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滴雨撞上芭蕉叶时,念临春听见了陌生的脚步声。湿透的卵石小径,那声音踩得轻而犹豫,水渍细碎地裹挟着鞋跟,一步,一顿,似在探询,又似被什么无形之物羁绊着前行。
民国二十四年的江南,雨水格外丰沛,空气里弥漫着旧木被浸透后微苦的芬芳。念临春坐在自家小院半旧的廊檐下,膝头搁着他的老友,一把桐木琴。他微微侧过头,空洞的眼睛望向院门的方向。雨声稠密,芭蕉宽大的叶片承接着水珠,积满了便沉沉坠下,啪嗒,在青砖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圆晕,旋即又被新的雨滴填满。这声音是他世界里恒常的刻度,但今日,刻度之外,混入了一个新的节拍。
脚步停在院门外,踟蹰片刻。接着是门环被小心叩响的声音,并不响亮,在雨声里几乎要被淹没。
门未闩。念临春开口,声音清朗,穿透雨帘。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那脚步重新响起,这次更清晰了些,踩着院中湿滑的青苔,径直走向那丛被雨水洗得发亮的芭蕉。念临春听见画架支开的窸窣声,纸张被小心展开的摩擦,然后是笔落入水罐的细微叮咚。她开始作画了,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屏息的专注。
雨丝斜织,将小院笼罩在朦胧的水雾里。念临春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冰凉的琴弦。他看不见那芭蕉,也看不见芭蕉前作画的人,但他熟悉这雨打芭蕉的每一声叹息,熟悉风过时叶片的每一次颤动。这声音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与这方小小的院落紧紧缠绕。
琴弦在他指腹下震颤起来,一串清泠的音符流泻而出,并非成曲,只是几个零散的、应和着雨滴坠落的单音,仿佛试探。那芭蕉前的窸窣声停顿了一瞬,极短,短到如同错觉。接着,画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又响了起来,更沉静了些。
念临春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指尖微动,零散的单音渐渐连缀成一段悠缓的旋律,像檐角滴落的雨水汇成了涓涓细流,温柔地缠绕着雨打芭蕉的声响,也缠绕着芭蕉叶前那专注的沙沙声。
那日之后,每逢周三,无论晴雨,那脚步声总会准时在院门外响起,叩门,进来,支开画架,沙沙作画。念临春也总在廊下,膝上横琴。小院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奇特的默契空间,被雨声、芭蕉叶承露坠落的声响、画笔的沙沙和他的琴音共同填满。
琴声成了他的眼睛,也是他无声的诉说。他听得出她画笔的节奏:轻快时,似有阳光穿透云层落在叶片的脉络上;迟滞时,仿佛被水珠压弯的叶尖正酝酿一次沉重的坠落;偶尔的停顿,大概是风扰乱了视线,或是她正凝视着某个光影的瞬间。他的琴音便随之起伏,或如溪流跳跃,或如沉钟低鸣,或是一段绵长的静默,只余下纯粹的、滴答的雨声。有时,他会在琴韵里织入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惆怅,如同雨后芭蕉叶上残留的湿痕,那是他心底无法言说的私语——关于一个失明琴师对光与色彩的想象,关于这院墙之外他永远无法涉足的世界,以及,关于这每周三准时降临的、带着颜料松节油气息的安静存在。
有一次,雨下得极大,倾盆如注,芭蕉叶被砸得噼啪作响,几乎淹没了其他一切声响。她似乎来得匆忙,画架支开不久,念临春便听见一声低低的惊呼,接着是纸张被水浸透后那种令人心碎的、迅速蔓延的濡湿声。画笔也掉在了地上。
琴声戛然而止。
念临春摸索着站起身,凭记忆和声音走向屋檐水帘的边缘,靠近那丛喧嚣的芭蕉。他伸出手,准确地从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拾起那支温润的木杆画笔,又小心地拾起那张已然软塌、墨迹晕染得不成样子的画纸。
雨太大。他声音平静,将画笔递过去的方向,正是她气息传来的位置。
她接过笔,沉默了片刻。雨水砸在芭蕉叶上的巨响是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谢谢。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鼻音,像被这滂沱的雨气压得透不过气,又像是某种更深的情绪在涌动。念临春无法分辨那情绪,只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你…你的琴声,总能让我‘听’见芭蕉的颜色。她的声音很低,在雨声里显得模糊,却清晰地撞入念临春的耳中。
念临春微微一怔,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还残留着画笔木杆微凉的触感。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如此靠近,带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点不易察觉的微颤。那句听见颜色,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映山晓。她忽然轻声说,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雨幕中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我的名字。
念临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应,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散了这雨中交换名字的瞬间。
雨声依旧磅礴,芭蕉叶在狂风的撕扯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但他心中那片模糊的、只由脚步声和画笔声勾勒的身影,骤然被这个名字点亮了轮廓——映山晓。一个属于山野晨曦的名字,却在这雨打芭蕉的庭院里,闯入了他的黑暗。
那个暴雨的周三之后,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固有的轨道。周三,脚步声,叩门,画架支开,沙沙声起,琴音相和。但念临春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一种无需言明却彼此心照的联结。他甚至能更清晰地听到她画笔下的情绪,有时是明快的跳跃,有时是沉静的凝视,有时是淡淡的、难以名状的忧郁,如同被雨水浸润的青苔。他的琴音也随之有了更细微的变化,像是对那些无形情绪的隐秘回应。
又是一个周三。雨不大,细密如织,温柔地敲打着万物。念临春的琴音也格外温润,流泻着一种近乎满足的平和。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散入雨丝。他习惯性地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收拾画具的声响,等待着那脚步声再次穿过小径,消失在院门之外。
然而,只有雨声。芭蕉叶承接着水珠,饱满,坠落,啪嗒,一声,又一声,清晰得近乎刺耳。画笔的沙沙声早已停止,却迟迟没有纸张卷起、画架收拢的声音。廊下,只有他一个人,和一片无边无际的雨声。
时间在雨滴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拉得格外漫长。念临春放在琴弦上的手指,指尖微微发凉。一种异样的空洞感,随着雨声的持续放大,开始在他心底弥漫开来。
她还在那里吗在芭蕉叶前,静静地站着
他侧耳,凝神捕捉着雨幕中任何一丝异样的波动。除了雨打芭蕉,除了檐溜滴落,只有一片沉寂。那属于她的、带着颜料气息的呼吸声,消失了。
她走了何时走的竟悄无声息,连一丝告别也无。
念临春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收紧,随即又沉入一片茫然无措的冰凉。他扶着琴身,慢慢站起身,摸索着,迟疑地走向那丛芭蕉。廊下的青砖湿冷,雨水溅湿了他的布鞋边缘。
芭蕉叶下,空寂无人。只有青石阶上,残留着一点模糊的、被雨水冲刷得几乎不见痕迹的水印,仿佛有人曾在此驻足良久。空气中,那熟悉的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也已被雨水彻底洗去,不留半分。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湿漉漉的芭蕉叶脉。宽大的叶片在雨中微微颤抖,一颗饱满的水珠正沿着叶脉滑落,最终挣脱束缚,啪嗒一声,沉重地砸在他脚边的青砖上,碎裂,飞溅。
那一滴雨,仿佛砸在了他的心口,冰冷而疼痛。
八年时光,足够将一场连绵的江南梅雨,熬成上海滩沦陷后永不干涸的泪与血。民国三十二年冬的寒气,砭人肌骨,沉重地压在霞飞路尽头那座高耸的哥特式尖顶之上。圣玛利亚教会医院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住空气里漂浮的、属于伤口溃烂和绝望的腐败气息。
念临春坐在冰冷的长条木凳上,手指习惯性地搭在琴弦上,却并未拨动。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膝上的桐木琴,漆面早已暗淡,刻满了岁月的磨痕。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呻吟、压抑的咳嗽、粗重的喘息,还有护士匆匆而过的、带着疲惫的脚步声。这里是伤兵收容所,是战争撕碎的人体残骸暂时的停泊地。他是应教会之邀,每周一次来此,用琴声抚慰那些被硝烟灼伤了魂魄的士兵。
他微微侧着头,空洞的眼窝对着前方拥挤病床的方向,捕捉着空气中混乱的声浪。他听得出那些声音里的痛苦、麻木和死寂。指尖终于落下,一串低沉而平缓的调子流泻出来,并非激昂的鼓舞,更像一条沉静的溪流,试图在这片痛苦的泥沼中缓缓淌过,带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琴声在弥漫着铁锈与药水味的冰冷空气中艰难穿行,抚过一张张被战争刻下丑陋印记的面孔。突然,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病房最深处、靠近阴冷角落的方向爆发出来。那声音极其痛苦,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却又被强行压抑着,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断断续续,每一次爆发都耗尽气力,紧接着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念临春的琴音,在某个音节上,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这咳嗽声…他指下的旋律依旧流淌着,没有中断,但一颗心却猛地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潭。一种久远的、几乎被时光尘封的悸动,被这剧烈的咳嗽声硬生生地撕扯出来。
不可能。他对自己说。八年离散,战火纷飞,山河破碎,多少故人已成白骨。那只是…一个巧合的、相似的咳嗽声罢了。
然而,那咳嗽的节奏,那强行压抑的倔强,甚至那咳到力竭后短暂的、带着细微颤抖的喘息…都在疯狂地撞击着他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那个暴雨的午后,她接过画笔时,那一声带着鼻音的低低哽咽…倏然清晰!
琴声还在继续,念临春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他强迫自己镇定,指下的旋律却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悲怆,如同冬夜呜咽的风,缠绕着角落里那断断续续的咳嗽。
一曲终了,余音在压抑的病房里回荡,很快被新的呻吟和咳嗽淹没。念临春缓缓收手,放在冰冷的琴面上。他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询问是否需要再奏一曲。他沉默地坐着,似乎在积蓄某种力量。周围的嘈杂声浪仿佛退得很远,他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钉在病房深处那个冰冷的角落。
终于,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他抱起琴,没有依靠盲杖,也没有寻求任何人的指引,只是凭着那咳嗽声在他心中留下的、无比清晰的方位烙印,一步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穿过一排排散发着痛苦气息的病床,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皮鞋踏在冰冷水门汀地上的声音,在喧闹的病房里本不突出,却像沉重的鼓点,敲在他自己紧绷的心弦上。空气里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和脓液的恶臭越来越浓,还有角落里特有的、一种阴冷潮湿的霉味。
他停了下来。
就在他身前一步之遥。他能清晰地听到那张病床上传来的、微弱而吃力的呼吸声。那呼吸里,带着灼伤后的嘶哑,带着药物也无法完全压制的隐痛。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药味掩盖的…某种熟悉的气息是松节油还是…颜料亦或是他记忆深处,那个名字本身的气息
念临春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抱着琴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右手,朝着病床的方向摸索过去。
冰冷的空气拂过他的指尖。他触到了粗糙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床单边缘。手指继续向上,极其小心地移动,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指尖碰到了覆盖着的薄棉被。再向上,触到了病号服粗糙的布料。然后,他的指尖停顿了一下,触到了缠绕在颈部、一直向上延伸的厚厚绷带。绷带冰冷、僵硬,带着药膏的粘腻感。他的指尖沿着绷带的边缘,极其缓慢地、如同盲文阅读般向上移动,小心翼翼,避开了可能的伤口位置。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绷带未能完全覆盖的区域——脸颊靠近下颌的一小片皮肤。那触感…凹凸不平,僵硬扭曲,如同被烈火炙烤后冷却的熔岩。是严重的、陈旧的灼伤疤痕。
指尖下的皮肤,在他触碰到的那一刹那,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紧接着,他清晰地感觉到,绷带之下,那微弱的呼吸骤然屏住了,仿佛连生命的气息都在瞬间凝固。
是他吗还是她这疤痕…这屏住的呼吸…这角落里挥之不去的、混合着药味的隐约气息…
念临春的手指僵在那片狰狞的疤痕边缘,时间仿佛凝固了。病房的喧嚣、护士推车的轱辘声、远处伤兵的呓语,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指尖下那冰冷僵硬的疤痕触感,和绷带后那令人窒息的、屏住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八年的寻找、等待、无数个雨夜芭蕉声里的无声诘问,此刻都堵在胸口,沉重得如同巨石。最终,冲口而出的,竟是一句与眼前惨烈景象格格不入的、带着江南湿气的话,轻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穿透了绷带的阻隔:
今日…芭蕉叶上,落了七滴雨。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彻底静止了。
紧接着,念临春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指尖触碰到的、那绷带覆盖下的脸颊位置,一片温热的、迅速扩大的湿意,洇透了厚厚的纱布。那湿意滚烫,带着无声的、汹涌的悲伤,灼烧着他的指尖,也瞬间烫穿了他强自镇定的外壳。
那湿意无声地蔓延,灼热地烙印在念临春的指尖,烫得他几乎要缩回手。他僵立着,怀中冰冷的桐木琴紧贴着他的肋骨,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头那骤然炸开的剧痛。绷带下传来的、极力压抑却终究泄露的细微呜咽,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黑暗世界。
映山晓……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棱角,是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绷带下更深、更绝望的颤抖,以及那温热的湿意,持续不断地、无声地扩大。她甚至无法发出一声完整的哽咽,只能用这滚烫的泪水回应他迟到了八年的呼唤。
先生,您认识这位女士一个温和的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关切,是负责这一区的护士长。她显然目睹了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一幕。
念临春猛地回过神,指尖的灼痛感依旧鲜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腥甜:是……故人。他转向护士长声音的方向,她……怎么会在这里伤……
护士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怜悯:映山晓小姐她是两个月前从闸北那边的火场废墟里被扒出来的。送来时……唉,烧伤很重,呼吸道也严重灼伤,眼睛……也伤到了,恐怕……唉。她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残酷,已如冰冷的铁锤砸在念临春心上。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只是……一直很沉默,几乎不说话。
眼睛……也伤到了。
念临春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彻底捏碎,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看不见,而如今,能看见色彩与光影的她,也坠入了永恒的黑暗。命运何其残忍,竟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在八年后重逢于无边的永夜。
他摸索着,轻轻地将桐木琴放在床边的矮柜上。冰凉的琴面与冰冷的柜面接触,发出轻微的一声嗒。他重新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迟疑的触碰,而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覆盖在她缠满绷带的手背上——那里没有被灼伤的皮肤,只有冰冷的绷带和绷带下瘦骨嶙峋的轮廓。他能感觉到她手背上残留的、早已干涸却深入纹理的几点微凸,像是…某种颜料的渍迹是钴蓝,还是赭石是那幅永远浸在暴雨里的芭蕉画留下的最后印记吗
不怕。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砾中磨过,却带着磐石般的重量,我在。
他掌下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反手,用尽全身力气般死死攥住了他的两根手指。那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不顾一切。
念临春没有抽离,任由她死死攥着。指尖传来的疼痛,是真实的,是活着的证明。他沉默地承受着,另一只手摸索着,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额前散落的一缕被冷汗浸湿的、枯涩的头发。那发丝早已失去了记忆中可能的光泽,像秋日衰败的枯草。
周三……我还在。他对着那厚重的、洇湿的绷带,一字一句地承诺,琴声……也在。
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张冰冷坚硬的方凳上,任由她死死攥着他的手指,仿佛那是连接着两个黑暗世界的唯一绳索。病房里浑浊的空气、痛苦的呻吟、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似乎都暂时退到了很远的地方。只有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和他自己沉重的心跳,在这死寂的角落里回响。
直到护士轻声提醒探视时间已过,他才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根根掰开她冰凉僵硬的手指。她的呜咽瞬间变得清晰而绝望。
等我。他俯下身,对着那被泪水反复浸透的绷带,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重若千钧。然后,他抱起那沉默的桐木琴,转身,一步步,踏着水门汀冰冷的地面,走出了弥漫着死亡和药水味的病房长廊。身后那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声,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每一步离去的背影。
周三,成了念临春日历上唯一有意义的刻度。圣玛利亚教会医院那间角落里的病房,成了他新的芭蕉庭院。
他总会提前很久到达。摸索着,仔细擦拭那张冰冷的方凳,将它摆放在离她病床最近、又不会妨碍医护人员的位置。然后,他端坐好,将桐木琴稳稳地横放在膝头,等待着属于她的时间。
起初,只有沉默和压抑的抽泣。他并不急于抚琴,只是安静地坐着,用存在本身告诉她:我在。他能听到她绷带下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得几乎断绝,带着灼伤后特有的嘶哑和艰难。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上浓重的药膏气味,掩盖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第一次重新为她拨动琴弦,是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午后。窗外呼啸的北风刮过医院光秃秃的树枝,发出鬼哭般的呜咽。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冻彻骨髓的寒意。念临春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他呵了口气,缓缓摩擦着冰冷的琴弦。
几个试探性的音符流泻出来,像屋檐下将坠未坠的冰凌。他弹的是一段极简单的、舒缓的江南小调,旋律温和平淡,如同春日里解冻的溪水。琴音在冰冷的空气中流淌,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上那团沉默的悲伤。
没有回应。绷带下的身体依旧僵硬,呼吸依旧带着痛苦的嘶声。
念临春并不气馁。指尖的旋律变得更加沉静、更加绵长,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抚慰力量。他不再试图模仿雨打芭蕉,而是将琴音化作无形的暖流,一遍遍,耐心地冲刷着那被战火和伤痛冰封的灵魂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这次依旧徒劳时,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改变——绷带下那沉重而紊乱的呼吸,似乎稍稍放缓了一丝,那绷紧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悄然松动了一点点。
这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微光。念临春精神一振,指下的琴音更加专注,更加温柔,如同最轻柔的羽毛,一遍遍拂过看不见的伤痕。他没有说话,只是让琴声持续着,在这充斥着痛苦和绝望的病房里,固执地开辟出一小块只属于他们的、由音符构筑的避难所。
时间在琴音中流淌。渐渐地,那绷带下的呼吸声,开始随着他舒缓的旋律,有了微弱的起伏。不再是完全抗拒的死寂,而是一种疲惫的、近乎无意识的跟随。有时,当他弹到某个极其柔和的转折处,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攥着被角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松一松。
这天,念临春带来了一小罐温热的糖水。他摸索着,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护士说,润润喉。
过了许久,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应,才听到绷带下传来一声极轻、极沙哑的,如同砂纸摩擦的气音:……谢。只有一个字,破碎得不成样子,却像惊雷一样在念临春耳边炸响。
他放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一颤,几乎带出一个破音。他强行稳住,喉头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不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推开了一扇尘封八年的门。从那以后,虽然依旧艰难,虽然声音破碎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映山晓开始尝试着和他说话。断断续续,极其简短。
……冷。她会在他弹完一曲的间隙,挤出这个字。
念临春便摸索着,笨拙却无比小心地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
……苦。喝药时,她会低低地抱怨一声,带着孩子般的委屈。
念临春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用油纸仔细裹着的、早已软化的陈皮梅——这是他跑了好几条街才寻到的旧日零嘴,轻轻放在她缠着绷带的手边:甜的,压一压。
最冷的日子似乎过去了。窗外的风不再那么凄厉。念临春在一个午后,带来了一小段新削的、带着清冽香气的竹片。他摸索着,轻轻放在映山晓缠着绷带的手边。
江南的竹,他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的暖意,老家院子里的那种。刮风时,叶子沙沙响,像下雨。
绷带下的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转向他这边。
念临春的手指抚过膝上的琴弦,没有弹奏,只是感受着那冰凉的木质纹理。小时候……眼睛还没坏,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遥远的追忆,最喜欢下雨天,坐在窗边看雨……看院子里的芭蕉叶子,被雨打得一颤一颤的,水珠滚下来,聚在叶尖,好大一颗,亮晶晶的……然后‘啪嗒’,掉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圈圈……
他的描述很笨拙,像一个从未见过色彩的人试图描绘彩虹。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旧日时光的温度,缓慢地渗透进冰冷的绷带之下。
……绿吗一个嘶哑、微弱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
念临春一愣。他看不见绷带下映山晓此刻的表情,是纯粹的疑问还是带着某种深刻的追忆和痛楚
绿。他肯定地回答,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很绿。雨洗过,绿得发亮……像……像你名字里的山,春天刚醒过来的那种绿。
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有病房里远处传来的呻吟和走动声。念临春的心悬着,不知这笨拙的回忆是否又触痛了她。
……颜料盒里,许久,绷带下才又传来声音,更轻,更破碎,带着一种耗尽气力的疲惫,翠绿……加一点群青……再加一点点白……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念临春的心,却因这破碎的配方而剧烈地疼痛起来,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暖流。她记得!她记得如何调出那雨洗芭蕉的翠色!即使身陷无边的黑暗和伤痛,那个属于色彩、属于画笔的灵魂,从未真正熄灭。
对,他声音有些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就是那样……绿得能滴出水来。他摸索着,再次覆上她冰冷缠着绷带的手背,等你好些了……我‘说’给你听……那雨打芭蕉的声音……你帮我……调那绿……
这一次,他掌下的手,没有剧烈的颤抖,只有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顺从。那冰凉的绷带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随着他笨拙的叙述和承诺,极其缓慢地融化、流淌。
春天踩着湿漉漉的脚步,终于迟疑地蹭到了上海的边缘。战争的阴云并未散去,但医院窗外光秃秃的枝桠上,竟也挣扎着爆出几点怯生生的嫩芽。阳光偶尔会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在冰冷的水门汀地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映山晓的情况,在极其缓慢地好转。那令人窒息的灼痛似乎减轻了些,呼吸虽然依旧艰难,但那种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嘶哑感减弱了。最让念临春欣喜的是,护士长告诉他,医生开始尝试逐步减少她脸上厚厚的绷带缠绕了。一层层揭下,如同剥开被战火和时光共同尘封的过往。
又一个周三午后。念临春抱着琴走进病房时,明显感觉到角落里那熟悉的气息有了不同。空气里的药膏味似乎淡了些,多了一丝……属于人的、微弱的暖意。他摸索着坐下,习惯性地伸出手,想触碰她的手背。
指尖没有碰到冰冷的绷带,而是触到了一小片温热的、带着新生皮肤特有的娇嫩与脆弱触感的肌肤!就在她的下颌边缘,靠近耳垂的地方。
念临春的手指猛地一颤,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倏地收了回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那片肌肤,尽管布满凹凸不平的疤痕,僵硬而扭曲,但那是皮肤!是真实的、属于她的温度!
绷带……他声音发紧,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拆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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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一个嘶哑但明显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的声音回应他,是映山晓。她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头,那片新暴露在空气里的、带着伤痕的肌肤,转向了他的方向。
念临春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初春寒意的空气涌入肺腑,却点燃了他心头久违的热流。他不再犹豫,将桐木琴稳稳置于膝上。这一次,他修长的手指落在冰凉的琴弦上,拨出的不再是温吞的暖流。
清越、圆润、带着颗粒感的音符,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跳跃着流泻而出!正是当年小院廊下,他与雨打芭蕉声相和的调子!琴音灵动,模仿着雨滴在宽大叶片上弹跳、滚落、最终坠地迸裂的种种声响:有轻盈的跳跃,有短暂的停留,有积攒力量的沉重,有坠落时的清脆碎裂……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复刻着那江南庭院里永恒的背景音。
琴音流淌,念临春的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仿佛又回到了那绿意葱茏的小院,雨水顺着黛瓦流下,芭蕉叶在风中轻颤,而那个专注作画的身影就在几步之外。他看不见眼前病床上缠满绷带、伤痕累累的躯体,他的世界里,只有琴声和琴声唤起的、浸透了雨水的绿意。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念临春的手指轻轻按在犹自震颤的弦上,侧耳倾听着。
病房里一片寂静。远处的呻吟和嘈杂似乎都暂时隐去了。角落里,只有一种极力压抑的、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一个极其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清晰的声音,穿透绷带的阻隔,撞入念临春的耳中:
芭蕉叶……是左边……第三片……先动吧
念临春浑身剧震,仿佛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他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窝望向声音的来源,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随即又涌上难以置信的狂喜!那声音里的急切、那对细节的精准捕捉、那穿越了八年战火和双重黑暗依然存活的记忆……是她!是那个在雨打芭蕉声中,用画笔捕捉光影流转的映山晓!她的灵魂,从未被黑暗吞噬!
窗外的天空阴沉着,酝酿着又一场无声的春雨。潮湿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念临春放下琴,摸索着,再次伸出手,这一次,带着无比的珍重和失而复得的颤抖,极其小心地,覆上她下颌那片裸露的、带着伤痕的温热肌肤。
冰凉的指尖下,那片饱受摧残的皮肤,正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他触到了滚烫的湿意——不是之前绷带洇透的泪水,而是顺着新暴露的皮肤纹理,蜿蜒滑落的温热液体。
是左边第三片。念临春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灼热的炭火上滚过,水珠……总爱停在那里……滚来滚去……不肯落……他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她下颌的伤疤边缘,笨拙地试图拭去那汹涌的温热,却引来更多的泪水。
他不再尝试擦拭。他收回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一方洗得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手帕。那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棉布的经纬里似乎还残留着江南梅雨的气息。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然后,用那双能精准捕捉雨滴韵律、能拨动心弦的手,却以近乎笨拙的姿态,极其轻柔地、像托着一片沾满露水的芭蕉嫩叶,将手帕覆在她下颌那片裸露的肌肤上,承接住那不断滚落的温热。
泪水迅速浸透了薄薄的棉布,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如同宣纸上晕开的墨痕。
下雨了……念临春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别怕。
窗外,酝酿已久的春雨终于落了下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医院冰冷的玻璃窗,起初细密,继而连成一片温柔的沙沙声响。这声音穿透了厚重的玻璃和弥漫的药水味,清晰地传入病房,与八年前那个江南小院里的雨声,隔着烽火连天的岁月,遥遥重合。
念临春侧耳倾听着窗外的雨,布满疤痕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一个近乎扭曲、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重新抱起膝上的桐木琴,指尖轻轻拂过琴弦,没有弹奏,只是感受着那细微的震颤,如同感受着掌心下那片温热肌肤的脉动。
雨声持续,沙沙,沙沙,像蚕食桑叶,像情人絮语。在这片由战火、伤痛和无边黑暗共同构筑的废墟之上,一场迟到了八年的春雨,正温柔地洒落。
角落病床旁,年轻的小护士踮着脚,试图去关那扇被雨丝不断扑打的窗户。
别关!
两个沙哑的声音同时响起,一个低沉,一个破碎,却带着出奇一致的急切。
小护士的手僵在半空,惊讶地回头。
念临春和映山晓,一个朝着窗的方向侧耳,一个在绷带下微微仰起脸,仿佛都在用仅存的感官,奋力攫取着窗外那自由洒落的雨声。
念临春感到覆在映山晓下颌的手被轻轻推开。接着,一只冰凉、瘦削、带着新旧疤痕和输液针孔的手,摸索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覆在了他搁在琴弦的手背上。
那手冰冷,微微颤抖,却蕴含着一种沉寂多年后重新迸发的微弱力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绷带下传来灼伤后特有的嘶声,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画家的笃定:
继续吧……临春。
她的指尖在他手背上,极其轻微地移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催促。
……这次,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气力,却又带着奇异的重量,换我告诉你……雨的形状。
念临春的手指在她的引导下,重新落回那几根冰凉的丝弦。他微微阖上空洞的眼,指尖凝聚起全部的生命力,轻轻拨动了第一个音符。
清越的琴音再次流淌而出,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注入了某种深沉的理解和默契。那琴音缠绕着窗外的雨声,盘旋上升,仿佛要穿透这医院厚重的穹顶,穿透笼罩城市的战争阴云,飞向某个被雨水和芭蕉叶共同守护的、宁静的彼岸。
窗外,连绵的雨幕笼罩着劫后余生的城市。在教会医院围墙之外,一片被炮火掀翻、浸透了血水的瓦砾堆缝隙里,一株孱弱的芭蕉幼苗,正奋力伸展出它嫩绿的、带着绒毛的第一片新叶。细密的雨滴打在幼嫩的叶面上,颤抖着,滚动着,聚集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在灰暗的天地间,折射出微弱却倔强的、新生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