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青梅暗恋成殇 > 第一章

许念和江辰是青梅竹马,她暗恋他整整十年。
大学时他爱上校花,我默默帮他写情书、挑礼物,甚至替校花挡下致命车祸。
医生抽走我400cc救命血时警告:你有隐性血液病,这会要你的命。
我笑着签了同意书,看着他跪在校花病床边求婚。
五年后同学会,他挽着校花宣布婚讯:多亏当年匿名献血的天使。
我躲在洗手间吐掉带血的药丸,镜中人瘦得脱形。
离场时他忽然拽住我手腕:为什么躲我
口袋里的诊断书滑落在地——晚期血癌,日期正是献血那天。
他颤抖着翻看时,我轻声说:江辰,天使从来不是匿名。
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我看见他疯了一样捶打呼叫按钮。
就像当年我徒手扒开变形的车门那样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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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事起,江辰就在那儿了。
像长在我家隔壁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根须霸道地探过两家院墙,枝叶在我房间的玻璃窗上投下晃动的影子。他大我两岁,理所应当成了我世界里的辰哥,带着点不容置疑的保护者姿态。我们挤在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分食一根盐水冰棍,他总会把裹着最多糖精的冰棍头咬掉,把甜丝丝的中间段塞给我。夏天的知了叫得人心烦,他爬树抓知了的背影又高又瘦,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小小的帆。我的目光黏在那面帆上,风里是槐花和少年汗水混合的气息,有点涩,又有点晕乎乎的甜。
什么时候变味的或许是他第一次骑单车载我去学校后山,我紧张地攥着他腰侧的衣料,指尖隔着薄薄的棉布触到他温热的皮肤,心跳像揣了只没头没脑乱撞的麻雀。或许是他打完球,汗津津地把校服外套随手扔在我头上,那带着阳光和青草气的汗味包裹下来,让我在黑暗里憋红了脸,半天不敢动弹。又或许更早,早到连我自己都模糊了源头。等我惊觉,那点隐秘的欢喜已经像藤蔓,悄无声息地缠满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勒得又紧又疼。
我不敢说。他是那么明亮的江辰。校篮球队的主力,成绩单永远漂亮得让人牙痒,笑起来眼角微微下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少年意气,轻易就能照亮一整个操场。我呢我只是他身后那个沉默的影子,许念。安静,平凡,像一本摊开在角落、落满灰尘的书。他勾着我的脖子,像对待一件熟悉的旧家具,抱怨哪个老师拖堂,哪个兄弟不够意思,或者隔壁班某个女孩漂亮得晃眼。那些时刻,我身体僵硬,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泄露了心底惊涛骇浪的秘密。他把我当妹妹,当兄弟,当树洞,唯独不是许念——一个可能对他怀着爱慕心思的女孩。
高考像一场飓风,把我们从熟悉的小城连根拔起,吹散到不同的地方。我留在了本省的大学,江辰则去了北方那座以雪闻名的繁华都市。距离并没有斩断联系,反倒因为想念,让那根名为青梅竹马的线绷得更紧。电话和视频成了日常,他絮絮叨叨说着新环境:难吃的食堂、刀子般的北风、还有……夏薇。
夏薇的名字第一次从他嘴里说出来时,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热度。他说她像北方冬日里骤然出现的阳光,明亮得让人无法直视。他描述她跳舞的样子,长发飞扬,裙裾翩跹,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落在凡尘。他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电流的微噪,每一个音节都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进我的鼓膜。心口那块地方,被那根无形的藤蔓勒得快要窒息。
念念,他声音里带着点笨拙的苦恼,还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你说……我该怎么做她身边围着的人太多了。
屏幕那端,他英挺的眉眼在宿舍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生动。我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的摩擦感。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刺得生疼。
嗯……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去,轻飘飘的,像一缕随时会断的烟,她喜欢什么你得投其所好。
对对对!他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眼睛瞬间亮了,念念你最懂这些了!快帮我参谋参谋!
于是,我成了他看不见的军师,隔着冰冷的光纤电缆,为他策划一场对另一个女孩的盛大追逐。我替他挑礼物,在各大购物网站和代购之间穿梭,分析口红色号、香调差异、小众设计师品牌的风格。我替他写情书,搜肠刮肚地寻找最动人又不显轻浮的词句,把那些滚烫的、我自己想说却永远无法对他宣之于口的情愫,一笔一划,精心伪装成江辰的风格,署上他的名字。看着他发来的照片里,夏薇抱着我精心挑选的礼物笑靥如花,看着他在视频里激动地复述夏薇对他文采的欣赏,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沉重的、不断膨胀的冰,又冷又硬,挤压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片冰寒的钝痛。
我的暗恋,成了一场盛大而无声的献祭。祭品是我自己,燃烧着,只为照亮他通往别人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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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来得早。寒假前一个月,江辰的电话来得格外急迫,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甚至带着哽咽的颤音。
念念……夏薇……夏薇出事了!背景是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和嘈杂的人声,几乎要把他的声音撕碎,车祸……很严重……流了好多血……医院说……说她是那种熊猫血……RH阴性……找不到……找不到血源……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的耳膜。熊猫血RH阴性这几个字在我脑中嗡嗡作响,瞬间盖过了他话语里的恐慌。指尖一片冰凉,手机几乎要握不住。怎么会是……这种血型我下意识地抬手按住自己左边肋骨下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童年一次意外受伤后,医生拿着报告单对父母低声说话时凝重的表情。那个模糊的、关于特殊体质的警告,像沉在水底多年的石头,猛地被这通电话拽出了水面。
你在哪个医院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镇定,连自己都感到陌生。
他报出医院名字,那家以血液科闻名的三甲医院,就在我大学所在的城市边缘。
等我。我挂断电话,抓起外套冲出宿舍。冬夜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跑得肺叶火烧火燎,冰冷的空气灌进去,呛得眼泪直流。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旋转:夏薇需要血。江辰需要夏薇活下来。只有我能救她。只有我。
冲进医院急诊大厅,浓重的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江辰就瘫坐在抢救室门外的长椅上,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破布娃娃。他头发凌乱,眼睛赤红,昂贵的羽绒服上蹭着大片暗褐色的污迹——是夏薇的血。他看到我,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像濒死的人抓住浮木,猛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念念!你来了!你有办法对不对你认识人多……你帮帮我!救救她!救救夏薇!他语无伦次,眼泪混着脸上的污痕滚落下来,滚烫地砸在我冰冷的手背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为了另一个女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狠狠拧了一把,痛得我几乎直不起腰。我努力稳住声音:别慌,辰哥。带我去输血科。
抽血室冰冷的灯光惨白刺眼。护士熟练地绑上压脉带,酒精棉球擦过皮肤,带来短暂的凉意。当那粗大的针头即将刺入我肘弯青色的血管时,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花白的老医生走了进来。他拿起护士递过去的血型配型单,又抬眼仔细看了看我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你是RH阴性AB型他声音低沉,带着职业性的审慎。
我点头。
医生放下单子,目光锐利地直视我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沉重:小姑娘,你的血液常规报告显示,你自身有严重的慢性贫血迹象。而且……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我们调阅了你的历史医疗档案。你幼年有过一次不明原因的严重出血史,当时的病历分析显示,你很可能存在一种罕见的、潜伏性的血液系统疾病隐患。虽然这些年没有发作,但你的身体基础非常脆弱。
他拿起那张献血知情同意书,递到我面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风险告知那一栏:在这种状态下捐献400cc全血,对你自身而言,风险极大!这极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诱发或者加速你自身潜在疾病的爆发进程,甚至……他加重了语气,危及生命。你确定要签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敲打在我的神经上。潜伏性的疾病隐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危及生命……这些词组合在一起,构成一幅清晰而恐怖的图景。我下意识地看向抽血室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窗,能看到江辰依旧像尊雕塑般守在抢救室门口,背影佝偻着,肩膀微微抽动。夏薇的名字还亮在手术中的红灯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抽血室里只剩下仪器低微的嗡鸣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医生和护士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带着沉重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重逾千斤。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似乎带着铁锈的味道。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但我还是稳稳地拿起了旁边托盘里的笔。笔尖悬停在签名栏上方,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生死。
我确定。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决绝。
笔尖落下,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许念。两个字签得异常工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放下笔的瞬间,指尖残留着纸张粗糙的触感,心里那片冰封的荒原,却奇异地裂开了一道缝隙,涌上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
尖锐的针头刺破皮肤,深入血管。暗红色的血液顺着透明的导管,汩汩地流入血袋。那袋承载着夏薇生机的血液,一点点饱满起来,像一颗沉重的心脏。与此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也如同冰冷的潮水,顺着那根导管,从身体最深处被抽离的地方,迅速蔓延开来。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听世界的声音。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强迫自己睁大眼睛,看着那袋属于我的血。
那袋血,是夏薇的生机,却仿佛也是我生命沙漏里骤然加速流逝的沙。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暗红的液体,被一起抽走了。一种深沉的、源自生命本源的疲惫和寒冷,从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迅速占领了四肢百骸。视线开始模糊,急救室门外江辰焦灼的身影晃动得如同水中的倒影,耳边他的呼喊也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护士拔掉针头,用棉球按住针眼。眩晕感如同巨浪般袭来,我几乎要瘫软下去。护士眼疾手快地扶住我:你脸色很差!需要休息,最好做个详细检查……
不用。我挣脱她的搀扶,声音虚弱却异常固执。指尖用力压着肘弯,试图阻止那令人心悸的眩晕。我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顿地挪向抢救室门口。
门上的红灯依旧刺眼地亮着。江辰听到脚步声,猛地抬起头。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但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此刻却燃起了一种近乎狂热的希冀,紧紧盯着护士手中那袋温热的、暗红色的血液。
血……血来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护士点点头,没再多看我一眼,拿着血袋匆匆推开了抢救室的门。那扇沉重的门开合之间,泄露出里面一丝紧张忙碌的气息和仪器的滴答声,随即又紧紧关闭,将希望与绝望都关在了里面。
江辰的目光追随着那袋血,直到门完全关闭。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脊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墙上,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然后,他才像是终于注意到我的存在,视线艰难地从紧闭的门上移开,落到我脸上。
念念……他看着我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感谢的话,但所有的语言在巨大的情绪波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两秒,那里面混杂着感激、疲惫,以及一种更强烈的、全神贯注于门内那个女孩的焦灼。那目光像无形的针,扎得我残存的力气都散了。
你……还好吧他干涩地问了一句,更像是一种礼节性的敷衍。他的身体语言依旧朝向那扇紧闭的门,脚尖无意识地对着抢救室的方向,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冲进去。
我用力咽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事……就是有点晕。你快去……守着她吧。我……我回学校了。
他没有挽留。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只是胡乱地点点头,目光又立刻胶着在那扇门上,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灵魂,都系在了门内那个生死未卜的女孩身上。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扶着冰冷的墙壁,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身后,是他凝固在抢救室门外的、写满担忧与祈祷的背影。那背影像一幅巨大的、无声的讽刺画,烙印在我模糊的视线里。
电梯门缓缓合拢,金属门上映出我毫无血色的脸,像一张脆弱的白纸。电梯下行,轻微的失重感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冰冷的金属墙壁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当电梯门在一楼打开,外面嘈杂的人声和消毒水气味再次涌来时,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身体顺着冰凉的厢壁软软地滑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自己心里一声无声的叹息,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原来,抽干的不只是血,还有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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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是在一片刺目的白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我动了动手指,发现手背上扎着点滴针头,冰凉的液体正一滴滴输进我的血管。床边坐着我的室友林晓,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哭过。
念念!你吓死我了!她见我睁眼,扑过来紧紧抓住我没输液的那只手,她的手心滚烫,带着后怕的颤抖,你在医院电梯里晕倒了!医生说你严重贫血,营养不良,还……还有……她哽咽着,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只是担忧又恐惧地看着我。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厚厚的检查报告。他面色凝重,眼神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悲悯。他看了一眼林晓,又看向我。
许念同学,你的情况很复杂。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这次献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的骨髓造血功能出现了严重抑制,外周血象全面崩溃……我们结合你幼年的病史和这次诱发后的急速恶化,确诊为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急变期(CML-BC)。他顿了顿,似乎在给我消化这残酷名词的时间,而且,进程非常快。属于……晚期。
晚期。
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切割着我的神经。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被彻底抽离,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疯狂跳动、撞击肋骨的闷响。眼前是医生开合的嘴唇和林晓瞬间惨白的脸,却听不见任何声音。原来死亡的通知,是这样寂静无声。
怎么会……不可能!林晓失声尖叫,眼泪汹涌而出,医生,是不是弄错了念念她还这么年轻!她只是献了一次血……
医生沉重地摇摇头,将一叠报告放在床头柜上:很遗憾。她的血液系统本身就存在巨大隐患,极度脆弱。这次大剂量的献血,直接诱发了免疫系统的彻底崩溃,成了点燃恶性进程的导火索。就像一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危楼,又被人狠狠抽走了一根承重柱……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叹息一声,尽快通知家属吧。目前的治疗方案,只能尽力延缓,改善生存质量……希望,很渺茫了。
渺茫。希望很渺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进我重新恢复听觉的世界里,冰冷,沉重,带着尘埃落定的绝望。
林晓捂着脸痛哭失声。我靠在冰凉的枕头上,目光越过她颤抖的肩膀,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崩溃大哭,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意料之中的荒凉。原来那个老医生的警告,每一个字,都不是危言耸听。我用我的血,换来了夏薇的生机,也亲手点燃了自己生命的倒计时。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江辰的名字。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死水般的平静。我示意林晓把手机递给我。指尖冰凉,按下了接听键。
念念!念念你怎么样刚才护士说你晕倒了吓死我了!江辰的声音急促地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真切的担忧,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仪器的滴答声。
我没事,辰哥。我打断他,声音是刻意放柔后的虚弱,却异常平稳,就是有点低血糖,老毛病了。输点葡萄糖就好。
真的你别骗我!他显然不信。
真的。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夏薇……她怎么样了我把话题引开。
提到夏薇,他语气里的担忧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激动取代:她脱离危险了!念念!多亏了你!医生说那袋血来得太及时了!她还在观察,但医生说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念念,你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恩人。这个词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我看着自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和埋着的针头,感受着身体深处源源不断涌上来的虚弱和寒冷。
那就好。我轻轻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不用谢我,辰哥。只要她没事就好。
你好好休息!等夏薇稳定点,我马上去看你!他急切地说。
不用!我的拒绝脱口而出,带着一丝我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我立刻放软了语气,编织着谎言,我……我学校这边马上有个很重要的项目开题,导师抓得紧,我得赶回去闭关。真的不用来看我,你也好好照顾夏薇。别分心。
我编织着学业忙碌的借口,声音刻意放得又轻又飘,像一阵随时会散的风。电话那头,江辰沉默了几秒,背景里隐约传来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一下下敲打着沉默。
念念……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犹豫。
我真的没事,辰哥。我抢先打断他,努力让尾音上扬,伪装出一点刻意的轻快,就是累着了。你好好陪着她,等她醒了替我问好。我……我得去导师那儿了,先挂了。
没等他再开口,我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冰冷的屏幕暗下去,映出我毫无血色的脸,和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灰败。像一场仓促落幕的戏,演员在台上强撑笑容,幕布落下,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疲惫。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点滴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林晓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滚烫的泪珠砸在我的手背上。我看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空,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将我彻底淹没。
也好。就这样吧。用学业这个最正当也最疏远的理由,筑起一道墙。那道墙,隔开的是他的愧疚,他的感激,他可能有的、迟来的关注……也隔开了我仅存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和我这具正在被看不见的怪物从内部迅速吞噬的残躯。
我的战场,只剩下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白色病房了。而那个被我亲手救回来的女孩,将占据他所有的目光和未来。这结局,早在我签下那张同意书时,就已写好。只是没想到,审判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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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对于病人和健康人,流速是不同的。
对我而言,它像一辆失控坠崖的车,呼啸着奔向终点。对江辰和夏薇,它则像春日里解冻的溪流,带着新生的欢快流淌。
那通电话之后,我像一个真正闭关的学生,彻底消失在了江辰的生活圈里。手机设置了静音,微信消息设置了免打扰。偶尔点开,能看到他发来的信息,从最初的急切询问念念你身体怎么样了、项目忙完了吗,到后来分享他和夏薇的日常点滴——夏薇今天能下床走两步了,精神好多了!、医生说恢复得比预期快,念念,多亏了你!、我们打算等她再好些,一起回学校附近请你吃饭,你一定要来!救命恩人!
再后来,信息的内容渐渐变了调。字里行间流淌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甜蜜和笃定。
念念,夏薇今天对我笑了,阳光照在她脸上,真好看。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她胃口好点了,想吃城南那家老字号的桂花糕,我排了一个多小时队。
今天推她去医院小花园晒太阳,她睡着了,靠在我肩膀上。那一刻,心里特别踏实。
念念,我决定了。等她出院,身体再好一点,我就向她求婚。我想照顾她一辈子。
最后一条信息,附着一张照片。照片有些模糊,显然是在病房里偷拍的。夏薇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靠坐在病床上,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眼神明亮,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窗外的阳光落在她柔顺的长发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江辰没有露脸,只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握着夏薇放在被子上的手。十指紧扣,无名指上,一枚简洁的铂金素圈戒指熠熠生辉。
照片下面是他发来的文字:念念,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求婚了,她答应了。谢谢你,给了我们重生的机会。等我们回学校,一定好好请你!
戒指的光芒透过冰冷的手机屏幕,刺得我眼睛生疼。胸腔里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似乎被这光芒灼烧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而短暂的幻痛。随即,便是更深、更沉的空洞麻木。
我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反扣在床头柜上。窗外是医院小花园萧索的冬景,枯枝在寒风中瑟缩。我低头看着自己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和皮下因为反复穿刺而泛起的青紫瘀斑,还有手臂上因为化疗药物刺激而蜿蜒的、暗红色的静脉炎痕迹。身体里那名为时间的沙漏,沙子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泻。每一次化疗都像一场酷刑,呕吐、脱发、高烧、骨髓抑制带来的钻心疼痛……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塌下去。镜子里的女孩,眼窝深陷,颧骨突出,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像一具披着空袋子的骨架。
曾经浓密的黑发早已剃光,现在头上戴着林晓给我买的柔软棉帽。偶尔抬手,宽大的袖管滑落,露出的手腕细得惊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哮鸣音,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止痛药的效力越来越短,吗啡泵成了我床头不离身的伙伴。
林晓成了我连接外界的唯一桥梁。她替我办理了休学,用我父母汇来的钱和学校有限的补助,艰难地支付着日益庞大的医疗账单。她学会了熟练地帮我处理PICC置管的护理,学会了分辨我因为药物反应而变幻莫测的情绪。更多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坐在我床边的小凳子上,握着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她的眼神里有悲伤,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令人心碎的陪伴。
念念,江辰……他们好像要回学校参加毕业典礼了。有一天,林晓小心翼翼地提起,一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我因为出汗而黏腻的额头,听说……他们要在典礼后办个简单的订婚仪式。
我闭着眼,感受着毛巾温热的触感。心脏的位置像是被一块巨大的冰坨塞住,又冷又硬,连跳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毕业典礼……订婚……多么充满希望和未来的词汇。它们属于阳光下的江辰和夏薇。而我,属于这片惨白、充斥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方寸之地。
挺好。我睁开眼,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替我……祝福他们。
林晓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我盖着的被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哽咽着点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时间就在这无休止的化疗、疼痛、昏睡和清醒的间隙里艰难地爬行。日历一页页撕去,窗外的枯枝抽出了嫩芽,又渐渐染上浓郁的绿意。夏天来了。我的世界却依旧停留在那个献血的冬夜,一片冰封的严寒。
毕业季的热闹喧嚣透过病房紧闭的门缝,微弱地传进来一点。走廊里偶尔有穿着崭新学位服、捧着鲜花、脸上洋溢着青春光彩的毕业生走过,欢笑声像细小的针,刺破病房里沉重的寂静。
林晓拿着手机,屏幕上是班级群的刷屏信息。毕业照、散伙饭、依依惜别的感言……还有一条置顶的群公告:
毕业不说再见!五年后,我们顶峰相见!202X年X月X日,母校旁‘时光里’餐厅,五年之约,不见不散!
五年之约。
我靠在枕头上,看着那行字,灰败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五年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漫长到近乎虚无的奢望。医生上次查房时隐晦的叹息和凝重的眼神,床头柜抽屉里那份最新的、指标糟糕透顶的检查报告,还有身体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蔓延的、吞噬一切的虚弱感,都在清晰地告诉我:我的时间,是以天,甚至是以小时来计算的。
五年之约那是一个我注定要缺席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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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弹指一挥。
对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来说,是炼狱般的漫长折磨。对沉浸在幸福里的人而言,不过是几场花开,几场雪落,几个四季轮回。
我终究没能缺席那场五年之约。不是因为奇迹发生,而是因为林晓近乎哀求的眼神,和医生那句带着无奈与妥协的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吧,注意防护,避免感染。
坐在出租车后座,窗外的城市霓虹闪烁,流光溢彩。五年,足以让这座我们曾经熟悉的城市改头换面,高楼拔地而起,陌生的繁华扑面而来。我穿着林晓特意挑选的、最宽松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连衣裙,外面罩着厚厚的羽绒服,依旧显得空空荡荡。为了遮掩病容,她给我化了淡妆,扑了腮红,涂了颜色还算鲜亮的口红。但镜子里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里面盛着的灰败和死气,是再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的。瘦削的身体缩在宽大的衣服里,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时光里餐厅灯火辉煌,巨大的落地窗映出里面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的热闹景象。门口立着XX届毕业五周年聚会的牌子。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激起一阵压抑的咳嗽。林晓立刻紧张地拍着我的背,递上温水。
念念,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她看着我,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我摇摇头,压下喉咙里的痒意,努力挺直那几乎不堪重负的脊背:都到门口了。看看就走。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暖气混合着食物、香水、酒精和久别重逢的喧嚣热浪,猛地扑面而来。这过于鲜活的气息,像一记重拳,砸得我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虚浮了一下。林晓赶紧用力搀住我。
大厅里觥筹交错,人影幢幢。昔日青涩的同窗,如今大多变了模样,多了成熟世故,也多了或真或假的社会气。寒暄声、碰杯声、追忆往昔的哄笑声此起彼伏。我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穿越重重人影,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中心位置。
江辰。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五年的时光褪去了他眉眼间最后一点少年青涩,沉淀出一种沉稳的英气,举手投足间带着成功人士的从容自信。他身边站着夏薇。她穿着一件优雅的香槟色礼服长裙,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笑容温婉动人,依偎在江辰身边,像一朵精心呵护的娇花。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他们十指紧扣,无名指上的对戒在璀璨的灯光下折射出细碎而刺眼的光芒。
一对璧人。天造地设。所有美好的词汇用在他们身上都不为过。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伴随着强烈的窒息感。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林晓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林晓担忧地低声问:念念
没事……我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哑得厉害。胃里一阵翻搅,熟悉的恶心感涌了上来。我强忍着,目光却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看着江辰意气风发地与人谈笑,看着他温柔地为夏薇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看着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幸福和满足……那光芒,比餐厅里所有的水晶灯加起来还要刺眼。它灼烧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视网膜,也灼烧着我仅存的那点摇摇欲坠的尊严。
各位老同学!江辰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磁性,瞬间压下了场内的嘈杂。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一手揽着夏薇的纤腰,一手举着酒杯,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今天是个特别开心的日子!能和大家重聚,我和薇薇都很激动!他侧头,深情地看了夏薇一眼,夏薇回以温柔甜蜜的笑容。
除了叙旧,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和大家分享!江辰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兴奋和郑重,我和薇薇,决定在今年年底正式举行婚礼!
哇哦——!
恭喜恭喜!
辰哥威武!校花最终还是被你拿下了!
热烈的掌声、口哨声、起哄声瞬间爆发,几乎要掀翻屋顶。夏薇羞涩地依偎在江辰怀里,脸颊绯红。
江辰笑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目光扫过全场,脸上带着一种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发自内心的感恩:其实,今天这个日子,这个宣布,对我来说,意义非凡。不仅是因为和大家的相聚,更是因为……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了一种深沉的情感,因为今天,我和薇薇能站在这里,能拥有这份幸福,要感谢一位我们生命中真正的天使!
场内的喧闹声再次低了下去,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
大家都知道,五年前,薇薇遭遇了一场非常严重的车祸。江辰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命悬一线,急需输血。而她,是极其罕见的RH阴性AB型血。当时血库告急,我们几乎绝望……他握紧了夏薇的手,夏薇也抬头看着他,眼中泛起感动的泪光。
就在那个最黑暗的时刻,江辰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真挚的感激,是一位匿名的好心人!他(她)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援手,捐献了救命的血液!医生说,再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是他(她)的无私和大爱,给了薇薇第二次生命,也给了我们……拥有今天这份幸福的机会!
他举起酒杯,神情无比庄重:虽然我们至今都不知道那位恩人是谁,但这份恩情,我和薇薇一辈子铭记在心!今天,在这里,借着我们订婚的喜气,也借着所有老同学共同见证,我们想再次向那位不知名的天使,说一声迟到了五年的——谢谢!谢谢你!给了我们未来!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夏薇也跟着举杯,眼中泪光盈盈。全场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好心人一生平安、好人会有好报的感慨和祝福。
掌声如同汹涌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耳膜,震得我头晕目眩。匿名的天使无私的大爱给了他们未来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早已麻木的心尖上。喉咙里那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汹涌地顶了上来。
唔……我猛地捂住嘴,一把推开林晓搀扶的手,踉跄着,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离我最近的洗手间方向。身后那些热烈的掌声、江辰情真意切的感谢词、夏薇感动的泪光……都变成了模糊扭曲的背景噪音。
冲进洗手间,反手锁上隔间的门。再也支撑不住,扑到冰冷的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和撕心裂肺的咳嗽。眼前金星乱冒,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我颤抖着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塑料药盒,里面是几颗白色的药丸。这是医生给我开的强效止疼药,副作用之一就是刺激胃黏膜。我抠出两颗,混着喉咙里涌上的腥甜,强行咽了下去。苦涩和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冰冷的自来水扑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的人影。水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冲花了林晓精心涂抹的腮红和口红,露出底下青灰的底色。深陷的眼窝像两个黑洞,里面盛满了疲惫、痛苦和一种近乎荒诞的嘲讽。瘦得脱形的脸颊,突出的颧骨,枯槁的皮肤……镜子里的人,哪里还有半分五年前那个沉默却还算健康的许念的影子
这就是那个匿名的天使那个无私大爱的化身那个给了他们未来的恩人镜子里映出的,分明只是一个被命运和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可怜虫,一个燃烧了自己、却连真名都不配被提及的祭品!
胃里的翻搅稍稍平息,但心脏的位置,那片冰封的荒原,却因为江辰那番情真意切的感谢,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口子。里面呼啸而出的,不是委屈,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骨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荒谬。我扶着冰冷的洗手台,看着镜中鬼魅般的自己,无声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够了。真的够了。这场名为暗恋的漫长凌迟,这出名为牺牲的荒诞悲剧,该落幕了。
我用纸巾擦干脸上的水渍,重新戴上那顶柔软的帽子,仔细地整理了一下宽大的羽绒服,试图遮掩住里面过于空荡的病体。镜子里的人,依旧苍白憔悴得可怕,但眼底那片灰败的死寂之下,似乎多了一丝近乎平静的决绝。
推开隔间的门,外面洗手台前补妆的女孩被我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睑,无视她的目光,径直走向出口。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
穿过依旧热闹喧嚣的餐厅大堂。欢笑声、碰杯声、音乐声再次涌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我的目光没有再看那个中心的位置。不需要了。祝福已经送达,戏也该收场了。
刚走到门口,一股冰冷的夜风从旋转门灌进来,激得我一阵瑟缩。我拉紧了羽绒服的领口,正要推门而出。
许念
一个熟悉到刻骨、又陌生得恍如隔世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和难以置信,在我身后响起。
我的脚步,像被瞬间冻结在原地。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脊背僵硬,甚至能听到骨骼发出的细微咯吱声。我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害怕一回头,看到那双眼睛里的任何情绪——惊讶、怜悯、疑惑,或者仅仅是客套的寒暄——都会成为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许念!真的是你!脚步声急促地靠近,带着一种确认后的急切。下一秒,我的手腕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紧紧攥住。
那只手,曾经在旧藤椅上递给我盐水冰棍的中间段,曾经在骑单车时被我紧张地攥住衣角,曾经漫不经心地揉乱我的头发……此刻,它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将我拉得转过身来。
猝不及防地,我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江辰。他不知何时追了出来,站在离我极近的地方。餐厅明亮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英挺的眉眼,也照亮了他眼底那份毫不掩饰的震惊和困惑。他微微蹙着眉,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苍白瘦削得近乎脱形的脸上来回扫视,带着一种审视般的锐利。
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受伤,毕业典礼你没来,后来给你发信息,打电话,你总是说忙……再后来,就彻底没了音讯。五年了,许念!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那滚烫的掌心贴着我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皮肤,带来一种灼烧般的刺痛。你就这么不想见我这个老朋友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他的质问里,带着一种被长期忽视后积压的、属于青梅竹马特有的委屈和不平。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我用力想抽回手,却虚弱得撼动不了他分毫。挣扎间,羽绒服宽大的口袋被牵扯,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角,悄无声息地滑落出来,像一片枯叶,轻飘飘地掉落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和江辰的目光,同时落在那张纸上。
那是一张医院专用的打印单据。白色的纸张,蓝色的印刷体。即使折叠着,也能清晰地看到顶端刺目的红色医院LOGO,以及几个加粗的黑色关键词——【XX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晚期】、【病情告知书】。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餐厅里传出的喧嚣背景音瞬间被拉远、模糊,只剩下我们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江辰脸上的震惊和困惑,在看到那张纸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冻结、碎裂。他眼底那属于成功人士的从容自信,属于准新郎的幸福光彩,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只剩下一种空茫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个黑色的关键词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像是第一次认识那些字。
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不知何时松开了。那只曾经温暖有力的大手,此刻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恐惧,缓缓地、缓缓地伸向地上那张单薄的纸。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失去了他手掌的支撑,像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向后踉跄半步,背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旋转门金属框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我没有阻止他。
我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颤抖,捡起了那张折叠的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将那纸张一层层展开。
【姓名:许念】
【性别:女】
【年龄:25岁】
【科室:血液肿瘤科】
【临床诊断:慢性粒细胞白血病(CML),急变期(Blast
Crisis)】
【病情告知:患者病情已进入终末期……预后极差……生存期评估:数月……】
【首次确诊时间:202X年X月X日】
【病情加速恶化诱因分析:曾于确诊前短期内(202X年X月X日)进行400ml全血捐献,该行为极大加重免疫系统负担,诱发并加速了恶性克隆增殖进程……】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一行行冰冷残酷的文字上。尤其是那个【首次确诊时间】,还有后面那个刺眼的【202X年X月X日】。
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刷上了一层惨白的石灰。拿着诊断书的手指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那张薄薄的纸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濒死的蝴蝶在徒劳地扇动翅膀。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我。那眼神,不再是震惊,不再是困惑,而是被一种铺天盖地的、灭顶般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彻底攫住。他的嘴唇哆嗦着,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气音。
那个日期……那个日期!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是他人生中最黑暗、最绝望,却又因为那袋及时送达的匿名血液而迎来巨大转折的日子!那是夏薇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日子!那是……他跪在夏薇病床边,拿出戒指求婚的日子!
而这张纸告诉他,就在同一天,他青梅竹马的妹妹、他口中的救命恩人许念,被确诊了绝症。而那张诊断书上,赫然写着加速恶化诱因——400ml全血捐献。
时间、地点、事件……所有冰冷的证据碎片,在江辰脑中轰然炸开,瞬间拼凑出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那个匿名的天使,那个给了他心爱之人生命、也间接给了他未来和幸福的恩人……一直就在他身边!一直被他忽略!一直被他用学业忙的借口轻易打发!一直承受着献血的恶果,在病痛的深渊里独自挣扎!
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慌。他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带着疯狂的、祈求否定的光芒,念念……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假的!是不是你说话啊!
他猛地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笼罩下来,想要抓住我的肩膀,想要摇晃我,想要从我嘴里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餐厅明亮的灯光勾勒着他惨白扭曲的脸庞,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悔恨、恐惧和一种世界崩塌般的绝望。我看着他眼底那片迅速蔓延开的猩红血丝,看着他因为极度震惊和痛苦而微微扭曲的五官,看着他伸过来的、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绞痛。比以往任何一次化疗反应都要剧烈。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强行将它压了下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
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随着这阵绞痛和那口被咽下的腥甜,彻底抽离了。我甚至没有力气再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我只是微微仰起头,迎视着他那双被痛苦和恐惧彻底撕裂的眼眸。
旋转门外,城市的霓虹依旧流光溢彩,车水马龙。餐厅内,同学聚会的喧嚣隔着玻璃门,隐隐传来,模糊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世界在我眼前开始旋转,模糊。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只有他那张惨白的、写满惊骇和痛苦的脸,在模糊的光影中异常清晰。
我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应该是一个笑容吧只是不知道,落在他眼里,会是怎样的扭曲。
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叹息,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我们之间那片死寂的空气:
江辰,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地说,天使……从来不是匿名。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猛地用力,挣脱了他下意识伸过来想要扶住我的手——尽管那手颤抖得不成样子。身体爆发出最后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力气,我决绝地转身,用肩膀重重撞开了身后沉重的旋转玻璃门。
冰冷刺骨的夜风如同无数把冰刀,瞬间灌满了我宽大的羽绒服,穿透了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身体被这巨大的温差和强烈的虚弱感冲击得剧烈一晃。
念念——!!!
身后,传来江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那声音里蕴含的绝望和痛苦,几乎要震碎餐厅的玻璃幕墙。
我没有回头。一步,踏入了门外冰冷漆黑的夜色里。
叮——
电梯门在我面前,缓缓开启。轿厢里空无一人,明亮的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像一条通往未知尽头的、安静的甬道。
我用尽最后一点意志力,迈了进去。身体虚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将整个背脊的重量都靠在冰冷的金属厢壁上。那刺骨的凉意透过衣物,渗入皮肤,反而带来一丝支撑。电梯门内侧光洁如镜,映出我此刻的模样:一张惨白如纸的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黑洞,里面是死水般的寂静。宽大的羽绒服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个被风吹鼓的、随时会破碎的空袋子。嘴角残留着一丝没有擦净的、暗红色的血迹。
电梯门,开始缓缓地、无声地向中间合拢。
就在那狭窄的门缝即将彻底闭合的最后一刹那——
电梯金属门光滑如镜的表面上,清晰地映出了外面大厅的景象。
我看见了他。
江辰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陷入绝境的困兽,疯了一样冲到了电梯门外。他英俊的脸庞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惊骇而完全扭曲变形,目眦欲裂,眼白里布满狰狞的血丝。他抡起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想要摧毁一切的狂暴和绝望,狠狠砸向电梯门旁边那个鲜红色的呼叫按钮!
砰!!
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即使隔着厚重的电梯门,也清晰地传了进来,震得轿厢都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拳!又一拳!疯狂地、徒劳地捶打着那个冰冷的按钮!仿佛想用血肉之躯砸开这扇隔绝生死的金属门!
开门!开门啊!!许念——!!!
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带着血沫的腥气,绝望地穿透门缝,撞击着我的鼓膜。那声音,像濒死的哀嚎,像灵魂被撕裂的痛楚。
电梯门内侧光洁的镜面上,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疯狂捶打的身影。那姿态,那眼神里充斥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和悔恨……
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我的脑海。
那么熟悉。
熟悉得令人窒息。
五年前那个混乱的、染血的冬夜。扭曲变形的车门。碎裂的挡风玻璃。昏迷在驾驶座上的夏薇。还有……那个不顾一切冲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徒手去扒那死死卡住、纹丝不动的车门的身影。
那个身影,也曾如此刻般绝望,如此刻般疯狂,如此刻般……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抓住一点微乎其微的希望。
那时,被扒开的车门缝隙里,流淌的是夏薇的生机。
此刻,他疯狂捶打的冰冷电梯门外,关着的,是我早已枯竭的、注定走向尽头的残生。
电梯门内侧的镜面,忠实地映照着他此刻疯狂捶打的姿态。那姿态,扭曲、狂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与五年前那个徒手扒车门的少年身影,在时光的碎片里,诡异地重叠了。
咚!咚!咚!
沉重的闷响,如同擂鼓,一声声撞击着厚重的金属门板,也撞击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每一次撞击,都让冰冷的电梯厢壁传来细微的震动,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脉搏。
他的嘶吼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模糊而绝望的尾音,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呜咽,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钻进我的耳膜。
开门……许念……求你……开门啊——!!!
那声音里裹挟的恐惧、悔恨、撕心裂肺的痛苦……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进我的皮肤,深入骨髓。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在这绝望的嘶吼和疯狂的捶打声中,终于彻底溃散。
背脊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沿着冰冷光滑的厢壁,我缓缓地、无声地滑了下去。
羽绒服摩擦着金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最终,我蜷缩在了冰冷的电梯角落。像一只被遗弃的、等待腐烂的茧。
头顶惨白的灯光无情地洒落,照亮我深陷的眼窝和毫无血色的脸。嘴角那抹暗红的血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视线开始模糊、摇晃,像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机屏幕。世界褪去了颜色,只剩下大片大片晃动的、惨白的光斑。
意识如同退潮的海水,正一点点地、不可抗拒地抽离。身体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很重,重得像灌满了铅,沉甸甸地坠向无底的深渊。
真好。
终于……不用再痛了。
也不用再……看着你为她疯狂,为我……悔恨了。
电梯依旧平稳地、无声地向下运行着。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地跳动。轿厢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头顶灯光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那疯狂捶打门板的闷响,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似乎都变得极其遥远,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角落的阴影里,蜷缩的身影一动不动。
像一幅凝固的、苍白的剪影。
电梯门内侧光滑的镜面上,最后定格的,是数字1亮起的红光。
(故事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