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局长与她的影 > 第一章

我姐是市公安局长,雷厉风行,家里家外都是不容置疑的权威。姐夫在她面前,像一棵被疾风压弯的树,总憨厚地挠着头笑,嘴角浅浅的梨涡,成了他无声的回应。姐每每看到,总要皱眉斥一句:看你那窝囊样!声音硬邦邦的,砸在空气里。
姐夫走的那年,四十九岁,无声无息,像一片被风卷走的秋叶。
出殡那天,我姐一身黑西装,头发向后梳得一丝不苟,绷紧的发丝几乎要割破空气。她站在灵前,攥紧的拳头骨节发白,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角力。眼泪无声地滑过她紧绷的脸颊,又被她死死咬住的嘴唇憋回去。我望着姐夫遗像上那熟悉的梨涡浅笑,心头梗塞——那是他每一次被责骂后,笨拙又温顺的安抚,像无声的叹息。
1
夜半惊雷
姐夫走的前一夜,风暴尤烈。姐加班至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家门,迎接她的不是暖黄灯火,而是冰冷浓稠的黑暗。一股无名火轰地烧上来。她一脚踹开卧室门,将熟睡的姐夫硬生生从被窝里拽起。
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睡得安稳!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
姐夫揉着惺忪睡眼,声音里还带着未醒的懵懂:怕灯光太亮刺你眼……床头给你留了小夜灯呢。
昏暗中,那点微弱的暖黄像是一种讽刺。姐猛地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塑料碎片和灯泡玻璃渣溅得到处都是。你就是故意的!她吼着,声音撕裂了寂静的夜,也撕裂了那点仅存的暖意。
第二天清晨,厨房里飘出熟悉的香味。姐夫默默做好了姐最爱的番茄鸡蛋面,碗底卧着一个糖心蛋,金黄诱人。姐看也没看,摔门而去,那句跟你过日子真没劲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扎在身后。
谁也没想到,那碗面成了最后的温存,那句话成了永诀的诅咒。当天下午,姐夫在单位突发心梗,救护车尖锐的笛声是死神的狞笑,送到医院时,只剩下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
2
遗物情深
整理遗物时,姐在姐夫那个用了多年、边角磨损的旧公文包夹层里,摸到一个硬硬的簿子。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封面磨损得厉害,边角微微卷起。翻开第一页,赫然是他们二十多年前的结婚纪念日,墨迹已有些晕开。后面,是密密麻麻、字迹朴拙的记录,挤满了每一页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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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她胃不舒服,明天熬小米粥,多放点红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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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老张头的酱鸭,她上周提过想吃,周三收摊早,得记得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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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我衬衫领子总洗不干净,下次用肥皂多搓两遍。*
一页页翻过,全是无声的关切。直到最后一页,日期停在他生命终结的那天清晨,字迹依旧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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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要煎得两面黄,她最近血压高,酱油要少放。*
姐抱着这本沉甸甸的笔记本,像被抽掉了全身筋骨,慢慢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笔记本硬硬的边角硌着她的胸口。她蜷缩着,头深深埋进膝盖,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变成一种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嚎啕。哭声在骤然变得无比空旷的客厅里横冲直撞,撞到墙壁又弹回来,带着绝望的回响和颤抖的尾音。
我站在一旁,心被那哭声揪得生疼。这一刻,姐夫那些早已融入日常、被我们视为空气的细节,才带着尖锐的痛感汹涌回潮:他每天清晨必定一丝不苟地熨烫好姐的警服,肩章、领花,位置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姐哪怕只是饭桌上随口一句城南那家老字号的糖糕好像不错,他下午就能绕过大半个城市买回来,递到她手里时,油纸包还烫手,他自己却搓着被烫红的手指嘿嘿傻笑;甚至姐每一次的斥责——窝囊、没出息、做事不过脑子——他都像圣旨一样记在心里,笨拙地、一点一点地改着……
姐夫单位的老同事来吊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拉着姐的手,老泪纵横:王局啊……王哥前阵子总跟我们叨咕,说胸口闷得慌,像压着块石头,喘气都不顺溜……我们劝他赶紧去查查,他总摆手,‘别别别,局长太忙,大事小事一堆,我这老骨头,别给她添堵了……’老师傅抹了把脸,声音哽咽,上周单位好不容易安排体检,名额紧,他硬是塞给了新来的小年轻,拍着人家肩膀说‘我这把老骨头结实着呢,没事!你们年轻人好好干……’
姐站在灵堂肃穆的黑白背景里,听着这些话,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进了厨房。灶台上,还静静躺着一只姐夫没来得及洗净的碗,旁边的小保鲜盒里,是他腌好的酸菜,码得整整齐齐——那是姐最爱吃的酸菜鱼的关键配料。她拉开冰箱门,里面满满当当塞着她常喝的酸奶,每一盒瓶盖上,都用黑色马克笔清晰地标注着保质期,那圆润朴拙的字迹,如同他本人一样,老实得近乎笨拙。
3
铁盒秘密
头七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姐忽然哑着嗓子对我说:去他单位看看。
姐夫的办公桌在办公室角落,收拾得如同他本人一样,干净利落,纤尘不染。笔筒里插着一支老旧的黑色钢笔,笔帽边缘的镀金早已磨掉,露出黯淡的铜色——那是前年姐生日时随手扔给他的便宜货,当时她皱着眉说:凑合用吧,便宜货配你正好。抽屉深处,藏着一个扁扁的旧铁皮糖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的,竟是姐这些年来获得的所有奖状证书。每一张都小心翼翼地用透明的食品保鲜袋封好,边角压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折痕或卷曲。
王哥……他每天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拿软布擦这个盒子,旁边一个红着眼圈的小姑娘低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擦得可仔细了……他总跟我们显摆,‘瞧见没我爱人!全市最年轻的女局长!厉害吧’那语气,骄傲得不行……
姐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冰冷的塑封袋,指尖停留在其中一张奖状上优秀共产党员那几个烫金大字上。她的指腹在那行字上来回摩挲,力道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几秒钟后,她猛地合上铁盒,转身就往门外走。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厚厚的、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
4
壳落心软
自那以后,姐身上那层坚硬的壳,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悄然溶解,慢慢剥落。她不再将自己裹在象征坚硬与权威的黑色里,衣柜里渐渐有了其他颜色。她甚至开始笨拙地学着打领结,对着镜子反复尝试姐夫以前总给她打的那种简洁利落的样式。厨房里,她对着摊开的菜谱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油盐酱醋的配比,嘴里含糊地念叨着:他以前……是这么做的吗放多少来着甚至在局里那些气氛凝重的会议上,当年轻的下属因为紧张汇报出了错,她也只是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淡淡说一句:下次注意点。不再像过去那样,疾风骤雨般的训斥劈头盖脸砸下来。
一个周末午后,我去她家。客厅里静悄悄的,只有阳台上传来细微的窸窣声。走过去,看见她正蹲在几个新买的陶土花盆前。花盆里,刚冒出几簇嫩绿柔弱的小苗。她低着头,手指极其轻柔地拨弄着盆里的土,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温柔与专注。
种什么呢我问。
太阳花,她没有抬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那些嫩芽,他说过……这花好养活,皮实,像他。阳光穿过玻璃窗,慷慨地洒落在她微倾的肩头和发顶。我这才惊觉,不知何时,她浓密的黑发间,竟已悄然夹杂了不少刺眼的白丝,在光线下看得格外分明。她才四十出头啊,两鬓竟已染上了这样重的风霜。
5
面馆泪痕
去年冬天,寒气刺骨。姐独自一人,走进了姐夫生前常去的那家街角小面馆。店面不大,桌椅陈旧,弥漫着经年累月的牛骨汤和油泼辣子混合的浓郁气味。她找了个角落坐下,对老板娘说:一碗牛肉面,多放香菜。声音平静。
老板娘端面过来,一眼认出了她,脸上堆起朴实的笑:哟,是您啊!口味还是没变,跟您爱人一样,他也最爱香菜多多的!
姐握着一次性竹筷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望着碗里漂浮的翠绿香菜末,热气氤氲着她的眉眼。他啊……她声音低下去,像在自言自语,总把面里那几片薄薄的牛肉,一片片挑出来,全夹到我碗里……自己就喝点汤,还笑着说汤更香……话语的尾音被骤然涌上的哽咽掐断。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进漂浮着红油的面汤里,嗒的一声轻响,晕开一圈小小的、颤抖的涟漪,又迅速被滚烫的汤吞没。
6
旧影重温
前阵子整理老房子的旧物,在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箱底,我翻出一台老式DV机和几盘磁带。试着接上电源,屏幕闪烁,竟然还能播放。其中一盘,记录的是外甥十岁生日时的场景。画面晃动,色彩有些失真,但笑声清晰而欢快。姐夫头上歪戴着一顶滑稽的彩色小丑帽,正小心翼翼地用叉子挑起一小块奶油蛋糕,讨好地递到姐嘴边。姐笑着,半真半假地拍开他的手,嗔怪道:幼稚鬼!可她的眼睛,在略嫌模糊的画面里,却亮得惊人,像落满了细碎的星辰,那是被宠溺和幸福浸透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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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这段视频转成文件,发给了姐。很久之后,手机屏幕才亮起,她只回复了一个简单的流泪表情。又过了许久,才追过来一行字:那时候……真好啊。每一个字都透着屏幕也阻隔不了的、沉甸甸的惘然。
如今,我姐依然坐在市公安局局长宽大的办公桌后,肩上的责任未曾卸下分毫。只是,下班时分,那辆黑色的公务车驶出大院的时间,变得比以前准时了许多。她不再像从前那样,把自己焊死在办公室里。车子有时会特意绕一点路,经过姐夫生前常去的那片老菜市场。她会让司机在路边稍等,自己下车,走到熟悉的摊位前,挑一把水灵灵的青菜,学着姐夫以前的样子,和摊主认真地讨价还价几句。脸上带着一种生疏的、努力想显得自然却依旧有些矜持的浅笑。有一次我碰巧遇见,她手里拎着个旧式的绿色尼龙网兜,里面装着两颗饱满结实的圆白菜。
这家的,她对我扬了扬网兜,语气平淡,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他以前总买,说炒出来……甜。
7
清明泣语
清明时节,细雨如愁。墓园里松柏苍翠,空气清冷潮湿。姐蹲在姐夫的墓碑前,墓碑上嵌着他憨厚笑着的照片。她仔细地用带来的软布擦拭着照片上沾染的细微水痕和尘土,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熟睡婴儿的脸颊。旁边放着一瓶包装精美的白酒,是他生前不知多少次在超市货架前流连、拿起又放下,念叨了好几年却终究没舍得买的那一款。
以前……总骂你没出息,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风吹散,像在说给墓碑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其实……我比谁都清楚,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石碑边缘,你是把所有的‘出息’,都攒着,一股脑儿全给了我……一阵风毫无预兆地卷过,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也彻底暴露了她两鬓那再也无法遮掩的、触目的银白,如同细碎的盐粒,撒在时光的荒原上。
离开时,沿着湿漉漉的石阶往下走,姐的脚步忽然顿住。她没有回头,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带着一种迟来了太久的、令人心碎的澄清:其实……那天早上他做的面……我看见了那个糖心蛋……我没立刻吃,不是嫌他……是怕烫着,想凉一凉再吃……话音未落,喉咙便被汹涌的哽咽死死堵住,再也说不下去。
我沉默地陪着她,望向远处烟雨迷蒙的青山轮廓。心中那片长久以来的迷雾,在姐姐迟来的哽咽中豁然洞开:原来,有些人用钢筋铁骨般的强势铸造盔甲,只为包裹住内里那份怕被窥见、怕被伤害、更怕失去的脆弱软肋;而另一些人看似笨拙退让的窝囊,却是在沉默中,将生命里所有的柔情与坚韧,毫无保留地浇灌给了唯一的一个人。
夕阳沉落,将姐的身影在湿冷的墓园小径上拖曳得格外细长。她挺直的脊背似乎比从前微微弯了一些弧度,步履却踏出一种奇异的、沉重的踏实感。或许,这正应和了姐夫在那本被翻旧了的笔记本里,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曾用他朴拙的字迹写下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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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凶起来像只老虎,炸着毛,唬人得很。其实我知道,她心里头软和着呢,跟棉花糖似的,一碰就化。得好好护着,不能让她磕着碰着,更不能让她……一个人害怕。*
只是这份沉默的守护与洞悉,这份将对方置于自身之上的护,终究要等到彻底失去之后,那深入骨髓的痛楚与无尽的回望里,才让人惊觉,它曾经的存在是何等寻常,而它的消逝,又是何等无法填补的珍贵与苍凉。
8
温柔蜕变
姐夫走后一年,姐姐身上那层被岁月和职业磨出的硬壳,如同风化的岩石,一片片剥落得缓慢而无声。她依旧穿着笔挺的警服,肩章上的星星依然冷硬地反射着威严的光,只是那光里,似乎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润。
局里新调来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姓林,做内勤,手脚麻利但性子毛躁。一次筹备重要会议,小姑娘把一份本该分发给领导的保密材料,误放进了普通科室的文件筐。这事若放在从前,姐的怒火足以让整个楼层噤若寒蝉。那天,办公室主任老李战战兢兢地来汇报,额头都沁出了汗,等着雷霆万钧。姐正低头批阅文件,闻言笔尖顿了一下,抬起头,目光扫过老李紧张的脸,又越过他,落在门外走廊里那个正局促不安绞着手指的年轻身影上。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的嗡鸣。
小林姐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
老李愣了一下,赶紧点头:是,是林薇。
姐放下笔,指尖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那声音清晰得像心跳。让她进来。
小林几乎是挪进来的,头埋得很低,肩膀微微发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材料放错了地方姐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是……局长,我、我太粗心了……小林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
姐沉默了片刻。那几秒钟的寂静,对办公室里的两人而言,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老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他以为风暴终究要来临时,却听见姐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知道了。材料追回没有影响范围控制住没有
追回了!第一时间就追回了!其他科室还没来得及看!老李连忙回答。
嗯,姐的目光重新落回小林身上,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碴,做内勤,细心是第一位的。文件分类、流转流程,回头让李主任再给你系统讲一遍。下不为例。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别哭了,哭解决不了问题。把精力用在下次怎么不出错上。
小林猛地抬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脸上却满是难以置信的错愕,随即是巨大的、劫后余生的感激,她用力点头:是!谢谢局长!我一定注意!一定!
姐挥了挥手。小林几乎是鞠着躬退出去的。门关上后,老李长长舒了口气,看着依旧低头批阅文件的局长,只觉得她眉宇间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疲惫,还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柔软他摇摇头,把这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开。
只有姐自己知道,当小林那副惶恐无助的样子映入眼帘时,某个遥远角落里,一个同样总是带着憨厚笑容、面对她疾言厉色时只会挠头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脑海。那句下不为例到了嘴边,硬是被某种陌生的力量压了回去。她甚至能想象到,如果是他在这里,大概会搓着手,小声劝她:算了算了,小姑娘刚来,吓坏了……下次让她仔细点就行……
9
酸菜心酸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下流淌,悲伤并未消失,只是沉潜下去,化为日常里无数个猝不及防的瞬间。
初春的一个周末,姐难得休息。她翻出姐夫留下的那本厚厚的笔记本,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其中一页:她爱吃酸菜鱼,自己腌的酸菜才够味。白菜洗净晾干,盐要一层层抹匀,压坛子的石头要选光滑的,不能有棱角硌坏了菜……旁边还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图,标注着步骤。
厨房里,她系上围裙——那是姐夫生前用的旧围裙,深蓝色的格子洗得发白,围在她身上显得有些宽大。她找出家里那个粗陶的泡菜坛子,按照笔记本上的描述,笨拙地挑选、清洗、晾晒大白菜。抹盐的环节最是手忙脚乱,盐粒不是撒多了就是撒少了,怎么也抹不均匀。她皱着眉,额角沁出汗珠,动作生硬得像在跟白菜搏斗。好不容易把抹了盐的白菜一层层码进坛子里,最后需要一块压菜的石头。她在厨房角落里翻找,找到一块姐夫不知从哪里捡回来的、形状不规则的青石,棱角分明。
她拿起石头,对着坛口比划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棱角太尖锐,肯定会把菜硌坏。她放下石头,环顾四周,又翻箱倒柜,最终一无所获。那股熟悉的、因笨拙而起的烦躁感又隐隐冒头。她盯着那块碍眼的青石,几乎想把它扔出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灶台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个圆柱形的、沉甸甸的玻璃镇纸,是以前放在书房桌上的。
她拿起那个冰凉光滑的镇纸,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坛口。大小正合适。她小心翼翼地把镇纸放进去,压在层层叠叠的白菜上,严丝合缝。看着那清澈透亮的玻璃稳稳压住翠白的菜叶,一丝莫名的、微小的成就感,夹杂着更深的酸楚,悄然弥漫开。她靠着冰冷的灶台,轻轻吁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忽然觉得,这厨房安静得让人心慌。
10
市井模仿
夏日的傍晚,暑气稍退。姐换下警服,穿着一件宽松柔软的棉麻衬衫——那是她以前绝不会穿的没型没款的衣服——下楼散步。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个熟悉的老菜市场。收摊时分,人已不多,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混杂着蔬果的清香和鱼腥味。她停在一个卖豆制品的老摊子前,摊主是位皱纹深刻的老太太。
王局,下班啦今天要点啥新做的豆腐,嫩着呢!老太太认得她,热情地招呼。
姐的目光落在那一板板雪白的豆腐上,旁边还放着油豆泡和千张。她想起姐夫以前总爱买这里的油豆泡回去烧肉,说吸饱了汤汁才好吃。
嗯,来……五块钱的油豆泡吧。姐说。
好嘞!老太太麻利地装袋,过秤,五块二,给五块就行啦!
姐拿出手机扫码付钱。老太太把袋子递过来,顺口唠叨:您爱人可好久没来啦!以前他总来买,每次都要跟我磨半天,非让我饶他一块豆腐干不可,说是您爱吃凉拌的!那嘴皮子,可会磨人啦!老太太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姐接过袋子的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凉拌豆腐干她努力回想,似乎是有那么几次,饭桌上多了一小碟淋着香油和辣椒油的豆腐干,她当时还嫌味道寡淡……原来是他特意磨来的一丝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鼻腔。
他……姐的声音有点干涩,停顿了一下,才接下去,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生疏模仿,这豆泡……看着没上次新鲜啊能便宜点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语气生硬,毫无技巧,甚至有点……尴尬。这根本不是讨价还价,倒像是在生硬地背诵一句台词。
老太太也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皱纹笑得更深了,带着了然和宽容:哎哟,我的王局长诶!您这砍价学的……可没您爱人一半的功夫!她摆摆手,语气亲昵得像在打趣自家晚辈,行啦行啦,下次您让他自己来磨我!豆泡拿好,保证新鲜!
姐提着那袋油豆泡,在老妇人善意的笑声中匆匆离开。脸上微微发烫,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原来,连他这种她曾经不屑一顾的、市井里的小精明,她笨拙地学起来,都如此艰难,如此不像样。这笨拙的模仿背后,是巨大空洞的回响。
11
隔间泪崩
秋意渐浓时,局里接了个大案,连续几周高强度运转,所有人都绷紧了弦。案情分析会上,刑侦支队的老张因为一个关键线索的疏忽,差点导致嫌疑人脱钩。会议室内气氛凝重,老张垂着头,脸色灰败,等着承受局长的怒火。
姐坐在长桌尽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钢笔帽。疲惫清晰地刻在她眼下的青影里。她看着老张花白的头发和微微佝偻的背,一股熟悉的、因下属失误而起的怒意本能地冲上头顶,那句严厉的斥责几乎要脱口而出。
就在那一瞬间,她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画面:也是这样的会议室,也是因为工作疏漏,她当着众人的面,把一份文件狠狠摔在姐夫面前的桌子上,声音冷得像冰: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这点事都办不好!姐夫当时只是沉默地低下头,手指用力地捏着那份文件,指节泛白。他没有辩解,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委屈的表情都没有,只是默默地承受着,然后更拼命地去弥补……
那股冲到喉咙口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软的墙,硬生生被压了回去。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捏着钢笔帽的手指松开了。
老张,她的声音响起,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异常平静,疏忽在哪里,教训在哪里,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亡羊补牢的时候。说说看,下一步补救措施,具体怎么做我要细节,要时间节点。
老张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意外和难以置信,随即涌上的是沉甸甸的羞愧和决心。他挺直了背,开始详细汇报补救方案。会议室内紧绷的空气,似乎也随着姐那口气的吐出,悄然松弛了几分。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姐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她没有回办公室,而是脚步一转,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反锁上隔间的门,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最终颓然坐在地上。刚才强压下去的、对老张的怒火,此刻竟奇异地扭曲、膨胀,变成了一种更尖锐、更无处发泄的愤怒——对象是她自己,是那个曾经无数次将同样冰冷、甚至更甚的怒火,肆无忌惮地倾泻在那个最不该承受的人身上的自己!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委屈和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努力维持的堤坝。她猛地将脸埋进屈起的膝盖,牙齿死死咬住手臂上的衣料,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狭窄的空间里闷闷地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悔。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洇湿了警服深蓝色的袖子,留下深色的、不规则的印记。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威严的局长,只是一个被自己亲手酿成的、无法挽回的遗憾彻底击垮的、痛悔万分的女人。
门外,有脚步声经过,又远去。世界依旧运转如常。只有这小小的隔间里,回荡着她迟到了太久太久的、为另一个人而流的崩溃的泪。
12
未完警号
时间在无声的蜕变与反复的阵痛中悄然滑过,又一个冬天来临。
春节临近,单位组织慰问退休老同志。姐带着办公室的人,提着米面油,敲开了退休老法医陈工的家门。陈工是姐夫生前的老搭档,感情深厚。屋子不大,收拾得干净,却透着独居老人的冷清。
寒暄过后,陈工颤巍巍地从一个旧木匣子里拿出一个用绒布仔细包好的小盒子,递给姐:王局,这个……老王以前托我做的,说是想给你个惊喜。材料都备好了,图样也画了,催了我好几次。可我这老眼昏花,手也抖,做得慢……还没弄好,他人就……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泪光,声音哽咽。
姐的心猛地一跳,接过那沉甸甸的小盒子。掀开绒布,里面是一个尚未完工的银质警号牌挂坠。牌面已经抛光得锃亮,清晰地镌刻着她独一无二的警号数字。边缘处,姐夫生前亲手绘制的精细藤蔓花纹才雕刻了一半,显得突兀而令人心碎。挂扣的银链静静躺在旁边,冰凉。
她指尖抚过那冰冷的、只完成了一半的藤蔓,指腹能清晰感受到精雕细琢的凹凸纹路,那是他留下的最后温度。另一半空白,如同他戛然而止的生命,无声地诉说着未完的承诺。
他说……你那个旧的,边角都磨花了……陈工抹着眼泪,他说你配得上最好的……要亲手做一个,独一无二的……上面缠着花,他说……你名字里有个‘华’字,该配着花……
姐紧紧攥着那枚冰冷沉重的半成品挂坠,金属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这冰冷的金属,连同那无尽的遗憾和迟来的知晓,一起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铅块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沉闷的撞击,如同困兽绝望的哀鸣。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这座承载了太多无言付出的城市。屋子里,只有老人压抑的啜泣,和姐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呼吸声。那枚未完成的银色警号,静静躺在她的掌心,一半是精心雕琢的繁花(尽管只是半朵),一半是触目惊心的、冰冷的空白,像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疤,横亘在生与死之间,也横亘在她终于懂得、却永远无法偿还的深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