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疏月嫁给皇帝那夜,他捏着她的下巴说:你不过是沈家送来的棋子。
深宫十年,她只与冷宫旁废弃庭院里的前朝质子萧烬说过话。
他教她辨认北境的星辰,她为他调制止咳的香。
直到敌国细作名单泄露,萧烬被指为奸细。
铁烙烫在他背上时,他隔着刑架看她,眼里最后一点光熄灭了。
她拼死偷来赦免诏书那夜,他却将毒酒推到她面前。
陛下许你后位,要你取我性命他惨笑,这杯酒,我敬你。
沈疏月饮下毒酒,用尽最后力气将诏书塞进他手中。
诏书落地展开,朱砂御笔写着:敕令归国,永世不犯。
雪落在她不再起伏的胸口,萧烬撕碎诏书,抱着她走入漫天风雪。
疏月...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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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刺目地铺满视野。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烛泪堆叠如赤色珊瑚,暖融融的光晕染开一室锦绣——百子千孙帐是顶级的苏绣,触手生凉;身下的被褥不知填了多少珍稀的羽毛,软得让人心慌。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合欢香,几乎盖过了新漆木器那点生涩的味道。沈疏月端坐在拔步床沿,沉重的赤金点翠凤冠压得她脖颈酸涩,眼前是喜帕垂落流苏织就的一片朦胧血色。十指交叠搁在膝上,指甲盖下透出用力的白。
殿门开启又闭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股隔绝外界的冷意。沉稳的脚步踏着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一步步靠近,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跳的间隙里。那股无形的压力先于人影笼罩下来,带着龙涎香特有的、沉郁而威重的气息,瞬间冲散了那点虚浮的甜香。
喜帕被一柄冰冷的玉如意猝然挑起,动作不算粗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剥离感。骤然涌入的光线让沈疏月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撞进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年轻的皇帝李珩穿着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如松,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俊美,却毫无暖意。他的目光在她精心描画过的脸上逡巡,像在审视一件新入库的器物,挑剔而疏离。
殿内伺候的宫人早已无声退至帘幕之外,死寂中只余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这沉默粘稠得令人窒息。李珩忽然俯身,带着龙涎香的冷冽气息拂过她的面颊。一根修长却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薄茧和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微微仰起头,迎视他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
沈疏月,他的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像冰珠落在玉盘上,敲碎了一室虚假的暖融,沈家送来的棋子。指尖的力道加重,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残忍,记清楚你的位置。安分,才能活得久些。
他松开手,仿佛卸下什么不洁之物,转身走向窗边那张宽大的紫檀御案,再没看她一眼。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才是他真正的归宿。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他翻阅纸张时发出的、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一下下碾磨着这新婚之夜的残红。烛光将他孤绝的背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巨大而沉默。凤冠依旧沉重,压得她头颅低垂,视野里只剩自己嫁衣上繁复的金线鸾鸟,翅膀被烛光映照,却显得僵硬,飞不出这方寸之地。那点属于新嫁娘的、连自己都骗不过去的渺茫希冀,在这彻底的漠然与冰冷的定义下,无声无息地熄灭了,连灰烬都感觉不到温度。
深宫的日子是凝固的琥珀,缓慢,沉重,无声地包裹着一切。沈疏月最初的居所尚算华丽,却空旷得像一座精致的坟墓。李珩的安分二字是悬顶的利剑,她谨小慎微,不争不显,渐渐成了后宫庞大图卷里一抹可有可无的淡影。皇帝极少踏足她的宫苑,即便来了,也不过是例行公事般的询问几句,目光从未在她身上真正停留。宫人们最是机敏,主子的态度便是他们的风向标。她的茶渐渐不那么烫了,衣上的熏香也淡了,连庭院里精心侍弄的花草都透出一股懒洋洋的懈怠。
她像一件被遗忘在库房深处的摆设,蒙着日益厚重的尘。直到某个初冬薄暮,寒意已悄然渗入骨髓。沈疏月裹着一件半旧的银狐斗篷,漫无目的地在宫苑深处行走,试图驱散那附骨之疽般的孤寂。朱红的宫墙连绵不绝,隔绝了天光,也隔绝了生气。不知绕过几重荒败的月洞门,空气里浮动着陈年枯叶和泥土的气息,一片荒芜的废园撞入眼帘。
园子很大,显然废弃已久。假山倾颓,池水干涸成龟裂的泥地,几株老梅虬枝盘错,枝头却不见花苞。园子深处,挨着冷宫那堵更为萧索的高墙,有座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八角亭子。亭子里,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她,孤零零地坐在冰冷的石凳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靛青旧袍,肩胛骨的形状透过单薄的衣料清晰地支棱出来,像寒风中一杆伶仃的竹。他微微仰着头,望着暮色四合的天空,那姿态里有种与这废园气息相通的荒芜与寂寥。
一阵凛冽的北风毫无征兆地卷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亭中那人猛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单薄的脊背剧烈地起伏,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那声音在空旷的废园里回荡,显得格外凄楚。沈疏月脚步顿住了,心头莫名一紧。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斗篷内袋,那里常年备着一个小巧的素面银盒,里面是她自己调制的香膏。她沉默地走近亭子,在他身后几步远停下,将银盒轻轻放在积满灰尘的石桌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咳嗽声戛然而止。那人猛地回头,动作带着受惊的警惕。一张年轻男子的脸,苍白,瘦削,下颌线条绷得很紧,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锐利地、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钉在她身上。沈疏月垂着眼,并不与他对视,只低声道:枇杷叶、川贝、蜂蜜调的香膏,兑温水化开,润肺止咳。声音清冷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盯着那银盒,又看看她,眼中的戒备并未散去,但咳嗽带来的痛苦让他无法拒绝。他沉默着,算是默认。沈疏月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走出几步,身后传来一声沙哑低沉的询问:你…是谁
她脚步未停,身影很快消失在凋零的花木之后,只余一句平静无波的回答飘散在冷风里:沈疏月。
从此,这座被宫墙遗忘的荒园,成了沈疏月唯一能喘息的角落。她知道了他叫萧烬,是北边那个早已倾覆的萧朝送来此地的最后一位质子,一个比亡国奴更尴尬的存在,被圈禁在这冷宫之畔的废园里,无人问津,形同幽囚。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像荒园里零星的野草,小心翼翼地生长。
萧烬常在晴夜来亭中。他会指着墨蓝天幕上那些遥远的光点,告诉她哪几颗连缀成北地牧人眼中的归途之弓,哪一片星云像传说里故乡永不封冻的碎玉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陷入遥远回忆的缥缈。在碎玉海边,冬天能看到极北的流光,他望着天穹深处,眼中映着星光,像神明垂落的纱,绿得发冷,却照亮整个海面……比这宫里的任何灯火都亮。
沈疏月安静地听着,偶尔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幽深冰冷的黑暗。她想象不出那绿光的模样,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话语深处那沉甸甸的、被时光和囚笼碾磨得几乎成为碎末的乡愁。这乡愁无声无息地弥漫在亭子周围,比冬夜的寒气更刺骨。
作为回应,她会带来自己新制的香。有时是安神的沉檀,有时是驱寒的辛夷薄荷。她指尖带着特有的、混合着草木清气的微凉,将香粉仔细倾入他破旧小铜炉的余烬里。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温和的暖意,在寒夜里弥漫开,短暂地驱散了亭中的清冷与萧瑟。
止咳的方子,换了几味药引,一次,她递给他一个新的小瓷瓶,加了点南境的金盏花蜜,试试看。萧烬默默接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瓷面,良久,才低低道:多谢。他拔开瓶塞,凑近闻了闻,那熟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草木气息钻入鼻腔,让他因寒冷和孤寂而紧绷的肩颈线条,微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没有盟誓,没有倾诉,甚至很少直视对方的眼睛。只是星光的指引,和炉中一缕薄烟的陪伴。在这座巨大、华丽而冰冷的囚笼里,两个被遗弃的灵魂,像两株在石缝中偶然相遇的藤蔓,凭借着这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和暖意,汲取着活下去的养分,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沉默地缠绕生长。
深宫的日子在表面的死水下,暗流从未停歇。年关将近,一场酝酿已久的北境战事终于爆发。前线军报如雪片般飞入勤政殿,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宫墙之内,无形的弦也绷到了极致。皇帝李珩召见臣僚的次数变得频繁,脚步愈发急促,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重阴云。连带着整个后宫都噤若寒蝉,行走的宫人步履匆匆,眼神闪烁,唯恐触了霉头。
变故在一个滴水成冰的深夜骤然降临。尖锐的梆子声撕裂了寂静,紧接着是沉重盔甲碰撞的铿锵巨响和无数纷乱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滚过宫苑。火把的光亮透过窗纸,将沈疏月寝殿内晃得一片摇曳不定,惊心动魄。她猛地从浅眠中惊醒,拥被坐起,心口突突直跳。值夜的宫女脸色惨白如纸,哆嗦着冲进来:娘娘!不好了!外面…外面全是禁军!说…说是要抓细作!
细作沈疏月指尖冰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听说是…是北边送来的军情…被…被泄露了!宫女语无伦次,陛下震怒!下旨彻查!
北边…军情…泄露!这几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沈疏月的心底。她几乎是踉跄着下床,扑到窗边,掀起厚重帘幕的一角。外面火光冲天,映亮了无数禁军森冷的面孔和刀枪的寒芒。那方向…正是冷宫废园!
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萧烬!这个名字在她脑中轰然炸响,带来一片空白和尖锐的刺痛。她不顾宫女的阻拦,胡乱披上外袍就要往外冲,却被两个面无表情、如铁塔般挡在门口的侍卫拦住。
娘娘留步!侍卫的声音冰冷生硬,陛下有旨,宫内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违令者,视同逆党!
视同逆党!四个字像沉重的枷锁,将她死死钉在原地。她只能透过门缝,眼睁睁看着那片混乱的火光在废园的方向愈烧愈烈,听着隐约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呵斥与拖拽声,如同钝刀,一下下凌迟着她的神经。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这寒夜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他终究没能逃脱这囚笼的宿命,而她,连靠近一步都做不到。
接下来的日子,对沈疏月而言,是行走在刀尖上的煎熬。皇帝李珩显然动了真怒,勤政殿彻夜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铁与血的气息。关于敌国细作的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后宫隐秘地传播,每一个字都带着恶毒的钩子,最终都牢牢钉在那个被关押在诏狱深处的名字上——萧烬。
她如同困兽,在寝殿内徒劳地踱步。焦虑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寝食难安。她试图打听消息,用尽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委婉方式,塞给能接触诏狱外围的宫人金锞子,甚至低声下气地去求见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然而得到的回应只有闪烁其词、讳莫如深的眼神,或者干脆是冰冷的拒绝。
娘娘,这事儿…您还是别问了。大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甩着拂尘,眼神里带着洞悉一切的警告,事关军国机密,陛下正在气头上。那前朝的质子…哼,狼子野心,证据确凿,怕是神仙也难救咯!他刻意拖长的尾音,像淬了毒的针。
所有的门路都被堵死。她就像被隔绝在厚重的琉璃罩外,眼睁睁看着风暴中心那个人被黑暗吞噬,却连一丝风声都透不进去。无力感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三天后,一个阴霾密布的午后。沈疏月正对着窗外枯枝发呆,贴身宫女小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比纸还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娘…娘娘…打听到了…一点点…她喘着粗气,眼中是巨大的惊恐,诏狱…诏狱里动了…大刑!
沈疏月猛地转身,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什么刑他…怎样了
烙…烙铁!小环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在背上…听说…听说皮肉都焦了…惨叫声…她说不下去了,捂着嘴干呕起来。
烙铁!焦糊的皮肉!惨叫声!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沈疏月的脑海,瞬间焚毁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什么规矩,什么后果,什么安分才能活得久,在这一刻统统化为齑粉。她只有一个念头——见他!哪怕只看一眼!确认他还活着!
她推开试图搀扶的小环,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不顾一切地冲出寝殿。宫道漫长,她提着繁复的裙裾奔跑,钗环散落也浑然不觉。守卫的禁军试图阻拦,被她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戾气震慑,竟下意识地让开了半步。她一路闯到了诏狱那扇巨大的、散发着血腥和铁锈味的黑沉铁门前。
沉重的铁门刚被打开一条缝隙,浓重的血腥气和皮肉焦糊的恶臭便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窒息。昏暗的光线下,刑架上的景象如同地狱绘卷般撞入她的眼帘。
萧烬被沉重的铁链悬吊着双臂,整个人如同破败的布偶。身上那件靛青旧袍早已被鞭挞成褴褛的布条,被暗红的血和污秽浸透。最刺目的是他裸露的后背——一片狰狞可怖的焦黑烙印,皮肉翻卷,边缘还带着可怕的暗红,形状正是那象征皇权与刑罚的狴犴兽纹!那烙印深可见骨,狰狞地烙在他曾经清瘦挺拔的背脊上,也像是烙在了沈疏月的灵魂深处,带来一阵灭顶的灼痛。
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黑发黏在汗湿血污的额头和颈侧。或许是脚步声惊动了他,或许是某种近乎野兽濒死时的直觉。就在沈疏月踉跄着扑到刑架前几步远时,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苍白如鬼,布满血污和淤青,嘴唇干裂出血口。但那双曾经映着北境星光的眼睛,此刻却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他费力地转动眼珠,视线终于聚焦在沈疏月惊痛欲绝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彻底的灰烬。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她闯入他视线的这一刹那,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
他看着她,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想扯出一个笑,却终究没能成形。只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从他口中涌出,沿着下颌滴落。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最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彻底失去了焦距,头颅再次重重地垂了下去。无声的指控,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肝胆俱裂。
沈疏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她不能出声,不能崩溃。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像两条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几乎要将她绞碎。她死死盯着那个垂死的、背上烙着狴犴兽纹的身影,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去。那烙印,那死寂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永远地烫在了她的心上。
诏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绝望。沈疏月踉跄着走出几步,靠在冰冷的宫墙上,才发觉自己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萧烬背上那狰狞的狴犴烙印,和他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的灰暗,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在她脑海中切割。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他不能死。这个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必须救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绝望催生孤勇。沈疏月猛地挺直了背脊,眼中最后一点软弱被彻底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玉石俱焚的决绝。她不再试图去走那些被堵死的门路,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这深宫之中,她唯一可能利用的、也是最为危险的筹码——她自己,沈家女儿的身份,以及皇帝李珩对她那点近乎施舍的容忍。
她开始刻意地出现在李珩可能出现的地方。不再是从前那副低眉顺眼、可有可无的模样。御花园的梅林初绽,她穿着素雅却剪裁极好的宫装,独自立在寒风中,侧影清冷,仿佛一株临水的孤梅,刻意散发着一种遗世独立、引人探究的气息。李珩远远路过,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一次宫宴,丝竹喧嚣,舞袖翻飞。沈疏月破天荒地坐在了一个不那么角落的位置。当李珩的目光无意扫过时,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颈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玉杯的边缘,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隐忍的脆弱感。她捕捉到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比看一件摆设的时间略长。她适时地抬起眼,迎上他的视线,眼中迅速浮起一层薄薄的水光,又飞快地低下头去,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恰到好处地泄露出一丝惊惶与无助。
她开始病了。御医流水般地被请入她的宫苑。她形容憔悴,食欲不振,对着窗外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当李珩终于在一个雪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踏进她的寝殿时,沈疏月正半倚在熏笼旁,只着素白中衣,长发未绾,脸色苍白如雪,唇上却反常地带着一抹病态的嫣红。她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虚弱得几乎跌倒。
臣妾…惊扰圣驾…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气声,目光却像受惊的小鹿,盈盈地望向他,里面盛满了惊惧、不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的依赖。她巧妙地避开萧烬的名字,只字不提诏狱,只反复低诉着宫里的风声鹤唳,细作流言带来的巨大恐惧,让她夜不能寐,惊悸不安。
陛下,她微微仰起脸,一滴泪恰到好处地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滚烫地砸在李珩的手背上,这深宫…太冷了。臣妾…害怕。她微微颤抖的手,试探地、带着无限脆弱地,轻轻攥住了他龙袍的一角,像抓住唯一的依靠。那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战栗。
李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深邃莫测。她的憔悴是真的,恐惧也并非全然作伪,那恰到好处的依赖和脆弱,像精心编织的蛛网。他沉默了片刻,任由她的指尖攥着他的衣角。殿内只有熏笼里银炭燃烧的噼啪轻响。
沈家,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近来很不安分。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此刻所有的伪装,直刺核心,你父亲,在奏折里,言辞颇多‘关切’。他刻意加重了关切二字,带着冰冷的压力。
沈疏月的心猛地一沉,攥着衣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冷汗几乎要沁出后背。她知道,这是试探,也是警告。她强迫自己稳住心神,迎视着他的目光,眼中的水光更盛,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父亲…是糊涂了!臣妾…臣妾只知道,陛下是臣妾的天,是臣妾唯一的依靠…她的声音哽咽起来,身体微微前倾,额头几乎要抵上他的手臂,姿态卑微到尘埃里,臣妾只求…陛下垂怜…给臣妾…一条生路…她将生路二字咬得极轻,却又带着千钧重担般的哀求。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李珩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带着权衡,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终于,他缓缓抬起手,并未拂开她攥着衣角的手,而是轻轻抚上了她冰凉的脸颊。那动作带着一种掌控者的、近乎狎昵的意味。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让沈疏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几乎用尽了毕生的意志力才强忍着没有躲开。
生路他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那就要看你…懂不懂事了。他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承诺,但这模棱两可的话,和他此刻的姿态,已经是一种危险的默许信号。沈疏月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中翻涌的绝望和屈辱,只留下温顺的轮廓。她知道,第一步,她赌赢了。代价,是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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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沈疏月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她强忍着巨大的屈辱和恶心,扮演着皇帝李珩所需要的那个懂事的角色。她需要恰到好处的顺从,带着一丝脆弱的美感,不能过分谄媚,也不能显得过于刻意。每一次靠近,每一次触碰,都像在腐蚀她的灵魂。她甚至开始学着调制李珩偏爱的龙涎香,在调香时,指尖的颤抖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像一个技艺精湛的伶人,在名为求生的戏台上耗尽心力。终于,在又一次侍奉之后,李珩慵懒地靠在御案后的龙椅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奏折。沈疏月跪坐在一旁,纤细的手指力道适中地为他揉按着太阳穴,低垂的眼睫遮住所有情绪。
北边,李珩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倦意,战事胶着。那个质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疏月瞬间绷紧的指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留着也无用了。杀了,恐寒了那些观望小国的心;放了,又怕纵虎归山。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求某种无关紧要的意见。
沈疏月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指尖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按揉的力道更轻缓了些,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懵懂。她微微侧过头,用最温顺、最不带任何锋芒的声音低语:陛下思虑周全…臣妾愚钝,只想着…让他走得远远的,再也回不来,不就好了么她的话音轻柔,带着一丝天真的不解,仿佛只是在为君王排解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烦恼。
李珩没有立刻回应,只是闭着眼,似乎很享受她的服侍。殿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过了许久,久到沈疏月几乎以为自己的心快要停止跳动,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御案一角空白的明黄绢帛上。
也罢。他淡淡吐出两个字,听不出喜怒。他提起朱笔,蘸饱了浓艳如血的朱砂,在那绢帛上挥毫。笔走龙蛇,字字千钧。沈疏月屏住呼吸,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着那落下的每一个字。当最后那个代表终结的、威严的朱红印玺重重盖下时,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几乎软倒在地。那绢帛上,赫然是八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朱砂大字:
敕令归国,永世不犯!
成了!赦免诏书!萧烬有救了!狂喜如同灭顶的浪潮,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和防线,让她几乎当场失态。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更浓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眼中汹涌的泪意。她迅速低下头,姿态更加恭顺温婉。
李珩将诏书随意一卷,并未封缄,随手丢在案上,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找个妥当的人,送去诏狱。他挥挥手,重新闭上眼,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显然对这质子的去留已不再关心。
是,臣妾遵旨。沈疏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劫后余生的激动,也是恐惧到极致的战栗。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卷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明黄绢帛,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缎面,却像是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她躬身退出勤政殿,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又像踏在即将崩塌的悬崖边缘。夜风凛冽,吹在她汗湿的鬓角,带来一阵清醒的寒意。她紧紧攥着那卷诏书,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绢帛里,朝着诏狱的方向,疾步奔去。这是唯一的生机,她必须亲手交给他!
夜色浓稠如墨,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诏狱那扇沉重的铁门在黑暗中如同巨兽蛰伏的嘴。沈疏月裹紧了斗篷,将大半张脸都藏在风帽的阴影里,心跳如擂鼓。她并未直接去大门,而是绕到诏狱后侧一个更为隐蔽的、专供运送污物的小角门。这里守卫相对松懈,常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她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给一个眼神浑浊、佝偻着背的老狱卒——那是她几乎所有的体己钱。
老丈,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劳烦…将这个交给最里面那间…姓萧的…只给他,别让旁人知晓。她将那个卷得紧紧的明黄绢帛塞进锦囊,一同递了过去。老狱卒掂了掂分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又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最终点了点头,迅速将锦囊揣进怀里,蹒跚着消失在角门内的黑暗甬道中。
沈疏月不敢停留,立刻转身离开。她没有回自己的寝殿,而是凭着记忆,朝着冷宫旁那座废弃的荒园奔去。那里,是他们约定的地方。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很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废园里更是荒寂,倾颓的假山、干涸的池子、虬枝盘错的枯树,都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白。那座摇摇欲坠的八角亭,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
她冲进亭子,背靠着冰冷的石柱,大口喘着气。寒气侵入肺腑,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腹间紧绷的神经。她死死盯着通向废园入口的那条小径,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在油锅里煎熬。风雪声充斥耳膜,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片茫茫的白和刺骨的冷。
不知过了多久,小径尽头,一个踉跄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风雪中。是萧烬!他披着一件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破旧单薄的棉袍,身形比之前更加佝偻瘦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后背似乎因为剧痛而无法挺直,只能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微微蜷缩着。风雪扑打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头发凌乱地黏在额际,嘴唇冻得乌紫。他的眼神空洞麻木,如同两潭死水,直直地望向亭子里的她,里面没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封万里的死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沈疏月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迎出亭子几步,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萧烬!诏书…你拿到了吗陛下放你走了!你可以回家了!她急切地说着,试图驱散他眼中那令人心悸的冰冷。
萧烬在她面前几步远停下脚步。风雪卷起他的破旧袍角。他看着她,忽然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扭曲而惨淡,比哭更难看。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破旧棉袍的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不是诏书,而是一个小小的、粗劣的土陶杯。杯子里盛着浑浊的液体,在风雪中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混合着劣质酒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苦涩气味。
回家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硬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嘲讽和浓重的血腥气,沈疏月…他念她的名字,如同咀嚼着世间最苦的毒药,陛下许你的后位…滋味如何他死死盯着她瞬间煞白的脸,眼中那最后一点死寂的灰烬仿佛被这句话点燃,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性的火焰。
这杯酒,他将那土陶杯猛地往前一递,浑浊的液体剧烈地晃荡着,溅出几滴落在雪地上,瞬间融出几个小小的黑点,我敬你。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恨意,谢你…送我一程!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嘶吼出来,在风雪中回荡,凄厉得如同鬼哭。
沈疏月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后位什么后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将她吞噬。她看着眼前那杯浑浊的酒,看着萧烬眼中那焚烧一切的恨意,瞬间明白了李珩那懂事二字背后真正的、恶毒的陷阱!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萧烬活着离开!他给她诏书,不过是为了让她亲手将萧烬推入另一个更绝望的深渊!那诏书是假的还是…他故意让萧烬误会,是她为了后位而毒杀他
不…不是的!萧烬!你听我说…沈疏月急切地想要解释,声音因巨大的惊恐而变调。然而,萧烬眼中只有一片被背叛和绝望燃烧殆尽的疯狂。他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或者说,任何解释在此刻他认定的事实面前都苍白无力。他猛地踏前一步,动作因背上的伤而扭曲变形,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一手粗暴地捏开她的下颌,另一手毫不犹豫地将那杯浑浊冰冷的液体,狠狠灌进了她的喉咙!
唔——!辛辣、苦涩、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瞬间冲入喉管,呛得她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剧烈地痉挛起来。冰冷的液体滑入胃袋,随即一股灼烧般的剧痛猛地炸开!她身体剧烈地一颤,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腹中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喉头涌上大股大股的腥甜,她死死捂住嘴,鲜血却从指缝间不可抑制地涌出,滴落在身下的白雪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颤抖着从怀中掏出那卷她拼死盗出、视为唯一生机的明黄绢帛——那封赦免诏书。她甚至来不及展开它,只是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它狠狠塞进萧烬僵直冰冷的手中。她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里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破碎的焦急,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烬下意识地接住那卷带着她体温的绢帛,整个人如同被冻僵的雕塑。他看着她在雪地里痛苦地蜷缩,看着她口中涌出触目惊心的鲜血染红白雪,看着她眼中那最后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迅速黯淡下去…灌酒时那疯狂燃烧的恨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凝固,然后碎裂成一片茫然和巨大的、灭顶的恐慌。
疏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嘶哑的、难以置信的低唤。
沈疏月身体猛地一抽,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她不再试图捂住嘴,任由更多的鲜血涌出,染红了前襟。她用尽最后一点意识,沾满鲜血的手指,在那卷明黄绢帛冰冷的缎面上,极其艰难地、颤抖地划拉着,留下两个歪歪扭扭、被鲜血浸染得模糊不清的字迹:
莫
归
写完这两个字,她沾血的手指颓然滑落,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软倒在冰冷的雪地上。那双曾经清冷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灰暗飘雪的天空,再无一丝神采。胸口微弱的起伏,彻底停止了。洁白的雪片无声地落下,覆盖上她苍白冰冷的脸颊,覆盖上她胸前那大片刺目的红。
萧烬如同泥塑木雕般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卷染血的诏书。风雪卷过他破旧的棉袍,寒意刺骨,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瞬间崩塌的万丈深渊。他死死盯着雪地上那具了无生息的躯体,又低头看向手中那卷沉甸甸的绢帛。那触目惊心的莫归二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底!
一个可怕的、让他浑身血液都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他猛地、几乎是粗暴地展开了那卷明黄绢帛!
刺目的朱砂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瞳孔:
敕令归国,永世不犯!
八个大字,力透纸背,威严赫赫,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意志。那鲜红的朱砂,刺得他双目剧痛。赦免!真正的赦免!不是毒杀!不是后位的交易!她拼死偷来,塞到他手里的,是真正的生路!是回家的钥匙!而她留下的莫归…是警告!是让他不要回头!不要归国还是…不要归这吃人的宫廷抑或是…不要归向那早已注定的死局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猛地从萧烬喉咙里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瞬间撕裂了漫天风雪!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跪倒在沈疏月的身旁。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碎裂的枯叶。他伸出颤抖的、沾满雪沫和泥污的手,想要去触碰她冰冷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时,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
巨大的悲恸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击碎。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雪地上,发出一阵阵压抑到极致、如同从灵魂深处碾磨出来的、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所有的泪水,仿佛都在这一刻被巨大的绝望和悔恨烧干了。
他攥着那卷赦免诏书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坚韧的绢帛生生撕裂!那象征生路的朱砂大字,此刻却像是最恶毒的嘲讽,每一个笔画都在灼烧着他的灵魂。
呃…啊…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如血,布满蛛网般的血丝,死死瞪着那卷诏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下一刻,他如同疯魔一般,双手抓住诏书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死寂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惊心。明黄的绢帛被从中撕裂!他看也不看,将那代表着自由和生机的碎片,如同丢弃世间最污秽的垃圾,狠狠地、决绝地抛向空中!破碎的明黄如同折翼的蝶,在呼啸的北风和漫天飞雪中无助地翻卷、飘零,瞬间便被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摇晃了一下。但他没有再看那漫天风雪,也没有再看那冰冷的宫墙。他所有的目光,都落回了雪地上那个安静的身影。那目光里,再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恨意,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平静,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奇异的安宁。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醒一个易碎的梦。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冰冷僵硬的身体抱了起来,用自己残破的、同样冰冷的棉袍紧紧裹住她,试图留住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暖意。
风雪更大了,密集的雪片抽打在他脸上、身上。他抱着她,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地走向废园那倾颓的、被积雪半掩的月洞门。脚步深深陷在雪地里,留下两行孤独而绝望的印痕。
他低下头,下颌轻轻蹭了蹭她冰冷的额发,雪花落在她苍白宁静的眉眼上。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轻柔,飘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疏月…我们…回家。
风雪漫天,很快便覆盖了那两行足迹,也覆盖了亭边雪地上那片刺目的猩红。破碎的诏书碎片不知被卷向了何方,唯有那低哑的回家二字,在空寂的废园里,留下最后一丝微弱的回响,旋即被无边的风雪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