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遇见温州 > 第一章

1
南寻旧梦
周斌回到那个物是人非的故乡小镇,徒劳地打探着妻子陈英的下落。每一个摇头,每一句不知道、早出门走了、听说去了南边,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他刚刚萌生一丝希望的心底。最后,是一个蹲在巷口晒太阳、牙齿快掉光的老阿婆,浑浊的眼睛眯缝着,努力回忆了半晌,才用漏风的嘴含糊地吐出一个地名:听……听人讲,她堂妹陈丽,好像在……温州做点小生意……
温州。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星磷火,微弱,却足以点燃他残存的全部意志。一个对他而言完全陌生、只在模糊的传闻中听闻过的南方城市,成了他茫茫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几天后,周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硬座火车票,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车厢里拥挤、嘈杂,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他蜷缩在靠窗的角落,窗外飞速倒退的北方平原逐渐被起伏的丘陵、密集的水网所取代。他闭上眼,脑海里反复闪回的,却是十年前那个撕心裂肺的黄昏。陈英追着呼啸而去的警车,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阿斌!阿斌——,脚下被什么东西狠狠绊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柏油路上。那绝望的眼神,像淬了毒的箭,穿透十年的时光,依旧精准地刺中他心脏最软弱的部位。他猛地睁开眼,车窗玻璃上映出自己苍白憔悴的脸,眼中布满血丝。
火车轮轨撞击的节奏,单调而固执地敲打着:陈英……陈英……陈英……
当温州站三个红色大字终于映入眼帘时,周斌随着汹涌的人流被推搡着挤出车厢。一股潮湿、温热、带着咸腥气息的风瞬间包裹了他,与北方干冷的秋意截然不同。他站在巨大而嘈杂的火车站广场上,瞬间被淹没在一片沸腾的喧嚣里。
温州,这座以商贾闻名的东南沿海城市,向初来乍到的周斌展示着它近乎野蛮的生命力。广场四周是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目阳光的摩天大厦,如同一根根冰冷的金属巨柱,直插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广告牌上,金饰闪耀,名表流光,香车美女的笑容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疏离感。车流汇成汹涌的钢铁河流,喇叭声此起彼伏,尖锐得能刺穿耳膜。人们步履匆匆,脸上混合着精明、疲惫和对财富不加掩饰的渴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海风的咸涩、汽车尾气的呛人、路边摊贩飘来的油腻食物香气,还有某种属于金钱和机会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这扑面而来的繁华,像一面巨大的、光怪陆离的哈哈镜,映照出周斌的落魄与孤绝。他穿着洗得发白、式样陈旧的夹克,背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包,茫然四顾。周围衣着光鲜、步履带风的人群与他擦肩而过,仿佛他是透明的,或者只是一块碍路的石头。巨大的电子屏播放着炫目的广告,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更显得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这城市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喧嚣沸腾,都在高速运转,都在争先恐后地攫取着财富和快乐。而这所有的喧嚣、繁华、勃勃生机,都与他无关。他像一个误入盛宴的乞丐,只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孤独。他不是来享受的,他是来找人的,找一个可能早已将他遗忘、甚至早已有了全新生活的女人。
2
温州迷踪
他在火车站附近一条狭窄嘈杂的小巷里,找了个最便宜的家庭旅馆住下。房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掉漆的床头柜,墙壁薄得能清晰听到隔壁的咳嗽和电视声。霉味混合着廉价消毒水的味道,固执地钻进鼻孔。放下简单的行李,他立刻开始了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他拿着陈英一张早已泛黄、边角卷起的旧照片——那是他们结婚登记时拍的,照片上的陈英笑容羞涩而甜蜜——走遍了火车站附近所有看起来像做小生意的地方:喧闹拥挤的批发市场,摊主们用他听不懂的方言高声叫卖;迷宫般的小商品街区,狭窄的过道两旁堆满琳琅满目的廉价货物;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的街边大排档……他笨拙地向每一个可能的人打听:请问,认识陈丽吗她有个堂姐,叫陈英,大概这么高……他用手比划着,声音干涩沙哑,眼神里带着近乎卑微的恳求。
迎接他的,大多是警惕的打量、不耐烦的摇头,或者干脆是冷漠的驱赶。不认识!没听过!走开走开,别挡着做生意!偶尔遇到几个愿意停下脚步听他说几句的,最终也是爱莫能助地摊摊手。几天下来,他像一头困兽,徒劳地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庞大迷宫里左冲右突,脚底磨出了水泡,嘴唇因焦虑而干裂起皮,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在日复一日的失望和这座城市的冷漠冲刷下,一点点黯淡下去。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底慢慢漫上来,一点点吞噬着他。第七天的傍晚,他又一次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回到那个散发着霉味的小旅馆。站在逼仄的楼梯口,望着窗外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一种巨大的虚无感攫住了他。十年铁窗,他靠着对阿英的念想撑了过来。如今,这唯一的念想也要破灭了吗难道这十年苦熬,最终只换来一个彻底的无家可归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脸深深埋进粗糙的掌心,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温州口音:……哎呀放心啦,那批货质量绝对好的,明天一早就给你发过去……声音清脆利落。
周斌下意识地抬起头。楼梯拐角处,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时髦米色风衣、妆容精致的女人正收起手机,准备拿钥匙开门。走廊昏暗的光线落在她的侧脸上——那眉眼轮廓,那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竟与记忆深处陈英年轻时的模样,有着惊人的几分相似!
一股电流猛地窜过周斌的脊椎!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过去,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不确定而变了调:陈……陈丽你是陈丽吗
3
重逢的泪光
女人被他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警惕地看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神情激动的陌生男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抓紧了挎包带子:你谁啊我不认识你!
我……我是周斌!陈英……陈英的丈夫!周斌啊!周斌急切地解释着,声音嘶哑,双手无措地在空中比划,仿佛想抓住什么救命稻草,我找阿英!我找了她十年了!你知道她在哪吗求求你告诉我!
周斌陈丽脸上的警惕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取代。她睁大了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风尘仆仆的男人。十年光阴,足以将一个人彻底重塑。眼前的周斌,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尽管是走了歪路)的姐夫,判若两人。但那五官的轮廓,尤其是那双此刻写满痛苦和哀求的眼睛,又确确实实是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走廊里只剩下周斌粗重的喘息和陈丽惊疑不定的目光。半晌,陈丽眼中的惊愕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杂着难以置信、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还有某种更深沉、周斌此刻无法解读的东西。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松懈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意味:真的是你……姐夫你……出来了
出来了!刚出来!周斌用力点头,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我找阿英……我找不到她了……你知道她在哪她……她还好吗
陈丽看着他脸上滚落的泪水,沉默了片刻。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终于,她再次叹了口气,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点了几下。屏幕的光照亮她浓密的睫毛,也照亮她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挣扎。她报出了一串数字。
这是……她的电话周斌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敢相信。
嗯。陈丽点点头,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她……现在用这个号。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深深地看了周斌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周斌此刻无法理解、也无暇解读的内容。你……自己打给她吧。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拿出钥匙,迅速打开了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将他隔绝在外。
4
电话里的哭泣
周斌如获至宝,将那串数字死死攥在掌心,仿佛那是他全部的生命线。他冲回自己狭小的房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颤抖着手,拿出那个出狱时狱警交给他的、最老式的按键手机,笨拙地、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按下那串号码。每一个按键音,都像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听筒里传来等待接通的嘟……嘟……声。每一声,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周斌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十年了,这声音会接通吗接通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冰冷的挂断是陌生的声音还是……阿英
漫长的几秒钟后,嘟声停止了。
电话接通了!
一片寂静。没有预想中的喂,只有细微的电流杂音,如同绷紧的弦在空气中无声震颤。
周斌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才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带着铁锈味的名字,带着十年积压的所有思念、悔恨和恐惧:
阿……阿英
电话那头,依旧是令人窒息的沉默。时间仿佛凝固了。周斌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就在绝望的冰冷即将彻底淹没他时,听筒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的抽气声。
紧接着,一个熟悉又遥远得如同隔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轻轻响起,瞬间击穿了周斌所有的防线:
阿……阿斌
仅仅是两个字,周斌脑中那根紧绷了十年的弦,轰然断裂。滚烫的、咸涩的液体决堤般汹涌而出,模糊了眼前斑驳掉漆的墙壁。他像个走失了太久终于找到家门的孩子,再也无法抑制,对着手机,失声痛哭。十年牢狱的冰冷、寻找的艰辛、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所有坚硬的外壳都在这一声呼唤里土崩瓦解。
是我……是我啊,阿英!他哽咽着,语无伦次,我出来了……我在温州……我找到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剩下汹涌的泪水证明着他的存在和狂喜。
电话那头,陈英的抽泣声也清晰可闻。隔着一千多公里的电波,两人在各自的角落里,对着冰冷的机器,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十年的光阴,十年的隔绝,十年的思念与煎熬,都在这汹涌的泪水中奔流,冲刷着彼此伤痕累累的心岸。
5
车站的沉默
两天后,一个微雨的黄昏。周斌早早地等在了温州南站的出站口。他换上了出狱时穿的那套唯一还算体面的旧衣服,仔细地刮了胡子,头发也用水尽力梳得服帖。但站在涌动的人潮中,他依旧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照片被硬生生拼贴进色彩斑斓的新图景里。他双手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睛死死盯着每一个从闸机口涌出的身影,生怕错过了那个刻在骨血里的轮廓。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广播里列车到站的信息不断更新。周斌的心跳越来越快,每一次闸机开启的声音都让他的神经绷紧一分。就在他几乎要被焦灼吞噬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闸机那头。
人潮推挤着她向前移动。她穿着件素雅的米白色薄呢外套,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有些过于苍白的额头。她也在急切地张望,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慌乱地搜寻。当她终于穿过人群,目光与出口处那个如同礁石般伫立的身影相撞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周围的喧嚣、人群的流动、车站广播的机械女声……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褪去,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杂音。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闸机内外,隔着几步之遥的两个人。
周斌看到了那双眼睛。那双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清晰浮现,又在清醒时痛彻心扉的眼睛。依旧是清澈的,像江南水乡的深潭,只是那潭水深处,沉淀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沧桑。曾经饱满红润的脸颊,如今线条清晰得近乎嶙峋,皮肤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只有颧骨处透着一点不自然的薄红。她瘦了,瘦得厉害,像一株被风霜过度侵袭的细竹。
陈英也看着他。十年岁月,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在他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眼角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鬓角染霜,曾经挺拔的脊背也微驼了下去。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此刻盛满了狂喜、痛楚、卑微和难以置信的眼睛,依稀还是当年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男人。
阿英……周斌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陈英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眼圈瞬间红了。她猛地向前冲了两步,却又在距离周斌还有一米多的地方,硬生生刹住了脚步。她的手紧紧抓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用力到泛白,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扑过来,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钉在原地。那眼神里翻涌着剧烈的情绪:思念、痛楚、怨怼、迟疑……最终都化作一种近乎悲怆的克制。
她就这样停在那里,隔着一步之遥,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时光之河,定定地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
周斌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一步之遥,比他走过的十年还要漫长,还要冰冷。他读懂了她的迟疑,她的痛苦。十年的亏欠,十年的缺席,岂是一句我出来了就能抹平的巨大的愧疚和悲伤淹没了他,他喉头哽咽,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同样泪流满面地看着她。
汹涌的人潮推挤着他们,像湍急水流中的两块礁石。最终,是陈英先动了。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抬起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到了周斌面前。
距离近了,周斌闻到她身上一丝淡淡的、混合着药味的消毒水气息。
阿斌……陈英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碎裂的心里挤出来,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抬起手,似乎想触碰一下他布满风霜的脸颊,指尖却在即将碰到他皮肤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蜷缩了回去。
我……我找到了陈丽……周斌哽咽着回答,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却不敢伸手去碰她,仿佛她是一个易碎的琉璃人偶。
哦。陈英低低地应了一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她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站在他面前,任由泪水无声流淌。重逢的狂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悲伤和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茫然。十年分离造成的鸿沟,冰冷而真实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周斌笨拙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手背。那皮肤冰凉,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干燥感。他心头一紧,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走吧,陈英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微笑,那笑容苍白而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周斌点点头,拉着箱子,两人沉默地汇入车站外更为汹涌的人潮车流中。雨丝渐渐细密起来,落在脸上,冰冷刺骨。温州的灯火在雨幕中晕染开一片迷离的光海,璀璨繁华,却照不亮他们脚下沉重而泥泞的路。
6
的告别
陈英坚持要住好一点的酒店。她选了一家靠近瓯江的中档商务酒店,推开房间的窗户,能看到江对岸璀璨的CBD夜景,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如同用黄金和水晶堆砌的梦幻之城。江面上,夜游船的彩灯倒映在深黑色的水流中,流光溢彩。这与周斌住的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太贵了。周斌看着房间内整洁的布置,局促不安。
没事,陈英背对着他,正在整理自己简单的行李,声音有些飘忽,我……还有点积蓄。她顿了顿,补充道,住好点,心里……舒服些。
晚餐是在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铺陈到天际的璀璨灯海,车流如同金色的细线,在高架桥上编织着流动的光网。悠扬的钢琴曲在空间里流淌,衣着光鲜的男女低声谈笑,水晶杯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脆响。这里是温州的繁华之巅,是无数人梦想中的纸醉金迷。
周斌坐在柔软舒适的椅子上,却如坐针毡。锃亮的刀叉在他粗粝的手中显得格外笨重。他偷偷看着对面的陈英。在柔和的灯光下,她化了淡妆,遮掩了过分的苍白,看起来似乎精神了些。她点了几道精致的本地菜,轻声细语地介绍着:这是江蟹生,很鲜……这是鱼丸汤,温州的特色……她甚至小口地喝了一点红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久别重逢,在如此华美的场景下,仿佛一个迟来的、苦涩中带着甜意的梦。
晚餐后,陈英提议去楼下酒店的KTV坐坐。就我们两个,安静地说会儿话。她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小小的包间里,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点歌屏幕上滚动着歌名,幽蓝的光映着两人的脸。陈英点了一首歌。当前奏那熟悉而哀婉的旋律缓缓响起时,周斌的身体猛地一震。
《亲爱的你在何方》。
陈英拿起麦克风,走到屏幕前的小小空地。她没有看周斌,目光落在屏幕上滚动的歌词上。当第一句亲爱的你在何方,可知我在为你望从她口中轻轻唱出时,那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颤抖和沙哑,瞬间击中了周斌。
寂寞的夜里我独自彷徨,泪水已流成了海洋……
亲爱的你在何方,可知我在为你伤……
这不是歌唱,是泣血的低诉。每一个字,每一个音符,都饱蘸了十年刻骨的思念、无望的等待和无法言说的痛苦。她的声音并不完美,甚至因为哽咽而走调,却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她唱着,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留下闪亮的痕迹。
周斌坐在沙发里,像被钉住一般。心脏被那歌声攥紧、揉碎。歌词里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他想起了高墙铁窗内无数个仰望星空的夜晚,想起了陈英追着警车摔倒时绝望的眼神……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很快打湿了他粗糙的手掌和那件出狱时发的、早已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十年牢狱未曾压垮他的脊梁,此刻却被妻子的一曲悲歌彻底击溃。泪水浸透了囚衣,也浸透了他迟来的、痛彻心扉的忏悔。
一曲终了,包间里只剩下音响低沉的余韵和两人压抑的抽泣声。陈英放下话筒,默默地坐回周斌身边,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用手指轻轻抹去脸上的泪痕。
沉默在小小的空间里蔓延,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不知过了多久,陈英才轻轻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阿斌……明天,我得先回去一趟。
周斌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心瞬间沉了下去:回去回哪我们……我们才刚刚……
有点事,必须回去处理一下。陈英打断他,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她依旧没有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绞紧的双手上。昏暗的光线下,周斌的目光被她的手吸引。那双手曾经圆润白皙,如今却显得过于纤细,骨节微微凸起。而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了她左手无名指的根部——那里有一道浅浅的、却异常清晰的白色戒痕。如同一个被强行抹去的烙印,在灯光下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周斌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所有的疑问、不安、恐惧,瞬间涌到嘴边。他想抓住她的肩膀问清楚:什么事什么事比我们十年后的重逢还重要这戒痕……是怎么回事你这些年……到底……
然而,就在他嘴唇翕动,几乎要脱口而出时,陈英抬起了头。她的眼睛依然红肿,目光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里面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近乎哀求的意味。
很快的,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处理完……我就回来找你。好吗那好吗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巨石,压得周斌无法呼吸,更无法追问。
所有的质问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抹深沉的疲惫和哀求,想起了这十年她独自承受的一切,想起了自己作为一个罪人、一个缺席者,早已失去了质问和要求的资格。巨大的无力感和卑微感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最终只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破碎的音节:好……好……我……等你。
第二天清晨,天色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周斌送陈英去火车站。一路无话。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飞逝的街景。周斌几次想开口,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想问问那戒痕……但看着陈英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假寐的侧脸,那毫无血色的唇和紧锁的眉头,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
进站口到了。陈英推开车门,周斌赶忙下车,撑开伞,遮在她头顶。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就送到这里吧。陈英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拉杆,声音很轻。
嗯。周斌应着,喉咙发紧。
陈英抬起头,看着他,雨水沾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照顾好自己,阿斌。
然后,她转身,拉着箱子,汇入了进站的人流。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在灰蒙蒙的雨幕和涌动的人潮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单。
周斌站在原地,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安检通道的拐角,再也看不见。巨大的失落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站在喧嚣的火车站广场上,周围是匆忙告别或重逢的人群,唯独他,像个被遗弃的孤岛。温州的雨,冰冷地渗透进他的骨髓,也渗透进他刚刚燃起一丝微光的心底。闷闷不乐,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那是一种被悬在半空、不知前路在何方的、彻骨的茫然与钝痛。
7
窗台的绿意
半个月的时间,在周斌焦灼的等待中,像蜗牛爬行般缓慢而粘稠。他退了那家昂贵的酒店,在靠近市区边缘的居民区,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单间。房间很旧,墙壁泛黄,窗框的油漆剥落,但有一扇朝南的窗户,能透进还算充足的阳光。这里远离市中心炫目的霓虹,楼下是喧闹的菜市场和小吃摊,充满了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
当陈英再次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出租屋门口时,周斌悬着的心才重重落回胸腔。这一次,她脸上似乎少了些刻意的平静,多了几分真实的疲惫,但眼神里有一种下定决心的东西在闪烁。
回来了周斌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陈英笑了笑,笑容依旧有些苍白,却似乎轻松了些。她走进小小的房间,目光扫过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空荡荡的窗台上。这里挺好,亮堂。她说。
第二天,周斌从外面买了些简单的日用品回来,推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愣在了门口。
原本光秃秃的窗台上,此刻摆满了生机勃勃的绿植。几盆青翠的绿萝舒展着心形的叶片,垂下的藤蔓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一盆开得正盛的蟹爪兰,粉红的花朵像小小的灯笼,点亮了略显灰暗的空间;还有几盆叫不出名字的、叶片肥厚的小花,都沐浴在午后的阳光里,散发着清新湿润的气息。
陈英正拿着一个小喷壶,细心地给一盆绿萝喷水。阳光透过窗户,给她略显单薄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神情专注而宁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满足的笑意。这一幕,像一幅温暖的静物画,瞬间驱散了周斌心头连日来的阴霾。这小小的窗台,因为这盎然绿意,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家的意义,一种想要长久扎根于此的暗示。
回来了陈英听到动静,转过身,对他笑了笑,扬了扬手中的喷壶,看,添了点生气,好不好
好!真好!周斌连连点头,心头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眼眶微微发热。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他们那个小家窗台上的绿萝,看到了那段虽然短暂却充满希望的日子正在艰难地复苏。他快步走过去,想从背后轻轻环住她的腰。
然而,就在他的手臂即将碰到她的瞬间,陈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自然地侧身避开了他的触碰,将喷壶放在窗台上,语气轻快地说:饿了吧我去看看楼下有什么菜。
周斌的手臂僵在半空,那一点刚刚燃起的暖意,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灭。他看着陈英走向门口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阴云。
接下来的日子,这种微妙的感觉如同房间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萦绕在两人之间。陈英像一个尽职的管家,把小小的出租屋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的花草也侍弄得生机勃勃。她甚至开始学着做几道简单的温州菜,试图让这里更有家的味道。然而,周斌却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法填补的疏离。
她的笑容常常是浮在表面的,眼神深处总带着一种难以驱散的疲惫和心不在焉。每当周斌试图靠近,无论是身体上的接触,还是想要分享一些他在狱中的经历(尽管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些过于阴暗的部分),或者是对未来的憧憬,陈英总会不着痕迹地避开,或者将话题引开。夜里,周斌常常在睡梦中被身边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啜泣声惊醒。黑暗中,他能感觉到陈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肩膀耸动着,显然在拼命压抑着巨大的悲伤。他僵硬地躺着,心如刀绞,伸出手,想要安慰,指尖却在触碰到她冰凉手臂的前一刻,又胆怯地缩了回来。他不敢问。他害怕捅破那层薄薄的、维持着表面平静的纸。他像一个在冰面上行走的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脚下的冰层瞬间碎裂。
窗台上的花,开得越发明艳。可这小小的出租屋里,弥漫的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悲伤。那精心营造的家的氛围,像一层美丽的、却脆弱的糖衣,包裹着内里无法愈合的伤痛和无法言说的秘密。周斌渐渐明白,有些东西,即使人回来了,也永远无法真正回到从前了。十年的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容颜,更是心底那条无法弥合的深渊。
8
决裂的夜晚
那个下午,周斌提前收工回来——他在附近一个嘈杂的建材市场找了个搬卸工的零活。推开出租屋的门,迎接他的不是往日的饭菜香气,而是一片死寂。窗台上的花草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默着。陈英背对着门,坐在床边,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
周斌的心猛地一沉,轻轻放下手里顺路买的水果,走到她身边。阿英他试探着唤了一声。
陈英的身体剧烈地一颤,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一种终于下定决心的决绝。她看着周斌,嘴唇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声音:
阿斌……我们……分开吧。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周斌头顶!他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残忍的宣判真的从她口中说出时,那巨大的痛苦还是瞬间将他撕裂。
为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一把抓住陈英冰凉的手臂,巨大的力道让她痛得皱紧了眉头,为什么!阿英!我出来了!我找到你了!我们才刚刚开始!是不是因为那戒痕是不是……是不是你有了别人你告诉我!愤怒、委屈、被抛弃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十年牢狱的戾气和此刻被抛弃的绝望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一股暴戾的冲动直冲头顶。他抓着陈英的手臂,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嘶吼道:你说啊!是谁是不是他我去找他!我……
周斌!陈英猛地甩开他的手,声音尖利地打断他,带着从未有过的严厉和痛苦,你冷静点!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的反抗和那声呼喊,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周斌狂怒的火焰骤然熄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他呆呆地看着陈英痛苦的脸,脑海中却清晰地炸响了一个声音,一个十年前他在监狱大门内最后一次回望时,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警官语重心长的叮嘱:
周斌,出去了,千万、千万别再犯法!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些还在乎你的人。一步错,万劫不复啊!
那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瞬间震醒了他。他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自己刚才因为愤怒而青筋暴起的手,一股强烈的羞耻和恐惧攫住了他。他差一点……差一点就又……
对不起……对不起阿英……周斌痛苦地抱着头,慢慢蹲了下去,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绝望的哽咽,我……我不该……我不该那样……
看着眼前这个痛苦蜷缩、像孩子一样无助哭泣的男人,陈英的心也碎成了齑粉。她眼中的决绝被巨大的悲伤淹没,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一下他颤抖的肩膀,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无力地垂落。
阿斌……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悲伤,别这样……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有些事……你不懂。分开……对我们都好。
说完,她不再看他,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本就少得可怜的行李。那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一件物品都重若千斤。
周斌依旧蹲在地上,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愤怒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钝痛。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不是因为她有了别人,不是因为那戒痕(那或许只是她艰难岁月里一个短暂停留的符号),而是这十年分离造成的鸿沟,早已深不见底。他们都被时光改变了,伤痕累累,疲惫不堪。强行靠在一起,只会让彼此的伤口更加鲜血淋漓。放手,或许是唯一的慈悲。
他抬起头,看着陈英默默收拾的背影,那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叹息:你……要去哪
陈英的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轻飘飘的:先……回老家那边吧。她拉上行李箱的拉链,直起身,环顾了一下这个短暂停留过的小屋,目光最后落在窗台上那几盆在夕阳下依然生机勃勃的花草上,眼神里充满了留恋和悲伤。她没有带走它们。
9
午夜的离别
午夜时分的温州南站,灯火通明,却弥漫着离别的清冷。巨大的穹顶下,拖着行李的人们行色匆匆,广播声空洞地回荡着。周斌和陈英站在月台边缘,沉默地看着铁轨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言语。所有的痛苦、不舍、遗憾,都沉淀在这无言的沉默里。
照顾好自己,阿斌。陈英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也是……周斌的声音沙哑。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巨大的车头亮着刺眼的光芒,缓缓驶入站台。强劲的气流卷起了陈英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周斌单薄的衣角。
车门开启,人潮涌动。陈英最后深深地看了周斌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不舍、眷恋、悲伤、诀别……像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拉起行李箱,汇入了上车的人流。她的背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孤单,像一片即将被风吹走的枯叶。
周斌站在原地,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目送着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门口。车门关闭,发出沉重的闷响。汽笛长鸣,撕裂了午夜的寂静。巨大的绿色车体缓缓启动,加速,最终化作一条闪烁着微弱灯光的钢铁长龙,融入远方深沉的夜色。
站台上瞬间变得空旷而冷清。夜风带着江水的湿冷气息,无情地灌入周斌的领口。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铁轨,望向站台之外。
远处,是温州的夜。璀璨的霓虹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在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流淌、跳跃。江对岸,巨大的摩天轮缓缓旋转,闪烁着梦幻般的光彩。高架桥如同盘踞在城市上空的钢铁巨龙,车灯汇成金色的洪流,奔涌不息。无数灯火通明的窗户,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每一个窗格里,都在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柴米油盐。
这城市如此繁华,如此盛大,充满了无尽的活力、财富和可能性。它是无数人梦想的起点,是无数人奋斗的战场,是无数人安放幸福的港湾。
然而此刻,周斌站在这片繁华的中央,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孤独。这城市的万家灯火,这璀璨的星河,这奔涌的车流……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这里没有一盏灯是为他而亮,没有一扇门是为他而开。这座城市慷慨地容纳着千千万万的人,给予他们机遇、梦想和温暖,却唯独吝啬于给予他这样一个刚刚出狱、满身伤痕、又刚刚失去了最后一点情感寄托的边缘人一丝一毫的归属感。
这里是温州,一座用金钱和速度铸就的欲望之城。它给予他重逢的奇迹,却又亲手将这奇迹碾碎。它让他短暂地触摸到一丝家的幻觉,又残忍地告诉他,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它繁华似锦,却只映照出他的满目疮痍。
它车水马龙,却只衬托出他的形单影只。
它生机勃勃,却只让他感到自己的心如死灰。
这里是他的伤心地。这里的每一缕光,每一声喧嚣,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的失败、他的失去、他与这世界的格格不入。
呵……周斌扯动嘴角,发出一声低哑的、近乎自嘲的苦笑。这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缓缓转过身,脚步沉重地,一步一步,离开了空旷的站台,走向站外那片更加庞大、更加冰冷、更加陌生的城市灯火之中。身影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和璀璨的光影吞没,像一滴水融入了无边无际的、冷漠的海洋。
10
伤心城市
几天后,周斌收拾了自己仅有的几件衣物,离开了那间承载了短暂重逢与最终诀别的出租屋。窗台上,那几盆陈英留下的花草依然青翠,在无人照料中顽强地活着,仿佛一种无声的嘲讽和纪念。
他买了一张北上的火车票。当列车缓缓驶离温州站,加速向北奔驰时,周斌坐在靠窗的位置,最后一次回望这座灯火璀璨的南方都市。高楼大厦的轮廓在夜色中逐渐模糊、缩小,最终被甩在身后,只剩下天边一片朦胧的光晕。
车厢里,不知谁的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那旋律哀婉、苍凉,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周斌的呼吸。
在那些漂泊的日子里,我时常想起你……一个沙哑的男声在空旷的车厢里低低吟唱,如今又回到伤心城市里,熟悉的街头没有你……
霓虹灯闪烁迷离,照亮我孤单的背影……在这座伤心的城市里,我弄丢了你……
《伤心城市》。
每一个字,每一句歌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入周斌的心脏,将他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狠狠剜开。他猛地闭上眼睛,泪水却无法控制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歌声在耳边回荡,车窗上,映出他泪流满面、痛苦扭曲的脸。窗外,温州城最后的光点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再见了,温州。
再见了,阿英。
再见了,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彼岸,他此生唯一的伤心之城。
车轮撞击铁轨的轰鸣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载着他,驶向未知的、同样灰暗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