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强,一个从乡下进城务工的钳工。
在八零年代末这个风起云涌的当口,我和女友周晓慧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城里扎根,买一台18寸的彩电,结婚生娃。
我玩了命地加班,手上的茧子比铜钱还厚,就为了早日实现这个梦。
直到那天,我提着给她买的最新款的确良裙子,却看见她从我们厂王厂长的黑色桑塔纳里下来。
她身上穿着我从未见过的港版连衣裙,脸上的笑,比蜜还甜。
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人,天生就是嫌贫爱富的。
她不是图我这个人,是图我能给她一个城里人的身份。
可笑我竟以为,我们的爱情能抵御这时代的洪流。
01
阿强,你咋来了周晓慧看到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我攥着手里那件廉价的的确良裙子,布料的粗糙感硌得我手心发烫。我的目光越过她,直直地盯在那辆缓缓开走的黑色桑-塔纳上,车牌号是市里特批的0012,王富贵,我们红星机械厂的厂长。
我来给你送裙子。我的声音干得像砂纸,你身上这件,挺好看的。
周晓慧下意识地拉了拉裙摆,那料子在黄昏的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一看就价值不菲。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就是一个朋友,顺路送我回来。
朋友整个厂里谁不知道,王富贵那双小眼睛看谁都像在估价,尤其是看年轻女工的时候。他那个朋友的范围,可就太广了。
我把手里的纸包递过去,她没接。
这是啥她问。
给你买的裙子。我盯着她的眼睛,供销社新到的款式,‘的确良’的,你不是一直念叨吗
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那么点愧疚,但更多的是不耐烦。她伸手推开我的胳膊,力道不大,却让我心口一沉。
陈强,你能不能别总这么小家子气我都多大了,还穿这种土布料子。她拢了拢刚烫过的时髦卷发,上面还残留着发廊里摩丝的香气,盖过了她平时惯用的雪花膏味道。再说了,王厂长就是看我勤快,想提拔我当班组长,你别瞎想。
我笑了,笑得胸口发疼。
提拔我这个月为了多挣二十块奖金,连续半个月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手上烫了三个泡,磨掉一层皮,才换来给她买这条裙子的钱。而她,只需要坐一趟厂长的车,就能换来一个班组长的位置
世界的参差,有时候就是这么直白。
我没瞎想。我把那件裙子塞进她怀里,晓慧,我们说好的,等攒够了钱,就去买那台飞跃牌的彩电,然后就结婚。
结婚结婚,你就知道结婚!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拿什么结就靠你那一个月四十二块五的死工资陈强,你醒醒吧!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人家都在‘下海’挣大钱,你还守着你那个‘铁饭碗’当宝!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最脆弱的地方。是,我没本事,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八级钳工,我给不了她港版连衣裙,也给不了她桑塔纳的接送。
我能给的,只有一颗真心,和一双因为过度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
可这些,在时代的浪潮面前,显得那么一文不值。
所以,王厂长能给你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周晓慧的脸白了白,她抱着那件崭新的连衣裙,像是抱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她咬着嘴唇,眼神里全是挣扎。
阿强,你别逼我。
我没逼你。我深吸一口气,厂区里广播站的喇叭正好响起,播放着《渴望》的主题曲,悠悠万事,世事茫茫。歌声里,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五年的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她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那名贵裙子的衣角,那上面精致的蕾丝花边,刺痛了我的眼睛。
晓慧,我最后叫了她一声,你想要的生活,我给不了。但你记住,靠别人得来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连本带利地还回去。
说完,我转身就走。我怕再多待一秒,我就会控制不住地跪下来求她别离开我。
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就是体面地退场。
身后没有传来她的呼喊。
我回到我们租住的那个十平米的小屋,屋子中央,还放着我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桌子,上面摆着两个搪瓷缸子,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一个印着团结就是力量。
这是我们刚进城时,在废品站淘来的。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却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我坐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眼睛熬得通红。刚到车间,就听见几个工友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周晓慧升班长了!
真的假的她才来多久啊
你懂什么,人家有本事。昨天好几个人都看见了,王厂长亲自开车送她回的家。
啧啧,这年头,有本事不如有个好‘靠山’啊。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进我的耳朵里。我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的工位前,拿起锉刀,开始干活。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暂时盖过了那些让我心烦意乱的声音。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晓慧来了。她端着饭盒,径直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刻意的讨好。
阿强,我给你打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各种各样的揣测和看好戏的意味。
我没有抬头,继续扒拉着碗里那点可怜的白菜土豆。
不用了,我吃饱了。
你还在生气她放低了声音,带着点委屈,我都跟你解释了,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我放下筷子,抬起头,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看着她。她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可我却再也找不到当初那种心动的感觉了。
周晓慧,你信不信,你自己心里清楚。我站起身,以后,别来找我了。
我的冷漠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她愣在原地,眼圈慢慢红了。
陈强,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
我没回答,端着饭盒转身离开。
我怕我再看她一眼,就会心软。
可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听到了王富贵那标志性的油腻嗓音。
哟,小周,跟男朋友闹别扭呢
我脚步一顿,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我的脑子。难道,他们已经……
02
王富贵挺着他那标志性的啤酒肚,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干部服,手腕上那块明晃晃的梅花表,刺得人眼睛疼。他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周晓慧身边,语气亲昵得像是使唤自家人。
多大点事,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走,去我办公室,我那儿有从上海带回来的大白兔奶糖。
他的手,若有若无地搭在了周晓慧的肩膀上。
周晓慧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她只是低着头,小声说:厂长,我……
行了,一个大男人,闹点脾气就让他闹去。王富贵打断她,那双小眼睛终于瞥向我,里面充满了轻蔑和一种胜利者的炫耀,小陈是吧年轻人,要有点格局。别为了点情情爱爱的小事,耽误了前途。
这句潜台词我听懂了:你女朋友我看上了,识相点就自己滚蛋,别在这碍眼。
我全身的血液嗡地一下全冲上了头顶。我死死地盯着他放在周晓慧肩上的那只肥手,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它剁下来。
可我不能。
他是厂长,一句话就能让我卷铺盖滚蛋。在这个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的年代,被工厂开除,就等于断了所有的活路。
我看到周晓慧的嘴唇在哆嗦,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祈求,有羞耻,还有一丝丝的……决绝。
她最终还是跟着王富贵走了。
她甚至没有再回头看我一眼。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的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食堂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同情,嘲笑,鄙夷。我像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无处遁形。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直到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才让我找回了一点理智。我没有回车间,而是直接去了厂里的广播室。
广播室的小张是我老乡,平时关系还不错。
强哥,你咋来了
小张,帮我个忙。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大团结,塞到他手里,我想点首歌。
小张愣了一下,连忙把钱推回来:强哥,你这是干啥,点首歌而已,说一声就行了。
拿着。我把钱又塞了回去,声音沙哑,就当,我请你喝汽水了。
我的样子显然吓到了他,他没再推辞,小心翼翼地问:强哥,你想点啥歌
《一无所有》。
小张的脸色变了变,他当然知道这首歌意味着什么。在这个时代,这首歌就是叛逆和反抗的代名词。
强哥,这……这不太好吧厂里有规定,不能播这种歌的。
就播一遍。我看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算我求你。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骇人,小张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很快,崔健那沙哑而充满力量的嘶吼,通过厂区的高音喇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歌声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车间里的机器声仿佛都停了,所有人都抬起头,愕然地听着这石破天惊的歌声。
我能想象到王富贵在办公室里气急败坏的样子,也能想象到周晓慧听到这首歌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但这都不重要了。
这是我的宣言,也是我的葬礼。
我用这首歌,埋葬了我和周晓慧的过去,也埋葬了那个天真、懦弱的陈强。
播完歌,我没回车间,直接去了厂长办公室。
门没关,我一眼就看到王富贵正指着广播室的方向破口大骂,周晓慧站在一边,脸色惨白,手里捏着一颗剥开的奶糖。
看到我进来,王富贵的骂声戛然而止。他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陈强,你胆子不小啊。
我来辞职。我把一张写好的辞职信拍在他桌子上,动作不大,声音却很响。
王富贵愣住了,周晓慧也愣住了。他们大概都没想到,我这个他们眼中的软柿子,会做出如此刚烈的举动。
辞职王富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们红星厂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告诉你,没门!你这是无组织无纪律!我要上报劳动局,把你记入档案!我看以后哪个单位还敢要你!
他这是要彻底毁了我。
随便。我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个破厂,我早就不想待了。
你!王富贵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我的手都在发抖。
还有,我转头看向周晓慧,她手里的那颗奶糖掉在了地上,滚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捡起来,剥开糖纸,把那颗沾了灰的糖塞进嘴里。
一股劣质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腻得我发慌。
这糖,真难吃。我看着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周晓慧,你慢慢吃。我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是王富贵气急败坏的咆哮和茶杯被砸碎的声音。
我走在厂区的大路上,阳光刺眼。那首《一无所有》的旋律,还在我脑子里回响。
我确实一无所有了。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爱情,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在行刑前,突然获得了自由。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但我知道,从今天起,我只为自己活。
我回到出租屋,周晓慧已经回来了。她坐在床边,眼睛红肿,看到我进来,立刻站了起来。
陈强,你疯了你怎么能去辞职王厂长会毁了你的!
那又怎样我开始收拾我那点可怜的行李,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被翻烂的《机械原理》。
你……你跟我道个歉,我去求求王厂长,他会原谅你的!她拉住我的胳膊,急切地说。
我甩开她的手,看着她,觉得无比可笑。
求他周晓慧,你还没看明白吗他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他要的是你。只要你跟着他,他怎么会为难你未来的班长呢我拿起我的行李,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这个屋子,留给你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我拉开门,正要走出去,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我。
阿强,你别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什么班长了,我只要你!我们回老家好不好我们再也不来城里了!
她的眼泪浸湿了我后背的衣服,滚烫。
如果是在昨天,听到这番话,我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回头抱住她。
但现在,太晚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掰开了她的手。
晓慧,你知道吗镜子破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的。
我迈出那道门槛,再也没有回头。
身后,是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走在八十年代末的街头,口袋里只剩下最后五块钱。我举目无亲,前途未卜。
我该去哪儿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去南方!
报纸上天天说,南方是冒险家的乐园,是遍地黄金的天堂。
既然在这里我已经一无所有,为什么不去赌一把
03
南下的绿皮火车,像一条喘着粗气的巨龙,载着满车的梦想和汗臭,哐当哐当奔向未知的远方。我蜷缩在车厢连接处,怀里抱着我全部的家当,一个帆布包。空气里弥漫着泡面、香烟和脚丫子的混合气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我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的青年,他自称倒爷,叫李胜利。他一路都在吹嘘自己如何从广州倒腾电子表,一个月就能赚到我过去一年的工资。
兄弟,看你这模样,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啊。李胜利递给我一支大前门,被我摆手拒绝了。
我不抽烟。
被女人甩了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嗨,多大点事。现在的娘们,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只认钱。等咱爷们发了财,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村庄。
周晓慧那张梨花带雨的脸,总是不合时宜地跳出来。她说她错了,她说她只要我。
可我忘不了她从桑塔纳里下来时,脸上那种满足又虚荣的表情。也忘不了王富贵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肥手。
有些背叛,就像扎在心头的一根刺,拔不出来,碰一下就疼。
火车到站,是凌晨四点。广州火车站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粥。我被汹涌的人潮推着往前走,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改革开放前沿阵地的冲击力。高楼、霓虹、听不懂的粤语……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又惶恐。
李胜利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就此别过,祝你好运。说完,他便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尝尽了生活的苦。我睡过天桥,捡过瓶子,跟野狗抢过食。我那点可怜的钳工技术,在这里根本没人看得上。人家要的是会修进口电器的师傅,而不是只会摆弄国产傻大黑粗机器的工人。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在一个城中村的电线杆上,看到了一张招聘启事。
诚聘家电维修师傅,包吃住,待遇面议。
下面是一个地址和电话。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那是一家很小的家电维修店,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本地人,叫华叔,头发稀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背心。
识唔识整电视机啊(会修电视机吗)华叔用蹩脚的普通话问我。
会一点。我硬着头皮回答。在厂里的时候,我确实帮同事修过几台黑白电视,但彩电,我只在图纸上见过。
华叔指了指店里角落一台落满灰尘的日立牌彩电:喏,整好佢,我俾你三百蚊一个月,包食宿。(把它修好,我给你三百块一个月,包吃住。)
三百块!
这个数字让我心头狂跳。要知道,我在红星厂累死累活,一个月也才四十二块五。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接下来的三天,我几乎没合眼。我把那台彩电拆了又装,装了又拆。里面的电路板比我见过的任何机器都要复杂。我没有图纸,只能靠着我那点《机械原理》的底子,一点点地摸索。饿了就啃两个华叔给的馒头,困了就在维修台边上趴一会儿。
我的手上,很快就添了几个新的烫伤和划痕。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周晓慧和王富贵那两张脸就会在我眼前晃悠。
我不能输!
我绝对不能输!
到了第三天下午,当我把最后一根线焊好,插上电源,按下开关的时候,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屏幕闪了一下,没有反应。
失败了
我心里一沉,正准备断电再检查一遍,屏幕突然又闪了一下,接着,一幅清晰的彩色画面跳了出来。电视里正在播放《霍元甲》,那句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声响起,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华叔闻声走过来,看到修好的电视,眼睛都亮了。他拍着我的肩膀,连声说:后生仔,有料到!(年轻人,有本事!)
就这样,我总算在广州有了一个落脚的地方。
华叔的店虽小,但生意不错。这个年代,家电是稀罕物,坏了没人舍得扔,都得修。我跟着华叔,一边学修彩电、冰箱、洗衣机,一边学说粤语。我学得很快,因为我知道,我没有退路。
我的工资从三百涨到了五百,后来又涨到八百。我把大部分钱都存了起来,只留下一点生活费。我不再是那个月光族陈强了,我开始有了自己的积蓄。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渐渐习惯了南方的生活节奏。红星厂的那些人和事,好像都成了上辈子的记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我娘从老家寄来的信。
信里说,周晓慧来找过我好几次,哭着说对不起我。她没有当上班长,王富贵骗了她。她把那件港版连衣裙退了回去,也从我们租的那个小屋里搬走了。
信的最后,我娘问我,要不要原谅她。
我捏着那封信,坐在维修店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里五味杂陈。
原谅
说起来容易。可那些被羞辱、被践踏的日日夜夜,谁来还给我
就在我出神的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唔该,我部收音机坏咗,可唔可以帮我睇下(你好,我的收音机坏了,能帮我看看吗)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站在我面前。她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眼睛很大,很亮,像天上的星星。
她手里拿着一部小巧的索尼牌收音机。
可以。我接过收音机,开始检查。
是主板的一个电容烧了,小问题。我三下五除二就换好了。
多少钱她问。
不用钱,小毛病。我把收音机递给她。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我叫张婷,就在对面的服装店做事。你叫什么
陈强。
陈强,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朝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
她的手很白,很软,和我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刺,好像,没有那么疼了。
04
张婷成了我们维修店的常客。
有时候是她的随身听坏了,有时候是店里的电风扇不转了,甚至有一次,她提着一个不通电的电饭煲,跑得满头大汗地过来找我。
强哥,救命啊!老板娘让我们中午自己做饭,这玩意儿坏了,我们一屋子人都要饿肚子了!
她总是强哥强哥地叫我,声音清脆,像夏天里的一瓶冰镇橘子汽水。
华叔在一旁看得直乐,用粤语跟我开玩笑:阿强,呢个女仔对你有意思喔。(阿强,这个女孩子对你有意思哦。)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不是不明白张婷的心意。她看我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好奇。她会给我带她们店里卖不掉的样品衣服,会趁着午休跑过来跟我聊几句,会拉着我去吃街角的肠粉和云吞面。
她像一缕阳光,强行照进了我那间阴暗潮湿的心房。
可我不敢接受。
我怕了。
我怕我的真心,再一次被当成廉价的烂泥,狠狠地踩在脚下。
那天晚上,店里收工后,张婷又来了。她提着两个饭盒,笑嘻嘻地对我说:强哥,今天我发工资,请你吃烧鹅!
我正想找借口拒绝,她却不由分说地把饭盒塞进我手里,拉着我就往珠江边走。
八十年代的珠江,没有后世那么璀璨的灯光,但江风吹在脸上,带着水汽的微凉,很舒服。我们并排坐在江边的石阶上,默默地吃着饭。
强哥,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她突然问。
我扒饭的动作一顿,没有抬头:没有。
你骗人。她笃定地说,你笑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苦的。你是不是……忘不了一个人
我的心猛地一抽。
我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女孩,心思竟然这么细腻。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追问了,才低声开口:是。
我把我和周晓慧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从我们一起进城,到她坐上王富贵的桑塔纳,再到我辞职南下。我讲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知道,每说一个字,心里的那道疤,就像被重新划开一样,鲜血淋漓。
讲完后,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看到同情,或者鄙夷。
然而,张婷只是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她才把自己的饭盒推到我面前,里面那只肥美的烧鹅腿,还冒着热气。
把它吃了。她说。
我愣愣地看着她。
过去的都过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那个女人,她不懂得珍惜你,是她的损失。你这么好,值得更好的。
好我自嘲地笑了笑,举起我的双手,在昏暗的路灯下,那些交错的伤疤和厚重的老茧显得格外狰狞,我有什么好的我就是一个穷打工的,一无所有。
谁说你一无所有张婷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你靠自己的双手吃饭,你不偷不抢,光明磊落。你比那个什么王厂长,强一百倍,一千倍!
她的目光灼灼,像两团火焰,瞬间点燃了我死寂的心。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不甘和痛苦,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我的眼眶一热,视线开始变得模糊。
我一个快二十岁的大男人,竟然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哭了。
我哭得像个傻子,毫无形象可言。
张婷没有笑话我,她只是默默地递给我一张手帕,然后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等我哭够了,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我接过那只烧鹅腿,狠狠地咬了一口。
油香四溢,满口生津。
这是我南下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刻意躲着张婷。我会主动去她的服装店门口等她下班,会把工资交给她,让她帮我存起来,会笨拙地学着说一些笑话逗她开心。
我们的关系,自然而然地近了。
华叔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开始有意识地把店里的核心技术教给我,甚至把一些重要的客户也介绍给我认识。
阿强,你是个好后生。华叔没看错人。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好对阿婷,她是个好女仔。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再次打乱了我的人生轨迹。
那天,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了我们的维修店。他操着一口浓重的香港口音,说他有一批从日本走私过来的大哥大,因为受了潮,全都开不了机,问我们能不能修。
大哥大!
这可是传说中的东西!整个广州城,都找不出几部。
华叔面露难色。这玩意儿太金贵了,他也没修过,万一弄坏了,把整个店卖了都赔不起。
我却动了心思。
我认得这个男人,他叫霍东,是这一带有名的水货大王。如果能搭上他这条线,我或许就能摆脱一辈子当个维修工的命运。
我来试试。我对华-叔说。
华叔大惊失色:阿强,你咪乱来啊!(你别乱来啊!)
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转向霍东:霍老板,这批货,我接了。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霍东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我这个小小的维修工敢跟他谈条件。
说来听听。
第一,修好了,一部我要抽一百块的修理费。修不好,我分文不取,但也不承担任何责任。
第二,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跟你一起干。
整个店里,瞬间鸦雀无声。
05
霍东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我身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半晌,他突然笑了。
有点意思。你凭什么觉得,你能修好这批货
就凭整个广州,除了我,没人敢接这个活。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
这是一种赌博。我赌的是我的技术,更是我的胆识。我知道,像霍东这样的人,最欣赏的就是有胆量、有野心的人。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好。只要你能修好一半以上,我就让你跟我。不过我可告诉你,我这碗饭,不好吃。
饭好不好吃,得尝了才知道。我回答。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把自己关在了维修店的后院里,吃住都在那儿。那批大哥大像一堆废铁一样堆在角落,每一部都价值连城,也可能让我倾家荡产。
张婷每天都会给我送饭来。她什么都不问,只是默默地把饭菜放下,然后帮我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洗。
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我。
维修大哥大比我想象的还要困难。内部的集成电路比彩电精密一百倍,很多零件我连见都没见过。我只能像当初修那台日立彩电一样,一部一部地拆解,研究,摸索。
失败,重来。再失败,再重来。
我的眼睛熬得像兔子,手上添了无数细小的伤口。有好几次,我都想干脆放弃算了。
可每当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王富贵那张肥胖的脸,和周晓慧那双充满虚荣的眼睛。
我告诉自己,陈强,你不能倒下。你倒下了,就正中那些看不起你的人的下怀。
第七天,当我成功让第一部大哥大发出嘀嘀的开机声时,我兴奋地差点跳起来。
有了第一部的成功经验,后面的就顺利多了。最终,二十部大哥-大,我修好了十八部。
当我把那十八部能正常通话的大哥大摆在霍东面前时,他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陈强,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霍东的兄弟。他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根万宝路香烟,以后,有我一口肉吃,就有你一口汤喝。
我接过了那根烟,虽然我依旧不抽。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将彻底改变。
我辞掉了华叔店里的工作。临走前,我把这些年攒下的五千块钱,连同我所有的维修笔记,都留给了华叔。
华叔,多谢你这两年的照顾。我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华叔眼圈红了,他拍着我的手,说:阿强,路是你自己选的,叔不拦你。但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良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婷来送我。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一个亲手织的围巾,围在了我的脖子上。
天冷了,别冻着。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心里一暖,忍不住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等我。我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在我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跟着霍东,我才真正见识到了这个时代的疯狂。我们倒卖电子产品,倒卖外汇券,倒卖一切能赚钱的东西。我利用我的技术,负责翻新和维修那些有瑕疵的水货,让它们能卖出更高的价钱。
我的口袋,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速度,迅速地鼓了起来。
我不再是那个连一条的确良裙子都要攒好几个月的穷小子了。我穿上了名牌西装,戴上了劳力士手表,出入都有专车接送。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强哥。
但我没有忘记华叔的话。我从不碰那些害人的东西,也从不坑害普通的老百姓。这是我的底线。
一年后,我已经攒下了人生的第一个十万块。
在那个万元户都足以让人羡慕的年代,这笔钱,无疑是一笔巨款。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那个我曾经发誓再也不回去的地方。
当我开着一辆崭新的丰田轿车,出现在红星机械厂门口时,门卫大爷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你……你是……小陈
我朝他笑了笑,递上一条中华烟:大爷,记性不错啊。
厂区还是老样子,只是比我离开时更加破败了。墙上的标语已经褪色,路边的花坛也长满了杂草。
我听说,这两年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王富贵的那个铁饭碗,如今也生了锈。
我把车停在办公楼下,径直上了三楼。
厂长办公室的门牌,已经换成了招商办公室。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干部,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请问,王富贵厂长还在吗我问。
老干部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王富贵他去年就因为经济问题被撤职了,现在在车间看大门呢。
我愣住了。
我设想过无数种和他重逢的场面,甚至准备好了一肚子羞辱他的话。我以为他会嫉妒,会不甘,会后悔当初看走了眼。
却唯独没想过,他会落魄到这个地步。
我走到车间门口,果然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王富贵穿着一身油腻的工作服,正靠在墙角打盹。他比以前更胖了,也更老了,两鬓已经斑白。那不可一世的张扬气焰,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脚步声,他睁开眼,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
你……是
王厂长,好久不见。我淡淡地开口。
他盯着我看了半天,才终于认出了我。他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放在他面前的窗台上。
天冷了,买件新衣服穿吧。
说完,我转身离开。
我没有看到他是什么表情,也不想看到。
当我走出厂门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没有报复的快感,反而有些索然无味。
原来,当你站得足够高的时候,曾经那些让你恨得咬牙切齿的人和事,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就在我准备上车离开的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陈强
我回头,看到了周晓慧。
06
她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头发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张蜡黄而憔悴的脸。
岁月和生活,终究还是没能饶过她。
她再也不是那个穿着港版连衣裙,笑靥如花的姑娘了。
我们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遥遥相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你……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回来看看。我点了点头。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后的丰田车上,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羡慕,还有一丝……悔恨。
你……过得很好。她说。
还行。我回答得云淡风轻。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曾经无话不谈的两个人,如今却连一句像样的寒暄都说不出来。
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王富贵,你见到了
见到了。
他……他现在很惨。她的眼圈红了,厂里效益不好,他挪用公款的事情被查了出来,老婆也跟他离了婚。现在一个人,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陈强,她突然往前走了两步,鼓起勇气看着我,我知道,我当年对不起你。我鬼迷心窍,我活该。可是……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回到过去
我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两年前那个在出租屋里抱着我,哭着求我别走的她。
只是这一次,我的心,再也没有一丝波澜。
周晓慧,我平静地开口,你知道吗我这次回来,本来是想看你和王富贵笑话的。我想让你们看看,当初你们看不起的穷小子,现在过得比你们好一百倍。我想狠狠地羞辱你们,让你们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但是,我话锋一转,当我真的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因为,你们已经不配做我的对手了。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彻底击碎了她最后的幻想。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我为你南下吃过的苦,为你流过的血和汗,为你受过的那些委屈,早就已经把我对你的那点情分,消磨得一干二净了。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所以,别再说什么回到过去了。我们之间,早就过去了。
我今天来,只是想给我自己的过去,画上一个句号。
说完,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没有回头,一脚油门,驶离了这个承载着我青春和伤痛的地方。
车子开出市区,我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抽烟。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眼泪,是为了祭奠我那段死去的爱情,还是为了和那个卑微、执着的自己,做一个最后的告别。
一根烟抽完,我发动车子,朝着南方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里,有我的事业,有我的未来。
还有一个叫张婷的姑娘,在等我。
回到广州,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我赚来的钱,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腾达电子。
我不再满足于当一个倒爷,我想要做自己的品牌,拥有自己的工厂。
这是一个更大胆的赌博。
公司开业那天,华叔和张婷都来了。华叔送了我一块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诚信为本。
张婷什么都没送,她只是卷起袖子,帮着我招呼客人,端茶倒水,忙得像个老板娘。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我绝不负她。
创业的路,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我没有背景,没有人脉,只能靠着过硬的技术和诚信的口碑,一点点地打拼。
我带着团队,没日没夜地研发。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我可以在实验室里待上三天三夜。
张婷始终陪在我身边。她放弃了服装店安逸的工作,来我的公司当起了行政主管。她不懂技术,却把公司里里外外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成了我最得力的贤内助。
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个重要的订单,资金链断了。公司上下人心惶惶,都以为要完蛋了。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张婷把一张存折放在了我的面前。
这里有五万块钱,是我这几年攒下来的。你先拿去用。
我看着她,眼睛发酸:阿婷,这可是你的嫁妆钱。
她却笑了,笑得像窗外的阳光一样灿烂。
我的嫁妆,不就是你这个人吗只要你在,钱没了,我们再赚就是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一把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靠着这笔救命钱,我们挺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成功拿下了那笔订单。
公司的发展,也从此走上了快车道。
三年后,腾达电子生产的VCD影碟机,已经成了全国的驰名品牌。
我,陈强,也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真正成了一个身价千万的企业家。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我开着车,载着张婷,回到了华叔的维修店。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钻戒。
阿婷,嫁给我。
07
华叔的维修店还是老样子,只是门口的招牌换了新的。店里,华叔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修着一台老式的录音机。
看到我们,他笑得合不拢嘴。
阿强,阿婷,你们回来啦!
我拉着张婷的手,走到华叔面前,然后单膝跪地。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早就准备好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璀璨的钻戒。在九十年代初,这玩意儿绝对是稀罕物,比桑塔纳还稀罕。
阿婷,我仰头看着她,心跳得厉害,比我第一次谈成百万订单时还要紧张,我陈强,没读过什么书,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我穷过,苦过,被人看不起过。是你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没有嫌弃我,一直陪着我,鼓励我。
你说我值得更好的。现在,我想把我认为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你愿意……嫁给我吗
张婷的眼睛里,瞬间就蓄满了泪水。她捂着嘴,泪水却从指缝里不断地涌出来。她没有说我愿意,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哭得像个孩子。
我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正合适。
华叔在一旁,欣慰地擦着眼角的泪花,用粤语不停地说:好啊,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却很热闹。
没有大排场,只请了公司的一些老员工,和华叔、霍东这些年帮助过我的朋友。
婚礼上,我给华叔敬酒,感谢他当年的收留之恩。我告诉他,我永远记得他说的那句话——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守住自己的良-心。
我也给霍东敬酒,感谢他带我入行,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
霍东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我的肩膀说:强仔,你比我有出息。哥哥我这辈子,就佩服你一个人。
最后,我端着酒杯,走到了张婷面前。
她今天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美得像个仙女。
老婆,我看着她,声音有些哽咽,谢谢你。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她却懂我。
她笑着,眼角带着泪光:傻瓜,跟我还客气什么。
婚后的生活,甜蜜而忙碌。
张婷怀孕了,我让她辞掉了公司的工作,安心在家养胎。我每天不管多忙,都会准时回家,给她做她最爱吃的饭菜。
我把她宠成了公主。
因为我知道,她是我用半生苦难,才换来的珍宝。
公司越做越大,腾达这个品牌,几乎家喻户晓。我开始涉足房地产、金融等多个领域,构建起了属于我自己的商业帝国。
我成了报纸和电视上的常客,成了无数人眼中的商业奇才、励志偶像。
但我心里清楚,我还是那个从乡下来的穷小子陈强。我所有的成就,都离不开一个信字,和一个义字。
对朋友,我肝胆相照;对员工,我体恤有加;对商业伙伴,我信守承诺。
这是华叔教给我的,也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
就在我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通过霍东的关系,找到了我。
是李胜利。
那个在南下的绿皮火车上,跟我吹嘘倒卖电子表的倒爷。
他现在混得很落魄,因为一次投机失败,赔光了所有的家当,还欠了一屁股债。
他找到我,是想向我借钱。
强哥,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只要我能翻本,这笔钱,我一定加倍还你。
我看着他,想起了当年在火车上,他递给我那根大前门的样子。
那时候的他,意气风发,觉得全世界的钱都等着他去赚。
而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我没有借钱给他。
我给了他一个地址:去这个地方,找一个叫华叔的人。就说是我介绍你去的。他会给你一份工作,能不能干好,就看你自己的了。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我能帮他一次,帮不了他一辈子。人生的路,终究还是要靠自己走。
李胜利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去找华叔,也不知道他的人生是否会因此改变。
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该做的事。
处理完李胜利的事,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我的老家打来的。
是我娘。
她在电话那头,声音焦急:强子,你快回来一趟吧!周晓慧……她出事了!
08
我放下电话,心里咯噔一下。
周晓慧她能出什么事
虽然早已和她恩断义绝,但听到这个消息,心里还是免不了有些波动。毕竟,她是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
我跟张婷交代了一声,立刻订了最快的机票,飞回了老家。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我才知道,周晓慧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嫁人了。
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二婚男人,是个跑长途运输的司机。据说,那男人脾气暴躁,还好赌,喝了酒就打人。
周晓慧的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这次出事,就是因为那男人赌博输了钱,回家拿她撒气,失手把她从楼梯上推了下去。
人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医生说,就算救回来,也可能成为植物人。
而那个打人的男人,早就卷着铺盖跑了,不知所踪。
我娘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强子,我知道你们早就没关系了。可她……她毕竟是你爱过的人啊。她现在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医药费都没人交,太可怜了。
我沉默了。
我该管吗
从理智上讲,我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今天的下场,是她自己选择的结果,怨不得别人。
可从情感上,我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我忘不了,我们刚到城里时,她用自己半个月的工资,给我买了一双回力球鞋。也忘不了,我生病的时候,她守在我床边,三天三夜没合眼。
那些曾经的美好,就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记忆的深处。
我最终还是去了医院。
病房里,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周晓慧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不过短短几年,她已经被生活折磨得没有了人形。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同情,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物是人非的沧桑感。
我找到了医生,匿名交了十万块钱的住院费,并嘱咐他们,一定要用最好的药,尽全力救治。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离开了医院。
在县城的小旅馆里,我住了一晚。
那一夜,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了我和周晓慧刚认识的时候。那是在乡下的麦田里,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衫,扎着两个麻花辫,冲着我笑。那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梦醒了,我眼角湿了。
我知道,我交那十万块钱,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给我的青春,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从今往后,我和她,就真的两不相欠了。
第二天,我准备离开县城。在车站,我意外地碰到了一个人。
是王富贵。
他比上次见面时更加苍老了,头发几乎全白了,背也驼了,像个七八十岁的小老头。
他提着一个蛇皮袋,里面装着一些捡来的瓶瓶罐罐,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陈……陈老板。他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
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我……我听说了。他搓着手,局促不安地说,周晓慧的事……谢谢你。
我有些意外,他竟然会跟我说谢谢。
她……她以前总跟我念叨你。王富贵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她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是她……是她自己瞎了眼,把你弄丢了。
她说,如果有下辈子,她想做一棵树,长在你回家的路上。不为别的,就为了能每天多看你一眼。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难受。
我从钱包里,又拿出了一千块钱,塞到他手里。
好好生活吧。
说完,我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动,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县城,心里百感交集。
这个地方,承载了我太多的爱与恨。
如今,是时候说再见了。
回到广州,张婷正在家门口等我。
看到我,她什么都没问,只是走上前,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回来就好。
我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馨香,一颗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老婆,我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我好像……有点想家了。
张婷抚摸着我的后背,温柔地说:那我们就回家。
你的家,不就是我的家吗
09
张婷说的回家,并不是回我那个已经物是人非的老家,而是在广州,真正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不久后,我们的儿子出生了。我给他取名,陈念安。
意思是,念念不忘,岁岁平安。
我希望他能记住我们这一代人吃过的苦,也希望他的一生,能够平安顺遂。
儿子的出生,给我的人生带来了新的意义。我不再只是一个追求商业成功的企业家,我更是一个丈夫,一个父亲。
我开始减少不必要的应酬,把更多的时间,用来陪伴家人。
我会推掉几百万的合同,只为了陪张婷去逛一次菜市场。我也会在公司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溜回家,只为了给儿子讲一个睡前故事。
很多人都说我变了,变得没有以前那么有狼性了。
我只是笑笑。
他们不懂,家,才是一个男人最坚实的后盾,最温暖的港湾。
事业上,我也开始转型。
我逐渐退出了那些高风险的投机领域,把公司的重心,放在了实业和科技研发上。
我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专门用来资助那些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
我见过太多的贫穷和苦难,我知道,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我希望,那些像我一样出身贫寒的孩子,能够通过读书,走出大山,看到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我的这一举动,引来了不少非议。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有人说我烧钱作秀。
我一概不理。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用它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才不枉我来这世上走一遭。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过去。
儿子念安上了小学,聪明伶俐,活泼可爱。
张婷依旧美丽动人,岁月仿佛格外优待她,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我的公司,也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多元化的商业集团,成了国内民营企业的标杆。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梦。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很虚弱,也很陌生。
请问……是陈强先生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我是周晓慧。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竟然醒了。更没想到,她会给我打电话。
我……我从你娘那里,要来了你的电话。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胆怯和不安,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声谢谢。
不用客气。我的声音很平静。
我……我都知道了。她说着,声音开始哽咽,谢谢你……还愿意救我。
举手之劳而已。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哭声。
陈强,过了很久,她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
我不求你原谅我,我也不配得到你的原-谅。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如果有来生……我……
我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便轻轻地打断了她。
周晓慧,我叫着她的名字,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都过去了。
人,总要往前看。
你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好好生活吧。
说完,我挂断了电话。
我不知道她听完我这番话,会作何感想。
我只知道,当我说出都过去了这四个字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那些曾经的爱与恨,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过眼云烟。
我终于,和过去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我转过身,看到张婷正端着一杯热茶,站在我身后。
她显然已经听到了我刚才的通话。
都处理好了她问。
我点了点头,接过她手里的茶杯,握住她温暖的手。
嗯,都处理好了。
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儿子念安在客厅里追着小狗嬉闹,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我看着眼前这幅温馨的画面,心里充满了感恩。
感谢这个时代,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
感谢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无论是伤害我的,还是帮助我的,都让我成长。
更感谢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用她的爱和包容,治愈了我所有的伤痛,给了我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
人生,就像一趟没有回程的列车。沿途有无数的风景,也会遇到无数的过客。
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程。有的人,却能陪你到终点。
我很庆幸,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了你。
10
又是一个十年。
千禧年的钟声敲响时,我正和张婷、念安,还有华叔一家人,在维多利亚港的游轮上,看跨年的烟火。
璀璨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将整个海面映照得如同白昼。念安骑在我的脖子上,兴奋地欢呼雀跃。张婷依偎在我身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华叔已经退休了,被我接到广州养老。他的维修店,交给了李胜利打理。据说,李胜利洗心革面,踏实肯干,把小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娶了个本分的老婆,日子过得也算安稳。
霍东则在九七年金融风暴中,因为太过激进,赔光了身家,从此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跳了海,也有人说他偷渡去了国外。
至于王富贵,我后来听说,他在几年前得病去世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而周晓慧,她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只是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她没有再嫁人,也没有离开那个小县城,靠着政府的低保和邻里的接济,勉强度日。
每个人,都走向了自己选择的结局。
烟火散尽,游轮缓缓靠岸。
我牵着张婷的手,走在异乡的街头。霓虹闪烁,人潮涌动。
在想什么张婷问我。
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坐上那趟南下的火车,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感慨道。
那你就还是红星厂的八级钳工,说不定,现在已经下岗了。张婷调侃道。
然后呢
然后,你会遇到一个比周晓慧好一百倍的姑娘,她不嫌你穷,不图你什么,就图你对她好。
那个姑娘,也叫张婷吗我笑着问。
那可不一定。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说不定叫李婷,王婷呢。
我哈哈大笑,将她拥入怀中。
不管她叫什么,我都知道,她一定是你。
因为,只有你,才能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看到我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光。
也只有你,才能在我功成名就的时候,提醒我不要忘了来时的路。
回到酒店,我收到了公司助理发来的一封邮件。
是一份关于西部贫困地区的考察报告。
我计划在那里,捐建一百所希望小学。
张婷凑过来看了一眼,说:你又要当散财童子啦
没办法,我摊了摊手,谁让咱儿子以后是要继承百亿家产的富二代呢我得在他败光之前,多做点有意义的事。
去你的。张婷被我逗乐了,在我腰上掐了一下。
闹了一会儿,她突然正色道:说真的,陈强,我支持你。钱是赚不完的,但能用这些钱,去帮助更多的人,改变更多孩子的命运,我觉得,这比我们赚多少钱,都更有意义。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感动。
这,就是我的妻子。
她永远和我站在一边,理解我,支持我,是我最坚实的灵魂伴侣。
我俯身,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老婆,谢谢你。
又来了。她笑着,眼波流转,风情万种。
窗外,是万家灯火,璀璨星河。
窗内,是岁月静好,一室温馨。
我回首这半生,从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到如今的商业巨擘。我失去过,也得到过;我曾坠入深渊,也曾站在云端。
我终于明白,人生最大的成功,不是你拥有多少财富,站在多高的位置。
而是当繁华落尽,你回首望去,发现那个你最爱的人,依然牵着你的手,陪在你身边。
而你,也从未辜负过她的期望,活成了她眼中,那个最好的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