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予安予安 > 第一章

青砖冷彻骨,可那叩击声里,分明有座昆仑在生长。

我跪在养心殿的青砖上,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
膝盖下的青色石砖被体温焐出一小块温区,可那点暖意根本抵不住从地砖缝里渗上来的寒气,顺着骨头缝往骨髓里钻。
檐角的铜铃被风雪打得叮当响,像是在数算我这条命还能撑几个时辰。
皇帝手里捏着手里的纸张,明黄的奏章在他指间转着圈。
纸页摩擦的声响,比三年前父亲被押上刑场时,铁链拖过石板路的声音还要刺耳。
我能看到他袖口露出的龙纹,金线绣的龙爪张牙舞爪,指甲缝里像是还沾着三年前那场未干的血。
陈予安。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炸得满殿生寒,你说沈知言通敌的密信是伪造的,证据呢
我额头重重磕在砖上,一声闷响在大殿里回荡。
指节抠进砖缝里的冰碴,刺得掌心发麻,这点痛却让我清醒——我不能慌,慌了,沈家一百三十七口的冤屈,就真要烂在土里了。
回陛下,密信末尾的朱砂印,是臣父的私章。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发颤,却努力稳住气息,
但臣父的私章刻于成化十三年,出自苏州刻工王一手,章底有道斜纹,是当年刻工失手留下的,臣亲眼见过无数次。
可那封密信上的印,没有。
殿内突然静了,静得能听到铜漏滴水的声音,一滴,两滴,砸在青玉漏盘里,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香炉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白烟缭绕着往上飘,把皇帝的脸遮得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他捏着纸张的手指,突然停住了转动。
李德全。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我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去沈太傅旧府,把他的私章取来。
李德全尖着嗓子应了,退出去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过我,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我知道这一赌的分量——那道斜纹,是父亲当年教我辨章时特意指给我看的。
那时我才八岁,趴在他书房的案上,看他用那枚私章在我的习字本上盖印,他说:安儿你记着,真东西总有瑕疵,太完美的,反倒是假的。
那时我不懂,只当是父亲随口说的玩笑。直到三年前,看着那枚遗失的私章出现在通敌密信上,我才明白,有些话,从一开始就是伏笔。

掖庭的夜比诏狱的冰窖还要冷。
我缩在通铺最角落的位置,用破棉絮裹紧身子,可寒气还是像长了脚,顺着领口袖口往里钻。
旁边的宫女睡得正香,鼾声里带着浓重的草药味——她是尚药局的杂役,昨天给贵妃煎药时烫了手,被杖责后扔回了掖庭,怕是活不过今晚。
我悄悄摸出藏在褥子下的半块玉佩,冰凉的玉质贴着胸口,能感受到心脏在下面疯狂跳动。
这是当年从父亲尸身上拼回来的,原本是块完整的玉佩,父亲戴了二十多年,纹路被摩挲得光滑温润。
可现在,玉身裂成数段,我费了三年时间,才从刑场附近的泥地里找回这么半块,断裂处的毛刺刮得掌心生疼。
指腹抚过断裂处的缺口,突然摸到一点凹凸——是父亲刻的小字,在龙腹最隐蔽的地方,刻着我的乳名安安。
眼泪瞬间涌上来,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像极了三年前在刑场闻到的味道。
母亲投井前,就是把这半块玉佩塞进我手里的。
她那时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白了大半,指甲缝里全是血,可捏着我掌心的力气却大得吓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去尚药局找周衍。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字字清晰,他药箱最底层有本《金匮要略》,第三十七页夹着你父亲的手札。
记住,一定要等,等一个能让陛下看到的时机……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闯进来的禁军拖走了。
我看着她被扔进那口枯井,井沿还留着她挣扎时抓掉的头发,像一蓬干枯的水草。
那时我不懂她的话,只当是弥留之际的胡言乱语,直到三个月前在浣衣局,从淑妃苏氏换下的锦被里抖出个香囊,才明白母亲的苦心。
那香囊是银线绣的并蒂莲,和母亲当年给我绣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捏着香囊往石头上磕了磕,竟从里面掉出颗滚圆的珍珠,用针一挑,珍珠里面裹着张极薄的字条,用胭脂写着四个字:杏仁川贝,同煎则毙。
母亲原是太医院的女医,最擅调理。
她生前总说:药石救人,也杀人,全看配药的人存的什么心。
那时我总缠着她问东问西,她就教我认药草、辨药性,说女子懂些医理,既能护己,也能护人。
没想到,这些当年觉得无用的学问,如今竟成了我保命的筹码。

被分到披香殿当差,是李德全亲自来传的话。
他提着个食盒走进掖庭,劣质的脂粉味混着糕点香,在满是霉味的房间里格外刺鼻。
其他宫女都低着头不敢说话,只有我知道,这不是恩典,是又一场鸿门宴。
陈姑娘,恭喜了。李德全皮笑肉不笑地拍着我的肩,手指上的玉扳指硌得我生疼,淑妃娘娘近来咳得紧,正缺个懂药的伺候。
你可得仔细着,娘娘要是有半点差池,咱家第一个送你去见阎王。
我低着头应了,眼角的余光扫过他食盒里的桂花糕——那是父亲最爱吃的点心,当年母亲总在父亲生辰时亲手做,撒上满满一层桂花,说桂花开时,阖家平安。
可现在,这香甜的味道却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跟着李德全穿过抄手游廊,廊下的红梅开得正艳,花瓣上的雪被风吹落,像极了三年前刑场上的血点。
披香殿的门槛比别处高,我跨进去时差点绊倒,李德全在身后嗤笑一声:瞧这出息,进了殿可得站直了,别给你那死鬼爹丢人。
殿内的地龙烧得正旺,暖得让人发昏。
鎏金香炉里燃着安息香,烟气袅袅,把淑妃苏氏的脸衬得有些模糊。
她正倚在软榻上咳,帕子捂在嘴上,指缝里漏出的咳嗽声嘶哑得像是破锣,每咳一声,肩膀就剧烈地抖一下,仿佛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抬眼。那双眼长得极美,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只是母亲的眼里总含着暖意,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堆起细纹,而她的眼底全是冰,哪怕笑着,也像淬了毒的刀。
你就是陈予安她声音发哑,说话时带着浓重的鼻音,腕上的羊脂玉镯随着动作撞在榻沿,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那镯子我认得,是西域进贡的暖玉,父亲当年为了求来它,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只为让母亲少受点寒疾之苦。
我屈膝行礼,指尖在袖中掐出红痕,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疼,才能让我记住眼前这个人是谁。
她是苏婉,当年曾因为我母亲是闺中密友,母亲把她当亲妹妹,可她反手就给了沈家最狠的一刀。
罪臣之女陈予安,参见淑妃娘娘。我刻意把罪臣两个字咬得很重,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参见娘娘。
她笑了,笑得太急,又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帕子从手里滑落,露出嘴角的一点猩红,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也是,那样的奸臣,不提也罢。她喘着气说,目光落在我手上,突然来了兴趣,你这手倒是巧,看着像做惯了精细活的,会碾药吗
我知道她在试探。
父亲当年教我辨药碾药,是想让我继承母亲的衣钵,没成想如今倒成了保命的本事。
我垂下眼睑,掩住眸中的恨意,声音放得温顺:回娘娘,臣女幼时跟着母亲学过些,不敢说精通,只求能伺候娘娘。
她从榻上坐直了些,玉镯又在榻沿磕了一下:那正好,李德全,带她去碾药房,往后淑妃殿的药,就归她管了。
走出内殿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苏婉正用银簪挑着香炉里的香灰,侧脸在烟影里忽明忽暗,腕上的暖玉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可我总觉得,那玉里面裹着的,是沈家一百三十七口的冤魂。

碾药房在披香殿的西厢房,靠着冷宫的墙。
房里常年不见阳光,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青石碾盘,边缘被磨得光滑,石缝里还嵌着些没清理干净的药渣,发黑发潮,散着一股霉味。
墙角堆着半人高的药箱,标签大多已经模糊,只有最上面的那个写着川贝,字迹是新写的,墨迹还没干透。
我每天卯时到碾药房,先把石碾清洗干净。
用温水一遍遍擦,直到石缝里的药渣都抠出来,再用干布擦干,最后用香炉里的热灰再擦一遍——母亲说过,碾药的器具最忌湿气,不然会串了药性。
辰时,尚药局的小太监送来当日的药材。
大多是些润肺止咳的,川贝、杏仁、枇杷叶,用桑皮纸包着,上面贴着太医的方子。
我认得那方子的笔迹,是太医院院判张谨之的,他的字圆润饱满,却总在贝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第一次碾药时,我故意把川贝碾得粗了些。
苏婉喝药时皱着眉,把汤匙重重放在碗沿:这药怎么回事渣子这么多,想硌死本宫吗
我跪在地上请罪,头抵着冰凉的地砖:娘娘恕罪,臣女手生,没能碾细。
她没再说话,李德全却在旁边尖声呵斥:没用的东西!连药都碾不好,留着你有何用说着就要抬脚踹我。
罢了。苏婉突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让她再试试,若是还碾不好,再罚也不迟。
我知道她不是心善。
她是想看着我在她面前摇尾乞怜,想看着沈家的女儿像条狗一样在她脚下讨生活。
就像三年前,她站在观刑台第一排,看着父亲被腰斩时,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
从那天起,我碾药碾得格外仔细。把川贝倒在碾盘里,先用石碾轻轻压碎,再一圈圈细细碾,直到药粉细得能飘起来。
碾累了就停下来,看着窗外冷宫的墙,那墙上爬满了枯藤,像极了父亲背上的鞭痕。
母亲当年总说,苏婉的命苦,母亲早死,父亲又不喜她,小小年纪便被送入宫。
母亲替她挡过暗箭,替她背过黑锅,甚至把父亲求来的暖玉镯都送给了她,说妹妹身子弱,戴着能暖些。
安儿你记着,母亲摸着我的头说,做人要留三分余地,他日也好相见。
可母亲到死都没明白,有些人的心,是捂不热的。
就像这碾盘里的川贝,再怎么碾,也是性寒的,治不了风寒入骨的咳。

周衍来诊脉的那天,雪下得格外大。
他穿着件藏青色的医官袍,背着个半旧的药箱,走进披香殿时,身上落满了雪,像裹了层白糖。
李德全拦着他不让进,尖着嗓子说:淑妃娘娘刚睡下,周医官改日再来吧。
人命关天,耽误了娘娘的病,你担待得起周衍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
他拨开李德全的手,径直往里走,经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
我正蹲在地上收拾药渣,眼角的余光看到他药箱底下露出的一角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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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块洗得发白的紫苏布——那是母亲当年给周衍做的,她说紫苏能辟邪,让他贴身带着。
周衍给苏婉诊脉时,我被打发到外间碾药。
石碾转动的声音掩盖了内殿的谈话,可我还是能听到苏婉偶尔发出的咳嗽声,还有周衍低沉的嘱咐声。
心一直悬着,手里的石碾差点脱手——周衍是母亲的师弟,当年母亲救过他的命,他会不会……
半个时辰后,周衍从内殿出来,脸色凝重。李德全凑上去问:周医官,娘娘的病怎么样了
娘娘风寒入肺,需静养。周衍说着,目光扫过我手里的药碾,这药是谁碾的
我心里一紧,刚要回话,李德全就抢着说:是新来的宫女,陈予安,沈知言的女儿。
他特意加重了沈知言三个字,像在提醒周衍什么。
周衍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双眼睛里藏着太多情绪,震惊、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说:药碾得还行,只是川贝性凉,不宜多服。
说完就要走,走到门口时,突然像是被门槛绊了一下,药箱哐当一声撞在我脚边,掉出包晒干的紫苏叶。
叶子散落在地,我慌忙去捡,指尖触到他的手,冰凉的,带着药草的味道。
淑妃的药里,不该放川贝。他蹲下来捡药箱,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她的脉相沉细,是风寒未散,该用麻黄附子细辛汤,而非川贝。
我捏着紫苏叶的手猛地收紧,叶子的边缘刮得掌心生疼。
果然,母亲没说错,周衍是可以信的。
可他的话也让我心惊——每日给苏婉配药的,是她最信任的掌事宫女春桃,也是当年在尚药局领杏仁最勤的那个。
周医官可知,是谁让换的药材我压低声音问,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擂鼓。
他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事,知道了反而更危险。
他顿了顿,趁李德全不注意,塞给我个油纸包,这是麻黄,若她咳得厉害,偷偷加一点,能缓一时。
但记住,不能多,多了会出事。
我捏着油纸包,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风雪里,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医者仁心,可这宫里,仁心往往活不长。
周衍敢在这时候递药给我,是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那天晚上,我躺在掖庭的通铺上,把油纸包藏在枕下。
旁边的宫女还在咳,呼吸越来越微弱,可我却毫无睡意。
摸着那包麻黄,突然明白,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在赌——赌命,赌前程,赌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明天。

皇帝来披香殿的次数,比我想象中要多。
他总是在傍晚时分来,不穿龙袍,只穿件暗色的常服,带着淡淡的酒气。
每次来,都只是坐在苏婉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喝药,不说一句话。
苏婉总爱在他面前咳得更厉害。
有时候喝着喝着,药碗会突然从手里滑落,摔在地上碎成八瓣,药汁溅在她的裙摆上,像朵绽开的红梅。她会红着眼眶说:陛下恕罪,臣妾手滑。
皇帝从不责备,只是让李德全再盛一碗。
可我能看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节越收越紧,眼底的不耐烦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涨。
陛下,臣妾这病,怕是熬不过冬了。
这天皇帝又来,苏婉拉着他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臣妾不怕死,就怕不能再伺候陛下了。
臣妾还没给陛下生个龙子,还没看着孩子长大……
说实话,我担心她连孩子当上太子的未来都想好了,只是,她不会有。
皇帝抽回手,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指尖,仿佛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太医说了,好好调理就能好。
他顿了顿,目光突然扫过我手里的药碾,这药是谁配的
我心头猛地一沉,石碾的木柄在掌心硌出红痕。
屈膝时,膝盖撞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回陛下,是奴婢。
抬起头来。
我缓缓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瞳仁里映着殿角的烛火,明明灭灭,像藏着无数个未说出口的秘密。
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开口:沈知言教过你医理
先父……略通一二。我攥紧了袖口,指腹摩挲着里面藏着的麻黄,臣女幼时跟着母亲学过辨识药材,不敢称懂医理。
他没再追问,起身往外走。
明黄的衣角扫过香炉,带起一缕青烟,在他身后蜿蜒成蛇形。
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住脚步,背对着我们说:李德全,取些上好的人参来,给淑妃补补身子。
苏婉在榻上谢恩,声音里带着刻意的哽咽。
我却盯着皇帝离去的方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密信的破绽,甚至可能清楚这病是怎么回事。
他留着苏婉,就像猫留着爪子下的老鼠,不是慈悲,是在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夜深时,我悄悄去了趟尚药局的后院。
周衍说过,每月初三的子时,他会在那里晾晒药材。
墙角的腊梅开得正盛,冷香浸得人骨头缝都发疼,我缩在假山后,看着周衍的身影从角门进来,药箱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你来了。他头也没回,将手里的药材摊在竹匾上,今日陛下的话,你听出什么了
他在试探我。我走到他身边,看着那些晒干的紫苏叶,也在提醒苏婉。
周衍抓起一把紫苏叶,叶片在他指间簌簌作响: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
当年沈太傅死的时候,他三天没上朝,在御书房枯坐了三夜。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母亲留的那封手札,我看过了。上面记着李嵩贪墨军饷的账目,还有……苏婉和他的往来书信。
李嵩。
兵部尚书,当年主审父亲案子的人。
我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就是他,拿着那封伪造的密信,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说父亲通敌叛国,罪该万死。
那些书信……
在我药箱的夹层里。周衍打断我,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但现在不能动。
李嵩党羽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在等,等他露出更大的破绽。
我望着竹匾里的紫苏叶,突然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让我等。
这宫里的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
父亲的冤屈要雪,但不能以动摇国本为代价。
苏婉的药,我加了麻黄。我低声说,她今晚咳得轻了些。
周衍叹了口气:能让她多活几日是几日。她活着,李嵩才会安分,才会露出马脚。
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我,这是解毒的方子,你收好。苏婉的药里,除了川贝,恐怕还有别的东西。
我接过方子,指尖触到纸页上母亲的笔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灯下抄方子,父亲坐在旁边磨墨,两人偶尔相视一笑,满室的药香都变得甜起来。
那样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苏婉的病时好时坏。
加了麻黄的药确实起了作用,她咳得轻了些,脸色也红润了些。
但我知道,那只是表象。她眼底的惊惧一天比一天重,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尖叫着别找我不是我。
春桃越发谨慎,每次我碾药,她都站在旁边盯着,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
有一次我故意把杏仁碾得粗了些,她立刻抢过碾盘:还是我来吧,陈姑娘手生,别耽误了娘娘的药。
我看着她熟练地转动石碾,心里冷笑。
她以为这样就能万无一失,却不知道,有些毒,根本不用掺在药里。
皇帝依旧常来,只是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
有时候甚至不进内殿,只在廊下站一站,听李德全回报几句就走。
苏婉越来越焦躁,开始频繁地召见外臣的家眷,尤其是李嵩的夫人。
李尚书最近在忙什么这天李夫人来探病,苏婉状似无意地问,手里把玩着那枚暖玉镯。
还能忙什么,军务呗。李夫人笑得一脸谄媚,不过昨儿我听他说,陛下让他查三年前的军饷账目,他正愁着呢。
苏婉的手猛地一顿,玉镯差点掉在地上:查账目陛下怎么突然想起查这个
谁知道呢。李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不过我家老爷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查就查呗。
我站在旁边碾药,石碾转动的声音掩盖了我的心跳。
来了,陛下终于要动手了。
那天晚上,我借着倒药渣的机会,又去了尚药局的后院。
周衍果然在那里,正将一些药材往火里扔,火光映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李嵩开始慌了。他说,把一根枯枝扔进火堆,他派人去沈太傅旧府翻找,想找到能证明自己清白的东西。
他找不到的。我望着跳动的火苗,父亲的账目,早就被母亲藏起来了。
周衍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递给我:这是李嵩近年的动向,你看看。他和三皇子走得很近,上个月还偷偷给三皇子送了批兵甲。
我翻开册子,上面的字迹娟秀,是母亲的笔迹。
原来母亲这些年,一直没闲着。她不仅记录了李嵩的罪证,还在暗中观察着朝堂的动向。
三皇子……我想起那个总是笑眯眯的皇子,看似无害,没想到竟有如此野心。
他想趁陛下身体不好,图谋不轨。周衍的声音带着寒意,李嵩想借着拥立之功,再进一步。苏婉则想做皇后。
陛下不可能封她做皇后。
火堆噼里啪啦地响,映得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
我突然觉得,这宫里的每个人,都像这火堆里的枯枝,拼命燃烧,只为了能多活片刻。
陛下知道吗
陛下什么都知道。周衍望着火光,眼神复杂,他在等,等他们把网收得再紧些,好一网打尽。
我合上册子,心里忽然沉甸甸的。
原来陛下的隐忍,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他不仅要为父亲平反,还要借此机会,清除朝堂上的蛀虫,稳固自己的江山。
可这一切,为什么是以牺牲
我父母为前提
苏婉的药,我不能再加麻黄了。我低声说,春桃盯得太紧。
周衍点点头:我知道。接下来,看陛下的吧。

中秋宫宴,设在曲江池畔。
水榭里张灯结彩,丝竹声不绝于耳。
皇帝坐在主位上,脸色看起来好了些,偶尔和身边的大臣说笑几句。
苏婉坐在他旁边,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宫装,脸上敷着厚厚的粉,却掩不住眼底的憔悴。
李嵩坐在朝臣的首位,频频举杯向皇帝敬酒,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眼神却不时瞟向三皇子的方向。
三皇子坐在不远处,正和几个大臣谈笑风生,看似悠闲,手指却在桌下不停地摩挲着酒杯。
我站在苏婉身后,手里捧着她的药碗。药还是那碗加了川贝的药,只是这次,我没加麻黄。
我知道,今晚,该结束了。
酒过三巡,皇帝突然放下酒杯,目光扫过众人:诸位爱卿,朕近日翻看旧案,发现沈太傅的案子,似乎有些疑点。
话音刚落,满座皆惊。李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酒杯差点掉在地上。
三皇子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神闪烁不定。
苏婉的身子晃了晃,我赶紧扶住她,能感觉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陛下,沈知言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何来疑点李嵩强作镇定地站起来,当年的密信、人证,样样俱全。
哦是吗皇帝挑眉,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封密信上的私章,李尚书认得吗
李德全捧着一个锦盒走上前来,打开盒盖,里面放着的正是父亲的那枚私章。
皇帝拿起私章,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这枚章,刻于成化十三年,章底有道斜纹。可那封密信上的印,却没有。李尚书,你能解释一下吗
李嵩的额头渗出冷汗,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三皇子在一旁急得直使眼色,却不敢开口。
苏婉突然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帕子上瞬间染满了鲜血。陛下,臣妾……臣妾不舒服,想先回去了。她虚弱地说,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淑妃留步。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寒意,朕还有事要问你。
苏婉的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几乎站立不稳。
我扶着她,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得像擂鼓。
当年那封密信,是你交给李尚书的吧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还有那些通敌的书信,也是你模仿沈太傅的笔迹写的吧
苏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陛下,臣妾……臣妾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不知道皇帝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几封信,扔在苏婉面前,这些,你总该认识吧
苏婉看着那些信,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正是她和李嵩的往来书信,上面记录了他们如何伪造证据,如何陷害父亲。
你……苏婉指着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倒在我的怀里。
见此情况,三皇子大喊:陛下昏庸,宠信奸佞,儿臣替父皇……清君侧。
高位上的皇帝满眼疲惫,看着自己的儿子,叹了口气,唤道:詹威。
到,叛军首领已诛,叛军已全部投降。手里赫然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李嵩见状,知道大势已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都是苏婉蛊惑臣的,臣一时糊涂,才犯下如此大错!
三皇子也赶紧请罪,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皇帝看着他们丑态百出的样子,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李德全,把李嵩、三皇子打入天牢,彻查他们的罪证。
淑妃苏氏,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李嵩和三皇子拖了下去。
苏婉被人从我的怀里拉开,她死死地瞪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甘。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心里没有复仇的快感,只有无尽的悲凉。
这场争斗,没有赢家。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站在父亲的新坟前,把那半块玉佩埋进土里。
玉佩上的安安两个字,已经被我摩挲得模糊不清。
风卷着落叶掠过坟头,像是父亲的叹息。
周衍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母亲的那本《金匮要略》:陛下已经下旨,为沈太傅平反昭雪,恢复名誉。沈家的财产,也会归还。
我点点头,却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一切都太晚了。
父亲和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想让你入宫,做尚药局的女医。周衍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试探。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入宫了。这宫里的尔虞我诈,我已经受够了。
周衍叹了口气:也好。你母亲当年也说过,等事情了结了,就让你离开这里,过平静的生活。
我转过身,看着周衍:周医官,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恐怕早就死在掖庭了。
周衍笑了笑:你母亲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个药箱递给我,这是你母亲的药箱,你拿着吧。里面的方子,都是她一生的心血。
我接过药箱,沉甸甸的。
箱子里的药味,还是那么熟悉,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在灯下为我熬药的日子。
我要走了。我说,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开一间小小的药铺,治病救人。
周衍点点头:也好。记得照顾好自己。
我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风吹过我的发梢,带着药草的清香。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我不会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父亲和母亲,都在风里,一直陪着我。

多年以后,我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开了一间小小的药铺。
药铺的名字,叫余安堂。取劫后余生,平安顺遂之意。
每天,我都会坐在药铺里,为病人诊脉、配药。
看着他们康复后的笑容,我心里会感到一丝慰藉。
我知道,这是父亲和母亲希望看到的。
偶尔,我会收到周衍的来信。
他说,陛下的身体越来越好,朝堂也越来越清明。
他还说,冷宫的苏婉,已经病死了。
我看完信,会把它烧掉。
过去的恩怨,早已随风而逝。
我现在只想,守着这间小小的药铺,平静地度过余生。
又是一个中秋,月色皎洁。我坐在药铺的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明月,想起了父亲和母亲。
他们的笑容,在月光下变得清晰起来。
爹,娘,我很好。我轻声说,你们放心吧。
风吹过院子里的紫苏,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父母的回应。
他们做了那么多事,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可我若走错一步,那个皇宫,怕是出不来了啊。
李蒿和我爹,不管过程如何,都得死。
我爹太忠了,以至于挡了有些人的路。
手边的酸梅汤冒出丝丝寒气,冰块隐没在暗红色的汤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