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锈蚀的门环
雨是在火车进站时开始下的。伊莱亚斯提着唯一的行李箱站在月台上,看雨点砸在生锈的铁皮棚顶,溅起细密的水雾。空气中有煤烟和潮湿泥土的味道,混杂着一种类似腐烂树叶的腥气,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是伊莱亚斯先生吗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老人,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上布满灰黑色的胡茬,像是久未清理的杂草。老人手里握着一根雕花木杖,杖头的鹰首磨损得厉害,眼珠的位置只剩两个空洞。
我是,伊莱亚斯点头,您是费奇管家
老人应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走向月台尽头的马车。那是一辆很旧的四轮马车,黑色的漆皮剥落得像干涸的河床,两匹拉车的马瘦得能看见肋骨,耳朵耷拉着,眼神浑浊。伊莱亚斯把行李箱递给老人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那触感像摸在一块浸了水的木头,又冷又硬。
马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车轮碾过泥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随时会散架。雨越下越大,打在车窗上,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只能看到成片的树林飞速倒退,那些树木的枝干扭曲着,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
庄园……很久没人住了吗伊莱亚斯打破沉默。他是三天前收到律师信的,说他从未谋面的远房叔父去世了,把一座名为落灰庄园的遗产留给了他。律师在信里语焉不详,只说庄园位于约克郡边缘的荒原上,年代久远。
费奇管家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隔着雨幕显得有些飘忽:先生去世后,就空着了。快四年了。
他是怎么去世的
马车忽然颠簸了一下,伊莱亚斯撞在车厢壁上。费奇管家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病了很久。具体的,我也说不清。
伊莱亚斯没再追问。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他睁开眼,看向窗外,雨幕中似乎有个白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那影子很高,瘦得像根竹竿,四肢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那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费奇管家回头看了一眼,帽檐下的眼睛在昏暗里闪了一下:没什么,荒原上的雾。
但伊莱亚斯知道那不是雾。那东西有轮廓,有形状,甚至能看到它飘动的衣摆——如果那算是衣摆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慢了下来。伊莱亚斯看到前方出现一道巨大的铁门,门柱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顶端的铁艺花纹锈得变成了红褐色,缠绕成扭曲的蛇形。费奇管家跳下车,用钥匙打开门上的锁,那锁芯转动时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像是骨头摩擦。
马车穿过铁门,行驶在一条两旁种满柏树的小径上。柏树的叶子在雨中发黑,像一排排沉默的守卫。路的尽头,就是落灰庄园。
那是一座哥特式的建筑,石砌的墙壁在阴雨天里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黑色,尖顶直插铅灰色的云层,几扇窗户破碎不堪,黑洞洞的,像空洞的眼窝。庄园周围的花园早已荒芜,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几尊石雕半身像被藤蔓缠绕,面部模糊不清,表情却像是在哭。
伊莱亚斯下了马车,站在庄园门前,仰头看着这座庞大的建筑。雨丝落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忽然觉得,这座庄园不像一栋房子,更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用它那无数只眼睛,无声地注视着自己。
费奇管家走上前,握住门上的铜制门环。那门环做成了狮子头的形状,鬃毛纠结,嘴巴大张,露出锈蚀的獠牙。管家用力扣了三下,门环撞击木门的声音沉闷而空洞,像是敲在棺材板上。
咔哒。
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缝,一股混杂着灰尘、霉味和某种甜腻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伊莱亚斯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捂住了鼻子。
请进,伊莱亚斯先生。费奇管家推开门,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门轴转动时发出的声音,像女人的呜咽。
伊莱亚斯深吸一口气,抬脚走了进去。门厅里很暗,只有几缕光线从破损的天窗透下来,照亮了空中飞舞的无数尘埃。地上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已经褪色发黑,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某种潮湿的织物上。
正对着门的是一道通往二楼的楼梯,扶手是深色的木头,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仔细看的话,会发现那些花纹其实是无数扭曲的人脸。楼梯顶端挂着一幅巨大的肖像画,画框已经开裂,画上的男人穿着黑色的燕尾服,面容消瘦,眼神锐利,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是您的叔父,阿利斯泰尔先生。费奇管家说。
伊莱亚斯盯着画像,忽然觉得画上男人的眼睛动了一下。他眨了眨眼,再看时,那双眼睛又恢复了静止,只是那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庄园里……就您一个人打理吗伊莱亚斯问,他总觉得这栋房子里不止他们两个人。
还有玛莎,负责厨房的事。费奇管家说,她不太爱说话。
话音刚落,楼梯下方的阴影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那里呼吸。伊莱亚斯看向阴影,只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我带您去您的房间。费奇管家转身走上楼梯,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门厅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伊莱亚斯的心脏上。
伊莱亚斯跟在后面,眼角的余光瞥见肖像画里的男人,似乎微微侧过了头,目光落在了他的背影上。他猛地回头,画像依旧是那幅画像,男人的眼神平静无波。
是错觉吗他想。
楼梯上铺着和门厅一样的地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二楼的走廊很长,两侧排列着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把手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墙壁上挂着一些风景画,画的都是荒原的景色,但色调阴暗,天空总是布满乌云,地面上似乎有模糊的人影在爬行。
费奇管家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停下,用钥匙打开了门:您就住在这里吧,先生。以前……阿利斯泰尔先生也喜欢这间房,视野好。
伊莱亚斯推开门,房间很大,带着一个阳台。窗户紧闭着,蒙着一层灰,透过玻璃看出去,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雨景。房间里的家具很旧,一张四柱床,一个梳妆台,一个衣柜,上面都盖着白布,像罩着一个个尸体。
需要什么就叫我,费奇管家说,晚餐会在七点准备好。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庄园里有些地方……最好不要去。
哪些地方
地窖,还有三楼的阁楼。费奇管家的声音压得很低,阿利斯泰尔先生在世时,从不让人靠近。
伊莱亚斯点点头,看着管家转身离开。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楼梯口。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立刻灌了进来,带着荒原上的冷风。他探出头,看到庄园的后院,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喷泉,池子里积满了墨绿色的水,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枯枝败叶。喷泉旁边,是一片更加茂密的树林,树木的影子在雨中摇曳,像是有无数人在那里晃动。
就在这时,他看到喷泉池边站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很高,瘦得像根旗杆,背对着他,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睡袍,头发披散着,拖在地上。伊莱亚斯的心跳瞬间加速,他想喊一声,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白色的身影缓缓地转过身。
距离太远,伊莱亚斯看不清它的脸,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白色。但他能感觉到,那东西在看他。一种冰冷的、带着恶意的视线,像针一样刺在他的皮肤上。
他猛地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玻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一幕,是幻觉吗还是这座庄园里,真的藏着什么东西
房间里很暗,光线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子。那些影子随着外面的风雨晃动,像是活的一样。
伊莱亚斯走到床边,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灰尘立刻扬了起来,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床单是深色的,上面有一些难以辨认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他皱了皱眉,走到梳妆台边,拉开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股陈腐的木头味。他又打开衣柜,里面挂着几件老式的衣服,布料已经变得僵硬,一碰就掉渣。
就在他准备关上衣柜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衣柜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缓缓地把衣柜门完全拉开。
衣柜里除了那些旧衣服,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太紧张了吗伊莱亚斯松了口气,关上衣柜门。
咚。
一声轻响,从衣柜里面传来,像是有人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木板。
伊莱亚斯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慢慢地转过身,盯着那扇紧闭的衣柜门。
咚。咚。
又是两下,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他能感觉到,衣柜里有东西。
它就在里面,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静静地看着他。
伊莱亚斯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到了墙壁。他的手在墙壁上胡乱摸索着,想要找到门把手,逃离这个房间。
咚……咚……咚……
敲击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耐烦了。衣柜门开始轻微地晃动,木屑从门缝里掉下来。
突然,敲击声停了。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玻璃。
伊莱亚斯紧紧地贴在墙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衣柜门。他不知道里面的东西要做什么,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正从衣柜里弥漫出来,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过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衣柜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条缝。
一道漆黑的缝隙,像一张咧开的嘴。
从那道缝隙里,透出一股冰冷的气息,带着浓烈的腥甜味,和他在月台上闻到的那种腐烂树叶的味道一模一样。
伊莱亚斯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缝隙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
那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纯粹的漆黑,像最深沉的夜晚。
第二章:褪色的日记
伊莱亚斯不知道自己在墙角站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暗下来,他才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猛地冲向房门。他的手在门把手上胡乱抓着,好几次才抓住,用力一拧。
咔哒。
门开了。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间,站在走廊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墙壁上那些阴暗的风景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诡异。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门,门还敞开着,房间里一片漆黑,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深渊。衣柜门依旧开着一条缝,那道漆黑的缝隙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伊莱亚斯先生
费奇管家的声音突然在楼梯口响起,吓了伊莱亚斯一跳。他看到老人正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一半的脸,另一半隐在阴影里。
您没事吧管家问,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没事。伊莱亚斯定了定神,房间里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费奇管家点点头,举起煤油灯:晚餐准备好了,请下楼吧。
伊莱亚斯跟着管家下楼,经过门厅时,他又看了一眼那幅肖像画。画上的阿利斯泰尔先生依旧带着那种诡异的微笑,只是那双眼睛,似乎比之前更加深邃了。
餐厅在门厅的左侧,里面摆着一张长长的橡木餐桌,桌面上蒙着一层灰,中间的烛台上插着几根熄灭的蜡烛,蜡泪凝固在上面,像一条条扭曲的虫子。费奇管家点燃了餐桌上方的吊灯,昏黄的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暗。
一个穿着灰色围裙的老妇人站在餐桌旁,她的背驼得很厉害,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小而浑浊,像两颗埋在泥土里的玻璃珠。
这是玛莎。费奇管家介绍道。
玛莎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她的动作很慢,脚步拖沓,走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晚餐很简单,一块烤得半生不熟的牛肉,一些煮得发糊的土豆,还有一杯味道古怪的红酒。伊莱亚斯没什么胃口,只是勉强吃了几口。费奇管家和玛莎坐在餐桌的另一头,默默地吃着,整个餐厅里只有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叔父……阿利斯泰尔先生,他生前是做什么的伊莱亚斯试图打破沉默。
费奇管家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他是个学者,研究古代历史的。
他经常待在庄园里吗
是的,费奇管家说,他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或者……地窖里。
提到地窖,伊莱亚斯想起了管家白天的警告,心里不由得一紧:他去地窖做什么
费奇管家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红酒。玛莎则始终低着头,像是在专心致志地对付盘子里的土豆。
晚餐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玛莎收拾餐具时,伊莱亚斯注意到她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像是很害怕什么。当她经过伊莱亚斯身边时,他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和衣柜里一样的腥甜味,只是更淡一些。
我能去看看叔父的书房吗伊莱亚斯问费奇管家。
管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就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您可以自己去看看。不过,里面的东西最好不要乱动。
伊莱亚斯提着一盏煤油灯,走上二楼。走廊里比白天更暗了,墙壁上的那些风景画在灯光下显得面目狰狞,画中的人影仿佛活了过来,正在黑暗中蠕动。他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这扇门比其他的门要新一些,没有积多少灰尘。
他推开门,一股浓重的墨水味和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书房很大,靠墙的位置摆满了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很多书的封面已经褪色破损。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橡木书桌,上面堆满了手稿和文件,一盏铜制台灯放在书桌的一角,灯罩上落满了灰尘。
煤油灯的光芒有限,只能照亮书桌周围的一小片区域,书架深处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伊莱亚斯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叠手稿翻看。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杂乱,墨水的颜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已经晕开,很难辨认。
他看到手稿上写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词语,血月、献祭、苏醒、门……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阴森诡异的气息。
书桌上还有一个黄铜色的相框,里面的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面容和肖像画里的阿利斯泰尔有几分相似,但更瘦削,眼神里带着一种狂热的光芒。他身边站着一个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裙,长发披肩,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但奇怪的是,女人的脸有些模糊,像是被水浸泡过一样。
伊莱亚斯拿起相框,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却发现相框背面刻着一行小字:致我的爱人,永远的莉莉丝。
莉莉丝是叔父的妻子吗律师的信里从未提到过叔父有家人。
他放下相框,继续在书桌上翻找。在一堆文件的下面,他发现了一本黑色的皮质日记,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
他翻开日记,里面的纸张已经变得脆硬,字迹比手稿上的要工整一些,但依旧透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1897年3月15日,雨。
我终于找到了它,在荒原深处的古墓里。那块黑色的石头,上面刻着我寻找了多年的符号。它在呼唤我,我能听到它的声音,像低语,又像歌唱。莉莉丝说我疯了,但她不明白,这是伟大的发现,是通往真理的钥匙。
1897年4月2日,阴。
石头的力量越来越强了。我能感觉到它在影响周围的一切,花园里的花开始枯萎,鸟儿不再飞来。莉莉丝很害怕,她想让我把石头扔掉。不,我不能,这是属于我的,谁也不能夺走。
1897年5月1日,晴。
血月快到了。石头上的符号开始发光,那些低语越来越清晰。它们告诉我,只要在血月之夜完成献祭,就能打开那扇门,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莉莉丝哭了,她说我变了。也许吧,但为了真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1897年6月13日,血月。
今晚就是血月之夜。我把石头放在了地窖的祭坛上,一切都准备好了。莉莉丝试图阻止我,她像个疯子一样尖叫,说我会毁了一切。我不得不把她锁在房间里,她不明白我的苦心。献祭必须进行,这是我的使命。
1897年6月14日,雨。
成功了……不,失败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祭坛上的石头裂开了,一股黑色的雾气从里面涌了出来。它很冷,带着恶意。莉莉丝……她不见了。我在她的房间里只找到了一摊血迹,还有她的一条围巾。是我错了吗那些低语还在,它们在嘲笑我,说我释放了不该释放的东西。
1897年7月8日,阴。
它还在庄园里。我能感觉到它,它在黑暗中看着我,在墙壁里爬行,在地板下呼吸。它在寻找什么是我吗还是……莉莉丝我把地窖锁了起来,用木板钉死了门,但我知道这没用。它能穿过一切障碍。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后面的页面都是空白的,只有最后一页,用暗红色的墨水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十字,周围环绕着一些类似眼睛的图案。
伊莱亚斯合上日记,心脏狂跳不止。他终于明白这座庄园里隐藏的秘密了,叔父的死,莉莉丝的失踪,还有那个在衣柜里和喷泉边出现的白色身影……这一切都和日记里提到的黑色石头、献祭以及那个被释放出来的东西有关。
就在这时,他听到书房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像是光着脚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地靠近。
伊莱亚斯立刻吹灭了煤油灯,躲到了书桌后面。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微弱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勾勒出书架和家具的模糊轮廓。
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
然后,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道惨白的光线从门缝里透进来,照亮了地板上的灰尘。伊莱亚斯屏住呼吸,透过书桌的缝隙往外看。
他看到一双脚。
那是一双女人的脚,皮肤苍白得像纸,脚趾蜷缩着,没有穿鞋子,脚踝处有一圈暗红色的印记,像是勒痕。
那双脚停在门口,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那双脚开始缓缓地移动,走进了书房。伊莱亚斯的视线顺着脚往上移,看到一条白色的长裙,裙摆拖在地上,沾着一些黑色的污渍。
是她!那个在喷泉边看到的白色身影!
伊莱亚斯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紧紧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走到书架前,伸出手,抚摸着那些古老的书籍。她的手和脚一样苍白,手指细长,指甲却涂着鲜艳的红色,像是刚刚染过血。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像是在寻找什么。她走到书桌前,停下了脚步。
伊莱亚斯能感觉到她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腥甜味,几乎让他窒息。
她低下头,似乎在看桌面上的东西。伊莱亚斯透过书桌的缝隙,看到了她的头发,乌黑而浓密,垂落在书桌上,像一蓬水草。
但他看不到她的脸。
就在这时,她忽然弯下腰,脸朝着书桌下面看来。
伊莱亚斯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苍白浮肿的脸,眼睛紧闭着,嘴唇乌青,嘴角挂着一丝暗红色的液体。但最诡异的是,她的额头正中央,有一个黑色的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凿穿了,边缘的皮肤外翻着,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血肉。
那是莉莉丝!
伊莱亚斯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他差点叫出声来。他猛地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过了很久,他感觉到头顶上的气息消失了。他慢慢地睁开眼睛,透过书桌缝隙往外看,书房里空荡荡的,那个白色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门依旧开着一条缝,那道惨白的光线也消失了。
他挣扎着从书桌后面爬出来,双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他走到门口,看向走廊,走廊里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
但他知道,她还在这座庄园里。
她和那个从黑色石头里释放出来的东西一起,被困在这座落灰庄园里,等待着下一个牺牲品。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
伊莱亚斯转身冲出书房,沿着走廊向楼梯跑去。他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像是在敲响自己的丧钟。
跑到楼梯口时,他看到费奇管家正站在楼梯下面,手里依旧提着那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伊莱亚斯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浑浊的、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像是两个空洞的窟窿。
您要去哪里,伊莱亚斯先生管家的声音沙哑而冰冷。
我要离开这里!伊莱亚斯喊道,这座庄园有问题,这里有不干净的东西!
费奇管家缓缓地摇了摇头,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太晚了,先生。您已经来了,就不能走了。
什么意思
阿利斯泰尔先生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管家说,他知道会有一个继承人来这里,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只有这样,仪式才能完成,门才能彻底打开。
伊莱亚斯的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你……你不是管家,对不对
费奇管家的笑容变得更加诡异:我我是守护者,也是引导者。引导您完成您该做的事。他抬起手,伊莱亚斯看到他的手腕上,有一个和日记最后一页画着的一模一样的符号,只是颜色更深,像是烙印在皮肤上的。
玛莎也是伊莱亚斯想起了那个沉默的老妇人。
她管家嗤笑了一声,她只是个可怜的疯子,被莉莉丝的鬼魂吓坏了,只能躲在厨房里,苟延残喘。
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了一阵女人的哭泣声。
那哭声很凄厉,充满了痛苦和绝望,回荡在整个庄园里,让人头皮发麻。
莉莉丝在呼唤您呢,先生。费奇管家说,她在等您去地窖,完成阿利斯泰尔先生未完成的仪式。
伊莱亚斯看着管家那双空洞的眼睛,又听到楼上传来的凄厉哭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而这个陷阱,在他决定来这座庄园的那一刻,就已经布好了。
他猛地转身,想要往回跑,却发现走廊的尽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是莉莉丝。
她正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白色的长裙在黑暗中飘动。
她缓缓地转过身。
那张苍白浮肿、额头带洞的脸,在窗外微弱的光线照射下,显得格外狰狞。
她张开嘴,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叫,然后朝着伊莱亚斯扑了过来。
第三章:潮湿的地窖
伊莱亚斯几乎是凭借本能往旁边一躲,莉莉丝的身影擦着他的肩膀扑了过去,撞在墙上。墙壁上的一块石灰被撞掉了,露出后面深色的砖石。莉莉丝从地上爬起来,动作僵硬地转过身,空洞的眼窝死死地盯着他,嘴角的暗红色液体顺着下巴往下滴。
快跑!伊莱亚斯在心里对自己喊道。他转身冲向楼梯,费奇管家依旧站在楼梯下面,像一尊石像。伊莱亚斯不敢停下来,他猛地推开管家,沿着楼梯向下跑去。管家的身体像木头一样坚硬,被推开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冲到门厅,看到大门紧闭着。他跑到门前,拼命地拉动门闩,但那门闩像是被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别白费力气了,先生。费奇管家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他正一步一步地走下来,手里的煤油灯在黑暗中摇曳,这座庄园的门,只有在仪式完成后才会打开。
伊莱亚斯转过身,看到莉莉丝也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的动作比刚才快了很多,裙摆飘动,像一只白色的幽灵。
前后夹击。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门厅角落里的一扇小门。那扇门很旧,上面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看起来像是通往地下室的。
他没有多想,冲过去,捡起门边的一根铁棍,用力砸向铁锁。哐当一声,铁锁被砸开了。他拉开门,一股更加浓重的霉味和腥甜味扑面而来,比之前闻到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门后是一段陡峭的石阶,通往黑暗的深处。
您要去哪里,先生费奇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惊讶,那里不是地窖,只是一个废弃的储藏室。
伊莱亚斯没有理会他,他知道管家在撒谎。这座庄园里,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需要他去的地方。他提起煤油灯,冲进了那扇小门,沿着石阶向下跑去。
石阶很陡,布满了灰尘和苔藓,脚下湿滑。他能听到身后传来莉莉丝凄厉的哭声和费奇管家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也跟了下来。
石阶的尽头是一个狭窄的通道,通道两侧的墙壁是粗糙的石头,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煤油灯的光芒在通道里晃动,投下长长的影子,那些影子在墙壁上扭曲变形,像是无数只手在抓挠。
伊莱亚斯沿着通道往前跑,通道越来越窄,空气越来越稀薄,那股腥甜味也越来越浓。他感觉自己像是在钻进一条巨大的蛇的喉咙。
跑了大约十几米,通道豁然开朗,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
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窖。
地窖很大,呈圆形,墙壁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上面刻满了和日记里一样的奇怪符号。这些符号在煤油灯的照射下,泛着微弱的红光,像是有生命一样。地窖的中央,有一个用黑色石头砌成的祭坛,祭坛上刻着一个巨大的十字符号,周围环绕着六个小型的符号,和日记最后一页画的一模一样。
祭坛上,放着一块黑色的石头。
那块石头大约有拳头大小,表面光滑,上面布满了裂纹,和日记里描述的一样。石头的中心,有一个暗红色的斑点,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
地窖的角落里堆着一些杂物,几根生锈的铁链,一堆腐烂的木板,还有一些散落的骨头,不知道是人骨还是兽骨。
伊莱亚斯站在原地,看着祭坛上的黑色石头,心脏狂跳不止。他终于明白叔父的日记里写的是什么了,这里就是举行献祭仪式的地方,而那块黑色的石头,就是打开门的钥匙。
您终于来了,先生。费奇管家的声音从通道口传来,他和莉莉丝站在那里,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莉莉丝的脸上不再是之前的痛苦和绝望,而是一种狂热的期待,她额头的黑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仪式必须完成,费奇管家说,这是您的宿命,也是阿利斯泰尔先生的遗愿。
我不会帮你们的!伊莱亚斯握紧了手里的煤油灯,那东西是邪恶的,它只会带来毁灭!
邪恶费奇管家笑了起来,笑声沙哑而刺耳,您不明白,先生。那不是邪恶,那是永恒,是超越生死的存在。只要完成仪式,您就能获得它的力量,永远活在这座庄园里,和莉莉丝、和阿利斯泰尔先生一起。
我宁愿死!
死费奇管家摇了摇头,在这里,死并不是解脱。您看莉莉丝,她死了,但她能离开吗她被困在这里,永远承受着痛苦,直到仪式完成。
莉莉丝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朝着伊莱亚斯扑了过来。她的速度快得惊人,伊莱亚斯根本来不及反应,被她扑倒在地。煤油灯掉在地上,灯芯熄灭了,地窖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墙壁上那些符号发出的微弱红光。
伊莱亚斯感觉到莉莉丝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她的脸离他很近,那股腥甜味几乎让他窒息。他能感觉到她额头的黑洞正对着自己,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注视着他。
莉莉丝,住手!费奇管家喊道,他必须是完整的,仪式需要他的血液。
莉莉丝犹豫了一下,松开了手。伊莱亚斯趁机推开她,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想要找到掉在地上的煤油灯。
别找了,先生。费奇管家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您逃不掉的。
伊莱亚斯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是费奇管家。他的力气大得惊人,伊莱亚斯根本挣脱不开。管家拖着他,走向中央的祭坛。
放开我!你这个疯子!伊莱亚斯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他被按在了祭坛上,冰冷的石头贴着他的后背,让他浑身发冷。他能感觉到管家正在用铁链捆绑他的手脚,铁链冰冷而沉重,勒得他的皮肤生疼。
仪式很简单,费奇管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只需要您的一滴血,滴在那块石头上,门就会打开。
伊莱亚斯看到莉莉丝走到祭坛边,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匕首在红光的照射下泛着冷冽的光芒。她的眼神狂热而兴奋,嘴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不!不要!伊莱亚斯绝望地喊道。
莉莉丝举起匕首,朝着他的胸口刺了下来。
就在这时,地窖外面传来一阵剧烈的雷声,整个地窖都晃动了一下。墙壁上的符号红光闪烁,变得异常明亮。那块黑色的石头也开始震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莉莉丝的动作停住了,她疑惑地看向那块石头。
费奇管家也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突然,那块黑色的石头裂开了,一道黑色的雾气从裂缝里涌了出来。雾气越来越浓,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地窖,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恶意。
它……它醒了!费奇管家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比预想的早了!
黑色的雾气中,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又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爬行。伊莱亚斯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气息笼罩了自己,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幻象——扭曲的天空,腐烂的大地,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还有一扇巨大的、散发着红光的门。
门……门要开了……费奇管家喃喃自语,脸上露出了狂热的表情。
莉莉丝却发出了恐惧的尖叫,她扔掉匕首,转身想要逃跑,但黑色的雾气瞬间缠住了她,将她拖向了地窖的深处。她的尖叫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了一阵凄厉的呜咽,然后彻底消失了。
费奇管家似乎没有注意到莉莉丝的消失,他只是盯着那扇在幻象中若隐若现的门,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伟大的存在……我终于要见到你了……
黑色的雾气开始缠绕住他,他没有反抗,反而露出了享受的表情。他的身体在雾气中慢慢融化,变成了一滩黑色的液体,渗入了地窖的石头缝隙里。
伊莱亚斯看着这一切,恐惧得无法动弹。他感觉到捆绑自己的铁链正在慢慢松动,似乎那些黑色的雾气对他并没有恶意。
他挣扎着挣脱铁链,从祭坛上爬起来。黑色的雾气在他周围盘旋,却没有伤害他。他看到那块裂开的黑色石头,石头中心的暗红色斑点变得越来越亮,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忽然明白了。
叔父的日记里写的是对的,献祭确实能打开门,但需要的不是他的血,而是……守护者和祭品的灵魂。费奇管家和莉莉丝,才是这场仪式真正的牺牲品。
而他,只是一个被选中的见证者。
黑色的雾气渐渐散去,地窖里恢复了平静。墙壁上的符号不再发光,那块黑色的石头也停止了震动,静静地躺在祭坛上,像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伊莱亚斯走到通道口,回头看了一眼地窖中央的祭坛,还有那些散落的骨头和铁链。这里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他沿着通道往上走,回到了门厅。门厅里空荡荡的,费奇管家和莉莉丝都不见了,只有那幅肖像画还挂在楼梯顶端。画上的阿利斯泰尔先生依旧带着那种诡异的微笑,只是他的眼睛里,似乎多了一丝解脱。
伊莱亚斯走到门前,轻轻一拉,门闩就松动了。他推开大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洒下清冷的光芒。荒原上的风带着泥土的气息,清新而干净,再也没有那种腥甜的味道。
他回头看了一眼落灰庄园,这座庞大的建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寂静,像是一头终于沉睡的巨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活着离开,也不知道那个从石头里释放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更不知道那扇门后面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他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泥泞的小路上。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的落灰庄园里,二楼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缓缓地打开了。
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窗前,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的脸依旧苍白浮肿,额头的黑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而在门厅的肖像画里,阿利斯泰尔先生的微笑,变得更加深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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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灰庄园的门,缓缓地关上了,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一个古老的秘密,被重新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