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惊鸿一撇 > 第一章

我第一次看见秦昭观的时候,他趴在树上。
我在柳树下和我夫君依依别离。
我第二次看见秦昭观的时候,他跟在我夫君身后。
我夫君递来一纸和离书,他因为赵婉儿要负我。
我第三次看见秦昭观的时候,他抓住我转身甩开的手。
我回眸拭泪,他言辞诚恳。
他说,陆婧梦,我喜欢你很久了。
01
我第一次看见秦昭观的时候,他正像一只慵懒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趴在柳树虬结的枝干上。
那是一个暮春的午后,风是暖的,柳絮是软的,像一场下不尽的鹅毛小雪,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我站在长亭外,十里垂柳依依,如离人的愁肠百结。我的夫君,当朝最年轻的昭武将军沈既言,即将远赴边关,征讨北狄。
他一身玄甲,衬得那张俊朗的面容愈发冷峻如霜。可我知道,他的心是热的。他为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的薄茧擦过我的耳廓,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梦儿,此去山高水长,快则三月,慢则半年,我必凯旋。他的声音低沉,像上好的古琴,每一个音节都沉沉地砸在我的心上,在家中,万事小心,等我回来。
我仰着脸,望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曾是我全部的天地。我强忍着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夫君此去,是为国尽忠,护佑万民。妾身在家,定会打理好府中上下,为你祈福,盼你早归。
我的指尖紧紧攥着他腰间玉佩的流苏,那是我亲手编的同心结。他覆上我的手,温热的掌心将我的冰凉尽数包裹。他说:傻丫头,哭什么。待我回来,给你带北地的火狐皮,做一件最暖和的斗篷。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不是因为那火狐皮斗篷,而是因为这临别时依旧细致入微的温柔。我与他成婚三年,他待我,从来都是这般,含在嘴里,捧在手心。我是京城所有贵女艳羡的对象,能嫁与沈既言为妻,是我陆婧梦此生最大的幸事。
妾身不要什么火狐皮,只盼夫君此战,能平安顺遂,毫发无伤。我哽咽着,将头埋进他坚实的胸膛,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仿佛那就是我此生的依靠。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无声地安抚。
就在这依依不舍的缱绻时刻,我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见了长亭旁那棵巨大的柳树。柳絮纷飞如雾,在那浓密的绿荫间,隐约有一个人影。我定睛一看,才发现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年轻男子,正侧躺在粗壮的树干上,一手枕在脑后,嘴里还叼着一根柳条,姿态闲散又肆意。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似乎并未看向我们这边,目光悠远地望着天边的流云。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那双看似随意的眼睛,早已将这长亭别离的一幕,尽收眼底。
我微微蹙眉,觉得此人有些无礼。
沈既言察觉到我的异样,顺着我的目光望去,随即失笑:那是秦昭观,我的副将。性子野惯了,不必理他。
秦昭观。我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就像这暮春里的一缕游魂,突兀地闯入我与夫君的离别画卷,留下了一道格格不入的剪影。
沈既言终究是要走的。号角声远远传来,催促着他启程。他最后在我额上印下一吻,那触感温热而郑重。
我走了。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再没有回头。大军开拔,烟尘滚滚,很快便吞没了他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泪眼婆娑,直到那浩荡的队伍彻底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风吹干了我的泪,也吹冷了我的心。我转身,准备回府,却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那棵柳树。
树上,早已空无一人。仿佛那个叫秦昭观的男人,连同他嘴里的那根柳条,都只是一场被风吹散的幻觉。
02
夫君走后的日子,像是被拉长的画卷,每一寸都填满了思念。
我每日晨起,便亲自去佛堂为他点一炷平安香,诵一段经文。而后便打理府中庶务,将偌大的将军府管理得井井有条。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愁眉不展的模样。所以,我收起离愁,学着插花,学着烹茶,学着将每一个没有他的日子,都过得充实而平静。
我时常会坐在庭院的秋千上,那是他亲手为我扎的。微风拂过,裙摆飞扬,我会想起他推着我时,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他爽朗的笑声。府中的一草一木,都刻着他的印记,让我的等待,也变得不那么漫长。
边关的战报,隔三差五地传来。起初是捷报频传,沈既言用兵如神,带领大军势如破竹,将北狄打得节节败退。每一次听到消息,府中的下人们都欢欣鼓舞,而我,则是在欣喜之余,更添一分担忧。
我知道,战功赫赫的背后,是无数次的浴血搏杀,是刀光剑影里的九死一生。我看不见他是否受伤,触摸不到他是否疲惫。我只能在每一个深夜,辗转反侧,对着空荡荡的床榻,默默祈祷。
他的家书,随着战报一同寄来。信上的字迹,一如他的人,苍劲有力,锋芒毕露。他会告诉我战事的进展,告诉我北地的风光,告诉我他新得了一匹如何神骏的宝马。信的末尾,总会有一句:家中安好勿念。
寥寥数字,却是我最珍贵的慰藉。我会将他的信,一遍遍地读,直到能将每一个字都背下来。然后,我会研好墨,铺开纸,将满腹的思念与牵挂,细细写下。我告诉他,府中的海棠花开了,红得像天边的云霞;我告诉他,我新学了一道他最爱吃的江南小菜,等他回来做给他尝。
日子就在这一封封的往来书信中,悄然流逝。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转眼间,已是初冬。
边关传来了最后一次捷报:北狄王庭被破,可汗被生擒,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消息传遍京城的那一天,我正在为他缝制一件过冬的棉袍。听到这个消息,我的针尖猛地刺入了指腹,一滴鲜红的血珠,瞬间沁了出来,染红了雪白的棉布。
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巨大的喜悦像潮水般将我淹没,我几乎要站立不稳。他要回来了,我的夫君,我的天,终于要回来了。
整个将军府都沉浸在喜悦之中。下人们奔走相告,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我开始日夜不休地为他准备,将他最喜欢的衣物熏上他偏爱的檀香,将他的书房打扫得一尘不染,亲自下厨,一遍遍地练习他爱吃的菜肴,只为在他归来的那一日,能给他一个最温暖的家。
等待的日子,甜蜜而焦灼。我每天都会站在府门口,望着长街的尽头,盼着能第一时间看到他熟悉的身影。
终于,在一个飘着小雪的清晨,我等到了。
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支凯旋的队伍。为首的,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夫君。他依旧是一身玄甲,只是风霜在他英俊的脸上刻下了几分沧桑,眼神也比从前更加锐利。他骑在马上,身姿挺拔如松,接受着街道两旁百姓的欢呼。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如同擂鼓。我攥紧了手中的暖炉,几乎要将所有的力气都用尽。
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眼底的激动。他对着我,露出一个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我眼眶一热,所有的等待和委屈,都在这个笑容里烟消云散。
然而,我的笑容,却在下一刻,僵在了脸上。
我看见,在他的身后,紧紧跟着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布裙,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面容算不上绝美,却有种清水芙蓉般的楚楚可怜。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沈既言的披风一角,姿态亲密而依赖。
而更让我心惊的是,在他们身后,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副将秦昭观,正沉默地骑马跟随着。他的目光,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沉地落在沈既言和那个女子的背影上,眼神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沉了下去。那是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像冬日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穿透了我身上厚厚的斗篷,让我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03
沈既言回来了,带着赫赫战功,也带着那个名叫赵婉儿的女人。
他将她安置在府中最僻静的西厢,离我们的主院,隔着一个花园,不远,也不近。
他对我说,赵婉儿是他的救命恩人。在一次与北狄的遭遇战中,他被暗算,身负重伤,流落山野,是采药为生的赵婉儿救了他,悉心照料,才让他捡回一条命。
梦儿,婉儿无亲无故,孤身一人。我不能弃她于不顾。他在书房里,对我这样解释。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却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疲惫。
我能说什么呢他是我的夫君,他的救命恩人,便也是我的恩人。我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感觉,温顺地点头:夫君说的是。理应如此。妾身会好好招待赵姑娘,断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我以为,这只是一段插曲。他感念她的恩情,将她带回府中,给她一个安身之所,待日后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也算是报了恩。
可我错了。
沈既言变了。
他不再宿在我的房中。每日从军中回来,总是先去西厢看望赵婉儿,陪她用饭,听她说些山野间的趣事。等他回到我们的院子时,往往已是深夜。他身上会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那是赵婉儿的味道。
他会坐在床边,看着我,眼中带着愧疚。他说:梦儿,婉儿身子弱,又初到京城,多有不适,我需多照看些。
我依旧是点头,微笑着说:夫君辛苦了。妾身都明白。
可我真的明白吗我只知道,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疼得喘不过气。
赵婉儿,那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也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般不谙世事。她会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裳,不施粉黛,出现在府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她会对我行礼,恭敬地称呼我夫人,可她的眼神里,却没有丝毫的敬畏,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审视和挑衅。
她会不经意地在我面前,提起她在山中如何照顾沈既言。她说,将军那时伤得很重,高烧不退,夜里说胡话,嘴里一直喊着一个梦字。
她一边说,一边用帕子拭着眼角,泫然欲泣:婉儿知道,将军心里念着夫人。婉儿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留在府中,日日能看到将军,便心满意足了。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进我的心里。她是在提醒我,沈既言的命,是她救的。她是在告诉我,他们在患难与共的日子里,早已有了我无法企及的牵绊。
而沈既言,对这一切,仿佛视而不见。他依旧每日去西厢,对赵婉儿的关怀,无微不至。府中下人的风言风语,也渐渐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他们说,赵姑娘才是将军的真爱,是患难见真情。而我这个正妻,不过是凭着家世,占了位置而已。
我第二次看见秦昭观,就是在这样的光景里。
那日,沈既言与几位同僚在府中设宴,庆祝凯旋。我作为主母,自然要出面应酬。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我却觉得,那份热闹,与我格格不入。我看着沈既言意气风发地与同僚们推杯换盏,心中一片冰冷。
中途,我借口更衣,离席去了后花园。初冬的夜晚,寒气逼人。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漫无目的地走着。月光清冷,洒在假山怪石上,投下幢幢鬼影。
我听见假山后,传来压抑的说话声。
将军,你当真要如此夫人她……
是秦昭观的声音。我认得出来,他的声音很特别,清冽,又带着一丝沙哑。
住口!沈既言的声音带着酒意和不耐,这是我的家事,轮不到你来置喙!婉儿为我受了多少苦,我不能负她!
可夫人何其无辜!你与她三载夫妻情分,难道都是假的吗秦昭观的声音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
我没有说要负了婧梦。我只是……沈既言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婉儿她,离不开我。
我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如坠冰窟。原来,在他们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一击,需要别人来提醒他那可笑的夫妻情分。原来,他不是不知道我委屈,他只是,更舍不得另一个女人受委屈。
我的心,彻底死了。
我没有再听下去,转身,踉跄地离去。我没有看见,假山后,秦昭观那双沉沉的眸子,透过石缝,一直追随着我仓皇而去的背影,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挣扎。
那晚之后,沈既言没有再来我的院子。
04
半月后,沈既言终于踏进了我的房门。
他带来了一阵寒气,也带来了一纸和离书。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正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推门而入,没有下人通传。他穿着一件墨色的常服,肩上还落着未化的雪。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愧疚,有不忍,唯独没有了从前的爱恋。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是秦昭观。
他依旧是一身青衣,站在门口,低着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没有看我,只是将目光落在自己脚尖前那一方小小的地面上。
我的心,在那一刻,平静得可怕。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婧梦。沈既言开口,声音沙哑。
我没有应声,只是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好的文书,放在我面前的案几上。那上好的宣纸,在我眼中,却比催命的符咒还要可怖。
这是……和离书。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我……我对不住你。
他开始细数我的好,说我温婉贤淑,持家有道,三年来,将将军府打理得一丝不苟,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他说,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
但是,婧梦,我欠婉儿的,是一条命。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他看着我,眼中竟也泛起了红,是我混蛋,是我负了你。府中的财产,尽数归你。城外的庄子,铺子,也都给你。我只求,你能签了它。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此刻,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在我面前,低声下气地祈求。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我拿起那封和离书,展开。上面的字,每一个,都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心上。
沈既言,我轻轻地开口,连我自己都惊讶于声音的平静,你可还记得,我们成婚那日,你对我说过什么
他身子一震,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记得。我永远都记得。那日,红烛高照,他掀开我的盖头,执着我的手,对我说:婧梦,我沈既言此生,定不负你。
言犹在耳,如今,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定不负我……我喃喃自语,然后,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便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用手背,狠狠地擦去眼泪,可那泪,却越擦越多,像是要将我这三年的委屈,尽数流尽。
好。我签。我拿起笔,蘸了墨,没有丝毫犹豫,在和离书的末尾,签下了我的名字——陆婧梦。
一笔一划,都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写完最后一个字,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瘫软在椅子上。
沈既言看着我签了字,眼中闪过一丝解脱,随即又被更深的愧疚淹没。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说什么。
我却猛地站起身,将那封和离书,连同桌上的砚台,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
滚!你给我滚!我声嘶力竭地吼道,带着你的赵婉儿,滚出我的视线!我陆婧梦,从今往后,与你沈既言,恩断义绝!
墨汁飞溅,染黑了他墨色的衣袍,也溅上了他错愕的脸。他没有躲,任由那方沉重的砚台砸在他的胸口,发出一声闷响。
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秦昭观,在这一刻,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痛。他下意识地朝我迈出了一步,却又生生地停住。他的手,在身侧,紧紧地握成了拳,青筋暴起。
沈既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痛楚和狼狈。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弯腰,捡起了那封被墨迹玷污的和离书,然后,转身,决绝地离去。
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
那个瞬间,我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踉跄着后退,撞在了身后的多宝格上,上面的瓷器,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而我,也随着那些碎片,一同摔倒在地。
05
沈既言走了,带着那纸几乎被我的决绝和墨迹浸透的和离书。
房间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窗外风雪呼啸的声音,像是鬼魅的呜咽。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周围是碎裂的瓷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我的罗裙,也似乎划破了我的肌肤,可我感觉不到疼。
心,已经麻木了。
方才那歇斯底里的爆发,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也撕碎了我最后一点尊严。我从不知道,温顺了二十年的自己,身体里竟也藏着如此激烈的恨意。
那方被我掷出的端砚,是我及笄时父亲送的贺礼,质地温润,雕工精美,我一直视若珍宝。如今,它被我用来砸向那个我曾以为会相伴一生的男人,沾染了我们之间最不堪的结局。
我缓缓地抬起手,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墨迹,像洗不掉的污点,提醒着我刚才签下的那三个字——陆婧梦。从此,我不再是沈夫人,只是陆婧夢。
三年的婚姻,像一场盛大而仓促的梦。梦里,有江南的烟雨,有塞北的风雪,有他策马而来的英姿,有他灯下为我描眉的温柔。我们曾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他是战无不胜的将军,我是他身后最安稳的港湾。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到老,直到我们都白了头,还可以坐在摇椅上,慢慢聊。
可梦,终究是醒了。醒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鲜血淋漓。
赵婉儿……
我闭上眼,那个女子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她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如今想来,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软刀子,一刀一刀,凌迟着我的心。
是我的错吗是我不够好吗
我日夜操持家务,侍奉公婆(虽早已过世),将他出征后的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让他有过一丝后顾之忧。我将自己活成了世人眼中最标准的贤妻,却换不来他一句定不负你。
原来,所谓的恩情,所谓的患难与共,竟能如此轻易地,就将三年的相濡以沫,击得粉碎。
我忽然想笑,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愚蠢。我将他视作我的天,我的全部,可在他心中,我或许,只是一个合适的、安分的、可以在他出征时安顿好后方的沈夫人罢了。
当他遇到了那个能激起他保护欲,能让他觉得亏欠的赵婉儿,我这个沈夫人的位置,便可以轻易地让出来了。
夫人……门口传来一个迟疑而压抑的声音。
我浑身一震,这才想起,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秦昭观。
他一直都在。从沈既言拿出和离书,到我声嘶力竭地崩溃,他一直像个影子一样,沉默地站在那里,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他。
他依旧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所有的光。他没有进来,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痛惜,有不忍,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哀伤。
他就那样看着我,看着我狼狈不堪地坐在碎瓷片里,看着我满脸泪痕,衣衫不整。我所有的不堪和脆弱,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我感到一阵难堪和羞愤。他是沈既言的副将,是他的心腹。他今天跟着来,是来看我笑话的吗是来见证沈既言如何顺利地摆脱我这个糟糠之妻的吗
你也滚!我用沙哑的嗓子,对他吼道。
他没有动,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并为我,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他探究的视线。我再也支撑不住,伏在地上,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里,放声大哭。
那哭声,绝望而凄厉,像是受伤的孤狼,在无人的荒野上,舔舐着自己致命的伤口。
06
和离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了整个京城。
我,陆婧梦,曾经的将军夫人,如今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着沈将军与那山野村女的神仙爱情,而我,则成了那个不识大体、善妒无能的前妻。
沈既言为了补偿我,将府中大半的财物都留给了我。可这些冰冷的金银,又如何能弥补我心中那巨大的窟窿
我必须搬出将军府。这里,曾是我以为的家,如今,却是我最不愿多待一刻的伤心地。
收拾行囊的那几日,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光。府中的下人们,也开始见风使舵。从前那些对我毕恭毕敬的脸,如今都换上了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神情。他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将军要娶赵姑娘了,三书六礼,一样都不少呢。
唉,到底还是比不过人家。夫人再好,也只是父母之命,哪比得上人家那是救命的交情。
就是,你看夫人这几日,跟丢了魂似的。当初多风光啊,现在……
这些话,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地割着我的血肉。我只能装作听不见,默默地收拾着我的东西。
我的嫁妆,一件件地被装箱。那些名贵的绸缎,精致的摆件,华丽的珠宝,如今看来,都充满了讽刺。我将它们一一封存,连同我那颗破碎的心,一同锁进了箱底。
我唯一带在身边的,只有我的贴身丫鬟,环儿。她是自小跟着我的,见我如此,早已哭成了泪人。
小姐……不,夫人……我们去哪儿啊她一边帮我收拾,一边抽泣着问。
去哪儿我也不知道。陆家是我的娘家,可我当初出嫁时,父亲便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我以弃妇之身回去,又该如何面对父母失望的眼神和兄弟姐妹们的非议
先去城外的别院住下吧。我淡淡地说道。那是我的嫁妆之一,一处清静的所在。
离开将军府的那天,依旧下着雪。
我穿着一件半旧的素色斗篷,在环儿的搀扶下,一步步地走出了那个我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门口,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与我嫁进来时那十里红妆的盛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所有的坚强都会溃不成军。
马车缓缓启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掀开车帘的一角,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烫金的将军府牌匾。雪花模糊了我的视线,也模糊了牌匾上的字迹。
就在这时,我看见府门内,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闪而过。
是秦昭观。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衣,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远远地望着我的马车。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眼睛,却像一潭深水,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沉静,也格外……落寞。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我立刻别过脸,放下了车帘,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沈既言派他来护送我离开,确保我不会再闹出什么事端吗还是,他也只是一个看客,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的收场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今往后,所有与沈既言有关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了。
马车驶出了长街,京城的繁华,被渐渐抛在身后。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任由自己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前路茫茫。
我的心,和这天气一样,一片冰封。
07
城外的别院,名曰静心苑。
名字倒是应景。远离了京城的喧嚣和是非,这里确实清静。院子不大,但五脏俱全,几间屋舍,一个小花园,一池残荷,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萧瑟。
我和环儿两人,便在这里安顿了下来。没有了成群的仆役,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脱下了锦衣华服,换上了粗布衣裙,学着生火,学着做饭,学着将这冷清的院子,打理出一点人间的烟火气。
起初的日子,是锥心刺骨的疼。每一个夜晚,我都会从梦中惊醒,梦里全是沈既言的影子。他的笑,他的话,他温柔的触摸,都变成了此刻最锋利的刀刃。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看着月亮,从升起到落下,一夜无眠。
可人,终究是要活下去的。
日子久了,那份疼痛,似乎也渐渐结了痂。我开始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小块菜地,种上些青菜萝卜。我开始拿起针线,为自己和环儿缝制衣裳。我甚至,开始重新翻阅那些被我束之高阁的医书。
我的母亲,曾是前朝有名的女医。我自小便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只是嫁给沈既言后,安心做了将军夫人,便将这些都放下了。如今,重拾医书,倒成了我打发漫长时间的唯一慰藉。
这日,我正坐在廊下,一边晒着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一边翻看一本《本草纲目》。环儿在厨房里忙碌,院子里静悄悄的。
忽然,院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环儿擦着手,从厨房里出来,一脸警惕。这别院,平日里鲜少有人来。
她打开院门,却愣在了那里。
我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青衣,长身玉立,风尘仆仆。
是秦昭观。
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些……药材。他看到我,眼神似乎有些闪躲,显得局促不安。
秦……秦副将环儿惊讶地叫出了声。
我皱起了眉,合上手中的书,站了起来。他来做什么
秦昭观对着我,拱了拱手,声音有些干涩:陆……姑娘。
他没有叫我夫人,也没有叫我的名字,只是用了一个最疏离,也最安全的称呼。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
他似乎被我的冷淡噎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将军……他……他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这些,是京城里最好的伤药,还有些……吃食。
沈既言他还不放心
我心中冷笑。他是怕我死在这里,污了他的名声吗还是这又是一场惺惺作舍的表演
不必了。我别过脸,不想看他,也不想看他手里的东西,将军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你告诉他,我陆婧梦,活得很好,不劳他挂心。东西,拿回去吧。
我的话,说得决绝,没有留一丝余地。
环儿在一旁,急得直给我使眼色。她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并不宽裕。
秦昭观举着东西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将我晾在院子里的一张药方吹落在地,正好落在了他的脚边。
他下意识地弯腰,捡了起来。
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那是一张调理身子的方子。我近来,总是手脚冰凉,夜不能寐,便自己开了张方子,调理气血。
你……你的手……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手。
我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我的指尖,因为连日操劳和生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烫伤的痕迹。
我下意识地,将手缩进了袖子里。
我没事。我冷冷地说。
他的眼神,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复杂。那里面,有我看不懂的痛惜和自责。他不再提沈既言,只是固执地将手里的东西,又往前递了递。
这些药,对你的手伤有用。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吃食,是热的。天冷,你和你的丫鬟,吃些暖和的。
他的语气,不像是奉命行事,更像是一种……请求。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固执而深沉的眼睛。不知为何,心中那道坚冰,竟有了一丝细微的裂缝。
最终,我还是没有再拒绝。
放下吧。我说完,便转身回了屋,不再看他。
我听见环儿接过东西的声音,听见她低声地道谢,听见秦昭观低沉地应了一声。然后,是院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我坐在桌边,久久没有动弹。桌上,摊开的医书,还停留在我方才看的那一页。
上面写着一味药:当归。
主治,心血亏虚,万般皆苦。
08
那日之后,秦昭观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日子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是,那潭水的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他那一次的到访,轻轻地搅动了。
我用了他送来的伤药,是上好的金疮药,不过几日,手上的伤口便都愈合了,只留下浅浅的疤痕。那食盒里的饭菜,我和环儿吃了。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醉仙居的手艺,味道极好。
只是,吃在嘴里,却品不出半分滋味。
不久后,京城里传来消息,沈既言,要大婚了。
他要以正妻之礼,迎娶赵婉儿。皇帝感念他平定北狄有功,又怜悯赵婉儿的义举,特下旨赐婚。一时间,沈既言和赵婉儿的爱情,被传为了一段佳话。
他成了有情有义的英雄,而她,也成了苦尽甘来的贤良。
那我呢我陆婧梦,又算什么
我成了这段佳话里,一个无关紧要,甚至有些碍眼的注脚。
消息是环儿外出采买时听来的。她回来后,哭着告诉我,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却异常的平静。我只是哦了一声,然后继续低头,整理着我的药材。
环儿见我如此,更是心疼:小姐,你别这样,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摇了摇头,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哭什么不值当。
是啊,不值当。为了一个已经不爱我的男人,流再多的眼泪,也只是作践自己。我的眼泪,早在签下和离书的那一刻,就已经流干了。
沈既言大婚那日,是个难得的晴天。
据说,婚礼办得极其盛大。十里红妆,从将军府一直铺到了赵婉儿临时的住处。整个京城,都去围观那场盛世婚礼。
而我,在我的静心苑里,生了一场大病。
高烧不退,浑身滚烫,整个人都陷入了昏沉之中。我躺在床上,一会儿觉得冷,一会儿又觉得热。梦里,光怪陆离。我看见了火红的嫁衣,听见了喧天的鼓乐,也看见了沈既言那张我曾无比熟悉的脸,他对着另一个女人,笑得温柔而缱绻。
我的心,像是被放在火上反复地炙烤,痛得我几乎要死过去。
环儿急得团团转,请了大夫,灌了汤药,却丝毫不见好转。她守在我的床边,哭得眼睛都肿了。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听见了争执声。
你不能进去!我家小姐病着,不见客!是环儿带着哭腔的声音。
让开!一个低沉而焦急的男声。
然后,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艰难地睁开一条缝,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快步向我走来。
是秦昭观。
他怎么会来今日,不是沈既言大婚的日子吗他作为心腹副将,难道不应该在将军府,为他的好兄弟道贺吗
他走到我的床边,看到我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的嘴唇,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他伸出手,探了探我的额头,那微凉的触感,让我混沌的意识,有了一丝清明。
怎么会烧成这样他转头,厉声问环儿,大夫怎么说
环儿被他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大夫……大夫说,是心病,药石无医……
混账!秦昭观低咒了一声,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让我靠在他的怀里。他的胸膛,坚实而温暖,隔着衣料,我能感受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这个怀抱,陌生,却又莫名的,让人感到一丝安稳。
他端过一旁的药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水。
陆婧梦,喝下去。他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你想死吗为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你想就这么死了吗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刺进我的心里。
是啊,我为什么要死
我凭什么要用我的命,去成全他们的佳话
一股不甘和倔强,从心底升起。我张开嘴,将他喂过来的水,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
他就这样,守了我一夜。为我擦汗,喂我喝水,用冷水浸湿的布巾,一遍遍地敷在我的额头上。
等我第二天清晨,从昏睡中醒来时,高烧已经退了。我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趴在我的床边,和衣而眠的他。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的脸上。他睡着的时候,没有了平日里的沉默和冷硬,眉宇间,竟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和……脆弱。
我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我不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但那一刻,我知道,我活过来了。
从那场名为沈既言的劫难里,活过来了。
09
我的病,好了。
那场高烧,像一场淬炼,烧掉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关于沈既言的余烬。剩下的,是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清醒。
秦昭观没有再来。他就好像,只是专门为了将我从鬼门关拉回来一样,来过,然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没有再想他为何而来,为何而去。我开始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我将院子里的菜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开始研究医书,尝试着为附近贫苦的乡邻们,看一些简单的病症。我不要他们的诊金,他们便会送来一些自己种的蔬菜,或者自己做的吃食。
日子清贫,却很踏实。
我渐渐地,找回了久违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不再像从前那般明媚,却多了一分经历过风雨后的淡然。
环儿看着我的变化,也由衷地为我高兴。
转眼间,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院子里的那棵老梅树,开出了一树的繁花。我站在树下,看着那粉白的花瓣,在风中簌簌而落,心中一片宁静。
我决定,回一趟京城。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去给我娘的坟上,添一捧新土。
我和环儿,雇了一辆马车,回到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京城,依旧是那般繁华。只是,物是人非。
我戴着帷帽,尽量避开人群,去了城外的墓地。祭拜完母亲,我的心,也像是被洗涤过一般,更加澄澈。
回城的路上,经过一条小巷。我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婉儿。
她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衣,身边跟着几个丫鬟婆子,正颐指气使地对着一个卖花的老婆婆呵斥着什么。
你这不长眼的东西!知道我这身衣服是什么料子吗是你这脏水能碰的吗她尖利的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
那老婆婆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求饶。
我皱起了眉。这就是沈既言不惜负我,也要娶回家的善良单纯的女子
我没有上前,只是冷眼旁观。
就在这时,另一个身影,从巷口转了出来。
是沈既言。
他快步上前,将赵婉儿护在身后,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给了那个老婆婆。
够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老婆婆千恩万谢地捡起银子,慌忙地走了。
赵婉儿则委屈地靠在沈既言的怀里,低声地哭诉着什么。沈既言一边听着,一边不耐地皱着眉,但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抚。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竟没有丝毫的波澜。就像在看一出,与我无关的戏。
我转身,准备离开。
可就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的手,却被人从身后,猛地抓住了。
那只手,宽大,有力,掌心带着薄茧,却温暖得惊人。
我浑身一僵,惊愕地回过头。
我第三次看见秦昭观的时候,他正站在我的身后,紧紧地抓着我那只想要甩开的手。
阳光下,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明亮,也前所未有的……坚定。巷口那对男女的身影,成了他身后模糊而讽刺的背景。
我看着他,心中一片茫然。
他抓着我的手,力道很大,像是怕我跑掉一样。
我回眸,正想抽回手,却对上了一双盛满了万千情绪的眼眸。那里面,有隐忍,有痛苦,有挣扎,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炙热的深情。
我看见自己满脸泪痕的倒影,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我这才惊觉,原来,不知不觉间,我早已泪流满面。
不是为沈既言,不是为那段逝去的感情。而是为我自己,为这满身的伤痕和委屈。
我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拭去眼泪,却被他用另一只手,也抓住了。
他就这样,抓着我的双手,将我禁锢在他的面前。
然后,我听见他用一种无比诚恳,又无比郑重的声音,对我说。
那声音,穿透了巷口的喧嚣,穿透了我心中厚厚的坚冰,清晰地,传到了我的耳中。
他说——
10
陆婧梦,我喜欢你很久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风停了,巷口的争执声远去了,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这句话,在我耳边,反复地回响。
我怔怔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我喜欢你很久了。
这六个字,从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嘴里说出来,竟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我之前所见的古井无波,而是翻涌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感,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炙热得几乎要将我灼伤。
我的心,狂跳起来,不受控制。
你……你说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地颤抖。
他抓着我的手,又紧了紧,似乎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我他的决心。
我说,我喜欢你。他一字一句,重复道,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你。
很久以前是什么时候
我的脑海里,瞬间闪过许多画面。
是长亭外,他趴在柳树上,那看似随意的惊鸿一瞥
是假山后,他为了我,与沈既言发生的第一次争执
是那间充斥着绝望的屋子里,他沉默地见证了我的崩溃,然后默默地为我带上门
还是在我病得最重的时候,他如天神般降临,守了我一夜
原来,那些我曾以为的巧合,那些我曾忽略的细节,背后,都藏着这样深沉的,不为人知的心意。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委屈,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动容。
在我被全世界抛弃,在我以为自己一文不值的时候,竟然有这样一个人,在背后,默默地,喜欢了我这么久。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为什么是我
我是沈既言的妻子,如今,又是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女人。我有什么好,值得他如此
秦昭观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心疼。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
我第一次见你,不是在长亭,而是在三年前,你嫁给将军的那一日。
我浑身一震。
那日,我只是一个跟在将军身后,不起眼的小兵。我看见你,穿着大红的嫁衣,从花轿上走下来。隔着盖头,我看不清你的脸,可我看见了你紧紧攥着喜扇的手,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
那一刻,我就在想,能让将军娶回家的女子,该是何等的风华绝代。
后来,我时常能看见你。你会在书房外,为将军送去一碗热汤;你会在演武场边,为他擦去额上的汗水;你会在他晚归时,提着一盏灯,在门口,静静地等。
你所有的好,他都视作理所当然。而我,却只能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
我看着你笑,看着你愁,看着你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他的身上。我告诉自己,他是我的将军,你是他的夫人,我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我只要,能这样看着你,便好。
他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匣子。那些我早已习惯的日常,在他的描述下,竟变得如此清晰,如此……动人。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一直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可是,他负了你。秦昭观的眼底,闪过一丝痛色,他为了另一个女人,将你伤得体无完肤。当我看到他拿出那封和离书,看到你崩溃倒地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再等了。
陆婧梦,过去,我没能保护你,是我的错。
从今往后,换我来,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祈求,像一个捧着稀世珍宝的孩子,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将其摔碎。
巷口的沈既言和赵婉儿,似乎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朝我们这边望来。
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看着眼前的秦昭观,看着这个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了我这么久的男人。
我的心,那颗早已在风雪中冰封的心,在这一刻,被他眼中炙热的深情,被他这番朴实无华的告白,彻底融化了。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力气,去开始一段新的感情。
但是,在这一刻,我只想,紧紧地,抓住眼前这份突如其来,却又真挚无比的温暖。
我缓缓地,从他手中,抽回了一只手。
然后,当着不远处沈既言错愕的目光,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紧紧地,握住了他。
我看着他,泪中带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