩盐铁,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只是沈砚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动手。
宫里的李公公是太子的人,而沈砚之素来与太子不和。
这一次,他没有手软。
三姨娘被发卖到了最偏远的庄子上,永世不得回京。她的女儿沈明珠交给了管家嬷嬷教养,摘去了所有珠翠,和府里的寻常丫头一样起居。
三姨娘的娘家也被抄了家,贪墨的赃款悉数充公,据说抄出的金银装了满满二十车。
处理完这些,沈砚之坐在我床边,替我掖好被角。他的指尖带着寒气,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疼吗
他问,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我摇摇头,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很暖,能驱散我心底的寒意。沈砚之,
我第一次这样叫他,去掉了所有称谓,你信我吗
他沉默片刻,点头:信。
窗外的老梅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信你,就像信你母亲当年从未通敌一样。
生下念安那天,我流了很多血,染红了半条褥子。
稳婆说我是血崩,已经去请太医了。我意识模糊间,看见沈砚之守在床边,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我的手腕。
念安呢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嗓子干得像要冒烟。
在乳母那里,很好。
他扶着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你放心,我已经让人把他的襁褓做了记号,内里绣了个‘砚’字,谁也换不走。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唐柔没有子嗣,念安是沈家的长子,自然成了她的眼中钉。
前几日我还听见她的陪房在议论,说正院的库房里藏着个刚满月的男婴。
有了念安,我的地位稳固了许多。
沈砚之奏请皇上,封我为贵妾,赏了封号
柔。圣旨下来那天,唐柔来道贺,送了我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说是她的压箱底之物。
我接过时,看见她指甲缝里的青泥,像是刚从花园里回来
——
那里种着她最爱的夹竹桃,有毒。
那日我去给她请安,她正对着一面铜镜发呆。
镜面映出她憔悴的脸,眼角的细纹用再多脂粉也遮不住。看见我,她忽然笑了:妹妹如今风光了,可还记得刚入府时的样子
自然记得。
我抚着腕间的玉镯,那是沈砚之送我的,暖玉贴在皮肤上,很舒服,多谢姐姐照拂。
照拂
她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像淬了毒的匕首,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
我没有说话,等着她的下文。窗台上的水仙开得正好,香气清雅,却掩不住她身上的戾气。
当年,沈砚之要娶的人,本是你母亲的侄女,也就是你!
她的声音尖锐,带着疯狂,是我父亲,花了十万两银子,打通了内务府和太后宫里的关节,才把这门亲事换成了我!
我愣住了,只觉得头晕目眩。桌上的茶盏晃了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手上,竟不觉得疼。
你以为沈砚之为什么对你好
她笑得更欢了,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是在补偿你!补偿你们唐家欠他的!当年若不是你母亲多管闲事,他父亲怎会被卷进贪腐案,落得个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够了!
我厉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这些都不重要了。
不重要
她逼近一步,压低声音,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那你知道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是被你父亲和我母亲逼死的!他们怕你母亲查出当年沈大人被构陷的真相,用你外祖父的旧案威胁她,她是吞金死的!
像是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我踉跄着后退,撞在门框上。
额头磕在坚硬的木头上,疼得我眼前发黑。
难怪父亲对我忽冷忽热,难怪嫡母总看我不顺眼,原来他们手上沾着母亲的血!
你骗我!
我捂住耳朵,不敢相信这一切。
母亲下葬时,父亲明明说她是病逝的,还请了高僧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我骗你做什么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亲眼看见的!那天我去给你母亲送点心,听见她在房里和你父亲争吵,说要去刑部翻案。你父亲就把她锁在了房里,第二天人就没了!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眼前一黑,栽倒在地。倒下的瞬间,我看见她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像极了当年推我下水时的模样。
醒来时,沈砚之守在我身边。他握着我的手,指腹摩挲着我腕间的玉镯,动作轻柔。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烛火摇曳,映得他脸色凝重。
他告诉我,唐柔被禁足了,理由是
惊扰贵妾,致使动了胎气。
你都知道了
我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他点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
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答案。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此刻竟有些躲闪。
我怕你承受不住。
他叹了口气,伸手拂开我额前的碎发,指尖带着歉意,当年的事太复杂,牵扯了太多人。你母亲是个好人,她为了救我父亲,搜集了很多证据,却被你父亲和唐家联手压了下去。
我闭上眼睛,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枕巾,冰凉一片。原来我一直活在谎言里,那些我以为的亲情,不过是包裹着仇恨的糖衣。父亲教我写的

字,原来是世间最大的讽刺。
沈砚之,
我睁开眼,眼神变得坚定,像淬了火的钢,我要报仇。
他没有惊讶,只是点了点头:我帮你。
接下来的日子,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收集证据。沈砚之给了我很大的权力,府里的账本、人事调动,都让我过目。
我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里,找到了父亲挪用母亲嫁妆的记录,找到了嫡母买通官员篡改母亲死因的证词,甚至找到了当年参与构陷沈大人的名单
——
上面有我父亲的亲笔签名。
时机成熟时,我让人把证据送到了御史台。
同时,沈砚之也在朝堂上发难,呈上了当年沈大人在流放地写的血书,字字泣血,揭露了当年的冤案。
皇上震怒,下令彻查。父亲被革职查办,抄家时从他书房的暗格里搜出了大量金银,还有与奸臣往来的书信。嫡母被送入家庙,终生吃斋念佛,不得踏出庙门半步。
唐柔得知消息后,疯了。
我去看她时,她穿着粗布衣裳,在院子里捡拾枯枝,嘴里念念有词:都是我的,伯爵夫人是我的……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上面还沾着草屑,看见我,突然扑过来,抓住我的衣袖:是你!都是你害我!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胳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轻轻推开她,语气平静:姐姐,路是你自己选的。
她愣了愣,忽然笑了,笑得癫狂:是啊,是我自己选的……
她转身跑到墙角,抱着那棵老梅树哭起来,我要是不推她下水,要是不换那碗汤,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看着她疯癫的样子,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我们都被命运捉弄,都在这深宅大院里,迷失了自己。
青禾在我身后叹了口气,递上干净的帕子:姑娘,天凉了,我们回去吧。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
风吹过庭院,老梅树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母亲临终前的哭泣。
5
入宫抉择
沈砚之因为揭发冤案有功,被皇上晋封为侯爵。
而我,也从贵妾晋升为侧夫人,有了自己的独立院落,取名
晚晴居。
院子里种了很多海棠,是沈砚之让人从江南移栽来的,说是我母亲当年最爱的品种。
原以为日子会就此平静,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年迈,皇子们为了争夺储位,斗得不可开交。沈砚之手握兵权,成了各方拉拢的对象。
府门前的马车络绎不绝,送来的礼品堆满了库房。
有一次,三皇子派人送来一盒珠宝,说是要与沈家结亲,等念安长大,便迎娶他的女儿。那盒子里的东珠足有鸽子蛋大,一看就价值连城。
我知道,这是想把沈砚之绑上他的船。
你怎么看
沈砚之拿着那枚东珠,在指尖把玩。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珠子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三皇子心胸狭隘,难成大器。
我看着那盒珠宝,摇了摇头,倒是七皇子,仁厚聪慧,是个可塑之才。
前日我去慈安寺上香,看见他在给百姓施粥,平易近人,没有半点皇子架子。
沈砚之笑了:你和我想的一样。
他把东珠放回盒子,让人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只回了句
小儿年幼,不敢早定婚约。
我们最终选择了支持七皇子。这个决定,让我们成了其他皇子的眼中钉。
五皇子几次在朝堂上参奏沈砚之,说他拥兵自重,意图不轨,幸好皇上信任沈砚之,才没酿成大祸。
不久后,宫里传来消息,皇后病重,皇上要在大臣的家眷中选一位入宫,协助处理六宫事宜。很多人都认为,这是皇上为新皇后铺路。
沈砚之的母亲,也就是老夫人,找到了我。她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手里捻着佛珠,神情肃穆。
唐心,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皇上有意让你入宫。
我愣住了。入宫那意味着我要离开沈砚之,离开念安。念安刚学会叫
娘,每天晚上都要缠着我讲睡前故事。
老夫人,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
她打断我,佛珠在她指间转动,发出清脆的响,可这是为了沈家,为了念安。七皇子需要有人在宫里为他传递消息,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你在伯爵府的那些手段,在宫里用得上。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一旁沉默的沈砚之,心里明白了。这是他们早就商量好的,我不过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晚晴居的海棠开得正好,粉色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谁的眼泪。
好,
我点了点头,声音有些颤抖,我去。
沈砚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烫,带着隐忍的情绪。等我,
他眼眶有些发红,我会接你回来。
我笑了笑,泪水却忍不住滑落。
在这波谲云诡的宫廷里,谁又能说得准未来呢我摸了摸发髻里的银簪,母亲留下的那支,尖儿依旧锋利。
6
宫廷惊心
入宫后,我被封为宸妃,位份仅次于皇后。
皇上对我很敬重,却没有过多的宠爱,这让我少了很多麻烦。我的宫殿叫
静心苑,院里种着大片的竹林,皇上说我性子沉静,适合住在这里。
七皇子的对手很多,尤其是三皇子和五皇子,他们明里暗里给我使了不少绊子。
有一次,五皇子诬陷我与沈砚之私通,拿出的
证据
是一幅我们在府中赏花的画。画上的我穿着海棠红的褙子,沈砚之站在我身边,正替我拂去落在肩头的花瓣。
皇上召我去问话,养心殿里气氛凝重,文武百官都低着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很平静。
画是去年春天画的,当时有很多人在场,包括老夫人和念安。
皇上,
我跪在地上,语气从容,这幅画画的是臣妾与侯爷在府中赏花,当时还有很多人在场,可以作证。
五皇子殿下仅凭一幅画就诬陷臣妾,不知是何用意
我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皇上,臣妾斗胆揣测,五皇子是想借此离间皇上与侯爷的君臣之谊,动摇我大齐的根基。
皇上看着我,沉默了许久,忽然笑了:朕相信你。
他不仅没有降罪于我,还斥责了五皇子,罚他禁足府中三个月,闭门思过。我知道,皇上不是相信我,而是相信沈砚之的忠诚。这些年,沈砚之南征北战,为大齐立下了赫赫战功,皇上离不开他。
在宫里的日子,步步惊心。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在谈笑间化解危机。
七皇子需要某份奏折,我就能借着给皇上研墨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拿到;三皇子想在饭菜里动手脚,我就能以
礼佛吃素
为由,避开所有陷阱。
可我也失去了很多。
念安渐渐长大,对我越来越陌生。每次他进宫来看我,都显得很拘谨,不像其他孩子那样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
有一次,他怯生生地递给我一个香囊,说是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看得我红了眼眶。
沈砚之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来一次,也只是匆匆几句话就离开。
他身上的硝烟味越来越重,眉宇间的疲惫也越来越深。
我知道,他有他的难处,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静心苑的竹子长得很高了,风吹过竹叶的声音,像极了晚晴居的海棠花落。
有一次,他深夜来看我,带着一身酒气。唐心,
他抱着我,声音沙哑,委屈你了。
我靠在他怀里,泪水无声滑落。
他的铠甲还没卸,冰冷的金属硌得我生疼。
不委屈,
我说,只要能助七皇子登基,只要能让念安平安长大,我什么都愿意承受。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窗外的月光透过竹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一幅破碎的画。
7
岁月静好
三年后,皇上驾崩。
七皇子在沈砚之的辅佐下,顺利登基,成为新皇。登基大典那天,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欢呼雀跃。
我站在城楼上,看着新皇接受百官朝拜,心里百感交集。这三年的隐忍和付出,终究没有白费。
新皇感念我的功劳,欲封我为后。金册和玉玺摆在我面前,明晃晃的,晃得人睁不开眼。我却拒绝了。
皇上,
我跪在地上,语气坚定,臣妾出身低微,不堪为后。况且,臣妾与侯爷情深意重,恳请皇上恩准臣妾出宫,与家人团聚。
新皇愣了愣,随即笑了:朕知道了。你放心,朕会满足你的愿望。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感激,当年若不是你在宫里为朕传递消息,朕也坐不上这个位置。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开口。
臣妾什么都不要,
我叩首,只求皇上能还我母亲清白,恢复外祖父的名誉。
新皇答应了。
三日后,圣旨下达,为母亲和外祖父平反昭雪,恢复了他们的官职和名誉。我捧着那道圣旨,跪在母亲的牌位前,泪如雨下。母亲,你看到了吗你当年的冤屈,终于洗清了。
离开皇宫的那天,阳光很好。沈砚之亲自来接我,他鬓角多了些白发,眼神却依旧温柔。念安站在他身边,已经长成了一个半大的少年,穿着青色的长衫,眉眼像极了沈砚之。看见我,他有些羞涩地叫了声
母亲。
我走过去,抱住他,泪水忍不住滑落。念安,对不起,母亲这些年……
母亲,我知道。
他打断我,回抱住我,声音有些哽咽,父亲都告诉我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木雕,是只小兔子,雕得有些粗糙,这是我给母亲雕的,知道母亲今天回来。
回到侯府,看着熟悉的庭院,恍如隔世。晚晴居的海棠开得正好,粉色的花瓣落了一地。沈砚之牵着我的手,笑着说: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我点点头,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些年,我失去了很多,也得到了很多。
我曾为了生存而不择手段,也曾为了亲情而奋不顾身。我被人辜负过,也辜负过人。那些深夜里的哭泣,那些暗地里的算计,那些不得不做出的抉择,都成了我生命里的一部分。
但我从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每一步路,都是我自己选的。
每一个选择,都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
夕阳下,沈砚之牵着我的手,念安在一旁追逐着蝴蝶。
风吹过庭院,带来阵阵花香。我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嘴角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这朱墙内的风云变幻,这深宅里的爱恨情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
往后余生,我只想守着我的家人,看细水长流,听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