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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村里最卑贱的傻子,日日被恶霸踩在泥里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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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花递给我发霉的窝头:傻子,吃吧,狗都不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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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头啃着窝头,听见她转身对恶霸娇笑:欺负他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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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暴雨,恶霸当众扒我裤子,寡妇突然出现:他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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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温热的手擦去我脸上泥泞,耳语如蛇:我知道你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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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握紧袖中磨尖的石头——猎杀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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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恶霸被抬出村时膝盖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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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集日我走进酒馆,恶霸头子拍桌:谁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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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哄笑中我摘下斗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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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老天爷在泼洗脚水,又急又猛,砸在破庙腐朽的窗框上,噼啪乱响。风从四面漏风的墙缝里钻进来,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和深秋的寒意,刮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冷。我蜷在角落里那堆勉强还算干燥的烂稻草上,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像只被遗弃的土狗崽。破庙里那点可怜的光线,全靠门口那盏快被风吹灭的油灯撑着,昏黄的光晕在泥地上摇曳,映出几尊面目模糊、缺胳膊少腿的泥胎神像的影子,狰狞又凄惶。
身上那件单衣,补丁摞着补丁,硬得能刮下泥来,湿冷地贴在皮上,吸走最后一点热气。肚子早就瘪得贴了后背,饿得一阵阵发慌,喉咙里干得冒烟。我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半个硬得像石头、颜色灰绿、长着可疑霉斑的窝窝头。这是昨天傍晚,太阳还没落山那会儿,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柳莺儿,当着几个半大小子的面,像丢给路边的野狗一样丢给我的。
当时她穿着簇新的碎花袄裙,像朵刚掐下来的嫩花,声音又脆又亮,带着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味儿:喏,傻子,给你吃。我家的狗今儿胃口不好,剩下的。
周围立刻爆出一阵哄笑,像一群聒噪的鸭子。村里的孩子头儿张二狗笑得最大声,露出被旱烟熏得焦黄的牙,一脚踹在我腿弯上,踹得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听见没,傻子狗都不吃的东西,莺儿姑娘赏你的!还不快啃
我低着头,头发像枯草一样耷拉下来,遮住了眼睛。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嘲弄的、鄙夷的、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目光,黏糊糊地粘在我身上。我死死攥着那半块冰冷的窝头,粗糙的霉点硌着手心,慢慢把它送到嘴边。一股浓重的霉味和酸馊气直冲鼻子,我张开嘴,用门牙一点点啃那硬邦邦的边缘,发出嘎吱嘎吱的、让人牙酸的声音。窝头碎屑混着霉粉掉进喉咙,又干又涩,噎得人直翻白眼。
柳莺儿清脆的笑声又响起来,这次是对着张二狗的,带着点刻意讨好的甜腻:二狗哥,你看他啃得多香!跟猪拱食似的,真有意思!她笑得花枝乱颤,仿佛看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戏码。
张二狗得意地嘿嘿两声,蒲扇般的大手顺势就搭上了柳莺儿那细细软软的腰肢,粗糙的手指头不老实地捏了捏。柳莺儿身子微微一僵,脸上那甜得发腻的笑有点挂不住,但终究没躲开,只是用帕子掩着嘴,轻轻捶了他胳膊一下,娇嗔道:二狗哥,你讨厌!那声音像沾了蜜糖的钩子。
哄笑声更大了,夹杂着几个半大小子暧昧的起哄。我低着头,啃窝头的动作没停,仿佛聋了瞎了,只专注于嘴里那点发霉的、狗都不屑的食物。没人看见我埋在乱发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冰冷地向上勾了一下。像深潭里蛰伏的毒蛇,无声地吐了吐信子。
就在这时,破庙那两扇吱呀作响、随时要散架的木门,被人哐当一声粗暴地踹开了!冷风和更大的雨点猛地灌了进来,吹得那盏本就微弱的油灯火苗疯狂乱跳,几乎熄灭。门口堵着两条高大壮实的人影,浑身湿透,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煞气,正是张二狗和他那个同样横着长的堂弟张铁牛。
妈的,这鬼天气!张二狗骂骂咧咧地甩着头上的水,一脚踏进来,溅起一片泥点子。他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昏暗的庙堂,看到角落里的我时,那双三角眼里立刻闪起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兴奋光芒。
嘿!运气不错,这破庙里还有个傻子给爷们儿解闷!他咧着嘴,露出一口黄牙,径直朝我走过来。张铁牛也嘿嘿怪笑着跟上,像两座移动的小山。
庙里那点可怜的光线,被他们庞大的身躯挡得更加昏暗。张二狗几步就跨到我面前,巨大的影子把我整个罩住,一股浓重的汗臭和劣质酒气扑面而来。他伸出沾满泥水的破草鞋,那鞋底又厚又硬,带着路上踩踏的各种秽物,毫不留情地踩在我肩膀上,用力往下碾。
傻子!给老子滚开点!这干草垛子是你能躺的他声音像破锣,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巨大的力量从肩膀传来,骨头被踩得嘎吱作响,剧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我闷哼一声,被他踩得直接扑倒在冰冷的泥地上,脸重重地磕了一下,嘴里瞬间尝到了泥土的腥咸味和一丝血腥气。那半个啃了一小半的窝头也从手里滚落出去,沾满了污泥。
哈哈哈!看他那熊样!张铁牛在后面拍着大腿狂笑,二狗哥,你这脚劲儿,怕不是把他屎都踩出来了
张二狗也得意地哈哈大笑,似乎非常满意自己的杰作。他低头,看着像滩烂泥一样趴在地上的我,眼神轻蔑得像在看一条蛆虫。他抬起脚,这次却不是踩肩膀,而是直接踩在了我的后背上,把我死死地钉在泥地里。粗糙的鞋底碾着我的脊椎骨,每一下都带来钻心的疼。
妈的,趴着都嫌你碍眼!他啐了一口浓痰,那口黄绿色的秽物啪地一声落在我眼前的泥地上,离我的脸只有几寸。给老子滚到墙角去!再磨蹭,老子扒了你的裤子,让大伙儿瞧瞧傻子裤裆里那玩意儿是不是也傻透了!
扒裤子!扒裤子!张铁牛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兴奋得满脸油光。庙里其他几个躲雨的闲汉也跟着嘿嘿怪笑起来,目光在我身上逡巡,充满了下流的期待。
柳莺儿站在张二狗身后不远,脸上那点强装出来的娇笑彻底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慌乱,但很快又被一种更深的、带着点扭曲的好奇和刺激感取代。她没说话,只是捏紧了手里的帕子,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这边,仿佛在等待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羞辱和剧痛像两条毒蛇,狠狠噬咬着我的神经。冰冷的泥水糊满了脸,后背承受着千斤重压,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怒火在胸腔里无声地沸腾、压缩,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灼烧着我的五脏六腑。我趴在地上,身体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但埋在泥里的脸却死死绷紧,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不能动,不能出声,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次一样。忍耐……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心脏深处,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时机。藏在破烂袖管里的右手,早已悄然握紧了一块棱角分明、边缘被磨得异常锋利的石头——那是我在这破庙角落日复一日、无声无息打磨的伙伴。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刺入骨髓,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勉强压住那股快要冲破理智的狂暴杀意。
就在张二狗狞笑着,那只沾满泥巴的粗糙大手,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酸味,真的伸向我腰间那根烂草绳裤带时——
哟,这是唱哪出大戏呢挺热闹啊。
一个女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却又奇异地穿透了庙里的哄闹和雨声,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所有人,包括张二狗那只伸到一半的手,都像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僵住了。哄笑声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凝滞,只剩下庙外哗啦啦的雨声显得格外清晰。
破庙那扇破败的门框边,不知何时倚了一个身影。
是住在村尾的寡妇,苏娘子。
没人说得清她具体是哪年来的,好像一阵风,就飘到了这闭塞的村子角落,住进了那间据说死过好几任主人的荒僻老屋。她跟村里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样。此刻她没打伞,就那样站在门口,任由斜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她鬓角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她白皙的颈侧。身上一件半旧不新的素色夹袄,料子看着普通,却偏偏被她穿得极其熨帖,勾勒出腰是腰、臀是臀的曼妙曲线。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倦怠,可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像是藏了钩子,懒洋洋地扫过庙里每一个呆若木鸡的男人,最后落在我身上,又轻飘飘地滑开。
她手里拎着个小小的油纸包,像是刚从镇上买了什么东西回来,被雨打湿了一点边角。
张二狗那只伸向我裤带的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去,脸上那嚣张的狞笑瞬间凝固,随即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甚至还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苏……苏娘子您……您怎么来了那声音里的蛮横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混杂着忌惮和讨好的别扭腔调。
张铁牛和其他几个闲汉更是噤若寒蝉,眼神躲躲闪闪,连大气都不敢出。柳莺儿看着苏娘子那身段气韵,又看看自己身上簇新却带着土气的花袄,咬了咬嘴唇,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嫉妒,随即低下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苏娘子没搭理张二狗,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她莲步轻移,踩着地上浑浊的泥水,一步步径直走到我面前。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布鞋踩在湿泥上发出的轻微噗噗声。
她在我面前站定,微微俯下身。一股极淡的、混合着皂角和某种冷冽草木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张二狗留下的恶臭,钻入我的鼻腔。我依旧趴在地上,脸埋在泥里,身体因为剧痛和寒冷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只微凉却异常柔软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托住了我的下巴,把我沾满污泥的脸抬了起来。动作看似温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的视线被迫抬起,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眼睛离我极近,像两口幽深的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狼狈如泥狗的模样——乱发纠结,脸上糊满泥污和干涸的血迹,嘴唇被自己咬破,眼神空洞麻木。她看着我,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怜悯,没有嫌恶,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然后,她伸出另一只同样干净白皙的手,用那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袖口内侧,仔细地、一点点地擦拭我脸上的泥污。她的动作不疾不徐,袖口柔软的布料摩擦过我的脸颊、额角,擦过刚才磕破的地方,带来一丝微弱的刺痛和奇异的麻痒。
整个过程,庙里静得可怕。张二狗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眼神惊疑不定。张铁牛张着嘴,像是见了鬼。柳莺儿更是死死攥着衣角,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脸上的泥污被一点点擦去,露出底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苏娘子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那柔软的布料擦去的不仅是污垢,还有一层厚厚的伪装。
就在她擦拭我额角伤口旁最后一点泥痕时,那温热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气息,突然靠近了我的耳朵。她的嘴唇几乎没动,只有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如同冰锥般刺骨的声音,精准地钻进了我的耳道,只有我能听见:
小石头……我知道你不傻。
轰——!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炸雷,猛地在我脑海里爆开!我身体里那股强行压抑的、因愤怒和杀意而沸腾的血液,瞬间被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十年!整整十年!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装疯卖傻,像真正的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就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这个用血海深仇和刻骨耻辱浇铸的秘密!她怎么会知道她是谁!
极度的震惊和瞬间涌起的巨大恐慌,让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握着那块锋利石头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声,尖锐的石棱深深硌进了掌心,带来一阵锐痛。袖管里,那磨得锋利的石头边缘,几乎要刺破薄薄的皮肤,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反而让我从巨大的冲击中强行拉回了一丝清明。
不能动!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无论她是谁,无论她知道了什么!我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被吓呆的、茫然空洞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被乱发和泥污掩盖下的最深处,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属于野兽濒死反击前的凶光,一闪而没。
苏娘子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我身体那一瞬间的僵硬和袖中紧握的杀意。她擦干净我脸上的最后一点泥污,动作自然地直起身,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从未发生过。她甚至微微蹙了下秀气的眉尖,像是嫌弃沾了污泥的袖口,随意地甩了甩。
然后,她才终于抬眼,懒洋洋地看向还僵在原地的张二狗,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
张二狗,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带着点沙哑的慵懒调子,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庙外的雨声,这孩子,她下巴朝我的方向微不可查地一点,以后是我的人了。
短短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死水潭!
什……什么!张二狗猛地瞪圆了那双三角眼,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苏娘子!您……您这是说啥这傻子……他……
我说,苏娘子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但那股无形的压力陡然加重,丹凤眼微微眯起,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冷意,他是我的人了。听懂了吗
她往前轻轻踏了半步,明明是个身形窈窕的女子,面对张二狗那铁塔般的身躯,气势上却完全占据了碾压的上风。那眼神里的冰冷,让张二狗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憋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拳头捏得死紧,指节泛白,显然怒到了极点,但看着苏娘子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死死地攫住了他,让他不敢真的发作。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声音。
我……我……张二狗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股蛮横的戾气像是被戳破的皮球,迅速瘪了下去。他狠狠剜了我一眼,那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然后猛地一跺脚,溅起大片泥水,对着张铁牛吼道:铁牛!我们走!这破地方晦气!
说完,他头也不回,像一头被激怒却又无可奈何的野猪,撞开挡路的闲汉,一头冲进了庙外的瓢泼大雨里。张铁牛愣了一下,也赶紧跟着跑了出去,留下庙里一片诡异的死寂。
苏娘子连眼风都没扫一下张二狗狼狈逃走的背影。她似乎对眼前这个结果毫无意外,甚至懒得再多说一个字。她只是最后瞥了一眼依旧趴在地上的我,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叹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然后,她拢了拢被风吹得微乱的鬓发,拎着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庙外如墨的雨幕之中。那素色的身影在雨帘中晃动了几下,很快便消失不见。
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庙里剩下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茫然。柳莺儿更是脸色煞白,看着苏娘子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泥地里像条死狗一样的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最终也低着头,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破庙里,只剩下我,还有那几尊在昏黄摇曳的油灯下显得愈发狰狞的泥胎神像。
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无孔不入。后背被张二狗踩过的地方,骨头还在隐隐作痛。额角的伤口被雨水一浸,传来阵阵刺痛。
但这些,都比不上苏娘子那句低语带来的冲击,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带来一阵阵麻痹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小石头……我知道你不傻。
十年了……这个名字,连同那段被刻意遗忘、深埋在地狱血海里的记忆碎片,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猝不及防地强行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血淋淋的!
我依旧趴在那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混乱的思绪而微微颤抖,像一片风中的枯叶。但紧贴着冰冷泥地的胸膛深处,那团被压抑了太久、被屈辱和仇恨反复捶打的火焰,却在这一刻,因为苏娘子那洞穿一切的眼神和那句致命低语,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像是被浇上了滚油,轰地一下,燃成了焚尽一切的滔天烈焰!
袖中,那块被体温焐得微温、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石头,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痛感,像一根针,刺破了弥漫在心头的惊涛骇浪,带来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猎杀时刻……到了。
雨,下得更疯了。像天河决了堤,泼洒在无边的黑暗里,砸在屋顶、地面、枯树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风在破庙的断壁残垣间凄厉地呼啸,如同无数怨魂在呜咽。庙里那盏油灯的火苗被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疯狂摇曳,忽明忽灭,投下大片扭曲晃动的阴影,将那几尊面目模糊的泥胎神像映照得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我动了。
像一具从冰冷泥沼里爬起的僵尸,动作僵硬而缓慢。冰冷的泥水顺着破烂的衣角往下淌,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脚印。我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挪到那堆还算干燥的烂稻草旁,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蜷缩着坐下,把自己更深地埋进稻草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微微颤抖的、单薄而佝偻的背影。
时间一点点在无边的雨声和黑暗里流逝。庙里那几个躲雨的闲汉,大概是受不了这死寂又诡异的气氛,又或许是怕苏娘子去而复返,最终也都缩着脖子,一个接一个地溜了出去。破庙彻底空了,只剩下我和那几尊泥胎,以及外面喧嚣得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的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长。庙门口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踉跄的脚步声,还有含混不清的粗俗咒骂,被巨大的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
……操他娘的……鬼天气……该死的寡妇……臭傻子……呸!晦气……
是张二狗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醉意和未消的怒气,显然是在哪里灌了几口劣酒,又摸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来了!听那骂骂咧咧的动静,只有他一个人,张铁牛不知去了哪里。
我蜷缩在稻草堆阴影里的身体,瞬间绷紧如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蓄满了力量,血液在冰冷的身体里奔涌,冲撞着耳膜。握着那块磨尖石头的右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毒蛇,在我眼底无声地游弋。
脚步声越来越近,伴随着哐当一声响,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再次被粗暴地踹开。一股浓烈的酒气和雨水的腥气混合着涌了进来。
张二狗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浑身湿透,像头刚从泥塘里滚出来的野猪。他醉眼朦胧地扫视着昏暗的庙堂,目光很快就锁定了角落里稻草堆上那个蜷缩着的、微微发抖的卑微身影。
哈!你这瘟神傻子!老子就知道你还在这挺尸!张二狗咧开嘴,露出黄牙,带着醉意的狞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妈的,害老子淋雨又受那寡妇的气……今晚不拿你出出火气,老子就不姓张!
他一边骂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脚步虚浮,显然醉得不轻。巨大的影子随着他踉跄的步伐,在泥地上和墙壁上怪异地扭动着。
就是现在!
在他距离我还有三步之遥,刚刚走到那尊断了手臂、面目模糊的泥胎神像阴影下时——
我动了!
像一头潜伏在暗影中蓄势待发的猎豹,蜷缩的身体猛地弹起!速度快得只在昏黄的灯影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仇恨、所有十年隐忍磨砺出的精准,都灌注在紧握石头的右臂上!
目标,不是他的头,不是他的要害——是支撑着他庞大身躯、此刻因醉酒而虚浮不稳的左腿膝盖!
呃!张二狗醉意朦胧的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似乎完全没料到这傻子会突然暴起,更没看清我的动作。他只看到一道黑影从稻草堆里猛地窜出,带着一股冰冷刺骨的劲风,直扑他的下盘!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钝响,在巨大的雨声和风声背景下,微不可闻,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中。
那是棱角锋利的石头,带着我全身的重量和冲力,狠狠砸进骨肉关节的声音!
嗷——!!!
下一秒,一声非人的、凄厉到变调的惨嚎,猛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张二狗脸上的狞笑瞬间被无法形容的剧痛扭曲成一张极端恐惧和痛苦的鬼脸!他庞大的身躯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
他的左腿膝盖处,以一种绝对不正常的角度向内塌陷了下去!碎裂的骨头刺破皮肉,在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血肉狼藉和森白的骨茬!
剧痛让他像离水的鱼一样在泥地上疯狂地扭动、抽搐,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双手徒劳地想去捂住那粉碎的膝盖,却又被剧痛刺激得猛地弹开。
我站在他身前,一步之遥。雨水顺着破庙的屋顶漏洞滴落,砸在我的头顶、肩上,冰凉刺骨。巨大的雨声掩盖了一切,也掩盖了我此刻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昏暗中,只有油灯那点微弱的光,映照着我低垂的脸。
乱发依旧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一双在阴影里抬起的眼睛。
那里面,十年积攒的麻木、空洞、怯懦……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东西——冰冷!纯粹的、毫无温度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冰冷!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着地上那张因剧痛而扭曲抽搐、涕泪横流的丑脸。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没有复仇的快意,没有嗜血的兴奋,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执行既定程序般的平静。
张二狗在泥水里翻滚哀嚎,剧痛让他暂时丧失了思考能力,只是凭着本能在地上蠕动着想要远离我。当他混乱的视线对上我那双在昏暗中抬起的、冰冷得毫无人气的眼睛时,他所有的惨叫和挣扎猛地一滞!那双因剧痛而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里,瞬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所占据!比膝盖粉碎的剧痛更让他肝胆俱裂!
那不是傻子的眼睛!那是……那是恶鬼!是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鬼……鬼啊!!他发出一声更加尖利、充满了崩溃意味的嘶嚎,拖着那条彻底报废、血肉模糊的左腿,用仅剩的右腿和双手,在冰冷的泥地上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向后蹭爬,像一条被踩烂了半截身子的蛆虫。泥水、血水、还有失禁的污物混合在一起,在他身后拖出一道肮脏不堪的痕迹。
我没有再看地上的张二狗一眼,也没有理会他那崩溃的嚎叫。只是缓缓地抬起右手。那块沾满了暗红血迹和碎肉沫的锋利石头,此刻在我沾满泥污的手掌中,显得格外刺眼。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石头上的污秽,血水混着雨水,顺着我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泥地里。
我低头,看着这块跟随我多年、今夜终于饮血的伙伴,眼神依旧冰冷。然后,我抬起手,用那块冰冷的、沾血的石头,在自己脸上那道被张二狗踩在地上时蹭破的额角伤口旁,用力地、狠狠地擦过!
石头粗糙的边缘刮过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更多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混着脸上的泥水,顺着脸颊淌下。温热的血,冰凉的雨,交织在脸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刺激感。这新鲜的伤口和疼痛,完美地覆盖了之前被苏娘子擦拭过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我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眼底那骇人的冰冷瞬间褪去,重新被一片空洞和茫然所取代。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那冰冷的眼神,都只是一场幻梦。
我踉跄着后退两步,重新缩回那个阴暗潮湿的角落,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肩膀开始剧烈地、无声地抽动起来。这一次,是真正的颤抖,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和扮演傻子多年深入骨髓的本能。
整个破庙里,只剩下张二狗那越来越微弱、最终只剩下痛苦呻吟和含混不清的鬼……鬼……的呓语,以及庙外那永无止息的、吞噬一切的狂风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那点油灯快要熬干的时候,庙门口再次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惊恐的呼喊。
二狗哥!二狗哥你在里面吗!
天哪!这……这是怎么了!
血!好多血!!
二狗哥的腿……腿怎么……
是张铁牛带着几个村里的汉子找来了。当他们看清庙里如同地狱般的景象时,顿时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张二狗像条死狗一样瘫在泥血混杂的地上,左腿膝盖以下完全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碎骨,人已经痛晕过去,脸色灰败如死人,只有进气少出气多。
是……是傻子!一定是那个傻瘟神!有人看到了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脸上还带着新鲜血痕的我,惊恐地指着我尖叫。
放屁!你看他那怂样!他能把二狗哥弄成这样他敢吗另一个汉子立刻反驳,声音也在发颤,这……这他娘的像是被野猪撞了!不,野猪也没这么狠!
肯定是撞邪了!你看这破庙!这神像都邪性!二狗哥肯定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张铁牛看着张二狗的惨状,又看看那几尊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的泥胎,脸都白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别他妈废话了!快!快抬人!去找刘跛子!再晚这条命就交代了!有人吼了一嗓子。
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脱下外衣,胡乱裹住张二狗那条惨不忍睹的腿,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了起来。昏迷中的张二狗被搬动,又发出一声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他们抬着人,像躲避瘟疫一样,惊恐万状地冲出了破庙,甚至没人敢再多看一眼角落里那个吓傻了的我。
破庙再次恢复了死寂。油灯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
我依旧蜷缩在那个冰冷的角落,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肩膀还在微微地颤抖。黑暗中,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地敲击着耳膜。
咚……咚……咚……
像战鼓。
第二天,天色依旧阴沉,但好歹雨停了。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和一种压抑的恐慌。张二狗被野猪撞断了腿、在破庙里撞了邪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整个闭塞的小山村。
听说了吗张二狗那腿,啧啧,刘跛子看了直摇头,说膝盖骨全碎了,神仙来了也接不上!这辈子算是废了!
活该!报应!让他平日里横行霸道,欺负老实人!连傻子都不放过!肯定是惹怒了哪路神仙!
我看是破庙里那几尊神像显灵了!早就说那地方邪性!
嘘……小声点!张家的人正满肚子邪火呢……
各种议论在村头巷尾、田间地头嗡嗡作响,有惊惧,有猜疑,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幸灾乐祸的快意。张二狗平日作恶多端,村里人敢怒不敢言,如今见他落得如此下场,不少人心里都暗暗叫好。
而我,那个被所有人议论时顺带提及的傻子,依旧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背靠着粗糙的树皮,目光呆滞地望着泥泞的村路。脸上那道新鲜的、被石头划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更添了几分傻气和可怜。偶尔有村人路过,投来复杂的目光,有怜悯,有鄙夷,更多的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嫌弃。
离那傻子远点,晦气!二狗哥就是沾了他才倒了大霉!有人低声告诫同伴。
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只是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抠着树皮上的裂缝,指甲缝里塞满了褐色的碎屑。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张铁牛,他脸色铁青,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一脸戾气的张家本家汉子。他们径直冲到我面前。
臭傻子!张铁牛一脚踹在我身边的地上,溅起的泥点子崩了我一脸,说!昨晚在破庙里,你到底看见什么了!是不是你搞的鬼!
我被他吓得浑身一抖,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缩成一团,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声,身体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妈的!问你话呢!另一个汉子不耐烦地伸手就来揪我的头发。
行了!张铁牛烦躁地吼了一声,制止了同伴。他死死盯着缩成一团、抖得不成样子的我,眼神凶狠地在我脸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和惊恐万状的表情上扫了几遍,最终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呸!晦气东西!看他这怂包样,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肯定是撞了邪!抬走抬走!看见他就心烦!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
我依旧缩在树根下,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只是无人看见的嘴角,在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几天后,是镇上赶集的日子。阴霾了几日的天空终于透出点灰白的光,但空气依旧湿冷粘腻。通往镇子的土路被连日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深深浅浅的车辙印里积着浑浊的水洼。
我穿着一件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宽大破旧、散发着霉味的黑色斗篷,戴着同样破烂的斗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的下巴。混在早起赶集的人流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像一抹不起眼的、随时会消散的影子。背着一个破旧的、空瘪的麻袋,这是傻子偶尔也会去集上捡点别人不要的破烂的伪装。
镇子口比往日喧嚣许多。牛车、驴车挤成一团,小贩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牲畜粪便、廉价脂粉、油炸点心和劣质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
我的目的地很明确——镇东头那家最大的刘记酒馆。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消息集散地,也是张家那伙人经常盘踞的老巢。张二狗废了,他那个在镇上当混混头子的亲大哥张大虎,今天必定会在这里露面。
酒馆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粗瓷大碗的碰撞声、划拳行令的吼叫声、跑堂伙计拖着长调的吆喝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劣质烧刀子和汗臭、脚臭、食物油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头晕。
我低着头,斗笠压得更低,像一个误入此地的、胆怯的乡下人,贴着墙边,悄无声息地挪到了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里光线昏暗,旁边就是油腻腻的柱子,前面还挡着一桌喝得面红耳赤的汉子。我缩进柱子投下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刚坐下不久,酒馆门口的光线猛地一暗。
一个异常高大壮硕的身影堵在了门口。那人穿着一件半敞开的、油光发亮的羊皮袄子,露出里面结实的、刺着狰狞虎头的胸膛。一张方脸盘,满脸横肉,浓眉倒竖,一双牛眼凶光毕露,下巴上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正是张二狗的亲大哥,张大虎!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同样膀大腰圆、满脸凶相的汉子,一个个敞胸露怀,腰间鼓鼓囊囊,显然都带着家伙。张大虎一出现,整个喧闹的酒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安静了大半。不少人脸上露出畏惧之色,纷纷低下头,连划拳的都噤了声。
张大虎那双牛眼像刀子一样扫过全场,带着一股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他径直走到酒馆中央最大的一张空桌旁,大马金刀地坐下,一只穿着硬底牛皮靴的大脚哐地一声重重踩在旁边的条凳上,震得桌上的空碗碟一阵乱跳。
掌柜的!上酒!最好的烧刀子!他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
跑堂的伙计吓得脸色发白,连滚爬爬地去抱酒坛子。
张大虎端起伙计哆哆嗦嗦斟满的海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劣酒顺着他的络腮胡子往下淌。他重重地把碗砸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碗里的酒液溅出老高。
都他妈给老子听好了!他猛地站起来,环视着噤若寒蝉的酒客,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血腥的暴戾,我兄弟二狗!在老子地头上,让人给废了!膝盖骨碎成了渣!这辈子都他娘的是个瘫子废人了!
他喘着粗气,牛眼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碗碟再次跳起:谁干的!是哪个狗娘养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给老子站出来!
死寂。
酒馆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裆里。连跑堂的伙计都僵在原地,抱着酒坛子一动不敢动。
张大虎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每个人脸上扫过,被他看到的人无不脸色煞白,冷汗直流。
没人认他狞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板牙,声音如同从地狱里刮出来的阴风,行!有种!老子就喜欢硬骨头!别以为躲着就没事了!查!给老子往死里查!查出来是谁,老子把他浑身的骨头一根根敲碎!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点了他的天灯!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他每说一句狠话,酒馆里的温度就仿佛下降一分。凶悍的杀气如同实质的寒冰,笼罩了整个空间。他身后的那些打手也纷纷露出狞笑,手按在了腰间的家伙上。
听到没有!谁干的!给老子滚出来!张大虎再次咆哮,唾沫星子四溅。
角落里,几个胆小的酒客已经吓得腿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惧达到顶点,张大虎那择人而噬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即将锁定某个瑟瑟发抖的倒霉蛋时——
角落里,柱子投下的那片最深的阴影里,传出一个声音。
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带着点长期不开口说话的艰涩。但在落针可闻的酒馆里,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死水潭。
我。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聚焦向那个最昏暗的角落!
在无数道惊疑、恐惧、茫然的目光注视下,那片阴影微微动了一下。
一只沾满干涸泥点、骨节分明的手,从破旧的黑色斗篷下伸出,缓缓地、稳稳地抬了起来,握住了那顶压得极低的破旧斗笠边缘。
然后,那只手,用一种近乎优雅的、慢条斯理的动作,轻轻地将斗笠摘了下来。
斗笠被随意地丢在脚边的泥地上。
昏暗嘈杂的酒馆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无形的冰弹。喧嚣的余音被瞬间冻结,劣质烟草和烧刀子的浑浊气味似乎也被一股无形的寒意驱散了大半。无数道目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茫然、以及一丝荒诞的滑稽感,死死地钉在了角落那个缓缓抬起头的身影上。
油腻的灯光终于吝啬地照亮了那张脸。
乱糟糟、油腻腻的头发下面,是一张过分年轻又过分苍白的脸。颧骨微凸,下巴尖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额角那道暗红色的新鲜伤疤,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在那里,更添了几分狠厉。但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没有一丝一毫人们熟悉的怯懦、呆滞、空洞。那里面盛着的,是一种淬了冰、浸了毒的纯粹冷意!像深冬荒原上刮过的刀子风,像万年不化的寒潭底沉积的玄冰!平静,却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那目光缓缓抬起,越过攒动的人头,毫无波澜地、精准地落在了酒馆中央那个如同暴怒雄狮般的张大虎脸上。
我。
当那个艰涩沙哑的单音再次清晰地响起时,整个酒馆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了一下!空气凝固了足足三息!
噗嗤……不知是谁,压抑不住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充满荒谬感的嗤笑。紧接着,像是点燃了引线,死寂的酒馆瞬间被一片更大的、混杂着惊疑和浓浓嘲讽的哄笑声淹没!
哈哈哈!傻子!是村口那个傻子!
他娘的,这傻子今天吃错药了跑这儿来找死
笑死老子了!张大虎正愁找不到人撒气呢,这傻子自己送上门来了!
快看张大虎那脸……哈哈哈,黑的跟锅底似的!
哄笑声、议论声、拍桌子跺脚声乱糟糟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像看一场天大的笑话,目光在我和张大虎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戏谑和看好戏的兴奋。没人相信,也没人愿意相信。一个被他们踩在泥里十几年的傻子,会是废掉张二狗的凶手这简直是本年度最大的荒诞剧!
张大虎脸上的横肉,在听到那个我字时,先是猛地一抽,随即看清是我之后,那暴怒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继而转化成一种极致的、被愚弄的狂怒!他额角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根根暴凸起来,牛眼里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牛皮靴踩得地面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旁边桌上的碗碟哗啦啦一阵乱跳。他指着我,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震得整个酒馆嗡嗡作响:放你娘的狗臭屁!就凭你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瘟神傻子!你敢动我兄弟一根汗毛!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咆哮四溅,他庞大的身躯因为暴怒而微微摇晃,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想找死,老子今天就成全你!扒了你的皮点天灯!
最后一个灯字还在酒馆浑浊的空气里炸响,张大虎那如同铁塔般的身躯已经动了!
狂怒彻底冲垮了他本就稀薄的理智。被一个自己视若蝼蚁、连正眼都懒得瞧的傻子当众戏耍,这比直接打他的脸更让他无法忍受!他要把这不知死活的贱种当场撕碎!用最血腥的方式!让所有人看看,触怒他张大虎的下场!
他根本没去想对方为什么敢站出来,也懒得去想。巨大的羞辱感吞噬了一切。他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体型不相称的迅猛速度,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牛,带着一股腥风,几步就跨过了几张桌子之间的距离!蒲扇般的大手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五指箕张,如同巨大的铁钳,朝着我瘦弱的脖颈狠狠抓来!那架势,是要一把捏碎我的喉咙!
虎爷息怒!
傻子快跑啊!有胆小的酒客吓得失声尖叫。
然而,角落里那个单薄的身影,在张大虎那足以撕裂虎豹的巨爪即将触碰到衣领的刹那,动了!
没有后退,没有闪避!
我整个人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向下一矮身!动作快如鬼魅,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张大虎那志在必得的一抓,擦着我后脑勺扬起的发丝狠狠抓空,巨大的力量带起一股劲风!
就在他因抓空而身体微微前倾、重心稍有不稳的瞬间——
我的身体如同蓄满力的毒蛇,从矮身的姿态骤然弹起!右手早已在斗篷下蓄势待发,此刻如同闪电般从下往上撩起!指缝间,一道乌沉沉、边缘在昏灯下闪烁着金属般冷硬光泽的物件,带着一股刁钻狠辣的劲风,直刺张大虎毫无防备的咽喉下方!
那赫然是一块棱角被磨得极其尖锐、几乎成了锥形的石头!正是破庙里那块饮过血的伙伴!
快!狠!准!
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张大虎那凶戾的咆哮还凝固在脸上,眼中甚至还残留着抓空的错愕和即将撕碎目标的残忍快意。下一秒,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从他脆弱的喉结下方狠狠贯入!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头皮瞬间炸开的闷响!
尖锐的石锥,带着我全身的力量和十年磨砺出的精准,毫无阻碍地撕裂了皮肉,深深楔入了喉骨与气管之间的致命缝隙!
嗬……嗬嗬……
张大虎脸上的所有表情瞬间被一种极致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恐所取代!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僵直!抓向我的那只手徒劳地停在了半空,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捂向自己的喉咙!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珠子暴凸出来,死死地盯住近在咫尺的我,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濒死的恐惧!
鲜血,暗红的、滚烫的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从他指缝里狂涌而出!顺着他的脖子、胸膛,汩汩流淌,迅速染红了他敞开的羊皮袄子,滴滴答答地落在油腻的泥地上。
呃……你……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漏风般的嗬嗬声,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向后倒去!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震得整个酒馆都仿佛晃了一下!
张大虎那如同小山般壮硕的身躯,直挺挺地砸翻了一张桌子,杯盘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仰面躺在狼藉之中,身体还在剧烈地抽搐着,双腿徒劳地蹬踹,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喉咙,指缝间鲜血如同喷泉般汩汩外涌,染红了身下破碎的瓷片和流淌的酒液。那双暴凸的、充满了无尽恐惧和茫然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酒馆那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屋顶椽子,喉咙里发出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恐怖的嗬嗬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前一秒还充斥着哄笑、喧嚣、幸灾乐祸的酒馆,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所有人都像被施了石化魔法,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嘴巴无意识地张着,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
那些嘲笑、戏谑、看好戏的神情,如同劣质的颜料被泼上了强酸,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茫然和荒诞感的惨白!
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腐气,令人作呕。只有张大虎身体抽搐时带动的破碎碗碟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和他喉咙里那越来越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还在死寂中顽强地回响着,提醒着所有人眼前这地狱般景象的真实。
角落里,我缓缓直起身。那块染血的尖锐石头还握在手中,暗红的血珠顺着石头的棱角,一滴、一滴,砸落在脚边的泥地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
我微微垂着眼睑,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新鲜血迹的右手上。那血,温热,粘稠,带着浓烈的铁锈味。指节因为刚才全力一击而微微发白。我抬起手,用那块冰冷的、滴血的石头,在自己额角那道暗红的旧伤疤旁,用力地、缓慢地擦拭了一下。石头粗糙的边缘刮过皮肤,带来一丝刺痛,也抹开了一道新的、更鲜艳的血痕。
然后,我抬起眼。那双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缓缓扫过酒馆里那一张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呆滞、惨白的面孔。
目光所及之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冲击,猛地向后退缩!桌椅被撞翻,杯盘落地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腿软得直接瘫坐在地,裤裆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有人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发出压抑不住的、濒临崩溃的呜咽;更多的人则是惊恐万状地向门口涌去,像一群受惊的鸭子,互相推搡踩踏,只想逃离这个瞬间变成修罗场的魔窟!
没有人敢再看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冰冷,比张大虎的凶悍更让他们感到灵魂深处的战栗!
我丢开那块沾血的石头。石头落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不再理会身后地狱般的景象和人群崩溃的混乱,我拉了拉那件宽大破旧的斗篷,重新将沾血的脸庞隐入兜帽的阴影。然后,迈开脚步,踏过地上蔓延开的暗红血泊,踩过狼藉的碎瓷和倾倒的酒水,一步一步,沉稳地、无声地,朝着酒馆那扇敞开的、透进外面灰白光亮的大门走去。
门口拥挤着、争先恐后想要逃离的人群,在我走近时,如同摩西分海般,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敬畏,自动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无人敢挡,无人敢碰,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踏出了酒馆高高的门槛。
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稀薄却异常明亮的阳光,如同利剑般穿透了厚重的云层,恰好投射在酒馆门口这片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的空地上。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和自由的味道。我微微仰起头,那缕阳光正好落在我的脸上,额角新旧交叠的血痕在光线下异常刺目。
身后,酒馆里死寂般的恐惧和浓重的血腥味,被隔绝在那扇破旧的门板之内。
前方,通往村外荒野的土路泥泞蜿蜒,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线。而在那道路尽头的方向,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被风卷起的、遮天蔽日的巨大烟尘,正以一种缓慢却无可阻挡的姿态,朝着这座刚刚经历过血腥的小镇,滚滚而来。
烟尘之下,隐隐有金属的反光,在稀薄的阳光下,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