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药香浸染的百年渡 > 第一章

江南的梅雨季,黏稠得能把骨头都沤软了。七岁的小沈砚,被母亲一路连拖带拽,半只脚上的布鞋都蹭掉了,沾满了黑泥。他死死扒着苏家医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门板上的朱漆被经年的风雨啃噬得斑驳陆离,指头抠上去,硬邦邦的木头纹路硌得生疼,那股子苦涩浓重、仿佛能钻透骨髓的药味儿,更是无孔不入地往他鼻孔里钻。
娘!我不去!疼死也不去!他扯着嗓子嚎,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里全是惊弓之鸟的凄惶。那条摔伤后肿胀的右腿,被母亲牢牢钳制着,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有无数细针在扎。
由不得你!不治好腿,想一辈子当个瘸子不成母亲的声音又急又怒,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硬是把他那条不听话的伤腿往门里拖。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又干涩的呻吟,门缝后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药味扑面而来,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沈砚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抽噎,小脸憋得发青。
就在这兵荒马乱的当口,雕花木门后面,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两条细细的羊角辫,用褪了色的红头绳绑着,有些毛糙地翘在耳后。一张小脸干干净净,只有鼻尖上沾着一点可疑的褐色粉末。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乌溜溜的,像刚被水洗过的黑葡萄,清澈得能映出沈砚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她好奇地看着门口这对纠缠的母子,目光最后落在他那条肿得像小萝卜似的腿上,没有丝毫害怕。
小姑娘手里还捏着一小块刚从石臼里舀出来的药膏,黄褐色,黏糊糊的,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植物根茎和泥土的气息。她往前凑了凑,踮起脚尖,伸出那只沾满药膏的小手,小心翼翼地靠近沈砚那条抖得像风中秋叶的伤腿。那指尖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轻轻落在红肿滚烫的皮肤边缘。
别怕,她的声音细细软软的,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笃定,像清晨草叶上滚动的露珠,清亮又安稳,我阿爷说,吹吹就不疼了。
说完,她真的鼓起腮帮子,对着那狰狞的伤口,认认真真地、长长地吹了一口气。温温热热的气流拂过火辣辣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近乎错觉的清凉。
沈砚的抽噎奇迹般地停了下来。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鼻尖沾着药粉的小姑娘,她的眼睛那么亮,里面没有一丝嘲笑,只有一种近乎天真的认真。那股浓烈刺鼻的药味似乎也淡了一些,被这缕轻柔的风驱散了不少。母亲趁机一用力,终于把他整个人拖进了医馆。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湿漉漉的雨气和天光。昏暗的光线里,药柜高耸,弥漫着无数草木精魂沉睡了百年的气息。
羊角辫小姑娘缩回手,把指尖残留的药膏在围裙上蹭了蹭,歪着头看他,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叫苏晚星。你呢
沈……沈砚。
他吸着鼻子,小声回答。腿上的疼还在,心头的惊惶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小手轻轻抚平了皱褶。
那之后,沈砚的腿在苏家医馆里慢慢消肿、结痂、长好。每次换药,都是苏晚星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去后院,从她爷爷那个巨大的药柜里,准确地找出需要的药粉或药膏,再蹬蹬蹬地跑回来。她站在他面前,踮着脚,用小小的手指笨拙却极其小心地帮他涂药。她身上总带着一种淡淡的、混合了甘草和艾草的味道,和他第一次闻到的浓烈药香不同,这味道温顺地萦绕在他鼻端,成了他每次踏入医馆时下意识寻找的标记。
腿好利索那天,沈砚揣着母亲塞给他的几枚温热的铜板,一溜烟跑出家门。他没有去买垂涎已久的糖人,而是径直跑向码头边那家最出名的点心铺子。刚出炉的桂花糕,热气腾腾地躺在油纸里,浓郁的甜香霸道地驱散了周遭水汽的咸腥。他小心地捧着,一路小跑来到渡口旁那块最平整的青石板上。水波拍打着石阶,几只乌篷船懒洋洋地泊在岸边。
等了好一阵,才看见石板路的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苏晚星背着一个几乎有她半人高的竹编药篓,里面塞满了刚采回来的新鲜草药,深绿浅翠,还沾着山野的露水。她的步子有些沉,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当看到青石板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他手里捧着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纸包时,她眼睛倏地亮了,脚步也轻快起来。
喏,给你的。沈砚把油纸包往前一递,带着点故作老成的矜持,我娘说,谢谢你帮我涂药。
晚星放下沉重的药篓,小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接过来。油纸一打开,那蓬松甜蜜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她捏起一块,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眼睛满足地眯成了两弯月牙儿:真好吃!沈砚,你真好!她掰下一小块,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地塞进他嘴里。桂花糖的甜腻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混着她指尖沾染的、若有似无的草药清气,是一种奇妙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阳光透过岸边老柳树的枝叶,碎金子似的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两个并肩坐着分享糕点的孩子身上。渡口的风吹过,带着水汽和远方模糊的船号。那一刻,小小的青石板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只有糕点的甜香,草药的清气,和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语。
这个无声的约定,在渡口那块青石板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柳树绿了又黄,河水涨了又落,青石板被无数脚步磨得越发光滑温润。沈砚的身影,从那个需要踮脚才能把油纸包塞到晚星手里的豆丁,渐渐拔高,长成了清瘦挺拔的少年。而晚星背上那个药篓,也随着她身量的抽长,越来越大,里面装着的药材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沉重,但她步履依旧轻快,因为知道青石板上总有一个人在等她,怀里揣着温热的点心。
有时是软糯香甜的定胜糕,有时是酥脆掉渣的蟹壳黄,更多的时候,依旧是那包散发着浓郁桂花香气的点心。沈砚总是能找到镇上最新鲜出炉的那一家。他会早早地坐在那里,有时翻着学堂里带出来的书,更多的时候只是望着晚星回来的方向出神。当那个背着巨大药篓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尽头,他便会立刻站起身,拍拍衣襟上的浮灰,脸上不自觉地漾开笑意。等待的时光,也变得不再漫长,反而像被浸在温润的水里,柔软而熨帖。
晚星放下药篓,接过他递来的点心,常常是刚采了草药还未来得及洗净的手,直接捏起一块就吃,指尖的泥土气混着点心的甜香,她吃得浑然不觉,只对着他笑:今天挖到一株好大的何首乌!阿爷说难得呢!
沈砚看着她被山风吹得微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笑着点头,顺手帮她拂去头发上沾到的一片草叶。
日子像门前的小河水一样平静流淌,直到战火如同燎原的毒焰,猝不及防地舔舐到了江南水乡的边缘。宁静的小镇被一种无形的恐慌攫住。运河上的货船少了,带着异乡口音的溃兵多了,街巷里流传着骇人的消息,空气里弥漫的不再是湿润的水汽和草木香,而是一种铁锈混合着焦糊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苏家医馆变得前所未有的拥挤。呻吟声、哭喊声取代了往日的安静。刺鼻的血腥气和消毒药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几乎盖过了百草堂固有的药香。苏晚星身上的蓝布褂子总是沾着深褐色的血渍,她穿梭在临时安置伤员的厅堂和药房之间,脚步急促而沉重,脸上是沈砚从未见过的凝重和疲惫。她那双总是清澈含笑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沈砚依旧每天去渡口。青石板还在,老柳树还在,只是渡口冷清了许多,船只行色匆匆。他怀里依旧揣着点心,用干净的布仔细包好,温在胸口。只是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晚星回来的时辰越来越晚,有时甚至等不到。他固执地守着,直到暮色四合,河水变成沉重的墨色,才揣着早已冷透的点心,默默走回家去。点心冷了,心也仿佛被那寒意浸透。他知道她就在那片混乱和血腥里,像一根随时会被狂风吹折的芦苇。每一次望眼欲穿的等待,都变成一种无声的煎熬。
这一天,暮色低垂得比往日更早,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远处的天边,隐约传来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轰隆声,像大地在痛苦地呻吟。沈砚又一次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怀里揣着的桂花糕早已失去了温热。他焦灼地望着石板路的尽头,那里空无一人。一种强烈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拔腿就朝苏家医馆的方向狂奔。风灌进他的喉咙,带着硝烟和尘土的气息,刮得生疼。心跳在耳边擂鼓,盖过了远处模糊的爆炸声。快一点,再快一点!晚星!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名字。
刚拐过通往医馆那条窄巷的巷口,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呼啸声骤然撕裂了沉闷的空气!
砰——哗啦!
紧接着是木屑和瓷器爆裂的刺耳声响!
沈砚的心跳瞬间停滞,血液冲上头顶。他看见巷子尽头,苏家医馆那熟悉的门板被什么东西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豁口!浓烟和尘土弥漫开来。就在那弥漫的烟尘中,一个纤细的身影被爆炸的气浪掀得踉跄后退,正是晚星!她背上那个沉重的药篓歪斜着,里面的药材散落出来。一个穿着土黄色军服、面目狰狞的溃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像一头失控的野兽,正跌跌撞撞地从破口处冲出来,枪口赫然指向了立足未稳的苏晚星!
时间在那一瞬被无限拉长、扭曲。沈砚甚至能看清溃兵眼中疯狂的血丝,看清晚星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瞳孔中倒映出的寒光,看清她药篓里滚落出的、沾满尘土的党参、当归……一切感知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超越恐惧的本能!
晚星——!!!
一声嘶吼仿佛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而是灵魂被撕裂的尖啸。沈砚像一枚离弦的箭,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枪口与晚星之间窄窄的缝隙,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
世界骤然变得一片血红。肩膀处传来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的撕裂感,紧接着是巨大到令人窒息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地。尘土和血腥味猛地呛入口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重重压在另一个温软的身体上。
呃……剧痛迟了一瞬才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闷哼一声,意识有刹那的模糊。视线里是晚星近在咫尺、写满了极致惊骇与痛楚的脸。她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里面映着他扭曲的表情和……飞溅的血点。
沈砚!晚星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得几乎劈开空气。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那个溃兵似乎被这不要命的阻挡惊住,又或者是被远处逼近的枪声吓到,竟怪叫一声,端着枪,跌跌撞撞地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去,眨眼间消失在弥漫的硝烟里。
危险暂时退去,但晚星的目光却死死钉在沈砚的肩膀上。那里,土布短衫被撕裂了一个洞,暗红色的血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洇开,迅速扩大,像一朵邪恶的花在绽放。更触目惊心的是,他身下压着几片碎裂的白色瓷片——那是她药箱里装名贵药材的瓶子。一小段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的党参,就滚落在她的脸颊旁边,那刺目的红,灼痛了她的眼睛。
傻子!你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傻子!晚星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又破碎,双手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将他沉重的身体从自己身上推开。她手忙脚乱地去撕扯自己身上那件半旧的素色旗袍下摆。那布料很结实,她用力撕了好几下,额上青筋都迸了出来,才嗤啦一声撕下长长的一条。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一种近乎狠厉的决绝,她将那布条死死勒压在沈砚肩膀上那个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沈砚疼得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看到晚星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一边用尽全力按压止血,一边死死盯着地上那支被血浸透的党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绝望的控诉: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包药……够换半袋金条了!能救多少条命!你这个……傻子!谁要你挡!
肩膀上的剧痛一阵阵冲击着神经,晚星带着哭腔的怒骂却像更沉重的锤子砸在心上。沈砚疼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却只牵动了伤口,引来一阵更剧烈的抽痛,额角的冷汗小溪般淌下。他吸着气,视线艰难地聚焦在晚星通红的眼睛上,那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愤怒、恐惧,还有他无法承受的痛惜。
药……可以……再配……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你……就一个……
晚星包扎的手猛地一顿,布条深深勒进伤口边缘的皮肉里。她抬起眼,那汪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砸在他染血的衣襟上,晕开更深的暗红。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发白,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低下头,更加用力、更加仔细地继续缠绕、打结。那双沾满了他鲜血和泥土的手,稳定得可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勒进这个简陋的止血结里。
沈砚被七手八脚地抬进苏家医馆后堂时,意识已经有些昏沉。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还有各种草药混杂的复杂气息,一股脑儿地冲进鼻腔。苏老郎中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在很远的地方指挥着:按住!金疮药!快!烧针!
接着是皮肉被灼烫的尖锐痛楚猛地刺穿混沌,他身体剧烈地一弹,闷哼出声。
按住他!苏老郎中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只有力的手立刻压住了他。剧痛中,沈砚感到一只微凉而颤抖的手,轻轻覆在了他没有受伤的那边额头上。那熟悉的、带着淡淡甘草和艾草味道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他混乱的呼吸。是晚星。那只手很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他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捕捉到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侧脸。她紧抿着唇,眼神专注地落在苏老郎中处理伤口的动作上,另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承受痛苦的是她自己。
阿星……他微弱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晚星立刻低下头,通红的眼睛对上他的视线。她没说话,只是那只覆在他额头上的手,极其轻微地、安抚性地摩挲了一下。那微凉的指尖划过皮肤,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和力量。沈砚心中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似乎被这微小的碰触轻轻拨动了一下,骤然松弛下来。沉重的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他。
那一枪,没有夺走沈砚的性命,却在他肩上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深坑,也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彻底划开了他们平静的少年时光。战火最终席卷了整个小镇,也卷走了太多熟悉的面孔和平静的生活。沈砚家世代经营的小粮行在混乱和掠夺中化为乌有。为了活命,为了寻找一线生机,沈砚不得不跟着流离失所的人群,像无根的浮萍,艰难地朝着传说中更安稳的后方迁徙。
离开那天,天空阴霾低垂,如同浸饱了水的灰布。码头上挤满了逃难的人,哭喊声、叫骂声、船只的汽笛声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喧嚣。沈砚肩上还缠着厚厚的、渗着药渍的绷带,背着一个瘪瘪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破旧衣服和一小包晚星连夜为他准备的、散发着浓烈药香的伤药。
晚星来送他。她站在嘈杂混乱的人群边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越发显得单薄。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个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硬塞进他手里。布包很轻,却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
里面……是‘回春丹’的方子,她的声音很低,被周围的嘈杂吞没了一半,但他听得清清楚楚,还有几味最难寻的引子……我都磨成粉了。你……收好。
她抬起头,眼睛依旧红肿着,却不再有泪水,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活下来,沈砚。不管多久,不管多远,渡口那块青石板,我总会等的。
沈砚喉咙堵得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能用力点头,手指死死攥紧了那个小小的布包,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浮木。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要把这张沾着尘土却依旧清亮坚定的脸庞刻进骨头里。然后,他猛地转身,汇入了拥挤推搡着登船的人流。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离去的脚步。冰冷的江水拍打着船帮,呜咽的汽笛声拉长,像一曲凄凉的挽歌。他紧紧攥着胸口的布包,那里面药粉的苦涩香气透过油纸和布料,一丝丝顽强地钻出来,缠绕在他的呼吸间,成了离乡背井路上,唯一可辨识的故土气息。
此去经年,山河破碎。
沈砚在颠沛流离中辗转挣扎,肩上的枪伤在缺医少药和恶劣环境下反复溃烂、流脓,每一次发作都伴随着高烧和蚀骨的疼痛,像跗骨之蛆,几乎要将他拖垮。每一次意识模糊、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时,他就颤抖着摸出那个贴身藏着的油纸包。药粉早已在汗水和时间的侵蚀下结成硬块,但那熟悉苦涩的药味,依旧能穿透一切污浊的气息,清晰地钻入鼻腔。这味道像一根无形的线,瞬间将他拉回那个弥漫着药香的苏家医馆,拉回渡口青石板上并肩而坐的时光,拉回晚星那双含着泪却无比坚定的眼睛。
活下来……我总会等的……
这低语成了支撑他爬过尸山血海、熬过无边黑暗的唯一咒语。他舔舐着油纸包上残留的粉末,靠着那点微乎其微的药力和刻骨铭心的念想,一次次从鬼门关前踉跄爬回。
许多年后,战火终于平息,满目疮痍的大地开始艰难地喘息。沈砚拖着一条被流弹炸伤后落下轻微残疾的腿,带着一身风霜和洗刷不尽的硝烟气息,终于踏上了归乡的旅程。故乡的河水依旧流淌,却已物是人非。渡口那块青石板还在,只是被岁月磨砺得更加光滑,上面刻满了陌生的痕迹。他站在石板上,望着空荡荡的来路,心头被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她还在吗那个说会一直等他的姑娘
几经辗转打听,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如坠冰窟。苏家医馆早已在战火中付之一炬,苏老郎中也已病逝。有人说晚星去了北边,有人说她早已嫁人,甚至有人说她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千疮百孔的心脏。希望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欲熄。
他不甘心。像一头固执的老牛,拖着残腿,在废墟和荒草间一寸寸寻找。直到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他打听到镇子边缘,靠近乱葬岗的地方,有个简陋的牛棚,里面似乎住着一个懂点草药的女人。
那地方偏僻荒凉,泥泞的小路尽头,几间歪斜破败的土坯房围着一个散发着浓烈牲畜粪便气味的牛棚。雨水顺着茅草棚顶的破洞滴滴答答落下,在地上汇成浑浊的小水洼。沈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心沉到了谷底。晚星那个一身药香、眼神清亮的姑娘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
他犹疑地靠近那半掩的、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堆半燃的柴火发出微弱的光和呛人的烟。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正蹲在火堆旁,用一个豁了口的瓦罐熬煮着什么,刺鼻的药味混合着牛粪味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那背影单薄、瑟缩,裹在一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里。
晚……晚星沈砚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
那身影猛地一僵。手里的木勺啪嗒一声掉进瓦罐里,溅起几点浑浊的药汁。她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那张脸,早已被风霜和苦难侵蚀得面目全非。曾经饱满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龟裂的土地。皮肤黝黑粗糙,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当她的目光终于对上沈砚时,那里面先是极度的茫然和麻木,如同蒙尘的玻璃。随即,一点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光,如同死灰中艰难复燃的火星,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沈……砚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门轴摩擦,带着浓重的痰音,几乎听不出原本的清亮。她下意识地抬手想捂住自己苍老憔悴的脸,却又无力地垂落。
沈砚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痛得他无法呼吸。他踉跄着冲进去,完全无视了地上横流的污秽和刺鼻的气味,一把抓住她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那双手冰冷、粗糙,再也寻不到一丝当年为他涂抹药膏时的温软细腻。他死死攥着,仿佛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像幻影般消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呜咽,和滚烫的泪水,汹涌地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是我……晚星……是我回来了……
晚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的光终于彻底亮起,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只能用力地、更用力地回握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无声滑落,滴进地上的泥水里。
牛棚外,冷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棚内,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到极致的啜泣。两个被时代巨轮碾碎又重塑的灵魂,在污秽与药味的包围中,隔着二十载生离死别的风霜,终于紧紧相拥。彼此身上那浓重的苦难气息和药草苦涩,交织成一种令人心碎的真实。那紧握的手,是劫后余生唯一的锚点,是穿透无尽黑暗、终于抵达彼岸的微光。
岁月如同门前那条小河,表面上波澜不惊,底下却裹挟着无数的泥沙与沉浮,缓缓流向不可知的远方。沈砚和晚星,这对在时代风暴中幸存下来的伴侣,像两株被狂风摧折过却始终紧挨着根系的老树,终于在后半生贫瘠却安稳的土壤里,重新扎下根须。
沈砚在镇上的小学谋了份敲钟兼打杂的差事。清晨薄雾中,傍晚夕阳下,那口挂在老槐树下的铜钟,被他用那条不太灵便的腿支撑着身体,一下一下,敲击出沉闷而悠远的声响,成了小镇几十年不变的背景音。晚星则在自家那间小小的、光线略显昏暗的堂屋里,重新支起了看诊的桌子。没有苏家医馆昔日的堂皇和气派,只有一张旧方桌,几排简陋的药柜。她的招牌,全靠那些经她之手、药到病除的乡邻口口相传。
日子清苦得像一碗白水。沈砚微薄的薪水,晚星收的寥寥无几的诊金(大多时候只是几枚鸡蛋或一把青菜),仅够维持最俭省的生活。粗茶淡饭,布衣旧衫,便是全部。然而,在这份清贫之中,却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巨大安稳与满足。
沈砚敲完放学的钟,拖着那条微微跛着的腿,慢慢走回家。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各种草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晚星正伏在案前,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细细地碾磨着药粉。石杵与药臼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听到门响,她抬起头,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疲惫,眼角堆叠着岁月的刻痕,但那双眼睛望向他时,依旧有着年轻时的清亮底色,漾开温和的笑意。
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是当年在牛棚里冻坏的嗓子留下的印记,炉子上温着粥,自己盛。
嗯。沈砚应着,走过去,很自然地拿起药杵,我来吧,你歇会儿,眼睛不好。
他接过石杵,粗糙的手指笨拙却认真地继续着她未完的工作。晚星便也不争,挪到一旁的小凳上坐下,拿起针线,缝补着他那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褂子。两人之间,没有太多言语,只有石杵捣药的闷响,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窸窣,还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在小小的空间里交织。空气里弥漫着药粉的微尘和米粥淡淡的清香。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在两人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这一刻的宁静与相守,是他们用半生的颠沛流离换来的无价珍宝。
时光无情地向前奔流。曾经在渡口青石板上奔跑的少年少女,终究被岁月雕塑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晚星的眼睛越来越浑浊,看药方时需要凑得很近很近。沈砚那条受过伤的腿,在阴雨天和寒冷季节里,疼痛发作得越发频繁剧烈,像无数细密的钢针在骨头缝里反复戳刺,让他常常整夜整夜无法安眠。他走路也越来越慢,越来越需要依靠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
八十岁生日那天,没有儿孙绕膝的热闹(他们一生无儿无女),只有老两口自己。晚星难得地精神好一些,亲自下厨,熬了一小锅沈砚最喜欢的、软烂的青菜肉末粥。昏黄的灯光下,两人对坐着,慢吞吞地吃着。晚星时不时抬起昏花的眼,看看对面沈砚碗里的粥少了多少。沈砚则努力地吞咽着,尽管胃口早已大不如前。
夜里,沈砚被腿上熟悉的、钻心的疼痛扰醒。他皱着眉,忍着痛,不敢发出太大动静惊扰身旁好不容易睡熟的晚星。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风声偶尔掠过屋檐。他摸索着,想去拿放在床头柜上的止痛药瓶。
就在这时,身旁的晚星却突然动了一下。她像是被什么惊醒,又像是根本没有深睡。她侧过身,在黑暗中摸索着,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推了推沈砚的手臂。
老头子……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梦呓般的清醒,闻见没
沈砚的动作顿住了。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房间里只有老人身上特有的、淡淡的体味,旧家具木头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早就习以为常的药味——那是晚星常年摆弄药材浸染上的。
闻见什么他低声问,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压抑的痛楚。
晚星的手摸索着,找到了他放在被子外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很凉,手心却带着一种执拗的力道。她的声音更清晰了些,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认真和笃定:是药香啊……七岁那年,我手指头上沾的那种……刚捣出来的药膏味儿……你闻,是不是
沈砚的心猛地一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腿上的剧痛,涌上鼻腔,酸涩了他的眼眶。七岁……雕花木门后那个鼻尖沾着药粉、踮着脚给他吹伤口的小姑娘……那股浓烈苦涩、却让他莫名安心的药味,早已被漫长岁月里无数更浓烈、更复杂的气息所覆盖、所替代,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另一只手摸索着,将枕边的氧气面罩拉过来,罩在自己口鼻上。微凉的氧气流涌入肺部。他用力地、深深地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