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折寿·蛊 > 第一章

我是南疆巫女阿箬,身怀同心蛊母,能以命换命。
沈烬将军为解奇毒阎罗笑,假意温柔骗我动情。
当我耗尽寿元替他引毒入体,枯骨化形之际,才听见他与副将说:待毒解,重金酬谢秘族,那巫女…可惜了。
祭坛之上,我望着他沉默的侧脸凄然一笑:将军,同心蛊…同心…不同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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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舔舐着冰冷的祭坛石,发出噼啪的声响,像垂死之人的骨骼在断裂。灼热的气流扭曲了视线,石缝里渗出的寒意却像毒蛇,丝丝缕缕缠绕上我的脚踝,顺着腿骨向上爬,钻进早已衰败的骨髓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沙砾,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甜。喉咙里堵着那口滚烫的淤血,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沉甸甸地坠在胸口,几乎要将我残存的气息彻底压断。
祭坛下,黑压压地跪着我的族人。火光在他们眼中跳跃,是恐惧,是敬畏,是难以言喻的悲伤。每一道投来的目光,都沉甸甸地压在我早已不堪重负的脊梁上。他们是被迫的见证者,见证他们的巫女如何走向既定的灰烬。
而祭坛的中心,站着沈烬。
火光为他冷硬如磐石的轮廓镀上一层流动的金边,那身玄黑的将军甲胄,在烈焰的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一如他此刻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站得笔直,像一柄插在祭坛上的、出鞘的利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稳定。他的视线凝固在祭坛中心那堆早已准备好的引蛊之物上——取自他心口的几滴血,盛在一只粗糙的陶碗里,暗红得发黑,旁边是象征同心羁绊、缠绕着银丝的乌木枝。他的目光专注,却又空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凝固在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自己知晓的虚空里。
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
只有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惨白,透露出冰山之下,一丝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震动。
时辰已到!引蛊!大祭司苍老沙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岩石,刺穿了祭坛上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命令。
那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混沌的脑海,瞬间刺破了最后一丝浑噩的迷雾。所有刻意压制的、不愿回想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倒卷,带着尖啸,狠狠撞进我的意识深处。
也是这样一个被火光映照的夜晚,他的战靴踏碎了我们寨门前的安宁。甲胄上还残留着战场上的血腥与尘土的气息,凛冽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风,吹得寨中篝火疯狂摇曳。他带来的人不多,却个个精悍如出鞘的利刃,沉默地将刀锋对准了我的族人。老族长佝偻着背,试图用苍老的声音祈求,却被沈烬身后副将一声冰冷的呵斥打断,老人踉跄着退后,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
巫女何在沈烬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凿在每个人的心上,带着不容抗拒的铁血威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锁定了站在人群后方、穿着素白麻衣的我。
那一刻,空气似乎都冻结了。族人们惊恐的目光在我和他之间来回逡巡。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硝烟和铁锈味的空气刺痛了肺腑。我拨开挡在前面的族人,一步步走向他。每一步,都像踏在薄冰之上。
我是阿箬。我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飘忽,却努力维持着巫女的平静。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那目光带着审视猎物的冷厉。然后,他开口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铁块砸在地上:‘阎罗笑’之毒,唯你同心蛊可解。为我下蛊,否则,他冰冷的视线扫过噤若寒蝉的族人,此地,鸡犬不留。
赤裸裸的威胁,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指尖一片冰凉。我看到了他眼中那种属于上位者的、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为了活下去,为了他的大业,他可以将我们整个寨子轻易碾碎。
我闭上眼,寨子里孩子们熟睡的脸庞、老人们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一一闪过。再睁开时,所有的挣扎都已沉入眼底。我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只余下冰冷命令的眸子,喉咙干涩得发痛,声音轻得像叹息:好。我答应你。
那一刻,他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我以为是火焰的错觉。或许是得偿所愿的松弛又或者,是猎物入网时的了然
同心蛊,以命相连,以情为引。子蛊入体,可愈重伤,解奇毒,然其力,皆汲于母蛊宿主之命元。子蛊愈强,母蛊愈衰。
下蛊的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舞蹈,每一步都浸染着谎言与被迫的温柔。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心意相通,沈烬收起了战场上令人胆寒的锋芒,刻意敛去眼底的冰霜。他学着寨中年轻男子的样子,笨拙地为我采来清晨带着露水的野花,花瓣被他粗粝的手指捏得微微变形;他在我熬制草药时,沉默地坐在一旁,替我劈开那些坚硬的柴薪,木屑纷飞间,偶尔投来一个专注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眼神;他甚至会在深夜我因翻阅古籍而疲惫时,递上一碗温热的清水,动作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体贴。
阿箬,他会在月色下用那种刻意放柔的低沉嗓音唤我的名字,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峦轮廓上,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引人探究的沙哑,待我毒解,边关平定……我带你去看北地的雪。那里的雪,很大,很干净。
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柔和,仿佛真的在描摹一个美好的、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的心,就在这样精心编织的网里,一点点沉沦。他强大如天神,却身中剧毒,命悬一线,这份脆弱激起了我巫女天性中最深的怜惜与守护欲。看着他毒发时骤然惨白的脸色、额角暴起的青筋和那强忍剧痛却依旧挺直的背脊,看着他因为子蛊的力量暂时压制毒性而露出的、短暂如释重负的神情……每一次动用母蛊的力量为他缓解痛苦,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我生命的烛芯上狠狠掐灭一截。
起初只是轻微的眩晕,像醉酒一般。后来是难以抑制的疲惫,仿佛肩上压着无形的重担,脚步变得虚浮。再后来,是咳嗽。起初只是偶尔的轻咳,很快便染上了刺目的猩红。每一次咳喘,都伴随着胸肺间撕裂般的剧痛。
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的沙漏在疯狂地倾泻。揽镜自照时,惊见镜中人眼角悄然爬上的细纹,如同干涸河床上龟裂的缝隙。乌黑如瀑的长发,不知何时开始失去了光泽,变得枯槁,甚至在某次剧烈的咳喘后,我惊恐地在指间发现了一缕刺眼的银白。
每一次为他引动母蛊压制阎罗笑的剧烈反噬,都像是在燃烧我自己的魂魄。剧痛如同无形的烙铁,从心口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撕扯、揉捏。眼前骤然陷入一片漆黑的金星乱舞,尖锐的耳鸣声盖过了一切。冷汗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的残叶。每一次,我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撑住,不让自己在他面前瘫倒下去。
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在我因剧痛而蜷缩、因虚弱而喘息时,他眼中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时是焦灼,像困兽在笼中踱步,为他自己无法掌控的毒素和命运;有时是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凝视,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此刻的痛苦,在衡量着什么更沉重的东西;但更多的时候,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霾,像暴风雨前压城的黑云,沉甸甸地笼罩在他眼底深处。他紧抿着唇,线条冷硬的下颌绷紧,一言不发,唯有那紧握的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泄露着内心剧烈的风暴。
将军……一次剧痛稍歇的间隙,我虚弱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声音气若游丝,蛊力……似乎快压不住了……‘阎罗笑’……越来越凶……
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几步跨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挡住了窗口透进来的月光,将我完全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里。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是恐惧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压不住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嘶哑,你必须压住!阿箬,你答应过的!
他猛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我的肩膀,但那只手在半空中硬生生停住,只是剧烈地颤抖着,最终狠狠砸在旁边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石屑簌簌落下。
我答应过救你……我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心底一片冰冷的疲惫,可我的命……也是命啊……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我弯下腰,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咙,又被我强行咽下,只在唇齿间留下浓重的铁锈味。
他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冻在了原地。砸在石壁上的手缓缓垂下,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阴影中,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空洞地盯着地上被我咳出的一小点暗红痕迹。那点猩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如同地狱的烙印。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我压抑的喘息和他沉重如风箱般的呼吸。
那一刻,祭坛下大祭司的催促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像隔着一层浑浊的水,祭坛中央那碗属于沈烬的暗血,在我眼中扭曲、放大,变成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洞。族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如同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麻木的耳膜和心脏。
引蛊!大祭司那如同破锣般嘶哑的催促再次撕裂了死寂的空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令人作呕的权威。
我的身体早已被掏空,仅存的一点力气,只够支撑着最后一丝意识,去完成那早已刻入骨髓的引蛊仪式。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麻木,伸向祭坛中心那根缠绕着银丝的乌木枝——那是同心蛊最后的象征物。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瞬间冻结了血液。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乌木枝上那些冰凉银丝的刹那,祭坛下方,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伴随着夜风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飘了上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耳中。
……将军放心,是那个跟随沈烬多年、心腹副将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谄媚,大祭司已确认,只待母蛊彻底引动,将那‘阎罗笑’尽数吸纳过去,您体内的余毒立时可清!这次,定能根除!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血液瞬间逆流,冻结成冰。
紧接着,是沈烬的声音。那声音低沉依旧,却透着一股卸下重负后的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嗯。待毒解,你亲自去办,重金酬谢秘族。他的声音顿了顿,那短暂的停顿,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足以让我的世界彻底坍塌。然后,那冷酷的字眼,终于清晰地落下,带着碾碎一切的力量:那巫女……可惜了。
可惜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三个字。
却像三把烧红的钢刀,裹挟着地狱的业火,狠狠捅进我的胸膛,然后用力地、残忍地搅动!将我残存的心肝脾肺,连同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梦,彻底绞成了淋漓的血肉碎片!
噗——
那口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淤血,再也无法控制。灼热的、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星星点点,洒落在冰冷的祭坛石面上,像一片片绝望盛开的彼岸花。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了鼻腔,带着令人窒息的铁锈甜腥。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祭坛、火焰、跪伏的族人、大祭司扭曲的面孔……一切都开始疯狂地旋转、褪色,最后只剩下沈烬那高大却冰冷的背影。他依旧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那可惜了三个字,就是他对我这条即将彻底燃尽的性命,最终、也是唯一的判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承诺,所有月色下的低语,所有笨拙的体贴……都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燃尽自己,为他铺就一条生路的……谎言!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那些我以为是情之所至的触碰,那些我以为是怜惜的眼神,那些我以为是未来的许诺……此刻都化作了无数双冰冷的手,扼住我的咽喉,将我拖向无底的深渊。每一次动用母蛊为他压制剧毒时,他眼中那深沉的凝视,哪里是什么情意分明是在冷静地评估一件工具的使用寿命!每一次我因蛊力反噬而痛苦蜷缩时,他紧握的拳头,哪里是什么心疼分明是强行按捺住对工具即将报废的焦躁!
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绝望和极致荒谬的悲怆,如同火山熔岩般从心脏最深处猛烈地喷发出来!烧毁了我的五脏六腑,烧毁了我的理智,烧毁了我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后一丝可笑的眷恋!
身体里残存的那点力量,被这滔天的悲愤和绝望瞬间点燃!像濒死的星体爆发出最后、最耀眼的光芒!
嗬……一声破碎的、如同漏风破袋般的嘶哑笑声,不受控制地从我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我猛地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视线投向那个始终背对着我、如同冰冷磐石般的男人。
沈烬……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厉,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祭坛上空,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盖过了夜风的呜咽。
他终于,缓缓地转过了身。
火光跳跃着,映照着他那张英俊却毫无血色的脸。他的眼神,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那里面有什么是震惊于我突然的爆发是谎言被戳穿一瞬的狼狈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在冰层之下的痛楚
我看不清了。也不想看清了。
我看着他,嘴角咧开一个近乎癫狂的、凄绝的笑容。那笑容牵扯着我枯槁的脸颊,一定丑陋不堪,如同地狱爬出的厉鬼。我用尽生命最后的、所有的力气,对着他,对着这冰冷的天地,喊出了那句早已注定、却迟来的判词:
将军……同心蛊……同心……不同命啊……
每一个字,都像从我枯竭的生命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被我强行引动的母蛊之力,如同决堤的洪流,轰然爆发!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冲破了我早已撕裂的喉咙。那不再是单纯的痛苦嘶喊,而是灵魂被生生撕裂、被投入熔炉焚烧时发出的绝望哀鸣!
祭坛上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妖异的血光!那光芒并非来自火焰,而是从我身体内部迸射而出!皮肤下的血管,如同无数条被点燃的、疯狂扭动的赤红蚯蚓,在瞬间变得清晰可见,继而寸寸崩裂!滚烫的、带着浓烈腥气的血液,如同失控的喷泉,从我的口、鼻、眼、耳,甚至每一个毛孔中激射而出!
剧痛!超越了想象极限的剧痛!仿佛有亿万只带着倒刺的毒虫,同时从我的五脏六腑、骨髓深处钻出,疯狂地啃噬、撕扯、吸吮!那不是人间的痛楚,那是来自幽冥的酷刑!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密集的碎裂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一寸寸碾成齑粉!肌肉在急速地萎缩、干瘪、碳化!生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攥紧的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流逝!
视野被一片猩红彻底淹没。我最后的感知,是身体在无法抗拒的恐怖力量下,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朽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向内塌陷、萎缩、扭曲!浓密的长发在眨眼间褪尽所有颜色,变得雪白、干枯,继而寸寸断裂、飘落!丰润的肌肤急速失去光泽和弹性,爬满深刻的沟壑,变得如同千年的树皮,灰败、皲裂!
祭坛下,爆发出族人惊恐欲绝的尖叫和撕心裂肺的哭嚎,与那恐怖的血光和骨骼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狱的挽歌。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我似乎……似乎用那仅存的一丝模糊感知,看到了祭坛上的景象。我的身体,那个曾经鲜活、温热的阿箬,已经消失不见。原地留下的,只是一具蜷缩扭曲、如同被烈火彻底焚烧过的焦黑枯骨。那枯骨保持着生前最后痛苦挣扎的姿态,空洞的眼窝,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凝固的、看向某个方向的绝望。
而在那具象征着彻底牺牲的枯骨旁边,站着沈烬。
他体内的阎罗笑之毒,想必已在母蛊被彻底引爆的瞬间,随着我生命的彻底湮灭而烟消云散。他应该感觉到了。那磅礴的生命力重新充盈他四肢百骸的感觉,一定无比美妙。
我看到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中!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一步,似乎想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最终,他僵在了原地。他低头,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具蜷缩的、小小的、焦黑的枯骨。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他那永远挺直的、属于将军的脊梁。
一滴滚烫的液体,带着灼人的温度,砸落在冰冷坚硬的祭坛石面上,就在那枯骨空洞的眼窝旁边,晕开一小片深色的、转瞬即逝的湿痕。
是泪吗
呵……沈烬,原来你……也会流泪
可惜啊……太迟了……
冰冷的黑暗,带着彻底的解脱,终于温柔地、彻底地拥抱了我。
……
边关的风,永远带着粗粝的沙砾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它呼啸着掠过破败的城垛,卷起残破的战旗,发出呜咽般的悲鸣。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下来,仿佛随时要倾泻下无尽的悲怆。
朔风城下,尸骸枕藉。断裂的兵器、破碎的甲胄、凝固发黑的血迹,在焦黑的土地上铺陈开一幅惨烈的画卷。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铁锈混合的浓重气味,令人窒息。
一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如雪的神骏战马,如同来自地狱的幽灵,静静伫立在战场边缘的尸山之上。马背上,端坐着它的主人——镇国大将军沈烬。
他的玄甲早已被敌人的鲜血和自身的伤口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发亮的、令人心悸的深紫色。甲叶缝隙里,凝固着暗红的血块。一道狰狞的刀伤,自他左肩斜劈而下,撕裂了甲胄,深可见骨。伤口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被沙尘和血污覆盖,正随着他沉重的呼吸,缓慢地向外渗着粘稠的、暗红的血珠。
然而,他对这道足以让常人昏死过去的创伤,仿佛毫无知觉。他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的眼神,比这朔风城外的冻土更加冰冷,比浸透了血的玄甲更加幽暗。那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如同在审视一堆无用的瓦砾,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对死亡的悲悯,只有一片漠然的、令人胆寒的虚无。
他的胸前,玄甲被巧妙地镂空了一小块。在那冰冷的金属之下,紧贴着他心脏的位置,悬垂着一截焦黑的、形状扭曲的枯骨。枯骨被一根坚韧的、同样被血浸透的黑色皮绳紧紧系着,随着他战马的每一次轻微起伏,那截小小的枯骨,便轻轻撞击着他冰冷的胸甲,发出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嗒…嗒…声,如同亡灵的叩问。
一个年轻的军医,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战场惊悸,抱着药箱跌跌撞撞地跑上尸堆,声音带着颤抖的急切:将军!您的伤太重了!必须立刻止血处理,否则……
滚。
沈烬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刀锋,瞬间斩断了军医后面所有的话。那一个字,冰冷、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杀意。
军医猛地僵在原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抱着药箱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沈烬肩上那道依旧在汩汩渗血的恐怖伤口,再看看将军那双毫无生气、只余一片死寂深渊的眼睛,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嘴唇哆嗦着,再不敢多说一个字,踉跄着后退,险些从尸堆上滚落下去。
沈烬不再理会他。他缓缓抬起未曾受伤的右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僵硬和沉重。染血的、带着厚茧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胸前那冰冷的玄甲镂空处。指尖触碰到那截焦黑的枯骨。
粗糙的指腹,摩挲过枯骨嶙峋的、碳化的表面。那触感冰冷、坚硬、带着死亡特有的沉寂。每一次触碰,都像有一根无形的、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深处,带来一阵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
那剧痛并非来自肩头的伤口,而是来自灵魂深处,来自那截枯骨无声的、永恒的控诉!
他猛地攥紧了那截枯骨!冰冷、坚硬的触感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要嵌入他的骨血!肩头那道狰狞的刀口,因他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裂开更大的豁口,滚烫的、带着生命温度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暗红溪流,瞬间涌出!沿着他冰冷的甲胄纹路,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混杂着血泥的土地上。
更多的血,浸透了他胸前的皮绳,温热粘稠地包裹住那截冰冷的焦黑枯骨。暗红的血液,缓缓渗入枯骨细微的孔洞和皲裂的纹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血祭。
沈烬的身体因剧痛和失血而微微颤抖,攥着枯骨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惨白如骨。他死死地低着头,额前几缕被血汗浸透的乱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风暴。只有那微微翕动的、干裂出血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反复咀嚼着那个早已刻入灵魂的名字,那个被他亲手送入地狱的名字:
阿箬……
阿箬……
他胸前的枯骨,被热血浸透,在边关惨淡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妖异而悲凉的暗红光泽。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枯骨冰冷的撞击和灵魂深处无法愈合的噬咬。
远处的号角声苍凉地响起,催促着下一场杀戮。沈烬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比最凶戾的野兽还要疯狂的光芒。他狠狠一夹马腹,黑色的战马如同离弦之箭,带着他和他胸前那截被热血浸染的枯骨,决绝地冲向了前方更加浓重的血色烟尘。
冰冷的枯骨紧贴着他滚烫的、流血的胸膛,每一次撞击,都像是在无声地拷问:
你活着的每一刻,可还安宁
——你的命,是用我的灰烬换来的。
——这余生无尽的煎熬,便是你永恒的代价。
朔风呜咽,卷起沙尘,掠过他肩头那依旧在流血、被他刻意忽略的狰狞伤口,也掠过那截被血染得越发暗沉的枯骨。黑甲将军的身影,与那一点刺目的焦黑,一同融入前方弥漫的、仿佛永无尽头的血雾之中,只留下一道决绝而孤绝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