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手里捏着两份判决书,不是法院的,是医院的。一份是我的,一份是我弟林涛的。我低头看看,名字不一样,照片不一样,性别不一样。唯独诊断结果那一栏,像是哪个懒省事的医生直接复制粘贴过来的——急性髓系白血病。
真讽刺。我活了二十四年,拼命读书,拼命工作,赚的每一分钱几乎都填进了这个家,从没和我那个游手好闲的弟弟享受过半分同等待遇。现在倒好,老天爷看不下去了,用最公平的方式给我们一人送了一份大礼。连得病,都得凑个对儿。
我坐在医院惨白的长椅上,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腔,刺激得我眼眶发酸。我没哭,我心里甚至有点想笑。我看着报告上那个百分之五十的治愈率,心想,我和林涛之间,总算有件事是五五开了。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妈来了。她像一阵风,卷到我面前,一把抢过我手里的两份报告。她的眼睛像雷达,精准地略过了我的那一份,死死锁在了林涛的名字上。
只一秒,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不是那种默默的流泪,是嚎啕大哭,捶胸顿足,仿佛天塌了下来。她抱着林涛那份报告,哭得撕心裂肺:我的儿啊!我的涛涛!你怎么这么命苦啊!老天爷你怎么不开眼啊!
她哭了足足五分钟,哭声引得过路的护士都频频侧目。我静静地坐在旁边,像个透明的观众,欣赏着这场年度悲情大戏。终于,她哭累了,红着一双兔子眼转向我。
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悲伤,只有一片冰冷的坚毅,像腊月里冻硬的石头。
林然。她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你都听医生说了吧,这个病,要治好得花很多钱。
我点点头,没说话。
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所有的钱掏出来,也只够救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上,你弟弟,是咱们林家的根,是独苗。你……你从小就懂事,这次,你也懂事点,就当是为了这个家。
她没有说那个死字,但每一个字都在逼我去死。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我试图从她那张因为哭泣而扭曲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对我这个女儿的心疼或不舍。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理所当然的决绝。
我懂了。在这场五五开的生命赌局里,她连骰子都不用掷,就直接宣布了我的出局。
回到那个被我称为家的出租屋,空气比医院更加窒息。客厅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开着,我爸坐在沙发上,把头埋得很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张懦弱的脸遮得模糊不清。
我弟林涛,则戴着耳机,把手机游戏音效开得震天响,First
Blood、Double
Kill的声音尖锐地刺破了这片死寂。他仿佛不是那个刚被诊断出绝症的人,而我,才是那个马上要被献祭的祭品。
我妈把两份报告往茶几上一拍,开了这个家庭审判的庭。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她清了清嗓子,眼神扫过我和我爸,钱,只够一个。涛涛必须救。林然,我不是跟你商量,我是通知你。
我爸的烟头抖了一下,烟灰掉在裤子上。他张了张嘴,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要不……再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我妈的音量陡然拔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去借你去抢你一个月那点死工资够干嘛的!林然现在每个月还能拿回来一万多,让她别治了,抓紧最后的时间去上班,多赚点钱给涛涛治病,才是正经事!
我听到这话,笑了。真的笑了。不是冷笑,是发自内心的觉得好笑。都到这个地步了,她想的不是怎么救我,而是怎么压榨我最后一点价值。
林涛这时候摘下了一只耳机,瞥了我一眼,嘴角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嘲弄:姐,你就别犟了。你一个女的,早晚要嫁出去的。我可是要给老林家传宗接代的。孰轻孰重,你分不清吗
看,这就是我妈口里那个必须被拯救的根。
我爸又开口了,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林然,你妈她……她也是着急。都是一家人……
爸。我打断了他,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如果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得了这个病,你会卖了家里的房子救我吗
他浑身一僵,掐灭了烟头,又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再也不说话了。
答案不言而喻。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我只是一个会赚钱的工具,一个可以随时为弟弟牺牲的备胎。我的普遍渴望,就只是想活下去,但这个家里,没人给我这个机会。
我妈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我在无声地反抗,她的语气变得更加刻薄:林然我告诉你,我们养你这么大,现在就是你报答我们的时候!你要是不愿意,就是不孝!要逼死我们全家!
一顶巨大的帽子扣下来,要把我压死。我看着他们三个,一个恶毒,一个自私,一个懦弱。我忽然觉得,也许死了,也是一种解脱。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妈不耐烦地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我的男朋友,周衍。他手里还提着我最喜欢吃的那家店的蛋糕。
叔叔阿姨好,我来看看然然。周衍看到客厅里这副凝重的气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妈一看到他,脸色更臭了。她从来都瞧不上周衍,嫌他没正式工作,整天就知道在家打游戏,是个没出息的穷小子。
谁让你来的!我们家不欢迎你!我妈堵在门口,不想让他进来。
周衍没理她,径直走到我身边,把蛋糕放在桌上,轻声问我: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还没说话,林涛就阴阳怪气地开了口:哟,姐夫来了正好,我姐得了白血病,没钱治了,你不是挺牛的吗,你出钱给她治啊
周衍的身体猛地一震,他转头看我,眼睛里全是震惊和心疼。我对他点了点头,证实了林涛的话。
下一秒,这个平时在我妈嘴里屁用没有的男人,站直了身体,把我护在身后,直视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阿姨,钱的问题我来想办法。林然的命,我来救!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
然后,我妈和我弟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嘲笑。
你救我妈像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你拿什么救就凭你那个破电脑,还是凭你打游戏挣的那几个钢镚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想救别人别在这儿说大话了,赶紧滚!
林涛也附和道:就是,一个只会打游戏的废物,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有这吹牛的工夫,不如去搬两块砖,还能挣顿饭钱。
周衍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死死的。我知道,他有他的骄傲。他是国内顶尖的电竞选手,虽然外人不懂,但他的收入并不低。可这些,跟我妈他们是说不清的。在他们眼里,不坐在办公室里的,都是不务正业。
他想反驳,想争辩。我拉了拉他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跟一群只想听自己想听的话的人,任何解释都是浪费口舌。
周衍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力。他想带我走,可又能带我去哪里最后,他被我妈连推带骂地赶出了家门。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那一声,也关上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名为希望的光。
客厅里又恢复了刚才的死寂。我妈好像打赢了一场仗,得意地哼了一声,重新把火力对准了我:看到了吧林然这就是你找的男人,关键时刻一点用都没有!指望他,你骨头都烂了!现在,死了这条心,老老实实听家里的安排!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崩溃,等着我哭闹,等着我认命。
然而,我没有。
我异常平静地站了起来,走到他们面前。我的内心独白告诉我,哭闹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要想活下去,我只能靠自己。
我看着我妈,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好。我答应你们。
他们三个人都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懂事了。
我妈脸上立刻露出了胜利的笑容:这就对了嘛,早这么想不就……
我放弃治疗。我打断她的话,继续说,我也可以继续去上班,把我剩下所有的工资都给林涛治病。
我妈的笑容更大了,我爸的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一些。
但是,我话锋一转,眼神扫过他们贪婪的嘴脸,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妈警惕地问。
奶奶临终前,把她名下那套老城区的破房子留给了我,房产证上也写的是我的名字。我平静地陈述事实,但因为我当时未成年,所以房产一直由你们代管。现在,你们把它立刻,马上,过户给我。文件拿来,我们现在就签。
我此话一出,他们又愣住了。
林涛第一个笑出声来:姐,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为了个破房子,连命都不要了那地方又老又破,租都租不出去,卖也卖不了几个钱,你要来干嘛当遗产吗
我妈也一脸鄙夷地看着我:都快死的人了,还想着占这点便宜,你可真是个白眼狼!行,给你给你!省得到时候死了还闭不上眼!
她生怕我反悔,立刻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份陈旧的房产证和早就准备好的过户协议。
我爸也拿来了印泥和笔,催促着我:然然,快签吧,签了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他们脸上的急切和贪婪,毫不掩饰。在他们眼里,我这个行为,就是傻子最后的疯狂。用一条命,去换一套他们认为一文不值的破房子。他们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
我没再多说一个字。拿起那支漏油的圆珠笔,在协议上冷静地签下了我的名字,然后按下鲜红的手印。
整个过程,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我妈一把抢过协议,仔细检查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才把那本房产证像扔垃圾一样扔给我。
她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拍了拍林涛的肩膀,大声宣布:好了!涛涛,你的救命钱,有了!
林涛也得意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我握着那本薄薄的、带着霉味的房产证,把它小心地放进包里。
我看着他们三个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一片平静。他们不知道,他们放弃的是什么。他们也不知道,他们亲手递给我的,不是一本破旧的房产证。
而是我的,另一条命。
2
拿到房产证的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上班。我向经理请了病假,然后去了那栋位于老城区的破房子。
房子确实很破,墙皮大块脱落,窗框锈迹斑斑。楼道里堆满了杂物,一股陈年的霉味混杂着下水道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他们没说错,这地方现在看来,确实一文不值。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灰尘扑面而来。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几件奶奶留下的旧家具,蒙着厚厚的白布。阳光从满是污渍的窗户艰难地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影。
我没有打扫,只是静静地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周衍的电话。
电话几乎是秒接。
然然,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再为难你周衍的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担忧。
我没事。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感受着掌心那本房产证的棱角,周衍,你不是一直想自己组建战队吗钱,我有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然,别做傻事。钱的事情我……
我没做傻事。我打断他,语气平静,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去办一件事。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再去你能借到的所有平台,用尽一切额度,去借钱。
借钱你要做什么周衍彻底懵了。
做空一支股票。我报出了一个名字,那是本地一家实力雄厚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名字,用尽你所有的杠杆,有多少,做空多少。相信我。
周衍没有再问为什么。这个沉迷游戏的穷小子,我妈眼里的废物,却给了我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信任。他只说了一个字:好。
挂了电话,我走出破屋,锁上门。阳光有点刺眼,我眯了眯眼。然后我去了医院,给自己挂了号,开始做化疗前的全面检查。
我自己的命,我自己救。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异常和谐。我妈大概是觉得我已经认命,对我甚至有了一丝虚假的温情。她会给我夹一筷子我从没机会碰的排骨,然后说:多吃点,路上有力气。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爸会默默给我倒一杯水。
林涛则忙着在网上看车,看手机,规划着他病好之后的新人生。他甚至当着我的面跟他那些狐朋狗友打电话吹牛:我姐不行了,不过也算她有点良心,死之前把钱都留给我了。等我好了,哥们带你们去潇洒!
我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听着这一切。内心毫无波澜。
我每天早出晚归。他们以为我去上班,给我榨取最后的价值。其实,我一直在医院。医生说我的情况还算早期,配合治疗,希望很大。每一次抽血,每一次穿刺,我都咬牙忍着。我想活下去,比任何时候都想。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医院做骨穿,手机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我妈的名字。
我没接。
紧接着,是我爸的,林涛的,各种亲戚的,电话像催命符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
我知道,时候到了。
我做完穿刺,扶着墙慢慢走出去,才点开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还有上百条微信消息。
我妈发来的语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激动,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破音的尖叫:林然你个小贱人!你死哪里去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给我滚回来!
林涛的消息则更直接:姐,那房子现在值五百万!五百万!你凭什么一个人独吞!快把钱拿回来!
我点开手机新闻APP的本地推送,头版头条,红字黑体,硕大醒目:《重磅!老城区改造计划正式启动,规划建设全新中央商务区,拆迁补偿方案今日公示!》
新闻配图里,那片我刚去过的,破败不堪的老城区,被红色的规划线圈了起来。而我奶奶留下的那栋破楼,正好位于规划图的核心位置。按照公示的补偿标准,那套房子的拆迁款,不多不少,正好五百八十万。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回了家。
刚一打开门,一股杀气就扑面而来。客厅里坐满了人,三姑六婆,叔伯舅婶,济济一堂,个个脸上都写满了义愤填膺,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妈第一个冲上来,扬手就要打我耳光。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她的指甲险险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风。
你还敢躲!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黑心烂肝的丫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要拆迁了你故意骗我们!你好毒的心啊!看着你弟弟等死,你拿着几百万快活是不是
我还没开口,我三姑就接上了话:就是啊林然,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那可是你亲弟弟!你拿着这么多钱,别说救弟弟的命,你们全家下半辈子都够了!
我二叔也点头附和:没错!这钱就该拿出来,先给涛涛治病!剩下的,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也该给他们养老!
他们七嘴八舌,唾沫横飞,主题思想只有一个:钱,是林家的,不是你林然的。你应该无私奉献,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林涛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狰狞。他朝我伸出手,理直气壮地说:姐,别废话了。把房产证和身份证给我,我去办手续。这钱,我替你‘保管’。
他那个保管二字,说得特别重。
我看着这满屋子丑陋的嘴脸,忽然觉得,连癌症都显得可爱了几分。
我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地喝着。
我的冷静,彻底激怒了他们。
你哑巴了说话!我妈尖叫着。
跟她废什么话!她不给,我们就抢!林涛说着,就朝我的包扑了过来。
我早有准备,把包抱在怀里,冷冷地看着他:林涛,你再上前一步,我立刻报警。抢劫罪,够你把牢底坐穿了。
他被我眼里的冷意吓住了,停在原地,不敢再动。
报警我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报啊!我看警察来了是抓你这个不孝女,还是抓我们!你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长辈!
我眼里有法律。我放下水杯,看着她,也看着所有人,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这笔钱,合法、合规,百分之百属于我个人。你们谁也别想动。至于林涛的病……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笑了。
关我屁事。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轰然引爆。
所有人都炸了。他们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词汇咒骂我,指责我。整个屋子吵得像个菜市场。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周衍。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了免提。
然然,成了。周衍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就在刚才,那家房地产公司宣布,因为拆迁计划涉及重大未披露信息,涉嫌内幕交易,公司已经被证监会立案调查。他们的股价,崩了!我们这一波,赚翻了!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呆呆地看着我。
我对着手机,平静地问:赚了多少
扣掉所有成本和利息,纯利润,大概……周衍停了一下,似乎在看最终数据,八位数。
我挂了电话。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针落可闻。
刚才还对我颐指气使的亲戚们,现在一个个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从愤怒、鄙夷,变成了震惊、恐惧,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贪婪。
我爸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林涛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我妈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的脸像川剧变脸一样,瞬间从暴怒切换到了谄媚的笑容。她凑过来,想拉我的手,语气是我二十四年来从未听过的温柔:然然啊,你看,妈刚才也是着急,说话重了点。你别往心里去。咱们都是一家人嘛……
我抽回手,没让她碰到。
现在,我们是一家人了我看着她,笑了,刚才,你们不是还说我黑心烂肝,是个白眼狼吗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场闹剧,最终在警察的介入下收场了。我报了警,说有人试图抢劫我的私人财物。警察上门调解,在看过我的房产证和拆迁文件后,警告了我的家人和亲戚,然后让他们都散了。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以为,这件事会到此为止。我错了。我低估了我妈的无耻程度。
第二天,我被公司领导叫到了办公室。领导脸色很难看,指了指窗外。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公司楼下,我妈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面前铺着一张白纸,上面用红笔写着几个血淋淋的大字:不孝女林然,身价千万,却逼死亲娘,不管弟弟死活!
她一边哭,一边向围观的路人控诉我的罪行。她把我塑造成一个为了钱六亲不认的恶魔。
我妈的撒泼打滚,很快引来了本地电视台的调解节目。他们扛着摄像机,带着记者,浩浩荡荡地冲进了我的公司,要把这件事做成一期家庭伦理的爆款新闻。
领导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把我叫到会议室,记者和摄像机也跟了进来。
我妈一看到我,立刻扑上来,抱着我的腿就开始哭嚎:林然啊!我的女儿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啊!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弟弟去死吗那也是你的亲弟弟啊!
记者把话筒递到我嘴边,表情充满了对我的审视和批判:林然女士,对于您母亲的控诉,您有什么想说的吗您真的打算坐拥千万财富,却对您病危的弟弟见死不救吗
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刺得我眼睛生疼。
所有人都看着我,等着我辩解。
我看着镜头,看着我妈那张虚伪的脸,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录音笔。
我按下了播放键。
那天在客厅里,他们逼我放弃治疗的对话,清晰地从录音笔里传了出来。
……你弟弟,是咱们林家的根……
……让她别治了,抓紧最后的时间去上班,多赚点钱给涛涛治病……
……姐,你就别犟了。你一个女的,早晚要嫁出去的……
录音笔里,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地上撒泼的我妈脸上。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记者的表情,从审视变成了震惊。
围观的同事们,发出了倒吸凉气的声音。
我关掉录音笔,看着镜头,也看着我妈那张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白的脸,平静地说:各位都听到了。在这场病痛里,我不是那个手握选择权的人。我,是那个一开始,就被选择放弃的人。现在,我只是把他们给我的选择,还给了他们而已。
舆论,瞬间反转。
网上对这件事的讨论也炸了。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我这边,声讨我那对极品父母。
我以为,我已经赢了。
然而,就在直播镜头前,在千万观众的注视下,被逼到绝境的我妈,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
她指着我,用尽全身力气,抛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炸弹。
她胡说!她说的都不是真的!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表情因为疯狂而扭曲,她凭什么这么对我她根本就不是我亲生的!她是我跟她爸二十四年前在路边捡来的一个弃婴!我们辛辛苦苦把她养大,她现在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她就是个农夫与蛇里的那条毒蛇!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直播间的弹幕,停滞了一秒,然后,以一种更加疯狂的速度,重新滚动起来。
危机,非但没有解除,反而以一种我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急转直下,将我拖入了更深的漩涡。
3
世界重新恢复了声音,嗡的一声,像炸开的蜂巢。记者们疯了,他们把话筒和镜头更加疯狂地往我们脸上怼。闪光灯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爆闪,几乎要把我的视网膜灼穿。
我妈还在继续她的表演,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含辛茹苦抚养弃婴、最终却被反咬一口的悲情养母。我真是瞎了眼啊!当初看她可怜,把她从垃圾堆旁边抱回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亲儿子都没这么上心过啊!结果呢养出个白眼狼!畜生啊!
她的演技,足以拿下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舆论,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次被撕裂。刚才还一边倒支持我的人,开始动摇了。
直播弹幕里,风向变了。
卧槽还有这种反转
如果真是捡来的,那这女的确实有点过分了啊……
养育之恩大于天啊,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绝情吧
典型的农夫与蛇,鉴定完毕。
记者立刻把矛头对准我,问题尖锐得像刀子:林然女士!请问您母亲说的是真的吗您真的是被收养的吗
我能说什么我说不是谁信在这样一个戏剧性的爆料面前,我的任何否认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说我不知道那更像是默认。
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此刻却透着阴谋得逞的快意的脸,心里一片冰凉。
好一招釜底抽薪。她用一个无法立刻被证实的身世之谜,瞬间把我推到了道德的审判席上。我从一个被家庭压榨的可怜人,变成了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这场直播,在电视台的刻意引导下,以一个巨大的悬念结束了。我的形象,被彻底模糊。我的公司领导,用一种极度复杂的眼神看着我,最后只说了一句:林然,你先回家处理好家事吧。
我知道,我被停职了。
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拆迁办打来电话,说因为我的家庭存在重大纠纷,社会舆论影响恶劣,拆迁款的发放流程需要暂时冻结,等待纠纷解决。
我妈的这一招,几乎断了我所有的后路。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出租屋,瘫倒在沙发上。身体因为化疗前的药物反应而虚弱,精神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而紧绷。我感到一阵眩晕。二十四年来,我第一次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难道我真的不是亲生的这能解释过去所有那些不公平的对待吗
手机响了,是周衍。
然然,别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他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像一根锚,定住了我飘摇的心,她只是被逼急了,在胡说八道。你现在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交给你我苦笑一声,周衍,你不知道,拆迁款被冻结了。我们之前赚的那些钱,都还在股市里,现在拿不出来。我的治疗……
治疗费,我已经解决了。周衍平静地说,我把我之前比赛拿的奖金,还有这几年所有的积蓄都取出来了,足够你完成第一阶段的治疗。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安心治病。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个被我妈骂作废物的男人,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倾其所有,为我筑起了一道最坚固的防线。
至于你妈,周衍的声音冷了下来,她想玩,我就陪她玩到底。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我不能倒下。这场仗,还没打完。
第二天,我主动联系了那家电视台的调解节目组。
我要做亲子鉴定。我对他们说,我要在全国观众面前,证明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亲生的,我愿意将一半的拆迁款,作为我对我养父母的报答。
我的这个决定,再次引爆了舆论。
所有人都觉得,我这是在豪赌。要么证明清白,要么身败名裂,还要付出一半家产。
节目组兴奋得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立刻安排了这一切。他们联系了本市最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决定对这次鉴定进行全程直播。
我妈听到这个消息,起初是慌乱的。她没想到我敢玩这么大。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也许在她心里,她那个谎言说了太多遍,连她自己都快信了。也许她觉得,就算我是亲生的,她也可以用一时情急说错了来蒙混过关,而我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的态度,已经让她赢了一半。
总之,她同意了。
直播当天,鉴定中心门口被记者和围观群众围得水泄不通。
我和我爸、我妈、林涛,一家四口,在无数镜头的注视下,走进了鉴定中心。我妈依旧扮演着她悲情养母的角色,时不时抹一下不存在的眼泪。我爸还是那副窝囊的样子,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林涛则是一脸幸灾乐祸,仿佛已经看到我输掉一切的样子。
在公证人员的监督下,医生分别提取了我们四个人的血液样本。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漫长的煎熬。直播间里,在线人数突破了千万。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我坐在椅子上,表面平静,手心却全是冷汗。说实话,我心里也没底。我妈那天的决绝,让我心里也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我妈在紧张地搓手,但她的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我爸,眼神里带着一丝警告。而我爸,则更加坐立不安,头埋得更深了。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一个大胆的、让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我站起身,走到公证人员面前。
公证员先生,我有一个临时的提议。我对着镜头,清晰地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既然样本都提取了,来都来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也为了彻底打消未来可能的一切疑虑,我顿了顿,目光扫过我妈和我爸那两张瞬间变得有些僵硬的脸,我建议,不仅鉴定我和父母的关系,也顺便把我们一家四口所有的亲缘关系,全部鉴定一遍。反正也只是多几项数据分析而已,对吧
我的这个提议,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记者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操作
我妈第一个跳起来反对:你什么意思林然!你怀疑什么鉴定你和我们的关系就够了,搞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干嘛!
她的反应,过于激烈了。这反而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测。
我看向直播镜头,摊了摊手,语气无辜地说:我没什么意思啊。我只是觉得,既然要做,就做得彻底一点。妈,你这么激动干什么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吗
我这话一出,弹幕立刻炸了。
追加鉴定!这姐们太会玩了!
我靠,我怎么闻到了一股瓜的味道
她妈反应好奇怪啊,绝对有鬼!
舆论的压力,瞬间倒向了我妈。节目组为了收视率,自然也不会放过这种戏剧性的场面。他们立刻和鉴定中心沟通,表示愿意追加费用。
我妈被架在了火上。她要是再反对,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心虚。最后,她只能咬着牙,恨恨地瞪着我,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追加鉴定的申请,通过了。
又是一个小时的等待。这一次,气氛变得更加诡异。我妈不再看我,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爸。我爸则把头埋到了膝盖里,身体微微发抖。林涛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收起了脸上的嘲讽,开始焦躁地抖腿。
终于,鉴定中心的主任拿着一份密封的文件袋,表情严肃地走了出来。
他站到镜头前,清了清嗓子,拆开了文件袋。
现在,我公布本次司法鉴定的最终结果。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第一项,主任扶了扶眼镜,看着报告,一字一句地念道,林然女士与林建国先生、赵桂兰女士的亲权概率为99.9999%。根据DNA遗传标记分析结果,支持林建国先生是林然女士的生物学父亲,支持赵桂兰女士是林然女士的生物学母亲。
结果出来了。
我是他们亲生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直播间里,瞬间沸腾!
打脸!赤裸裸的打脸!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个妈有问题!
太牛逼了!当着全国观众的面,被亲女儿用科学撕破了谎言!
我妈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瘫坐在椅子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记者们像疯了一样,把她团团围住。
赵女士!请问你为什么要撒谎
你当众污蔑亲生女儿,是何居心
你这种行为是否涉嫌诽谤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这只是个开始。
鉴定主任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
各位,请安静。我还有第二项结果,需要公布。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重新看向他。
主任拿起报告的第二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已经面如死灰的我妈,又看了一眼快要把头埋进地里的我爸。
然后,他用一种无比清晰、足以让每一个人都听见的声音,宣布了那个足以摧毁这个家庭的终极真相。
第二项,根据DNA遗传标记分析结果,林涛先生与赵桂兰女士的亲权概率为99.9999%,支持赵桂兰女士是林涛先生的生物学母亲。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目光转向了我爸。
但是……
……林涛先生与林建国先生的亲权概率为0。排除林建国先生是林涛先生的生物学父亲。
整个鉴定中心,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结果,震得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我爸猛地抬起了头。
他那张懦弱了一辈子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狰狞的、野兽般的表情。他通红的双眼,死死地瞪着我妈。
赵桂兰……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
下一秒,他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咆哮着朝我妈扑了过去。
你这个贱人——!
整个世界,彻底乱了。
记者们的尖叫,工作人员的拉扯,林涛惊恐的哭喊,还有我妈那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嚎叫,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无比荒诞、无比讽刺的画面。
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眼前这场因为我而引爆的闹剧。
我的内心独白告诉我:我只是想活下去,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却没想到,一不小心,把这个家最后的遮羞布,也给扯了下来。
原来,这二十多年来,我所承受的所有冷落与不公,我弟弟享受的所有偏爱与纵容,根源,都不在于重男轻女。
而在于一场持续了二十二年的,心虚的补偿。
4
鉴定中心的那场闹剧,最终以我爸和我妈双双被警察带走而收场。原因是在公共场合互殴,严重扰乱社会秩序。林涛则像个失了魂的木偶,呆滞地坐在原地,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这场直播,以前所未有的戏剧性,创造了电视台今年的收视率巅峰。而我们林家的这点破事,也成了全城人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
我一个人,平静地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拆迁款的冻结被解除了。股市里的钱,在周衍的操作下,也已经悉数套现。我一夜之间,从一个被家庭抛弃的癌症病人,变成了一个手握巨款的孤家寡人。
我没有丝毫的喜悦。
我拿着钱,第一时间给自己安排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专家,开始了我的正式治疗。
化疗的过程是痛苦的。恶心,呕吐,脱发……身体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但我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周衍一直陪着我。他推掉了所有的比赛和商业活动,每天待在医院里,给我讲笑话,给我读新闻,在我吐得昏天暗地的时候,给我端来温水,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他用他的行动,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我。
有一天,他拿着笔记本电脑,兴奋地对我说:然然,你看,我设计的那个战术软件,被一家美国顶尖的医疗科技公司看中了!他们说,这个软件的核心算法,对他们的AI诊疗系统有巨大的启发!
我看着他,这个平日里只知道打游戏的男人,屏幕上闪烁着的是我完全看不懂的代码和数据模型。我这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沉迷游戏的穷小子,他是一个隐没在电竞圈里的天才程序员。
他们邀请我去美国总部,参与AI诊疗项目的研发。周衍握住我的手,眼睛里闪着光,而且,他们公司旗下就有一家全美顶尖的癌症研究中心,有最新的CAR-T细胞疗法。我已经把你的病历发过去了,他们那边的专家团队评估后说,你的情况非常适合,治愈率可以达到90%以上!
我愣住了。巨大的惊喜,让我一时说不出话。
所以,周衍的眼神无比温柔,等你的身体再好一点,我们就去美国。我去做研发,你去做治疗。我们一起,开始新的人生。
我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这不是悲伤的眼泪,是重获新生的眼泪。我曾以为自己沉入了最深的海底,却没想到,有人为我造了一艘能驶向新大陆的船。
在我准备出国前,我爸找到了医院来。
他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十岁不止。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像一块被揉搓过的旧报纸。他和我妈,已经离婚了。
他没进病房,就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着我。
然然。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这是我二十四年来,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三个字。
那些年……委屈你了。他搓着手,眼神躲闪,不敢看我,我……我不是个好爹。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你妈她……她跟那个男人早就断了。他低着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说,她是生了你之后,心里觉得亏欠我,才……才……
我懂了。我弟弟林涛的存在,就是她对我爸的一次背叛。而她对我变本加厉的苛刻,对我弟弟毫无底线的溺爱,不过是为了掩盖她那丑陋的秘密,一场持续了二十二年的,心虚的补偿。而我爸的懦弱,或许,也源于他内心深处早已有所察觉,却不敢去面对的自卑与逃避。
你弟弟……林涛他……我爸的声音哽咽了,他知道真相后,就垮了。现在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病,也拖得越来越重。
他说着,从一个破旧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存折,递到病房门口的护士站。这里面有三万块钱,是我这辈子所有的积蓄了。你……你拿去治病。我知道不够,但这是爸……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我看着那个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不用了。我开口,声音很平静,我的治疗费,已经解决了。
他浑身一震,抬起头,脸上是无法掩饰的震惊和羞愧。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着,把存折又收了回去。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最后,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然,保重。
说完,他转身,蹒跚着离开了。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我知道,我和这个男人,这对父母,缘分已尽。
去美国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是林涛。
他的声音虚弱得像一缕烟,充满了绝望和怨毒。林然,你是不是很得意你毁了我,毁了我们全家,你现在满意了
我从没想过要毁了谁。我平静地回答,我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呵呵……他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病态的疯狂,你也配活下去你凭什么!如果当初死的是你,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你!是你这个灾星!我告诉你,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里!
我没有和他争吵。我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完。
林涛,在他咒骂的间隙,我开口了,你记不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得了急性肺炎,高烧不退。医生说需要输血,但是医院的血库刚好缺你那个血型。
电话那头沉默了。
是我。我继续说,是我偷偷去给你输了血。那时候我才十四岁,体重都不到标准,医生本来不同意。我跪下来求他,我说那是我唯一的弟弟,我不能看着他死。
那次我抽了400cc的血,回家后头晕了好几天。妈以为我感冒了,只骂我没用,不给我吃饭,让我别把病气过给了你。我一个人,饿着肚子,在房间里躺了两天。
电话那头,传来了粗重的呼吸声。
所以,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千帆过尽的力量,我没有欠你什么。相反,是你,欠我一条命。你没资格诅咒我。好好活着吧,如果你还能活下去的话。
我挂了电话,拉黑了这个号码。
也彻底拉黑了我的前半生。
在我和周衍去美国那天,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人,找到了我爸。
他是周衍公司的法务。
林建国先生,赵桂兰女士。法务公事公办地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我当事人,林然小姐,授权的律师函。鉴于你们在其成长过程中,长期存在的精神虐待、不平等待遇以及在其患病期间的遗弃行为,对林然小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我的团队,将正式就此提起诉讼,向你们追讨精神损失赔偿。考虑到你们目前的经济状况,赔偿金的数额,暂定为五十万。
我爸和我妈,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被迫站到了一起。只不过,这次他们是被告。
我没有真的想要他们的钱。我只是想用法律,为我那二十四年不被爱的人生,讨一个公道。我让他们明白,亲情不是绑架的借口,生养,也同样附带着责任。
一年后。
加州的阳光,温暖而明亮。
我坐在周衍家的后院里,一头漂亮的黑色短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
周衍从屋里走出来,递给我一杯柠檬水。他一手创建的战队,上个月刚刚拿下了世界冠军。而他参与研发的AI诊疗系统,也已经进入了临床试验阶段,据说,可以将某些癌症的早期发现率提高百分之五十。
我偶尔会从一些回国的朋友那里,听到国内的消息。
我爸和我妈离了婚,我爸离婚后,找了个小城市,一个人打工度日。我妈,因为谎言被戳穿,在亲戚朋友中再也抬不起头,听说精神状态一直不好。
而林涛,在他那个不知所踪的亲生父亲,和我妈都放弃他之后,最终因为没钱继续治疗,病逝在了出租屋里。
听到这些消息时,我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
周衍曾经问过我,要不要匿名给林涛捐助一些钱,让他至少能走得有尊严一些。
我拒绝了。
我告诉他,我曾经给过他一次生命了。这一次,我选择给我自己。
我成立了一个小额的匿名医疗信托,但它救助的对象,是那些和我一样,在家庭中遭受不公待遇,却依然努力想要活下去的女孩们。
这不是原谅,也不是和解。
这是我的选择。
我曾以为,我的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无法治愈的伤痛。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而我,需要用一生去治愈我的童年。
但现在我坐在异国的阳光下,感受着微风拂过我的脸颊,我忽然明白,真正的治愈,不是遗忘,也不是原谅。
而是挣脱那些名为血缘的枷锁,彻底告别过去,然后转身,勇敢地走向属于你自己的那片阳光。
血缘,或许无法选择。
但人生,从始至终,都握在你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