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雾浓得像一碗化不开的豆汁儿,堵在人心口。铺子里三个月没开张,账本上的红字刺得我眼疼。就连隔壁香料行的周老板都看不下去,劝我把这祖传的铺子关了,回乡下种地去。
我捏着那枚传了三代的紫檀香碾,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一直钻进心里。这家香铺已经在我家传了三代,现在却要在我手里毁了。
就在这时,门口的风铃
叮铃
一声轻响。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穿着一身妥帖的墨色长衫,手里的油纸伞尖还在滴水,在青砖地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的墨迹。
殷鹤鸣。
他自报家门,声音像大提琴的最低音,沉稳又有礼。他要为亡妻定制一款
往生香。
助她魂归安宁。
他补充道,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我本想拒绝,祖宗的教诲言犹在耳:香能引魂,亦能锁魄。这
往生香
邪乎得很,非大善大恶之人不能用。可他接下来说的话,让我把到了嘴边的
不
字又咽了回去。
报酬,五百银元。
这笔钱,够我这铺子再撑十年,够我把拖欠周老板的料钱还清,甚至还能在北平城里买个小院子。我不是贪财,我是快活不下去了。祖宗的规矩重要,还是活下去重要我没得选。
我接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他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乌木香盒,放在柜台上。这是她生前贴身之物,里面有她的念想,或许能帮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身后的香料架上,声音低了下去:她走得……
很苦。我只希望她能安息。
我心里一动,送他到门口。他撑开伞,汇入浓雾,像一滴墨融进了水里。
我关上门,转身的瞬间,一阵冷风不知从哪儿钻了进来,吹得我后脖颈发凉。柜台上的乌木香盒,竟轻轻震了一下。
我盯着那盒子,心跳漏了一拍。我本不信鬼神,但我们这行,本就是与虚无缥缈的气味打交道。深吸一口气,我伸手打开了盒盖。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失去爱人的、哀恸的苦涩气味,而是一种浸透骨髓的腥冷,像一口深井里泡着腐烂了一整个冬天的枯枝败叶。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在这股腐败的冷气深处,还缠着一丝极淡、若有若无的奶腥味
——
像初生婴孩吐出的奶,却带着一股死气。
我用银针小心地挑出盒中的东西:一缕枯黄的头发,像死蛇一样蜷着;一朵干瘪得像虫子尸体的花蕾,通体乌黑,我辨不出是什么品种。
我点了松枝,净了手,开始尝试配香。可无论我加入安神的沉水香,还是定魂的龙脑,那股阴冷的怨气就像跗骨之蛆,怎么都压不下去。
到了半夜,我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惊醒。是哼唱声,调子很怪,像是摇篮曲,但唱的人好像被人死死掐住了喉咙,只能从嗓子眼里挤出破碎的音节。
声音的来源,就是那个乌木盒子。
我点亮油灯,灯光下,那盒子竟真的在微微颤动。我猛然想起来,殷鹤鸣说,他妻子是难产而亡。
一个死在产床上的女人,遗物里为什么会有奶腥味除非……
那奶腥味根本不是她的。那是另一个人的,一个本该存在,却和她一起消失了的人。
我死死盯着那个盒子,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要我调的,真的是为
亡妻
招魂的香吗
我看着那枚干瘪的花蕾,心里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头发是死物,气味会散。但这枚花蕾,却像是所有怨气的源头。死物不会说谎。我要看看,这花蕾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我将那枚干瘪的花蕾放在石臼里,用玉杵缓缓碾压。没有预想中的草木清香,只有一种沉闷的、类似朽木的质感。我将粉末拨入熏炉,点燃了底下的银丝炭。
炭火舔舐着炉壁,青烟袅袅升起。刹那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炸开,根本不是香,而是刑场。浓烈的焦糊味,像是用烙铁生生烫在皮肉上,滋啦作响。紧接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混了进来,是血,大量失血后才会有的腥气。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眼前光影晃动,竟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幻象:一间没有点灯的漆黑卧房,一个女人虚弱地蜷在床上,身下的被褥被血浸透,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可一双男人的手伸了过来,不顾她的哭喊,硬生生地将那个小小的、散发着奶腥味的婴儿夺走……
砰!
我猛地掀开炉盖,将里面的粉末尽数倒掉,用冷水浇熄。冷汗已经湿透了我的后背。我冲进书房,翻出那本祖上传下来的《香典》,指尖颤抖着翻到禁方一页。果然,有一种香的引子描述与此惊人地相似
——锁魂香,民间最阴毒的邪术,取怨气最重的死者贴身之物入香,能将其魂魄死死拘在一方寸土,永世不得超生。而《香典》记载,需要用到这种邪门香引的,只有一种香
——
镇婴香。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第二天,殷鹤鸣又来了。他换了件灰鼠毛坎肩,更显贵气。他脸上依旧挂着温雅的笑,可那浓重的黑眼圈,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
我没给他好脸色,直接说:殷老板,你这香,太难了,我调不成。
他听了,非但不恼,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藏着一丝我读不懂的满意。苏师傅不必心急,我知道此香非同寻常,有劳你了。
说着,他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把小巧的银梳,递到我面前。这是贱内生前最爱之物,日日都拿在手里梳头。或许,它能帮你更好地捕捉到她的气息。
我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银梳的一瞬间,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一麻。那梳子冷得吓人,根本不像金属的质感,倒像是刚从三九天的冰窖里捞出来。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缠在梳齿间的那几根乌黑长发上,附着的气味
——
那不是亡妻留下的思念,也不是久病不愈的悲伤,而是一种极致的、濒死的恐惧。那味道腥甜如血,又带着一股类似腐乳的酸败气息,是人在临死前极度惊怖时才会散发出的味道。
我强压下心头的巨浪,将梳子收下。他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时,像是无意般补了一句:她走之前那几天,神志不清,总说自己梳子不见了,一直在找。
那晚,我睡得极不安稳。半夜里,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声又响了起来,而且比任何一次都要近,仿佛就在我耳边。我猛地睁眼起身,循声望去,只见黑暗中,我供在香案上的那把银梳,竟
哐当
一声自行滑落到地上。梳齿根根朝上,整个梳身微微弓起,像一个活物,在对着某个方向跪拜。
我脑子里
嗡
的一声,忽然记起一件事:茶馆里的老周提过,三年前给殷家接生的那个城南陈婆,当晚从殷家回去后就暴毙了,街坊发现她时,尸身都发青了。
天还没亮,我就冲去了城南的绣坊,找到了陈婆的女儿陈三娘。我什么都没说,只把那把银梳的照片递给她。她只看了一眼,一张脸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娘……
我娘回来和我说,殷家的孩子生下来是活的,哭声还很响亮……
是、是殷老爷,说那孩子‘克母’,是个‘阴胎’,亲手……
亲手把他给掐死了!我娘想去救,被他家下人关进了柴房……
第二天,人就没了……
我只觉得一道天雷在头顶炸开。那股萦绕不散的奶腥味,不是殷夫人的,是那个刚出世就被亲生父亲杀死的婴儿!殷鹤鸣要我调的香,根本不是为了让他亡妻安息,他是要用这
镇婴香,让他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儿子,永世不得投胎!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捏着那包干花蕾的残渣,冲进了济安药材行。雨水打湿了我的鬓角,冷得像冰。赵掌柜,帮我看看这是什么
我将油纸包推到他面前。
赵掌柜是我父亲的旧识,为人最是稳妥。他戴上老花镜,捻起几粒残渣凑到灯下端详了半日,那双拿了一辈子药材的稳手,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鬼……
鬼面葵!
他脸色煞白,猛地将东西推了回来,像碰了什么脏东西,这是禁药!宫里头早就禁了!
他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墙外的雨听见:三十年前,宫里有个贵妃难产,血崩不止,最后生下个死胎。贵妃疯魔了,就用这鬼面葵配了香,想把死胎的魂锁在身边。结果,那座偏殿夜夜都有婴儿哭嚎,哭声能钻进人骨头里。最后,宫里一把火把整座殿都烧了,才算完事……
这东西,沾了就得疯!
我心口发凉,追问道:那殷家……
嘘!
赵掌柜脸色更难看了,他死活不肯收我的钱,凑过来急声道:苏小姐,听我一句劝,你惹上不该惹的人了!殷家那宅子,邪门得很!街坊邻居都说,他家夜里常有婴儿哭,可谁见过他家有过孩子
他越说越怕,猛地将我往门外推:快走!别再来了!这事我管不了,也保不了你!
砰
的一声,药材行的大门在我面前重重关上,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冷雨浸透的巷口,彻骨冰寒。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躺在一间冰冷的房间里,身上盖的不是被子,而是一件褪了色的旧旗袍。耳边,有个女人在断断续续地哼着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那歌声温柔又悲戚,可每唱一句,床底下就会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尖锐刺耳,随即又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捂住嘴,硬生生掐断。
我一身冷汗地惊醒,大口喘着气。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我看见我的枕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旗袍
——
就是殷鹤鸣说他亡妻生前最爱穿的那件。
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颤抖着伸出手,将它凑到鼻尖。旗袍的领口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里,混着一股防腐药草和尸水混合后的腐甜。而袖口的位置,一股浓得几乎发臭的奶腥味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遗物,这是从尸体上扒下来的裹尸布!她根本不是正常下葬!
第三日,殷鹤鸣又来了。雨丝如针,细细密密地织成一张网。他站在屋檐下,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却毫不在意。他手中捧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的小物件,见我出来,便轻轻打了开来。
是一枚银制的摇铃。铃铛身上刻着
长命百岁,字迹却被大片暗红色的锈迹侵蚀得模糊不清。这是我妻生前最珍爱之物。
他声音轻柔得像一片羽毛,眼神却如钉子般死死锁住我,她睡不安稳,每夜都要摇着它,哄自己入睡。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那枚摇铃。入手冰凉,沉甸甸的。我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了摇铃内部的铃舌
——
那触感不对,不是金属,是一小节因为年代久远而微微泛黄的,婴儿的指骨!
刹那间,所有气味在我脑中轰然炸开,串联成一条完整的线索:枯发是母亲的,银梳是挣扎的,旗袍是裹尸的,而这枚摇铃……
是杀婴的证物!他哪里是要安抚亡妻他是要用这些沾满了他妻子怨气与血腥的
遗物
做引,布下一个最恶毒的阵,去镇压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儿子的魂魄!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抬起头,对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香,快成了。
我必须活下去,活下去,然后把这滔天的罪孽,原封不动地烧回他脸上。我捏着那枚指骨铃舌,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若当场翻脸,以他那双眼睛里藏着的狠戾,我必死无疑。
我的心,像是被那缕幽黄的胎发烫出一个洞,寒气倒灌。他不是要招魂,他要的是永不超生。那枚指骨铃舌,是婴儿的。那个被扼住喉咙发出咯咯声的,才是铃声真正的主人。
我脸上血色褪尽,却不敢露出分毫。殷鹤鸣的视线像淬了毒的针,始终扎在我背上。我若此刻崩溃,下一秒,这栋宅子就会多一缕调香师的冤魂。
我面无表情地站直身子,将那缕胎发用指尖捻起,若无其事地放回了摇篮缝隙。然后,我转向梳妆台,取出一块丝帕,在太太曾用过的梳篦、胭脂盒上轻轻拂过,像是在采集她残余的气息。
怨气很重。
我转头,平静地对上殷鹤鸣的眼,太太走得不甘心,这‘魂归之味’,调起来怕是要费些心力。
他果然满意这个说法,眼中的审视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得偿所愿的快意。有劳。
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墓碑。
吴妈送我到门口,全程低着头,枯瘦的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像一截行将就木的朽木。与她擦肩而过时,我闻到她身上除了老人常有的陈腐气味,还有一股淡淡的、洗不掉的血腥。她也是帮凶。
走出殷宅高高的门楣,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没有一丝暖意。我像是刚从冰窖里爬出来,四肢百骸都僵硬着。殷鹤鸣要的香,是以婴骨为引,鬼面葵为主,再用生母的遗物做药捻,燃起的不是相思,是镇魂煞。他要将那对母子永世禁锢在这座华美的牢笼里,不得轮回。
不行,我不能让他得逞。
回到我的香铺,需要穿过三条街。可我的脚,却在第一个路口停了下来。《香典》中的
反镇香,配方还不够烈。对付寻常邪祟尚可,但要破殷鹤鸣这种用至亲骨血布下的恶毒阵法,还远远不够。以怨制怨,要用最毒的怨;以火破煞,需借最烈的火。那个引信,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了。它不在我的香料柜里,也不在寻常的草药铺。我攥紧了袖中那方沾染了所谓
太太气息
的丝帕,调转方向,脚步不停地拐进了一条更为偏僻的巷子。
铺子在望,我却没急着回去。济安药材行的后巷阴冷潮湿,我熟门熟路地叩响一扇不起眼的小侧门。
门开一条缝,赵掌柜那张精明的脸探出来,看清是我,他惊得手里的药戥都差点掉在地上。不等他出声,我已将一张字条从门缝里塞了进去:鬼面葵需血引,知情者血为媒
——
真有此法
赵掌柜的目光扫过字条,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像见了鬼:有……
有的……
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东西,我年轻时见过一本孤本,叫《南荒香蛊录》,上面记载,那‘镇婴香’炼成之时,必须滴入‘见秘者之血’入香芯,否则香不成,反噬施术之人……
可那书,早就失传了!
我心头一紧,追问:若是以假血代替呢
他摇头,脸上是藏不住的恐惧和一丝苦笑:香是死的,魂是活的。假血瞒得过香,可瞒不过魂。婴魂若怨气极重,是能识出真假的……
他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决心,又补充了一句:但……
还有一个法子。若香中混入了‘焚心散’,此物霸道至极,遇血即爆,能让一缕香火瞬间燃成烈焰
——
只是,用这法子的人,九死一生。
话音刚落,砰
的一声,侧门被他猛地关上,仿佛我是什么索命的恶鬼。我独自立在冷风里,心却被他最后那句话点燃了一线火光。
当晚,铺子的门被猛地推开,殷鹤鸣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神阴沉如铁,死死地盯着我:苏师傅,香可调成了
我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从内室捧出一只通体乌黑的瓷香鼎。主香以沉水、龙脑为基,佐以鬼面葵、血竭、人中白,最后……
我刻意停顿了一下,以‘香引’封魂。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目光如钩子般刮在香鼎上:那‘引子’呢
我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精光:依古法,需知情者之血。我……
已经备下了。
说罢,我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玉瓶。瓶中盛着暗红色的液体,在烛火下黏稠得如同真血,实则是我用朱砂、酒糟和腐梅汁经过三重发酵调配出的
伪血香引。气味与真血几乎无异,但遇火却会剧烈膨胀。我藏在另一边袖中的铁片,已经硌得我掌心生疼。只待他靠近香鼎的那一刻,我便划破指尖,将真血洒入,用瞬间的爆燃混淆他的视听。
他接过了玉瓶,却没有立刻打开,反而抬起头,冷冷地笑了一声:你去过殷宅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我心头剧震,面上强作镇定:为取香客心意,制香师本该如此。
取香意
他忽然低低地笑起来,笑声里满是说不出的悲凉与疯狂,吴妈说,你碰了那个摇篮……
她说,你闻到了,是不是
他猛地逼近一步,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声音压抑得如同结了冰,你也闻到了……
那个孽种还在哭,对不对可我不许他哭!他夺走了她的一切!我要他永生永世被困在这香里,做她脚下的一捧尘!
话音未落,他猛然掀开香鼎的盖子,竟是抓起一把香粉,狠狠塞进了自己嘴里!我吃下这香,我的魂,也要锁住他!
他嘶吼着,嘴角渗出鲜红的血。
我惊得连退数步,眼睁睁看着他双眼赤红,竟是以自身为引,用自己的血强行催动这禁忌之香!香粉遇血,鼎中
轰
的一声,泛起一股诡异的紫色烟雾。整间铺子骤然阴冷下来,那若有似无的婴儿哭声,瞬间从四面八方潮水般涌来。
我知道
——
最后的时刻,到了。
香室里紫烟弥漫,婴儿的哭嚎声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扶着香案,几乎站立不稳。对面的殷鹤鸣,双目赤血,嘴角咧到耳根,状若癫狂:成了!香成了!他逃不掉了!他永远都逃不掉了!
他颤抖着双手,将一碗黏稠的伪血缓缓倒入香鼎之中,随即划燃火石,点燃了那根粗如儿臂的引信。火苗初起时是幽蓝色的,像鬼火。可只一瞬间,就猛地转为猩红。那碗伪血在鼎中遇到高温,竟如活物般剧烈膨胀、翻滚。下一秒,我预先埋在香料最底层的
焚心散
与硝石粉,被彻底引燃。
轰
——!
一声巨响,香鼎轰然炸开!猩红的火焰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从鼎中猛地窜起,瞬间舔上了殷鹤鸣宽大的衣袖。他却浑然不觉,甚至没有躲闪,反而张开双臂,脸上是种诡异的、满足的微笑,仿佛正在迎接一场盛大的净化。
火势蔓延得极快,高大的香架被气浪掀翻,上面码着的珍稀香料、瓷瓶玉罐噼里啪啦地爆裂、摔碎,整个香室顷刻间化为炼狱火海。我早有准备,趁着他被火焰吸引的片刻,迅速将一块浸透了松油的厚麻布垫,死死塞进了门槛下的缝隙里
——
这是老周教我的土法子,用来防止香火意外走水蔓延,虽不能完全阻挡,却能为我争取到宝贵的喘息之机。
火势被短暂地隔绝在内室。我抓起早就藏在香碾下的湿麻袋,一把裹住头脸,埋头就要向唯一的生路
——
后窗冲去。
一只滚烫的手,却在此时如铁钳般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腕。是殷鹤鸣!他不知何时扑了过来,半边身子已经着了火,脸上却不见丝毫痛苦,只有一种被戏耍后的暴怒:你骗我!这香……
这香不对!
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反手将袖中藏着的最后一点伪血,劈头盖脸地抹在了他的脸上。当然不对。
我看着他,声音比这火场的爆裂声还要冷,你日日吃的安神香粉里,混了死婴的骨灰
——
就是我从那个摇铃里一点点刮下来的!
我凑近他,一字一顿,确保他能听清:你吞了他,他自然也要吞了你!
殷鹤鸣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血红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脸上的暴怒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仿佛真的看见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正从他的五脏六腑里爬出来。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火舌卷上了他的长衫。他竟不再挣扎,反而松开了我的手,缓缓仰起头,发出一阵似哭似笑的古怪声音:好……
好……
我们一起……
一起去陪她……
火焰轰地一下,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他就如同一根用人油浇灌的蜡烛,在烈焰中缓缓跪倒在地,口中还在模糊地哼着那首被扭曲了的、阴森的摇篮曲。
我不再看他,用尽全身力气撞开后窗,翻身跳了出去。巷口,老周已经牵着一头黑驴焦急地等在那里
——
这是我昨夜就托付他的,让他备好驴车,藏在巷子尽头的拐角。
身后的火光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成了血色。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二楼那个被烧得漆黑的窗口,火光摇曳中,似乎隐约有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正静静地相拥相依。那首断断续续的摇篮曲,隔着烈火与浓烟,忽然变得格外清晰,甚至,温柔如风。
第二天,官府贴出告示,称殷宅失火,殷家家主殷鹤鸣不幸葬身火海,起火原因疑为祭祀不慎,引燃了香料。没有人追问一个香铺里不起眼的女匠。
我回到早已人去楼空的
疏影阁,将那块写着阁名的牌匾亲手摘了下来,交到老周手里。周叔,替我看着它。若有朝一日……
你还能在这街上闻到那缕熟悉的、带着奶腥味的甜香,就为我烧一炉净心香。
他看着我,布满风霜的脸上满是凝重,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日后,我登上了南下上海的火车。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装着一捧未曾燃尽的香灰。那里面,混着一缕极淡的、独属于母亲的苦涩哀香,与一个婴儿来到这世上最初始的奶腥,隔了这么多年,终于,不再分离了。
五年后,江南梅雨季。我在苏州一条窄巷里赁了间小屋,给自己取了个寡淡的名字
林娘,替人缝制香囊换些嚼裹。日子过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沉闷,提不起劲。白日里低头穿针引线,对着花花绿绿的缎面,鼻尖萦绕的却是木料与草药的清芬。可一到夜里,那些被我死死压在心底的气味,便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先是湿木头发霉的腥气,像老宅腐朽的房梁;接着是铁锈混了奶香的甜腻,血与新生纠缠不清;最后,是一缕极淡的、龙脑与沉水交融的冷香,幽幽地盘旋在枕边,像有人在我耳边极轻、极轻地哼唱:月儿明,风儿静……
那夜,暴雨如注,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仿佛要将整个江南掀翻过来。我被窗外的一道炸雷惊醒,心口闷得发慌。屋里那股铁锈奶香,浓得几乎化为实质。我鬼使神差地翻出箱底那个珍藏多年的小纸包,里面是我从火场里偷带出来的那捧香灰。我将它放在窗台上,任由冰冷的雨丝从敞开的窗格里斜斜飘进来。
雨水顺着瓦檐滴落,精准地打湿了纸包一角。那撮安静了五年的灰末,在遇到潮气的瞬间,竟微微地颤动起来。旋即,一缕细不可察的白烟,从湿润处袅袅腾起。烟雾中,隐约浮出半声尖锐的婴啼,凄厉得像要划破我的耳膜。可那啼哭只响了一下,就倏地化作了女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
我浑身冰冷,指尖都在发麻,却没有逃。因为这哭声里,再没有了从前的怨毒与不甘,而是……
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释然。我怔怔地看着那缕白烟散尽在潮湿的空气里,一夜无眠。
第二日清晨,雨势稍歇。我刚推开门,就见巷口拐进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是老周,他脚步匆匆,蓑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在青石板上砸开一串深色的水花。小姐,
他声音嘶哑,将一个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递给我,这是赵掌柜临终前,托人快马加鞭捎给你的。
赵掌柜,是我当年在北平学调香时香料铺的东家,也是唯一知道我底细的人。我的心猛地一沉,颤抖着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一本被火燎过、残破不堪的手札,封皮上依稀可见几个字
——《南荒香蛊录》。是佚篇。
我急急翻开,一张泛黄的纸笺从夹页中滑落。上面是几行用朱砂写的、颤抖不已的字迹,是赵掌柜的笔迹:镇魂者终被魂镇,焚心散非破煞之法,乃‘引渡香’之变种。婴魂识血非真假,识的是‘愿’。你以母香混骨灰入粉,他吞之,即承其痛,代其怨。他烧的不是孩子,是他自己。
我像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手札从我无力的指间滑落,摔在湿漉漉的地上。原来如此。原来那夜,殷鹤鸣跪在烈火中放声大笑,不是癫狂,不是报复得逞的快意。是他终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作舟,承载了那婴魂所有的痛苦与怨恨,听见了那首摇篮曲本该有的、独属于母亲的温柔。他至死都不知道,我递给他的那包所谓
焚心散
里,除了婴孩的骨灰,还悄悄混入了我从他亡妻旗袍领口刮下的,最后一缕残香。那苦涩的、哀婉的香气,才是真正的
香引,是开启这场盛大献祭的钥匙。
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我捡起那本手札,将那包已经平静下来的香灰,悉数倒入屋后的老井中。井水幽深,灰末沉落,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便再无踪迹。你们自由了。
我低声说。
老周不知何时已在我身后,默默地点燃了一炉艾草。青白的烟气盘旋而上,竟在低矮的屋檐下,凝成短短一瞬的双影。一高一矮,相依无言。
从那以后,我夜里再也没有闻到过那股铁锈混着奶香的甜腥。只是每年的清明,巷口那棵老槐树下,总会有人悄悄放下一束晒干的铃兰。那是北平的宅院里才有的花,娇贵,花期也短。却偏偏,在我这潮湿的江南小巷里,年复一年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