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杰的童年阴影是一只山鬼。
二十岁生日那天,他发现自己没有影子。
镜子里的人动作开始慢半拍,直到某天对他微笑说道:你早该死了。
当他逃回老家,却在尘封的地窖里看见,山鬼穿着他童年丢失的衣服,而镜子里的人影掐住他脖子:把身体还给我。
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文杰,开饭了。
---
机油味混着金属摩擦的铁腥气,沉甸甸地堵在许文杰的鼻腔里。
日光灯管在头顶嗡嗡响,惨白的光照着汽修厂油腻的水泥地。
他整个人几乎埋在一辆老捷达的引擎盖下,手里拧着一颗顽固的螺栓。
汗珠沿着额角滑下,痒痒的,但他腾不出手。
嘿,文杰!同事小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带着回响,歇会儿鼓捣一上午了。
许文杰没应声,手上又加了几分力。手臂肌肉绷紧。
突然,咔哒一声脆响,感觉是骨头错位了一样,一股锐痛猛地从手腕窜到肩膀。
呃!他闷哼一声,缩回手。
那枚锈迹斑斑的螺栓被硬生生拧变了形,螺纹挤扁。
小胖凑过来,油腻的手套拍了拍他肩膀,带着几分调侃,笑呵呵的说道::咋了使这么大劲儿
他目光落在许文杰手上,脸上的嬉笑凝固了,眼睛瞪大,惊恐万状的尖叫起来:我靠!文杰,你…你手怎么了
许文杰低头。
右手腕内侧,皮肤下鼓起一个鸽蛋大小的、不规则的硬块,撑得皮肤发亮。
那东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沿着小臂肌肉纹理,一点点向上蠕动。
皮肤被顶起一道细微的隆起。
剧痛还在,但那蠕动的硬块带来的诡异感,瞬间盖过了疼痛。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又来了。
他猛地攥紧拳头,把手臂死死按在冰冷的发动机缸体上。
刺骨的凉意似乎暂时压住了那怪异的蠕动和痛楚。
他靠在车身上喘气,额头的冷汗更多了。
没…没事。许文杰声音发紧,发出痛苦而又嘶哑的说道:老毛病,可能…抽筋了。
小胖狐疑地盯着他手臂,又看看他苍白的脸,根本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这‘老毛病’有些邪门…看着像…有东西在里头钻。小胖搓了搓手背,感觉那东西就在自己身上长着一样,止不住吓得打冷颤,欲言又止的说道:去医院看看吧,别硬撑着,怪瘆人的。
真没事。许文杰挤出一点干笑,用力甩了甩手臂,强压下那恶心的蠕动感。
他扯下脏手套,胡乱擦了把汗,继续说道:快中午了,我去‘老周记’对付一口,饿坏了。
他几乎是逃离了汽修厂。
外面正午的阳光白得晃眼,蒸腾起一层热浪。
许文杰快步走着。
老周记包子铺热气腾腾,肉香面香弥漫。
周晓芸系着围裙,手脚麻利地给客人装袋、收钱。
她皮肤白皙,笑起来眉眼弯弯。
文杰哥,来啦!周晓芸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兴奋的问道:还是老规矩两肉一素,豆浆
嗯。许文杰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心里的阴霾似乎被这烟火气冲淡了些。
他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避开门口直射的阳光。
店里人声嘈杂,碗碟碰撞。
豆浆端了上来,温热的瓷碗熨帖手心。
许文杰端起碗。
哎,文杰哥,周晓芸放下包子,指了指他脚边,说道:你…坐太靠里了怎么影子都没了
许文杰的动作僵住了。
心脏猛地一沉。
他端着豆浆碗的手指抖了一下,碗沿磕在桌面上,嗒的一声轻响。
他猛地低头。
脚下是油腻的水磨石地面,被阳光切割成明暗两块。
自己坐的塑料凳子腿,拖出一小截影子。
而他——从腰往下,本该投射在桌腿和墙根交界处的那片阴影,消失了。
光秃秃的。
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尾椎骨急速蔓延,像是冻结了四肢一般。
血液似乎停滞了,耳边的喧嚣——谈笑、碰撞、车流——拉长、扭曲,变成一片嗡鸣。
他死死盯着脚下那片刺眼的光亮,大脑瞬间就空白。
文杰哥周晓芸的声音带着担忧,仿佛从远处传来,你脸色好难看,不舒服
许文杰惊醒,几乎是弹起来。
他撞上周晓芸关切的视线。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
没…事!徐文杰声音嘶哑的说道厂里有急活!包子…留着!
他语无伦次,踉跄着冲出了包子铺。
外面白晃晃的阳光砸下来,他却感觉不到暖意,只有冰冷。
他不敢回头,不敢低头,像逃犯一样冲回汽修厂的休息室,砰地摔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板,大口喘息,心脏狂跳。
休息室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天光。
空气里是劣质烟草、机油和汗味。
靠墙立着一面半人高的旧穿衣镜,边缘镀层剥落,镜面蒙灰。
许文杰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那面镜子上。
他喘息着,强迫自己一步步挪过去。
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地上。
他停在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他苍白扭曲的脸,额发被冷汗浸湿,眼神惊惶空洞。
他慢慢地抬起右手。
镜子里的人影也抬起了手。
动作同步。
许文杰紧绷的心弦松了一丝。
也许光线问题
眼花了
他盯着镜中的手。
他又快了些抬起手。
镜中影像同步。
他松了口气,试着转动手腕。
镜中影像也转动。
动作流畅。
那根弦又松了点。
许文杰扯动嘴角,尽量挤出一个微笑,尽管僵硬。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镜中影像嘴角的细微变化。
他嘴角刚上扬,还僵硬。
镜子里那张脸——嘴角上扬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
那笑容滞涩地完成,定格成一个比他本人更加诡异、阴冷的弧度。
不是眼花。
许文杰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发麻!他脸上的笑容僵死,瞳孔因恐惧收缩。
镜子里那个他,嘴角挂着那抹阴冷的笑意。
那双镜中的眼睛,毫无生气,冰冷彻骨,穿透蒙尘的镜面,锁定了镜子外面的他。
呃…呃…许文杰喉咙里发出咯咯声。
他想后退,想尖叫,想砸碎镜子,但身体像被冻住,动弹不得。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起来,想要破开胸腔跳出来一样。
镜子里的人影,隔着灰,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他。
那慢半拍的、阴冷的笑容,刻进了许文杰的眼底。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
记忆是混乱的光影:惨白路灯,拉长的、只剩上半截的影子,身后无法摆脱的窥视感。
拿钥匙的手哆嗦着打开门。
门关上,隔绝了楼道昏黄的灯光。
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部的刺痛。
黑暗中,感官放大。
墙壁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啃噬,又像蠕动。
天花板上传来细微的、指甲刮过石灰的声响。
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以及…另一种更轻、更细碎的声音,就在角落,屏息等待。
不行!
不能待在这里!
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念头,让他逐渐清醒过来,不再那么害怕。
城市成了布满镜面的牢笼。
他需要离开,立刻!
逃到一个没有镜子,没有反光的地方。
老家!
青石镇。
那个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小镇。
那里有青石板路,有爬满青苔的老屋,有沉默的父亲,还有…母亲李素芬。
那个温和,却又在他每次靠近老屋后山地窖时,温柔的母亲就像是瞬间变了个人一样,对自己凶狠恶毒起来。
拳头大的的竹竿,对着自己的腰部,不计后果的抽打起来。
那个地窖,父亲用黄铜大锁锁着,钥匙只有母亲贴身保管。
小时候他问过里面是什么,母亲只是搂紧他,声音低不可闻:没什么,旧东西,腌菜坛子…别瞎问。
她的满是恐惧的眼神,却飘向窗外黑黢黢的山影。
那恐惧,和他此刻心底的寒意极其相似。
回青石镇!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急迫。
那里或许没有答案,但至少能摆脱镜中的窥视。
或许,在那片被山鬼传说浸透的土地上,能找到线索。
他在黑暗中摸索,胡乱将几件衣物塞进旧背包。
动作仓促,撞到桌角发出闷响。
每一次响声在死寂中都格外刺耳。
背包带子勒在肩上。
他猛地拉开门,楼道昏黄的灯光打在他惨白的脸上。
他头也不回冲下楼梯,脚步声空洞回响。
车站里混杂的污浊空气让他感到一丝病态的安心。
嘈杂的人声,匆匆的旅客,冰冷的报站声…冲淡了那股寒意。
他买了一张最快去邻县的车票,攥着纸片,挤在人群中。
破旧的长途大巴在崎岖山路上颠簸起来。
窗外,城市灯火消失,是浓黑的夜和狰狞的山影轮廓。
夜色中的大山,蛰伏着。
许文杰蜷缩在靠窗的硬塑座椅上,身体随车晃动。
他紧闭着眼,试图入睡。
眼皮刚合上,更深的黑暗席卷而来。
声音。
无数声音涌出。
咯咯…咯咯咯…
尖锐的、非人的笑声,像碎瓷片刮玻璃。
童年记忆里,那个穿着他丢失的红背心、长着母亲脸孔的东西的声音。
许…文…杰…
嘶哑的、声带磨破的声音,带着恶意,在他耳边呼唤。寒意吹拂耳廓。
他猛地睁眼看向旁边座位,空空如也。
邻座打鼾的胖男人在几排外。
冷汗浸透后背。
他再次闭眼,幻象接踵而至。
data-fanqie-type=pay_tag>
画面。
他看到自己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
是一个扭曲的怪物。
死灰色皮肤,湿滑鳞片,四肢细长扭曲,关节反向弯曲。
那张脸——依稀是他五官,但眼睛是两个无瞳黑洞,嘴巴咧到耳根,露出细碎利齿。
镜中的怪物抬起一只覆着鳞片和蹼的爪子,贴在镜面上,然后用力。
镜面荡开涟漪,那只爪子穿透镜面!
湿冷、腥气的指尖,几乎触碰到他皮肤!
啊......!
许文杰喉咙里迸出短促惊叫,身体猛地弹起,头撞在车窗玻璃上。
剧痛让他清醒。
神经病啊!邻座胖男人嘟囔一句,翻身继续睡。
许文杰大口喘气,心脏狂跳。
他惊魂未定看向车窗玻璃,外面是夜色和飞驰的山影。
车窗玻璃上,模糊映出他惊骇的脸和车内顶灯光晕。
暂时…没有怪物。
他颤抖着摸被撞痛的额角,指尖传来痛感和温热。
他用力掐了下大腿,疼痛找回一丝现实感。
然而,就在他目光无意识再次扫过车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时。
那倒影的嘴角,极其缓慢地、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充满恶意的微笑。
许文杰猛地扭开头,心脏再次被恐惧攫紧。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
他不敢再看任何反光,死死盯着前方座椅磨损的蓝色布套。
大巴车扎进青石镇浓重的夜雾中。
破旧的县际大巴在青石镇主街尽头停下,喷出柴油味的黑烟。
车门哐当打开,湿冷的雾气、草木腐气和淡淡炊烟味灌入。
许文杰跌撞着下车,双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凌晨四五点的青石镇,灰蓝色薄雾笼罩。
街道两旁木结构老屋沉默矗立,黑窗户像空洞的眼睛。
昏黄路灯在雾中晕开模糊光团。
他裹紧夹克,寒意依旧。
背上旧背包轻飘飘,只有里面那面小折叠镜,沉甸甸灼烧脊柱。
让他不敢想它。
家。
就在前面不远。
熟悉的青瓦老屋在雾中显出模糊轮廓,院墙是鹅卵石垒砌,缝隙长满深绿苔藓。
他加快脚步,皮鞋踩在湿滑青石板上啪嗒作响,在寂静凌晨格外突兀。
雾气缭绕,凉意钻进衣领袖口。
快到家门口时,一阵细微的刮擦声从旁边巷弄深处传来。
嚓…嚓嚓…
声音轻,断断续续,像硬壳虫豸在墙上爬行,又像指甲刮石头。
许文杰脚步猛地顿住,全身肌肉绷紧,他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他僵硬地、缓慢地转头,看向那条被浓雾吞噬的狭窄深巷。
巷子里漆黑,浓雾翻滚,看不清。
但嚓嚓声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
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浓郁土腥味和植物腐败气息的恶臭,随着微弱气流,从巷子里飘来,直冲鼻腔。
是它!
童年噩梦里的味道!
那个穿他红背心的山鬼的味道!
恐惧缠紧心脏,扼住喉咙,他想跑,双脚却像钉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浓雾深处,那嚓嚓声停下了。
紧接着,一道古怪的音节响起。
不是人声,像两块潮湿朽木用力摩擦,尖锐、喑哑、充满恶意。
咝…喀…
这声音像冰锥刺入耳膜。
他眼前一黑,求生的本能压倒恐惧,他发出一声呜咽,猛地转身朝家门冲去!
砰!砰!砰!他用拳头砸着包铁皮的厚实木门。
妈!妈!开门!是我!文杰!开门啊!许文杰声音因恐惧尖锐起来。
门内传来急促脚步声。
门闩拉开,沉重缓慢。
吱呀!
木门向内开一道缝。
昏黄灯光泻出,映亮门前湿漉的青石板,也勾勒出门内那张熟悉苍老的脸。
李素芬,他的母亲。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花白头发凌乱。
当目光落在门外儿子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惨白的脸上时,睡意消失,转而却又变得格外的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切。
文杰!李素芬声音发颤,猛地拉开门,朝着四周看了一眼,好似做贼心虚一样,生怕被人发现一样,压低声音说道: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她抓住儿子冰冷僵硬的手臂,触手冰寒。
许文杰扑进门里,带着母亲踉跄。
他反手用尽全力,砰地关上门,门闩插回,咔哒闷响。
做完这些,他背靠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喘息,牙齿咯咯作响。
鬼…山鬼…外面…巷子里…他语无伦次,声音破碎,手指颤抖指向门外,结巴起来:它…刮墙…叫…那声音…
李素芬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她内心的恐惧,盖过对儿子的担忧。
她扑到门缝边,耳朵紧贴冰冷木门,屏息倾听。
门外,死寂。
浓雾无声流淌。
巷子里的声音消失了。
但李素芬贴在门板上的身体,微微颤抖。
她缓缓直身,转过来看着地上蜷缩发抖的儿子,眼神复杂到极点,惊惧、痛楚、绝望、认命。
没事了…文杰…没事了…李素芬声音干涩沙哑,她蹲下身,伸出粗糙温暖的手,想去抚摸儿子汗湿的头发,安抚他;到家了…安全了…
她的手指刚触到许文杰发梢。
许文杰猛地抬头!
他眼睛瞪大,眼白布满血丝,瞳孔因惊恐缩成针尖。
他死死盯着母亲身后——堂屋正对大门的墙上,挂着一面擦拭干净的椭圆形旧镜子。
镜子里,映出母亲蹲着安慰他的背影。
也映出他自己蜷缩在门边的身影。
而就在镜中那个他的身后——紧贴着他模糊的倒影——赫然多出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蠕动着的阴影!
边缘扭曲变化,散发出恶意的冰冷!
啊......!!!许文杰发出凄厉惨嚎,身体猛地后弹,后脑勺撞在门板上咚的一声,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疯狂蹬爬!
后面!镜子里!它在我后面!他嘶吼着指向旧镜子。
李素芬被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回头看向镜子。
镜面光洁,映着堂屋摆设;八仙桌、条凳、杂物,她自己惊骇的脸,儿子恐惧后退的身影。
一切正常,没有阴影。
文杰!文杰!你看!没有!什么都没有!李素芬扑过去,试图按住挣扎的儿子,声音带哭腔,看错了!花眼了!别怕!妈在这儿!
许文杰力气大得惊人。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绝望地瞪着镜子,喉咙里发出嗬嗬响声。
是它…它来了…他喃喃,声音低哑破碎,尖叫起来,跟着我回来了…镜子里…要出来了…
李素芬死死抱住儿子颤抖的身体,浑浊眼泪滚落,滴在他冰冷脖颈上。
她拍打儿子的背,重复着没事了,到家了,声音越来越低,只剩绝望呜咽。
看着儿子被恐惧占据的脸,看着那双空洞失焦的眼,一种冰冷的预感缠紧了她的心脏。
二十年的平静,碎了。
青瓦老屋隔绝了屋外的雾和晨光。
堂屋只点一盏昏黄灯泡,照亮八仙桌周围,角落沉在阴影里。
许文杰蜷缩在桌边藤椅上,裹着厚棉袄,手里捧一杯冷透的粗茶。
指尖的冰冷无法缓解体内寒意。
他低头,目光呆滞盯着脚下灯光拉长的、模糊的上半身影子——腰部以下,虚无。
李素芬坐在对面,双手紧握放在膝盖上,指节泛白。
脸上慌张的表情,逐渐消失了。
她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
妈…许文杰声音干涩嘶哑,激动的追问起来,我…到底怎么了
他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母亲,绝望,询问道:小时候…后山…那次…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穿我衣服的…是什么为什么…我现在会这样
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砸在李素芬心上,让她心痛压抑。
她身体剧烈一颤,嘴唇哆嗦,眼神躲闪,飘向墙角阴影。
没…没什么…李素芬的声音虚飘,继续说道,就是…山里精怪,吓小孩的…你…身体长得快,力气大…是好事…
好事!许文杰猛地提高音量,声音因激动恐惧而尖利,没影子是好事!镜子里的人想掐死我也是好事!
他猛地将冷茶泼在地上,怒吼起来:妈!看着我!说实话!我是不是…早不是人了!
最后一句,他嘶吼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绝望。
李素芬被他吼得浑身一颤,脸色惨白。
看着儿子痛苦疯狂的脸,看着他眼中的恐惧和愤怒,强撑二十年的秘密,还是瞒不住了。
浑浊泪水滚落。
她捂住脸,压抑二十年的痛苦恐惧冲喉而出,化作凄厉哀嚎:造孽啊!——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她哭得浑身抽搐。
许文杰惊呆了,恐惧愤怒泄了大半,只剩冰冷茫然和不祥预感。
李素芬哭了很久,才渐渐平息,只剩抽噎。
她放下手,脸上涕泪横流,眼神却透出麻木的绝望和平静。
她看着许文杰,声音嘶哑:文杰…二十年前…你爹…不是为了躲债跑的…
许文杰的心猛地一沉。
李素芬的目光越过他,空洞投向堂屋后方通往小院的侧门方向。
那年…七月半…鬼门开…山里的东西…饿疯了…李素芬声音空洞,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它们…要‘人牲’…要男娃娃…带灵气的…
七月半…鬼节…男童…人牲…这些词像冰锥刺进脑海。
你爹…李素芬眼泪又涌出,声音哽咽,他…舍不得你…他…把自己…填进去了…
轰!
母亲的话,好似惊雷在许文杰脑中炸开!
父亲…把自己…填进去了!
他记得高大沉默的父亲!
记得他扛自己看社戏!
记得他离家时复杂的眼神!
他…是为了代替自己…
可…那些东西…没吃饱…李素芬声音更抖,恐惧感再次袭遍全身,她的嘴角有些干涩,发出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可最后,它们…还是来了…七月半后…后山起大雾那天…它们把你…拖进了林子深处…
许文杰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童年碎片翻涌出来。
浓雾,冰冷带鳞片的触碰,腐臭,那张和母亲一样诡异笑着的脸!
我…你奶奶…还有陈伯…老中医陈伯…追进去…李素芬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带着后怕战栗,欲言又止,咬牙切齿的说道: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溪边,被脱光了身子,早已经没有了温度。
那…我…许文杰声音抖不成样,可怕猜想滋长。
李素芬猛地抬头,泪水涌出来,泪水里是内心的痛苦和崩溃时的绝望,不甘心的嘶喊起来:你当时…浑身冰冷…没有呼吸了!
没有呼吸了!
许文杰如遭雷击,瞬间僵住了。
是陈伯!李素芬抓住救命稻草,语速急促,激动的说道:陈伯他说…你魂还没走远…他说…山里有个古法…能…能借‘壳’还魂…但…那‘壳’…得是…得是…
声音卡住,眼神充满恐惧和罪恶感。
得是什么!许文杰吼出来。
李素芬痛苦闭眼,泪流下,声音低如蚊蚋:得是…刚被山魈害死的…别的孩子的…肉身…
死寂。
许文杰呆呆坐着,身体僵硬,母亲的话像烫印在灵魂上。
借壳还魂
别的孩子的肉身
所以…这具身体…会莫名疼痛、诡异蠕动、失去影子、被镜中怪物觊觎的身体…不是他的
他只是…占据了别人尸体的孤魂野鬼!
那…那个孩子…许文杰声音干涩,难以启齿的问道:他…是谁
李素芬猛地睁眼,逐渐从绝望中变得疯狂起来,慌忙解释道:是谁不重要!你活过来了!文杰!你活过来了!你是我儿子!你就是许文杰!
她扑过来,死死抓住许文杰冰冷的手,指甲嵌进肉里,慌不择言的说道:二十年了!我把你拉扯大!你就是我儿子!谁也改不了!
李素芬的声音嘶哑尖锐,偏执地对抗内心罪恶和恐惧。
那…镜子里…许文杰声音抖,指着墙上的旧镜子,惊恐万状的问道那个…要爬出来的…是谁
镜面光洁,映着堂屋灯光和他们扭曲身影。
李素芬身体剧烈颤抖,抓着他的手触电般松开。
她惊恐看着镜子,又看看儿子,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轻微的敲击声,从堂屋后面那扇被杂物半掩着、通往小院和后山地窖的侧门处传来!
声音很轻,在死寂堂屋里清晰如擂鼓!
笃…笃笃…笃…
像指关节轻轻叩击陈旧木门。
李素芬脸色瞬间比死人还惨白,像听到地狱召唤,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发出短促惊叫,身体因恐惧筛糠般抖动,踉跄后退撞翻条凳,摩擦声刺耳。
许文杰也猛地站起,心脏狂跳。
他死死盯着发出敲击声的侧门,一股混杂恐惧、愤怒和病态好奇的冲动,瞬间缠紧心脏,疯狂滋长!
那扇门后…锁着什么
是那个被他借了躯壳的孩子的秘密
还是…镜子里窥伺、想要夺回一切的…真正主人
敲击声还在继续,不疾不徐。
妈…许文杰声音异常低沉,坚定要揭开那里的秘密,说道:钥匙。
他朝李素芬伸出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眼神里是不顾一切的火焰。
给我地窖的钥匙。
李素芬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比墙壁上剥落的白石灰还要灰败。
她看着儿子伸出的手,看着他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那敲击声笃…笃笃…笃…不依不饶地从侧门传来,像冰冷的鼓点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文杰…不行…她终于挤出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不能开…开了…就全完了…你会…
我会怎么样!许文杰猛地打断她,声音嘶哑,变成怪物还是彻底消失!
他逼近一步,眼神凶狠绝望,妈!我已经不是人了!我连影子都没有了!镜子里那个东西想爬出来掐死我!你还要我守着这个‘家’等死吗!钥匙!!
他最后的吼声在压抑的堂屋里炸开,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李素芬被他吼得浑身一抖,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涌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
她看着儿子那张被恐惧和绝望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燃烧的、近乎毁灭的火焰,那强撑了二十年的意志,终于彻底垮塌。
她颤抖着,几乎是麻木地,从棉袄内襟一个极其隐蔽的暗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很小,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黯淡、沉甸甸的黄铜光泽,一把老旧的,钥匙柄被摩挲得光滑的铜钥匙。
许文杰一把夺过钥匙。
冰冷的金属触感像电流一样刺入掌心。
他没有再看母亲那失魂落魄的脸,转身,大步冲向那扇被杂物半掩着的、通往小院和后山的侧门。
文杰!别......李素芬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想要阻拦,却浑身发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粗暴地推开挡路的破箩筐和柴禾。
笃…笃笃…那敲击声,在他靠近的瞬间,诡异地停止了。
侧门很旧,木质沉重。
许文杰毫不犹豫地将那把黄铜钥匙插进同样布满铜绿的老式锁孔。
钥匙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似在开启一具尘封多年的棺椁。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泥土腥气、陈年霉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从门缝里猛地钻了出来。
他用力推开沉重的木门。
门外不是预想中的小院。
一条狭窄、向下的石阶,隐没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那黑暗如同实质,带着冰冷的湿气扑面而来。
台阶两侧是粗糙的土壁,上面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某种深色的、干涸的污迹。
许文杰没有犹豫,一脚踏了进去。
浓重的黑暗瞬间将他吞噬,只有身后堂屋那点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他模糊的背影和台阶的轮廓。
他扶着湿冷的土壁,一步步向下摸索。
脚下是滑腻的苔藓和凹凸不平的石阶,每走一步都带着回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空气里的腐朽气味越来越重,几乎令人窒息。
石阶不长,大约十几级后便到了底。
脚下是松软的、带着湿气的泥土。
地窖不大,一股阴冷的寒气包裹着他。
前方,在堂屋光线勉强能触及的极限边缘,隐约堆放着一些杂物:几个倒扣的破陶瓮,一些散落的农具,还有一个被厚厚黑布覆盖着的、半人高的东西。
那敲击声的源头
那母亲守了二十年的秘密
许文杰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
他一步步向前挪动,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抓住了那块厚重、冰冷、沾满灰尘的黑布。
一股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厌恶让他几乎想立刻缩手。
但他咬紧牙关,猛地一扯!
哗啦声响起,黑布被扯落,扬起的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飞舞。
许文杰的呼吸瞬间停滞。
黑布下面,不是什么腌菜坛子,也不是什么旧物。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东西,用粗糙的木头和某种深色的、类似藤蔓的东西捆绑固定着。
它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肢体扭曲,以一种非自然的姿势蜷缩着。
最刺眼的是——那东西身上,穿着一件小小的、褪色发白、却依然能辨认出原本鲜红色的儿童背心!
那背心的尺码,正是许文杰六岁那年丢失的那一件!
背心紧绷地套在那东西扭曲的躯干上,几乎要被撑裂。
它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是人的皮肤。
那是一种死灰色的、布满褶皱和龟裂的硬皮,像老树的根,又像某种爬行动物风干后的鳞甲。
几缕枯草般的毛发粘在它那勉强能看出头颅轮廓的顶端。
这就是山鬼
这就是那个穿走他衣服的怪物!
就在许文杰被眼前这恐怖景象攫住心神,大脑一片空白之际。
一股冰冷粘腻的触感,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缠了上来!
那感觉像是一条刚从冰水里钻出来的、湿滑的毒蛇,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和腐烂气息!
窒息感瞬间袭来!
许文杰惊骇欲绝,想要挣扎,身体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动弹不得。
他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向旁边的地窖角落里,不知何时靠墙立着一面蒙尘的、巴掌大的破镜子,正是他背包里那面折叠镜!
此刻,它诡异地竖立在那里。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自己的脸。
镜子里,一个模糊扭曲的人影,正从镜面深处探出身体!
那影子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一团翻滚的、充满恶意的黑暗轮廓!
一只由纯粹阴影构成的手臂,正死死地从镜面里伸出,掐住了镜外许文杰的脖子!
冰冷!粘腻!窒息!
呃…呃…许文杰喉咙里发出被扼住的气音,眼球因缺氧而凸起。
他终于明白了!
镜子里一直想爬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怪物!
而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那个被山鬼害死、肉身被他占据的孩子的灵魂!
它被困在镜子里二十年!
此刻,借着地窖这浓烈的阴气和怨念,它终于能伸出手了!它要夺回自己的身体!
而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就在他被镜中鬼影掐住脖子的瞬间。
他面前,那个穿着他童年红背心的山鬼木乃伊,那枯槁扭曲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发出咔嚓一声脆响,竟缓缓地、一点点地抬了起来!深陷的眼窝里,两点幽绿色的、如同磷火般的光点,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地窖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许文杰被镜中鬼影死死扼住,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穿着他红背心的枯槁东西抬起头,两点幽绿的磷火在它深陷的眼窝里燃烧,冰冷地锁定了他。
那目光里没有情绪,饥饿和冰冷。
窒息感像潮水般淹没了他,肺部火烧火燎。
镜中伸出的阴影手臂,冰冷粘腻,如同一条活着的毒蛇,越收越紧。
他能感觉到那阴影中蕴含的滔天怨恨那是被剥夺了生命,又被占据了躯壳整整二十年的怨毒!
就在这时,一个嘶哑破碎的声音,直接在他被扼紧的喉咙深处响起,又像是同时从镜子里和面前那枯槁山鬼的方向传来,带着重叠的回响,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和渴望:
把…身…体…还…给…我…
声音如同两块朽木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恨意,狠狠凿进许文杰的灵魂。
这声音,和在巷子口听到的诡异音节,如出一辙!
是它!是那个孩子!他的灵魂在镜中嘶吼,而他的尸体…他的壳…就在眼前,被制成了山鬼的容器!
呃…嗬…许文杰徒劳地张着嘴,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极致的恐惧和濒死的绝望如同冰水,浇灭了他眼中最后一丝疯狂。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他不是怪物,他是窃贼。窃取了不属于他的生命,窃取了别人的身体。
这二十年的活着,不过是一场建立在他人骸骨上的幻梦。
镜中想要掐死他的,不是邪祟,是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
穿着他红背心的,也不是山鬼,是他占据的躯壳被邪术禁锢后的残骸!
这地窖,根本不是储藏室。
它是祭坛!是母亲用谎言和恐惧守护了二十年的、埋葬着一切罪恶起源的坟墓!
锁住的不是秘密,是真相——他早已在二十年前的那个雾夜,就该死去的真相!
意识在缺氧和冰冷的绝望中迅速模糊。
眼前那两点幽绿的磷火,镜中翻滚的阴影,都在旋转、放大。
身体里的力量在飞速流逝,那股支撑了他二十年、却也带来无尽痛苦的诡异活力,正在被脖子上的冰冷阴影贪婪地吸走、抽离…
就在他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
文杰!
一声呼唤,突兀地穿透了地窖沉重的死寂和怨毒的低语。
那声音来自上方,来自堂屋的方向。是母亲李素芬的声音。
但那声音…却失去了所有的情感色彩。
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