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井底惊魂
暴雨砸在槐底村的青石板上时,王有根正蹲在祠堂后墙根抽烟。烟卷被雨雾洇得发软,火头明明灭灭,像他爹临死前最后一口气。墙根的青苔吸足了水,在砖缝里长出滑腻的绿,沾得他裤脚黏糊糊的,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拽着。
根哥,真要动那口井旁边的二柱子抱着把锈铁锹,裤脚全是泥。他指的是村西头老槐树下那口枯井,光绪年间就填了,去年山洪冲垮了半面坡,才把井口的青石板冲得露了个角。铁锹把上的红漆剥落得只剩星点,倒像是溅上去的血痂。
王有根没说话,只把烟蒂往鞋底摁。烟蒂烫着皮肤的疼,混着雨丝钻进骨头缝的凉,让他想起三天前那个梦——梦里他爹泡在水里,脸肿得像发面馒头,手指着西边说:井里有东西,得请出来。他爹的嘴一张一合,水从嘴角淌下来,在下巴上挂成细珠,倒像是串起来的眼泪。
他爹是上个月没的。去后山采蘑菇,失足摔进了山洪冲出来的沟里,捞上来时肚子鼓得老高,像是吞了半池水。村里老人说这是水鬼勾脚,可王有根记得清楚,他爹打小水性好,当年修水库时,能在水里闭气三分钟,连鱼都能抓上来两条。
挖吧。王有根站起身,脊梁骨突然一阵发麻。祠堂的墙根渗着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纹路,看着像无数只手在抓挠。墙头上的瓦当缺了个角,露出里面的朽木,被雨水泡得发胀,像截泡烂的手指。
二柱子的铁锹刚碰到井口的土,就听见咔的一声脆响。不是石头,倒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雨更大了,砸在槐树叶上沙沙响,像是有人在树顶上磨牙。风卷着雨丝扫过老槐树的树干,树皮上裂开的纹路里,像是藏着无数双眼睛,正幽幽地盯着他们。
挖了不到半米,铁锹突然顿住。二柱子使劲一撬,一块青石板翻了过来,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腥甜的气顺着风卷上来,不是泥土味,倒像是腐肉泡在糖水里的腻味。洞口边缘的土是湿的,却不沾铁锹,像是抹了层油。
这是……二柱子的声音发颤。洞口边缘的土上,散落着几片指甲盖大小的碎布,蓝底白花,是三十年前村里女人常穿的的确良。他用手指捏起一片,布片湿冷,像块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薄冰。
王有根的头皮猛地炸开。他娘就是穿这样的布衫走的。三十年前,他娘去井边洗衣裳,再也没回来,村里人说她是跟货郎跑了,只有他爹,每年清明都往井边烧纸,烧的都是蓝底白花的纸衣。
别挖了。王有根突然拽住二柱子的胳膊,掌心全是冷汗。洞口里传来咕噜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吐泡泡。可这井明明枯了几十年,去年大旱时,村西头的田都裂了缝,这井底下怎么会有水
二柱子却像着了魔,甩开他的手,举着铁锹往洞里戳。怕啥说不定是宝贝……话没说完,铁锹突然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他哎哟一声往前扑,半个身子差点栽进洞里。
王有根赶紧去拉,手指刚碰到二柱子的衣领,就看见洞口的黑暗里,浮着一双眼睛。不是人的眼,太大了,像两盏泡在水里的马灯,幽幽地亮着。那眼睛没有瞳仁,只有一片浑浊的白,却像是能穿透黑暗,直直地钉在他脸上。
水……水里面有东西……二柱子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囫囵。他的裤脚垂在洞口边,被里面的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是被什么东西用牙尖挑着。
王有根拽着他往后退,退到老槐树下才站稳。抬头时,看见槐树枝桠间挂着个东西,红彤彤的,被雨水泡得发胀。他揉了揉眼,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那是件小孩的肚兜,红布镶着白边,上面绣的老虎头已经褪了色,老虎的眼睛处磨出个破洞,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
那是他小时候穿的肚兜。他娘走的那天,他就穿着这件肚兜,蹲在井边等她回家。那天的太阳很毒,肚兜被汗水浸得发沉,他用手指抠着老虎头的破洞,直到把手指头抠出了血。
2
水煞缠身
当晚,二柱子就出事了。
王有根是被砸门声惊醒的。外面雨还没停,二柱子的娘在院里哭嚎,声音被风雨撕得破破烂烂:根啊,你快去看看吧!柱子他……他不对劲啊!那哭声里夹着股奇怪的湿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王有根抄起墙角的柴刀就往外跑。二柱子家在村东头,隔着三条巷子,可他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脚步声啪嗒啪嗒的,像光着脚踩在水里。巷子里的排水沟涨满了水,泛着泡沫的水面上,漂着些不知名的碎草,草叶的形状,竟和白天井边的碎布有些像。
推开二柱子家的门,一股腥气扑面而来。二柱子躺在炕上,浑身抽搐,嘴里不停往外吐水,床单湿了一大片,水洼里漂着几根水草。那水草是深绿色的,带着黏液,王有根认得,这是后山阴沟里才有的水线草,缠着人腿能让人陷进泥里。
下午从井边回来就这样了。二柱子他娘抓着王有根的胳膊,手凉得像冰,他说井里有个女人,穿蓝布衫,头发长的能拖到地上……他还说,那女人冲他笑,嘴里的牙是黑的……
王有根的目光落在二柱子的脚腕上。那里有一圈青紫色的印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攥过,指节的痕迹清清楚楚,比正常人的手指细,却深得多,像是铁钳夹出来的。印子的边缘泛着白,像是被水泡得发肿。
去请张瞎子。王有根咬着牙说。张瞎子是外乡来的算命先生,据说懂些阴阳道上的事,去年冬天在村里借住,一直没走。他住的那间破屋在祠堂旁边,窗户总是糊着黑布,有人说夜里能看见里面有绿光。
张瞎子来的时候,背着个旧布包,拄着的竹竿在湿滑的地上敲出笃笃声。他刚进院门,就皱起了眉头:好重的水煞。他竹竿往炕上一指,这屋里的水,不是雨,是井里的。
走到炕边,张瞎子没看二柱子,先摸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撒。铜钱在湿漉漉的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全都背面朝上。他用枯瘦的手指捏起一枚,放在鼻尖闻了闻,突然打了个哆嗦:是‘替身煞’。
是井里的东西缠上了。张瞎子的声音沙哑,这井当年填的时候,没做过法事,底下压着不干净的东西。你们今天动了土,把它惊动了。它要找个替身,才能出井。
那……那咋办啊二柱子他娘哭着问,手里的帕子已经湿透,拧出的水落在地上,竟和炕上的水洼慢慢融到了一起。
张瞎子摸了摸二柱子的额头,又捏了捏他的手腕,突然说:这东西要的不是他的命。他转向王有根,你娘当年,是怎么没的
王有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又慢慢变得惨白。他想起小时候的事,那天他娘给他洗完肚兜,晾在井边的绳子上,他蹲在旁边玩泥巴。后来来了个穿黑布衫的男人,跟他娘说了几句话,他娘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像是见了鬼。男人走后,他娘就跟着走了,走前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怪怪的,像是有话要说,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我……我娘她……王有根的声音发堵,像是喉咙里卡着口痰。
你娘是被拖下去的。张瞎子突然说,三十年前,有人在井里溺死了,怨气太重,得找个替身才能出井。你娘那天在井边,被它缠上了。他从布包里掏出个罗盘,指针疯了似的转,最后稳稳地指向西边,你看,它还在盯着你们家。
王有根猛地抬头,看了眼炕上抽搐的二柱子,又想起他爹死前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那我爹……
你爹每年往井边烧纸,不是给你娘,是给井里的东西。张瞎子叹了口气,他是想稳住它,不让它来找你。现在他走了,没人镇着,它自然要找过来。他用竹竿敲了敲地面,这屋里的水,都是冲你来的,二柱子只是被捎带上了。
这时,二柱子突然停止了抽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谁掐着他的脖子。他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皮肤被撑得发亮,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动,像有条水蛇在游。和王有根他爹死的时候一模一样。
来不及了。张瞎子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色的药丸,塞进二柱子嘴里,这是‘镇水丹’,暂时能压着,但最多撑三天。三天之内,必须把井里的东西请出来,不然别说他,全村人都得遭殃。这东西饿了三十年,早就不是只找一个替身那么简单了。
怎么请王有根问,手心的汗已经流到了手腕。
张瞎子的目光落在窗外的老槐树上,雨还在下,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像个披头散发的人。得用‘引魂’的法子。找三样东西:当年溺死在井里的人的遗物,替身的贴身物件,还有……他顿了顿,眼珠在浑浊的眼眶里转了转,至亲的血。
3
遗物之谜
第二天雨停了,天阴得发沉,像块浸了水的灰布。空气里飘着股土腥气,混着点说不清的甜,像是谁家的麦芽糖掉进了泥里。
王有根和张瞎子去了村西头的老井。二柱子他娘说啥也不让二柱子再沾这事,锁着门不让他出来,王有根只好自己来。井边的土被踩得乱七八糟,青石板掀开的洞口敞着,腥甜的气味更浓了,站在三步外都能闻见。洞口边缘结了层薄薄的白霜,明明是初夏,却冷得像冬天。
知道三十年前是谁死在井里吗张瞎子蹲在洞口边,往里面扔了块石头,没听见落地的声音,只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掉进了水里。水面离洞口不远,最多不过一人深。
王有根摇摇头。他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三十年前确实出过事,一个外乡来的货郎,喝醉了掉进井里,等捞上来时,人已经泡得变了形,连男女都分不清了。可他总觉得不对劲,货郎哪来的蓝布衫他娘走的那天,穿的就是蓝底白花的确良,前襟上还绣着朵小兰花,是他爹亲手绣的。
去村东头的老磨坊看看。张瞎子站起身,竹竿往东边一指,刘老五的爹当年是捞尸的,他说不定知道些啥。那老头临死前疯疯癫癫,总说井里有娃娃哭,八成是看见啥了。
刘老五是个瘸子,一辈子没娶媳妇,守着间破磨坊过活。磨坊的轮子早就不转了,上面结着层厚厚的垢,黑黢黢的,像是糊了层陈年的血。听说他们要问三十年前的事,刘老五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手在裤腿上蹭来蹭去,蹭得裤布都起了毛。
那货郎……不是货郎。刘老五灌了口酒,酒葫芦上的塞子是个旧布团,看着像是块小孩的尿布。他舌头有点硬,是个女人,穿蓝布衫,梳着大辫子,辫梢上还系着红头绳。当年我爹捞上来的时候,她怀里还抱着个娃,刚生下来没多久,浑身青紫,早没气了。
王有根的脑子嗡的一声。穿蓝布衫的女人,怀里的娃……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肚兜,红布镶白边,上面的老虎头是他娘亲手绣的。他娘说过,那老虎头能辟邪,是照着庙里的虎头鞋绣的。可他总觉得,那老虎的眼睛绣得有点怪,圆圆的,不像老虎,倒像人的眼睛。
那女人是谁张瞎子追问,手里的竹竿在地上敲得更快了,笃笃笃,像是在催。
不知道。刘老五摇摇头,喉结上下动了动,外乡来的,说是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早就搬走了。她在村里借住了几天,住在老槐树旁边的破庙里,每天天不亮就去井边打水。我爹说,她打水的时候总对着井水笑,不知道笑啥。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王有根,一股酒气喷在他脸上,我爹说,捞她上来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攥着,掰开一看,里面是半块老虎头肚兜。红布的,镶着白边。
王有根只觉得天旋地转,扶着墙才没倒下。半块老虎头肚兜……他小时候的那件,后背确实有个破洞,他娘说是被狗咬的。可他从来没见过村里有狗,他爹说养狗不吉利,会招脏东西。
遗物呢张瞎子问,眼睛盯着刘老五手里的酒葫芦。
当年都烧了。刘老五叹了口气,酒葫芦在手里转了转,村里老人说不吉利,怕惹祸。那女人的东西不多,就一个布包,里面几件衣裳,还有把梳子。烧的时候我也去了,火苗是绿的,烧出来的灰是黑的,飘到天上都不散,像跟着人走。他突然停住,眼睛瞪得老大,不过……我爹偷偷留了件东西,说是那女人的梳子,桃木的,他说能镇宅。后来我爹走了,梳子就一直放在磨坊的梁上,说是能压着磨坊里的‘阴气’。
磨坊的梁很高,黑黢黢的,挂着些蜘蛛网,里面缠着几片碎布,看着也像是蓝底白花的。刘老五搬来梯子,爬上去时,瘸腿在梯子上晃悠,看着随时都能掉下来。他在横梁上摸了半天,摸下来一把桃木梳。梳子黑黢黢的,齿子断了好几根,上面还沾着几根干枯的头发,黑得发蓝,像浸过墨水。
这梳子……王有根刚想说什么,就被张瞎子打断了。
替身的物件,就是二柱子的东西。张瞎子把梳子放进布包,布包上绣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个倒过来的水字,至于至亲的血……他看了眼王有根,嘴角咧开个奇怪的笑,这井里的东西,跟你有缘,得用你的血。血缘越近,引魂的效果越好,不然镇不住它。
王有根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手心的肉被指甲掐破了,渗出血来,滴在地上,很快被风吹干,只留下个暗红色的印子,像朵没开的花。他突然想起,他爹的手心也有个这样的印子,小时候他总以为是爹天生就有的,现在想来,说不定也是这么掐出来的。
4
引魂之夜
第三天夜里,月黑头,没有一点星光。风刮得老槐树呜呜响,像有人在哭。村里的狗全都没叫,静得吓人,连虫鸣都没有,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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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有根按照张瞎子的吩咐,准备了三样东西:桃木梳、二柱子的贴身汗巾还有一把锋利的小刀。刀是他爹留下的,当年用来剖鱼的,刃快得能吹毛断发。他站在老井边,老槐树的影子像个鬼,张牙舞爪地罩着他,树影的边缘在地上微微晃动,像是在呼吸。
记住,等会儿我念咒,你就把血滴在桃木梳上,再和汗巾一起扔进井里。张瞎子在旁边摆了个香案,三支香插在土里,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他脸上沟壑纵横,像老井壁上的裂纹。扔完就往村里跑,别回头。这东西最会勾魂,你娘的声音、你爹的咳嗽,说不定都能仿出来,听见啥都当耳旁风。王有根点头,指尖捏着桃木梳,梳齿上的断口硌得掌心生疼。他瞥了眼井口,黑黢黢的洞口像张没牙的嘴,腥甜气裹着寒气往外冒,把香案上的火苗都吹得歪歪扭扭。
张瞎子突然从布包里摸出张黄纸,用唾沫粘在井沿,又掏出支朱砂笔,闭着眼在纸上画符。笔尖在纸上拖出沙沙声,像有人用指甲刮井壁。画到一半,他突然咦了声,停住笔:这符……不对劲。
咋了王有根的心提了起来。
张瞎子没说话,把黄纸揭下来揉成团,又换了张重画。这次刚画到第三笔,朱砂突然晕开,在纸上洇出个暗红的圆点,像滴在水里的血。他脸色骤变,把笔一扔:别管符了,直接动手!它不耐烦了!
话音刚落,井里哗啦一声翻起水花,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底浮了上来。王有根手一抖,小刀差点掉在地上。他咬咬牙,攥着刀往左手食指划下去——刀刃太快,没觉出疼,血珠已经滚落在桃木梳上,顺着梳齿的纹路往下淌,在黑黢黢的木头上画出几道鲜红的线。
念咒!王有根吼道。
张瞎子这才回过神,张嘴念起咒来。那咒词古怪拗口,像是用指甲刮过瓦罐,听得人头皮发麻。香灰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竟凝成细小的水珠,在泥土里滚出蜿蜒的水痕,慢慢往井口爬。
扔!张瞎子突然提高声音。
王有根把滴血的桃木梳和汗巾一起扔进洞口。东西刚落下去,井里就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不是女人的声,倒像是无数婴儿在哭,尖细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紧接着,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泡泡,黑色的水花溅到井沿上,沾过水花的地方,青苔瞬间枯死,变成灰黑色。
跑!张瞎子拽着王有根的胳膊就往村里冲。
王有根被拽得踉跄了几步,回头的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张瞎子死死按住后颈:别看!它在井沿上站着呢!
他这才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不是幻觉。啪嗒、啪嗒,黏腻的水声跟得极近,像是有人光着脚踩在刚拖过的地上,每一步都带着水腥气。王有根不敢回头,只觉得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像是有冰冷的头发扫过皮肤。
跑到祠堂门口时,那脚步声突然停了。可王有根却听见更可怕的声音——二柱子他娘在哭,哭声从村东头传来,混着水流的哗哗声,像是整间屋子都被水淹了。
她……她咋了王有根喘着气问。
张瞎子没回头,只拽着他往自己住的破屋跑:镇水丹压不住了,二柱子怕是……他话没说完,村东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穿了屋顶,紧接着,哭声戛然而止。
两人冲进破屋,张瞎子反手闩上门,又用竹竿顶住。他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咋了王有根的心脏狂跳不止,他总觉得屋里不止他们两个人,墙角的阴影里似乎藏着什么,正盯着他们看。
张瞎子指着门槛:你看!
王有根低头,只见二柱子的汗巾正平放在门槛上,上面湿漉漉的,沾着的水草比之前更多了。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汗巾的一角绣着的柱字,不知何时被改成了根字,用暗红色的线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是用手指蘸着血画上去的。
它把替身换了。张瞎子的声音发颤,它不要二柱子,它要的是你。这汗巾是给你的‘帖子’。
王有根突然觉得左手食指一阵钻心的疼。他低头一看,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地上,竟和门槛上汗巾的水痕连在了一起,像条红色的线。
5
替身之劫
第四天一早,王有根被一阵砸门声惊醒。他趴在门缝里往外看,只见二柱子他娘疯了似的用石头砸门,脸上身上全是泥,头发被水泡得像团乱草。
王有根!你出来!她嘶吼着,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把我儿子还给我!他昨晚被水拖走了!床底下全是泥,还有你的汗巾!
王有根的心沉了下去。他根本没给过二柱子自己的汗巾。
张瞎子从里屋走出来,脸色灰败,眼下挂着浓重的黑青。让她进来吧,躲不过去。
王有根拉开门闩,二柱子他娘猛地冲进来,手里举着块石头就要砸,却被张瞎子用竹竿拦住。不是他的错,是井里的东西早就盯上他了。
盯上他凭啥二柱子他娘红着眼吼道,我儿子招谁惹谁了你们挖井的时候咋不想想后果现在出事了,就让我儿子当替死鬼
张瞎子叹了口气,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干瘪的糕点:先吃点东西,我告诉你真相。这事儿,得从三十年前说起。
二柱子他娘愣了愣,最终还是接过糕点,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三十年前溺死在井里的女人,怀里抱着的娃没死。张瞎子的声音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那娃被路过的货郎抱走了,货郎没儿女,就把娃养在了邻村。后来货郎病死了,娃十岁那年,被王有根他爹娘收养了——就是有根。
王有根手里的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想起十岁那年,爹娘把他从孤儿院接回来,说他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可他总觉得自己和这个家隔着什么,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根本不是这个村的人。
那女人是你亲娘。张瞎子看着王有根,眼神复杂,她当年不是失足掉下去的,是被人推下去的。
谁王有根的声音发颤。
张瞎子没直接回答,而是继续说:你亲娘死的时候,手里攥着半块老虎头肚兜,那是你爹给你缝的。她到死都想着你,怨气聚在井里三十年,就是想找你,也想找推她下去的人报仇。
二柱子他娘突然停住咀嚼,脸色变得惨白:推她下去的人……是我爹
王有根和张瞎子同时看向她。
我爹当年是村支书,二柱子他娘的声音抖得厉害,三十年前那女人来村里找亲戚,我爹说她是外乡来的‘不干净的人’,怕她带坏风气,就带着几个村民把她往村外赶。我躲在磨坊后面看见的,我爹把她推到井边……她抓着井沿不肯放,我爹就用石头砸她的手……
她捂着脸哭起来:我爹临死前总说井里有水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二柱子是替我爹还债啊!张瞎子叹了口气:这就是因果。你爹造的孽,报应在了你儿子身上。现在它把汗巾改成有根的名字,是想让他选——要么替亲娘报仇,要么……跟她回井里去。
王有根突然想起爹临终前的样子。爹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说:井里的东西,别恨它,也别找它,好好活着。当时他不懂,现在才明白,爹早就知道他的身世,也知道井里的女人是谁。
我去井边。王有根捡起地上的柴刀,该了的,总得了。
别去!二柱子他娘拉住他,那是个死局!你去了也是送死!
张瞎子却按住她的手:让他去。这事儿只有他能了。他从布包里掏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模糊的人脸,这是你亲娘的牌位,当年刘老五他爹偷偷刻的,怕她在井里不安生。带着这个去,或许……还有转机。
6
母子重逢
当天傍晚,王有根揣着木牌往村西头走。天又阴了下来,风卷着乌云往井的方向聚,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像是在啼哭。
离井还有十几步远,他就看见井口站着个女人。穿蓝底白花的确良,长头发垂到腰际,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沾着水草。她背对着他,身形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王有根的心跳得像擂鼓,手里的木牌被汗浸湿了。他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张瞎子说,这样能暂时藏住阳气,不让她察觉到敌意。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女人突然转过身。
王有根的呼吸瞬间停了。她的脸浮肿发白,像是泡了很久的样子,可眼睛却异常清亮,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悲伤,像井水一样深。
根儿。她开口,声音嘶哑却温柔,娘等你好久了。
王有根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从没想过会这样见到亲娘,更没想过自己会对着一个鬼喊出那两个字:娘。
女人笑了,脸上的浮肿似乎消退了些:我知道你怨我,怨我没好好带你长大。她抬起手,那只手苍白浮肿,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可娘没办法,被压在井里三十年,动不了,喊不出,只能看着你被别人养大,看着害我的人在村里安安稳稳过日子……
我知道谁害你了。王有根掏出木牌,二柱子已经……
他是替他爹死的。女人打断他,眼神突然变得冰冷,可这还不够。当年推我的不止他爹一个,还有三个村民,现在都还在村里活着,每天喝着井水,睡着安稳觉。
王有根突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想让我杀了他们
不用你动手。女人的目光转向井口,我只要你把他们带到井边来。三十年了,我该请他们喝杯‘水酒’了。
王有根的心里天人交战。他恨那些害死亲娘的人,可让他亲手把他们送到鬼面前,他又做不到。
你不肯女人的声音沉了下去,井里突然翻起黑色的水花,那我就自己去找。村里的井水连着我住的地方,他们喝了三十年井水,早就跟我绑在一起了。我想让他们什么时候死,他们就什么时候死。
别!王有根急忙喊道,我去!我带他们来!
女人的眼神又软了下来:根儿,娘不是要逼你。娘只是想让你知道,有些债,躲不掉。就像我躲不掉被推下井的命,你也躲不掉是我儿子的命。
王有根攥紧了木牌,转身往村里走。身后的水花声渐渐平息,他知道,亲娘又回到了井里,等着他带客人来。
7
债偿井底
三天后,王有根把三个老人带到了井边。
那三个老人都是当年的参与者,如今都已白发苍苍,听说要来看井里的东西,吓得腿都软了,是被王有根硬拽来的。
你……你带我们来这儿干啥其中一个老人颤声问,三十年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还想咋地
王有根没说话,只是往井口扔了块石头。咚的一声闷响后,井里突然浮起三朵黑色的水花,像三朵盛开的墨莲。
是她……是她来了……另一个老人突然瘫坐在地上,指着井口语无伦次,当年我只是帮着拉了把,没推她!真的没推!
话音刚落,井里突然伸出一只惨白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腕,往井里拖。老人尖叫着挣扎,可那只手的力气大得惊人,转眼就把他拖到了井边。
救我!救我啊!他朝着另外两个老人喊。
可那两个老人早就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却被王有根拦住。债还没还完,跑不掉的。
井里的水花越来越大,黑色的水漫出井口,在地上形成三个漩涡,正好把三个老人围在中间。第一个被抓住脚腕的老人已经半个身子进了井,水面上只露出两只手,在水里胡乱抓挠,很快就没了动静。
第二个老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半块老虎头肚兜——和王有根小时候穿的那半块正好能对上。我……我当年偷了这东西,想着能镇宅……我知道错了!我把它还给你!
他把肚兜扔进井里,水面却突然沸腾起来,黑色的水花溅到他脸上,老人惨叫一声,脸上瞬间起了水泡,像是被滚烫的水浇过。他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很快就没了声息,身体慢慢化成一滩黑水,渗进泥土里。
第三个老人看着同伴的惨状,突然朝着王有根跪了下来:有根,我是你表叔啊!当年你爹娘收养你,还是我帮着说的情!你放过我,我给你磕头了!
王有根的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确实喊过这个老人表叔,小时候还吃过他给的糖。可他忘不了亲娘浮肿的脸,忘不了她在井里被压了三十年的苦。
表叔,王有根的声音很轻,我娘在井里,也喊过你的名字。
老人的哭声戛然而止。他看着井口慢慢浮起的女人身影,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该来的,总会来的。他站起身,朝着井口走去,当年是我把石头递给村支书的,我罪有应得。
他纵身跳进井里,没有挣扎,没有惨叫,只有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块石头落了下去。水面很快恢复平静,连涟漪都没荡开。
王有根站在井边,看着亲娘的身影在水里慢慢变淡。她对着他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谢谢,又像是在说再见。
等女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井里的水开始慢慢退去,露出干涸的井底,和井底的几块白骨。
8
井影难消
后来,村里人把井彻底填死了,上面盖了座小小的土地庙。张瞎子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看见他背着布包往山里走,竹竿敲在地上的声音,像在数数。二柱子他娘疯了,每天坐在老槐树下,对着空气说话,说的都是二柱子小时候的事。
王有根留在了村里。他没离开,也没再提过井里的事。只是每年清明,他都会往土地庙前烧纸,烧两堆——一堆是给亲娘的,一堆是给养父母的。
有人问他,井里的东西真的走了吗
王有根总是笑一笑,不说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逢阴雨天,土地庙后面的老槐树下,总会有淡淡的水腥气。有时半夜醒来,还能听见井的方向传来女人哼歌的声音,轻轻的,软软的,像浸在水里的棉花。
他不知道那是亲娘还没走,还是自己心里的念想没走。就像他不知道,当年货郎救下他,是偶然,还是亲娘在井里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托梦。
有些事,或许永远没有答案。就像那口井,填了,却永远留在了槐底村的影子里,留在了王有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