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恨我爸,恨得入骨。
这份恨,烧完了她自己,也烧了我。
饭桌上,妹妹吃新鲜的菜,我永远只能扒拉昨天的冷饭。
挨打是我的日常,妹妹闯祸也是我的错。
十八岁那年,我揣着打工攒的钱逃离了这个家。
1.
五年了。我踩着脚下这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一步一步再次走进这个村子。
路边的野草长得更疯了,几乎要盖住路面,几座老房子的土墙已经塌了半边,露出发黑的椽子。空气里有一股闷热的土腥味,混着远处牲口棚传来的隐约臊臭。
我的心跳有点快,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有点闷得慌。
村子里很安静,基本上没什么人走动。快到家门口时,我停住了脚步。
那扇熟悉的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木门开着。
门槛上坐着一个人影。她佝偻着背,头微微低垂着,一动不动。那身灰扑扑的衣服像是长在了她身上,沾满了尘土。
整个人像是一尊被遗忘在角落里很久很久的泥塑,被风吹雨打着,褪尽了最后一丝活气。
这个人就是我妈。
我记忆里的家,门框上还残留着不知多少年前贴过的春联碎片,窗户纸虽然总是破的,但会用一些旧报纸糊着。屋里虽然摆放着各种农具和杂物,但是看起来也井然有序。
而且那时,院子里总有声音,我爸偶尔的说话声,我奶奶喊我吃饭的声音,我爷爷赶着羊回来让我开门的喊声,我妈一遍遍不让我下池塘的声音。
可是现在,只剩下了死一样的寂静,连只鸡叫都听不见。
这房子好像……已经彻底凉透了。
我妈大概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她慢慢地抬起了头。那双浑浊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来,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也没看进去。
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停住了。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仿佛在辨认一个极其陌生又极其久远的东西。
几秒钟死一样的沉寂。
然后,她那张像干涸河床一样布满深深皱纹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
突然,泪水没有任何预兆,汹涌地冲出了她的眼眶,沿着那些深刻的沟壑滚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张大着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那不是久别重逢的眼泪,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悲痛,好像受了极大地委屈一样,急需找个人诉说一下。
这反应让我手脚冰凉。家里出事了,一定出了很坏很坏的事。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嗡嗡作响: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念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开了记忆最深处那扇沉重又布满灰尘的门。
我关于这个家最早的画面,模模糊糊的,像蒙着一层雾。但是雾里有一张男人的脸,异常清晰。
那是我爸的脸。他长得真好看,不是村里人那种粗犷的好看,是像……像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眼睛特别亮,鼻梁又高又挺,笑起来嘴角弯弯的。那张脸太醒目了,醒目得不像真的。
那时候家里好像也还好。爷爷奶奶都在,屋子里也没那么冷清,灶上似乎总是煮着东西,空气里有饭菜的暖香。
我爸好像还抱过我,举得很高,他的笑声很爽朗。但太模糊了,像一场短暂又抓不住的梦。
2.
后来,妹妹出生了。
她叫娇娇,比我小三岁。家里似乎就是从那时起,一点点变了味道。像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了霉。
我爸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干脆就不回来了。我妈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头总是拧着,像解不开的死结。家里的空气变得又沉又闷,让人喘不过气。
再后来,爷爷奶奶都相继去世了。又过了没多久,那个晴天霹雳就炸开了。我爸跑了。他不是一个人跑的,而是跟镇上那个理发店的女人一起跑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虫子一样,一夜之间飞遍了整个村子。
从那时起,我妈彻底垮了。她疯了。她砸碎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碗碟、暖水瓶、镜子……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她披头散发地站在一地狼藉里,用尽全身力气咒骂,声音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咒骂那个理发店的女人,咒骂我爸,咒骂所有看笑话的人,咒骂老天爷。她骂得嘴角全是白沫,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就是从那天起,她对我的眼神好像变了。但是我那时还小,不清楚那个眼神代表什么意思。
慢慢地,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单单只是看我一眼,我都觉得浑身发抖。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慢慢明白。因为镜子不会骗人。我越长越像我爸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和那个鼻子。
每次我妈看到我的脸,就像看到那个背叛她、抛弃她的男人一样。而妹妹娇娇,却像极了她自己。我的脸成了我爸的替身,成了她所有恨意的靶子。
明白这个原因之后,并没让我好过一点。
相反,它像一把钝刀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身上慢慢地割着。家里的日子,成了最残酷的对比。
妹妹娇娇,永远是中心。小灶上温着的,永远是给她蒸的嫩黄的鸡蛋羹,用的是最好的鸡蛋。白面蒸的暄软馒头,冒着热气,总是第一个送到她手里。
过年扯的花布,永远先给她做新衣服,红的,粉的,穿在身上像朵花儿。她可以撒娇,可以噘着嘴把不爱吃的菜推开,可以耍赖不想干活。
我妈看着她,眼神是软的,哪怕嘴上说两句惯坏了,那语气也是带着纵容的。
我呢我的碗里永远是上一顿的剩饭剩菜,冷冰冰、硬邦邦的,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酸嗖嗖的馊味。
衣服是破的,是我爸或者爷爷留下的旧衣服改的,又大又不合身,袖口磨得发亮,膝盖打着厚厚的补丁。
早上天还没亮透,星星还挂在天上,我就得爬起来。肩膀上压着沉重的水桶去村口井边挑水,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把家里那个大水缸灌满。
接着是劈柴,斧头一遍遍抡着,震得虎口发麻。然后是喂猪,那股浓烈的泔水味直冲鼻子。
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别人家都盼着生儿子,儿子是宝。为什么我家偏偏反着来我像个影子,多余又碍眼。
3.
慢慢的,我懂了。
每一次我笨手笨脚打翻水桶,每一次劈柴慢了,甚至只是默默地从她面前走过,我妈刻薄的咒骂声就会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没用的东西!跟你那死鬼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窝囊废!看见你这张脸我就来气!丧门星!
这张酷似我爸的脸,就是我的原罪。它吸走了这个家里所有的恶意,而妹妹那张酷似她的脸,却得到了所有的阳光。
在这种刺骨的冰和火里,妹妹娇娇一天天长大了。
我妈无底线的溺爱,像往火堆里不断的添柴。她的脾气越来越坏,像一只被惯坏的小兽。
她看我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懵懂,慢慢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仿佛我不是她哥哥,而是家里一个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下人。
她学着我妈的样子,双手叉着腰,小下巴抬得高高的,声音又尖又脆:喂!讨债鬼!我的鞋脏了,快给我擦擦!
磨蹭什么没看见猪还没喂吗懒骨头!
离我远点,你身上臭死了!
她把我妈骂我的那些难听话,学得惟妙惟肖,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熬着,熬到了我初中毕业。成绩单发下来,不算顶好,但在我们这种乡下学校,也还过得去。老师特意找到我,说努努力,考个县里的普通高中,以后说不定还能念个师专,出来就能吃上公家饭。
那点微弱的希望,像黑夜里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光很小,却烫得我心跳加速。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可能爬出这泥潭的绳子。
那天晚上,我攥着成绩单,手心全是汗,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走到我妈面前。她正低头给娇娇一件新买的碎花裙子缝扣子。
妈,我的声音有点发干,我……我想接着念高中。
我妈头都没抬,手里的针线活没停一下。那根针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念书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而尖锐,念什么书家里哪有钱供你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她终于抬起眼皮,那眼神直直戳在我脸上,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还不够早点下来干活!还想当少爷
骂完之后她低下了头,语气瞬间软和下来,带着点哄劝,娇娇,快试试,这裙子多衬你,跟朵花儿似的。等你上中学了,妈再给你买条更好看的。
那根刚刚燃起的火柴,噗地一下,被彻底踩灭了。
我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我就跟着村里人去镇上的砖厂了。那地方像个巨大的蒸笼,灰尘漫天。我的活就是搬砖。沉重的湿砖头,一块接一块,从压模的地方搬到太阳底下去晒。手掌很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汗水流进伤口里,刺得钻心。肩膀被粗糙的砖角磨得又红又肿。
第三天,工头给的工钱很少,一天下来,累得像条死狗,挣的那点钱,回家就被我妈一把收走,动作麻利得很。
小孩子家家的,拿钱乱花妈替你存着,以后娶媳妇用。
她嘴上这么说着,可转头就给娇娇买了新头绳,或者称了半斤她爱吃的桃酥。
有时候是另一种说法:家里油盐酱醋不要钱你妹妹上学不要钱这点钱贴补家用还不够塞牙缝!
4.
砖厂的活不是天天有。没活的时候,我就去附近工地当小工,和水泥、搬沙子,或者去镇上小饭馆的后厨帮忙,洗碗、择菜、倒脏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但是挣来的每一分钱,只要被我妈看见,就一分都留不住。
我开始逐渐明白,靠她,我永远是个讨债鬼。
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只能靠自己。一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攒钱,离开这里!一分一毛地攒。砖厂结算时发皱巴巴的毛票,工地老板给几块零钱,饭馆老板娘看我可怜多塞给我五毛……每一分钱都变得无比珍贵。
我把它们小心地抚平,卷成紧紧的小卷,藏起来。藏在臭烘烘的破胶鞋鞋垫底下,塞进灶台后面墙壁的裂缝里,甚至卷进铺盖卷最里面的破棉花套里。藏钱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每次偷偷摸一摸那硬硬的小卷,心里那点逃离的念头就烧得更旺一点。
时间不会因为谁的痛苦而停下。
妹妹娇娇也长大了,像一朵被过度催肥的花,进入了最张扬也最危险的年纪:青春期。
她不再满足于在家里作威作福,目光投向了村子外面那个在她看来更精彩的世界。
她开始学着镇上录像厅里那些女人的样子,把嘴唇涂得鲜红,眉毛画得又黑又细,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
她逃课成了家常便饭,跟着一群同样无所事事的半大孩子在镇上瞎混。
很快,一个染着刺眼黄头发、穿着紧绷花衬衫的小混混成了她最亲密的朋友。他们公然在村子里出双入对,招摇过市,有时甚至彻夜不归。
我妈呢她不是不知道。但是看见了之后,顶多皱着眉头,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娇娇,女孩子家家的,注意点影响……早点回家。那语气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无奈的纵容,甚至带着点对女儿有本事的隐隐得意。
娇娇通常撇撇嘴,翻个白眼,或者不耐烦地顶一句知道了,之后照样我行我素。
我也十八岁了。几年的重体力活干下来,肩膀宽了,个子也窜高了,力气比一般成年男人还大。
可我妈多年来的打骂、刻薄、那种无处不在的贬低和厌恶,像沉重的枷锁,早已深深勒进我的骨头缝里,磨掉了我所有反抗的锐气,只剩下一种深深的怯懦。
我习惯了低头,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走路。
5.
那天傍晚,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工地回来,想抄近路穿过村子后面那条僻静的小巷子。
刚拐进去,就看见巷子深处影影绰绰有两个人。是娇娇和那个黄毛。黄毛把娇娇堵在墙角,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上乱摸,另一只手试图去扯她的衣服领子。
娇娇半推半就,嘴里发出模糊的哼唧声,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既害怕又有点兴奋的奇怪表情。
一股血猛地冲上我的头顶!那一刻,什么怯懦,什么恐惧,都被一股原始的、属于兄长的愤怒和责任感压了下去。
我甚至没想后果,几步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黄毛的后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把他狠狠拽开,推得他踉跄着撞到对面的墙上。
你干什么!我挡在娇娇前面,冲着黄毛吼道。然后我猛地转身,对着还靠在墙上、衣衫不整、眼神迷离的娇娇吼道:回家!立刻给我回家!
娇娇被我吼得一愣,随即那张涂脂抹粉的脸瞬间涨红,然后扭曲了起来。她狠狠瞪了我一眼,用力一跺脚,捂着脸,哭着跑出了巷子。
我喘着粗气,心还在狂跳。黄毛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指着我骂了几句多管闲事,大概是看我人高马大又一脸凶相,没敢动手,也悻悻地溜了。
回到家之后,气氛凝固得像冰。我妈坐在堂屋的条凳上,脸色铁青。娇娇扑在她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我尖叫:妈!这个丧门星打我!他……他欺负我!他把我推到地上,还想……还想……呜呜呜……
我妈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愤怒的看着我。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狼,目光凶狠地扫视一圈,抄起门后那根最粗、用来顶门的硬木棍子,一句话也没说,一句话也没问,劈头盖脸就朝我打来!
棍子带着风声砸下来。我已经十八岁了,比她高出一个头,力气更是比她大得多。我完全能躲开,甚至能轻易夺下她手里的棍子。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躲。
棍子结结实实砸在我的肩膀上,火辣辣地疼。第二下砸在后背上,第三下……我咬着牙,硬挺着,一声不吭。只是抬起眼,死死地盯着她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还有躲在旁边、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偷偷露出得意眼神的娇娇。
脑子里有个声音异常清晰,冰冷地响起:够了。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从来就没有。只有仇视,只有利用。这个家,就是一个牢笼。
那根沾着我妈怒火的棍子,终于把我心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对这个家可笑的眷恋和忍耐,彻底打断了。
挨完那顿毒打,肩膀和后背上肿起一道道火辣辣的檩子。
我没哭,也没喊疼,只是默默地回到那个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的角落,那是我睡觉的地方。天还没亮透,窗纸才透出一点灰蒙蒙的光。家里一片死寂,她们还在睡梦中。
我悄无声息地爬起来。从破胶鞋的鞋垫底下,从墙壁裂缝深处,从那个油腻腻的铺盖卷里,掏出了所有积攒下来的钱。那卷钱皱巴巴的,卷得紧紧的,沾着汗味和灰尘。
我把它们小心地塞进贴身的破汗衫口袋里。又飞快地卷起仅有的两件还算完整的破旧衣服,用一根麻绳捆成一个很小的包袱。
6.
做完这一切,我站在门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我十八年的地方。
破败的灶台,油腻的桌子,角落里堆着的农具,还有那扇紧闭的、属于我妈和娇娇的房门。心里一片死寂,连恨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一种彻底解脱前的麻木。
我轻轻拉开门闩,走了出去,然后反手轻轻带上门。
没有告别。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找我。
村口通往镇上的土路边,停着一辆破旧不堪的长途汽车。车身上糊满了泥点,漆皮剥落,像一头疲惫的老牛。
我买了最便宜的车票,挤在最后一排角落里,把那个小小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引擎发出剧烈的咳嗽般的轰鸣,车身开始向前移动。
我侧过头,透过蒙着厚厚灰尘的车窗玻璃,看着外面。
看着熟悉的、光秃秃的穷山,裸露着难看的岩石和贫瘠的黄土。浑浊的河水,在狭窄的河道里缓慢地流淌。那些低矮破败的房子,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所有我看了十八年的景象,一点点地向后退去,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心里没有不舍,没有难过。只有一片荒芜的麻木,和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又无比真实的希望,像遥远地平线上透出的一线微光。
车子颠簸着驶离了村子,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五年。
外面的世界像一口巨大的磨盘,把我碾了又碾。
刚出来的日子是最难熬的,那时人生地不熟,兜里那点皱巴巴的钱,像指缝里的沙子,飞快地流走。
我睡过桥洞,被半夜巡逻的联防队员拿着手电筒赶过。蜷在建筑工地还没封顶的毛坯房里,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在饭馆后厨洗碗,手被冬天的冷水泡得又红又肿,裂开一道道血口子。被黑心的包工头骗过,干了大半个月的力气活,一分钱都没拿到,只丢给我一句过两天再来,再去找的时候,人早就没影了。
还饿过肚子,真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走路都打晃的那种。在垃圾堆里翻过别人吃剩的馒头,已经顾不上脏了,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尊严在活下去面前,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但人只要还喘着气,总得想法子活下去。就像石头缝里的草,只要有点雨水,就拼命往上钻。我什么都肯干,不怕脏不怕累。慢慢地,情况好了一点。
一个在路边修自行车的老头看我手脚还算麻利,人也老实,让我帮他打下手。递个扳手,扶个车架,打打气。我学得认真,老头也愿意指点几句。
后来他身体不行了,要回老家了,就把那个小小的、油腻腻的修车摊子,连同那套简单的工具,象征性地收了点钱,然后转给了我。
那是我第一次有了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只是街角一小块地方,一个破旧的工具箱,几把扳手钳子。但我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它们。起早贪黑,冬天手冻得裂口子,夏天晒脱皮,但总算能靠自己的手艺吃上饭了,甚至还能攒下一点点钱。
7.
再后来,我租了个更靠街面、稍微像样点的小门脸,挂了个简陋的招牌。
地方不大,但好歹是个正经的铺面了。我修自行车,也学着修点简单的摩托车。去年,我终于把那个门脸盘了下来,成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店。
虽然小,虽然辛苦,但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挣的,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异乡的日子很孤独。夜里收摊回到租来的那个小单间,常常累得倒头就睡。
有时也会醒过来,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发呆。周围没有熟悉的乡音,没有那些刻薄的咒骂,也没有人会用那种看仇人似的眼神盯着我的脸。这里只有陌生人,大家各过各的日子。
这份不被仇恨的平静,像一种奢侈的氧气,让我能自由地呼吸。我刻意不去想老家,不去想那个冰冷的房子和房子里的人。仿佛那段记忆已经被我彻底封存、丢弃。
只有一件事,像一根细小的刺,始终扎在心里最深处,时不时隐隐作痛。
爷爷奶奶的坟。我答应过奶奶,会回去看他们。那是冰冷童年里,唯一还带着点暖意的念想。这份念想,像一块小小的磁石,最终把我吸回了这个我发誓再也不想回来的地方。
坐在那辆开往未知的破旧长途车上时,脑子里唯一清晰又带着暖意的画面,就是我的爷爷奶奶。
那时候,我爸还在家。虽然家里的气氛已经开始变得有点微妙,有点紧张,但爷爷奶奶在,就像在冰冷的地窖里点了一个小小的炭火盆。
爷爷的手很巧。
他会用田埂上随手折来的柳条,三下两下就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鸟笼,里面放只蛐蛐儿,能让我高兴好几天。他还会用木头削成小刀小枪的样子,虽然粗糙,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是村里其他孩子都没有的宝贝。我记得他们羡慕的眼神,那是我童年里少有的、能挺起胸膛的时刻。
奶奶总是笑眯眯的,很慈祥。她的小手帕里,似乎永远藏着惊喜。
有时是一块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的硬糖,塞进我手心时,她总是飞快地左右看看,然后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和温暖的笑意说:快吃了,别让你爸妈看见。有时是几毛钱,同样小心翼翼地塞给我,拿着,去买个本子,好好写字。她粗糙温暖的手拍拍我的头,那一点点甜味,那几毛钱的巨款,是那段灰暗日子里最明亮的光。
后来,他们像秋天里两片枯黄的叶子,相继离开了。
先是爷爷,没隔多久,奶奶也走了。他们的去世,仿佛抽走了这个家最后一点热气。紧接着,就是那个晴天霹雳——我爸跟人跑了。
我的世界,从那一刻起,彻底陷入了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爷爷奶奶的坟,成了我心中唯一还残留着一点温度的地方,也是这五年异乡漂泊里,唯一一个能让我产生回去念头的理由。
我僵在门口,看着我妈那张被泪水冲刷得沟壑纵横的脸。她的哭声并不强烈,但是在我眼里却充满了恐惧。
我慢慢向前走去,走到了她跟前。
娇娇……没了。她缓缓说道,眼泪在无声地流着,说出来的话平静中透着绝望。
但是在我耳朵里却仿佛晴天霹雳。
没了妹妹没了那个被我妈捧在手心里、溺爱着长大的娇娇那个学着我妈的样子骂我讨债鬼、丧门星的娇娇那个害我挨了最后一顿毒打的娇娇就这么……没了
8.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来,堵在了胸口。先是震惊,像被冻住了一样。
紧接着,心底最深处,一丝极其阴暗的东西飞快地窜过。那是报复的快意吗那个夺走我所有阳光、踩在我头上长大的妹妹,那个被我妈视为命根子的女儿,死了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打了个寒颤。
但下一秒,沉重的悲哀就淹没了那点黑暗。那毕竟是我的亲妹妹。我们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无论她对我做过什么,无论她多么骄纵,一个十七岁的生命,就这样突然消失了这感觉沉重得像一块巨石,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妈瘫坐在地上,仿佛早已失去了悲伤,她跟我说这件事,好像只是为了找个人诉说一下而已。
问她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开口。
她好像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冷场,于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娇娇……十七了……死活不念了……那个黄毛……谁也管不了啊……
她……那个杀千刀的黄毛……哄她……不知从哪……给她…
……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但是反反复复,我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十七岁的时候,娇娇就辍学不愿意去学校了,开始跟那个黄毛混在了一起,可是却怀孕了。
等怀孕之后她才怕了,又不敢告诉别人,黄毛不知道从哪找来的药。她就在小树林里面自己开始引流,没想到大出血了,等别人知道的时候,人都货已经凉透了。那个黄毛早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说到最后的时候,我妈的声音猛地拔高,好像活过来了一样:我的娇娇啊…我的命根子啊…你怎么那么傻啊!
她用手疯狂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又胡乱地捶打着面前的空气,仿佛那里站着那个看不见的仇人。是那个毁了她一生、也毁了这个家的我爸还是那个同样毁了她女儿的黄毛或者,是这无情又残酷的命运本身
她哭嚎着,咒骂着,屋子里回荡着她绝望的嘶吼。
我妈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有时又突然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眼神空洞地盯着某个地方,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的气息。
桌椅歪斜着,地上散落着碎瓷片和一些看不出原本模样的东西,一片狼藉,透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死气。
我没有说话。沉默地走过去,开始收拾了起来。动作很慢,有些僵硬,但又是那么熟悉。扫地,把歪倒的凳子扶正,把散落的东西归拢。手指拂过冰冷的灶台,拂过落满灰尘的碗柜,那些曾经刻进骨子里的习惯又回来了,只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陌生感。
收拾的间隙,我抬眼看向我妈。她瘫坐在那张破旧的椅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像被抽掉了骨头。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脸色蜡黄憔悴,眼窝深陷下去,五年没见仿佛老了二十岁。巨大的悲痛像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所有的精气神都捏碎了。
9.
偶尔,她的目光会茫然地扫过我。那眼神复杂极了,像一潭浑浊不堪的泥水,里面翻滚着悲伤、绝望…还有别的什么。是一丝丝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悔意吗或者,那里面依旧残留着对这张酷似我爸的、让她恨了半辈子的脸的厌恶我看不清,也分辨不出。
没有安慰的话涌到嘴边。一个拥抱那更是天方夜谭。
我们之间横亘着的,是十八年来堆积如山的冷漠、刻骨的伤害和无法消融的隔阂。那不是沟,而是一堵厚厚的、用冰砌成的墙,坚硬、寒冷、无法穿透。
我知道,我无法给她任何慰藉。她此刻需要的,是她的娇娇,是她倾注了所有爱和希望的女儿,而不是我这个她恨了半辈子、长着仇人脸的儿子。
她不需要我,从来就不需要。
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重了,压得人快要窒息。我妈依旧蜷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偶尔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
我放下手里的抹布,没再看她,转身走出了那扇低矮的屋门。
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我眯了眯眼睛,朝着村子后面那片山坡走去。那里葬着我的爷爷奶奶。
山路还是老样子,长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和带刺的灌木。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裤脚很快被露水打湿,划出几道浅浅的血痕。终于找到了那两座紧挨着的土坟。坟包上荒草丛生,几乎把墓碑都盖住了。
我蹲下身,用手一把一把地拔掉那些坚韧的野草。手指被草叶割破,泥土嵌进指甲缝里,也顾不上。拔干净了草,露出了下面灰扑扑的墓碑。我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碑面,擦掉积年的尘土和苔痕,露出上面刻着的名字。
然后,从带来的布袋里拿出几个路上买的、最普通的苹果,还有一小包饼干,小心地摆在坟前。
做完这些,我直直地跪了下去。膝盖磕在坚硬冰冷的土地上,有点疼。面对着爷爷奶奶的坟,千言万语猛地堵在喉咙口,像一团滚烫的棉花,噎得我喘不过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又酸又胀。
爷,奶…
我张开嘴,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我…我回来了。我…没死在外头。
喉咙里像堵着东西,我用力咽了一下,继续说,我…我混出来了点样子。开了个小铺子,修车…能养活自己了…没饿死…
那些压了太久太久的委屈、辛酸、痛苦,像开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断断续续地往外倒。
四周很静,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呜呜地响着,像一声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回应着我的悲泣。
祭奠完爷爷奶奶,心里那点微弱的暖意很快被现实的冰冷驱散。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又回到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家。
我妈还坐在那张破椅子上,姿势几乎没变。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她嘴里喃喃自语着,声音含混不清,仔细听,还是那些破碎的词:娇娇…我的娇娇…命啊…报应啊…
屋子里还是那股子颓败的气息。我沉默地绕过她,走到那张油腻的方桌前。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10.
里面是我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一笔钱,不算多,但足够一个农村老太太生活一阵子了。我把信封放在桌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话,也没有丝毫温情的表示。这钱,与其说是赡养,不如说是一种彻底的了断。
信封落在桌面,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嗒声。
我妈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先是落在那个鼓鼓的信封上,停了几秒。
然后,她慢慢地抬起眼皮看向我。那眼神依旧是空洞的,像两口枯井。没有意料中的感谢,甚至连一丝意外或者询问都没有。也没有拒绝,没有像过去那样嫌少或者骂我。就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我看着她那张脸,那张曾无数次对我露出刻骨仇恨的脸,那张写满了疲惫和绝望的脸。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比如这钱你拿着,买点吃的,或者自己保重身体。但那些干巴巴的字眼卡在喉咙里,像冰冷的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任何话语,在这种巨大的、横亘了十八年的伤害和隔阂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虚伪可笑。
沉默,反而成了此刻最真实、也最不刺耳的回应。我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也不再试图开口。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没什么行李,只有来时那个小小的包袱,里面依旧是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我把它重新捆好,挎在肩上。
走到堂屋门口,我停了一下。我妈还坐在那里,就在昨天那个门槛的位置,背对着我。她的背佝偻得更厉害了,像一棵被狂风暴雨彻底摧折、再也无法挺直的老树,又像一段被彻底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生机的枯木。
她一动不动,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屋子。每一寸墙壁,每一件破旧的家具,都浸透了痛苦和恨意。这个名为家的地方,从始至终,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深渊。我又看了一眼那个坐在门槛上的、枯木般绝望的背影。这就是我的母亲。一块压在我心口十八年的巨石,冰冷、沉重。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转过身,迈步踏上了屋外那条坑洼的土路。
脚步很沉,每抬起一步都需要耗费力气。比五年前逃离时更沉。但这一次,每一步落下,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身后的深渊,那个所谓的家,终于被彻底抛在身后,沉入黑暗的地平线之下。
初升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前路延伸出去,通向陌生的远方,依旧充满未知。心口那块名为母亲的巨石,并没有消失,它还在那里,冰冷而沉重。
但我已经不再试图把它推开或者砸碎。我学会了带着它,像带着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独自往前走。
村口,那辆破旧的长途车喘息着,喷着黑烟。我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引擎轰鸣,车身震动,缓缓开动。
小镇的景象在车窗外一点点后退,那些低矮的房屋,光秃的山坡,浑浊的小河……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新的生活开始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生活。身后留下的,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沉重的苍凉。心底深处,最终也只化作一声长长的、无声的叹息,消散在车轮卷起的滚滚尘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