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雨夜的铁皮屋
暴雨像是攒了一整个夏天的怒气,狠狠砸在城中村的铁皮屋顶上。四儿缩在出租屋最角落的旧藤椅里,指尖捏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反复摩挲着。最大面额是二十,旁边散落着几枚一元硬币,加起来刚够三天的饭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墙角的蛛网挂着水珠,像一串串摇摇欲坠的泪。
桌角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的瞬间,四儿浑身一颤。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再次跳出,紧随其后的是条短信,字眼像淬了毒的针:明天中午之前凑不齐五千,就去你老家找你爹妈聊聊。
他猛地将手机扣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带着胳膊都在发抖。去年春天,表哥拍着胸脯说要开沙场,让他帮忙在高利贷合同上签个担保名,就走个形式,表哥还能坑你如今沙场没见着影子,表哥揣着骗来的钱跑路了,催债的人却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死死咬住了他这个担保人。
上周在菜市场,他被三个纹着花臂的男人堵在猪肉摊前。为首的刀疤脸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往油腻的水泥地上按,跟你表哥一个德性,欠账不还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市场,满街摊贩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就在他觉得颧骨要碎掉时,有人突然拽住了刀疤脸的胳膊:光天化日之下打人,是想蹲局子吗
四儿至今记得那双沾着泥点的布鞋,还有说话人眼里的笃定。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社区调解员金雁,那天她本来是来调解隔壁楼的漏水纠纷。
吱呀——破旧的木门被推开,雨丝顺着门缝钻进来。四儿抬头,看见金雁举着把褪色的蓝布伞站在门口,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着深褐色的泥点。她手里拎着个不锈钢保温桶,桶身还冒着白气。
给你带了点羊肉汤,惠姐刚炖好的。金雁把伞靠在墙角,径直走到桌前放下保温桶。目光扫过桌面时,她瞥见四儿藏在身后的白色药瓶,又头疼了
四儿慌忙把布洛芬塞进裤兜,手指不小心碰到瓶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老毛病,吹了点风,不碍事。他讷讷地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其实是昨晚又没睡着,太阳穴突突地跳了整夜,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金雁没再追问,只是掀开保温桶盖子。浓郁的羊肉香瞬间弥漫开来,汤色乳白,飘着几粒红枸杞。趁热喝,惠姐特意多放了当归,补气血的。她从布袋里掏出个白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递过来。
四儿双手捧着碗,掌心被烫得发红也舍不得松开。热气模糊了视线,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金雁的情景。那天他蹲在银行ATM机前,屏幕上余额不足四个字刺得眼睛生疼。表哥跑路后,他把工地上攒的三万块全还了债,可高利贷的利息像滚雪球,转眼又冒出个窟窿。他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肩膀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直到有人轻轻拍他的背:小伙子,遇上难处了
我帮你查过了。金雁给自己也倒了半碗汤,你表哥签的是砍头息,法律不承认超出规定的利息。明天跟我去趟司法所,咱们把本金和合法利息算清楚,多一分都不用给。
四儿的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滚烫的羊肉汤滑进胃里,暖意在四肢百骸蔓延。这是他被催债以来,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解决两个字。之前无论是亲戚还是工友,要么躲着他走,要么劝他实在不行就跑吧。
可他们……他们说要去家里找我爸妈。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终于忍不住掉进碗里,溅起细小的油花。老家的土坯房是爹年轻时一砖一瓦盖的,妈有严重的哮喘,要是被那些人吓到,后果不堪设想。
金雁放下碗,从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他:这是司法所李主任的电话,他说如果对方敢去你老家滋扰,直接报警,他来协调处理。她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名片被捏得有些温热,别怕,有我们在。
那天晚上,四儿喝了两碗羊肉汤。金雁走后,他把那张名片小心翼翼地夹进身份证里,又把调解协议书的草稿看了三遍。窗外的雨还在下,但铁皮屋顶的声响似乎没那么刺耳了,墙角的霉味里,好像也掺进了一丝羊肉汤的香气。
二、油条摊的暖光
司法所的调解室刷着白墙,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四儿坐在长桌这头,手指紧张地抠着牛仔裤膝盖处的破洞。对面的刀疤脸叼着烟,烟灰落在皱巴巴的西装裤上,他把一沓借贷合同拍在桌上:白纸黑字写着他担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金雁把打印好的法律条文推过去,A4纸边缘被她裁得整整齐齐:民法典第六百八十条,禁止高利放贷,借款利率不得违反国家有关规定。你们预先扣除的利息、手续费,都得从本金里扣掉。她指着合同上的条款,而且你们多次威胁、殴打债务人,已经涉嫌违法。
刀疤脸的烟卷在指间抖了抖,他没想到这个看着文弱的女人竟然懂法。旁边的瘦高个想插话,被金雁冷冷瞥了一眼:要么按法律规定重新核算债务,要么咱们现在就去派出所,让民警来评评理。
调解持续了三个小时。当李主任在新的还款协议上敲下公章时,四儿的手心全是汗。原本滚到十万的债务,剔除违法利息后只剩三万二,还可以分十二个月还清。刀疤脸签完字,恶狠狠地瞪了四儿一眼:别耍花样。
放心,我会按月还。四儿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他攥着协议书的手在抖,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置信的轻松。
走出司法所时,太阳正穿过云层照下来。金雁指着街角的小吃摊:走,带你见个朋友。
摊前支着红蓝条纹的遮阳棚,油锅滋滋地冒着泡,惠姐正站在灶台前翻炸油条。她系着条褪色的花围裙,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见金雁过来,她笑着用铁筷子夹起根刚炸好的油条: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出锅的。
油条金黄酥脆,递到四儿手里时还烫得很。他咬了一小口,热油顺着喉咙滑下去,烫得舌尖发麻,眼眶却跟着热了。惠姐,这是四儿,遇到点难处,想找个活干。金雁把四儿的情况简单说了说。
惠姐的手顿了顿,看四儿的眼神多了几分心疼。她往四儿手里又塞了根油条:我这摊从下午五点忙到凌晨,缺个打下手的。管三餐,一个月给你三千,干不干
四儿嘴里的油条还没咽下去,就使劲点头。他原本在工地搬砖,上个月催债的人闹到工地,工头怕惹麻烦,当天就把他辞退了。这半个月来,他每天蹲在劳务市场等活,却总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跟我来后面看看。惠姐掀开遮阳棚后的布帘,露出个三四平米的操作间。不锈钢台面上摆着面粉袋、鸡蛋筐,墙角堆着十几个干净的泡沫箱。你主要负责洗碗、擦桌子,客人多的时候帮着收收摊。她从抽屉里拿出双新橡胶手套,先试试,觉得累了就说。
四儿第一天上班就忙到了后半夜。夜市散场时,地上堆着几十个油腻的盘子和碗,洗洁精的泡沫沾了他满手。惠姐端来杯冰镇可乐,拉环啵地一声弹开:歇会儿,我儿子跟你一般大,去年刚上大学,在外头受了委屈从不跟我说。
四儿捧着可乐,听惠姐讲她儿子的事。惠姐的儿子在外地读计算机专业,暑假打工攒了钱,给家里换了台新冰箱。孩子说,等毕业就回咱们市找工作,守着我们老两口。惠姐说这话时,眼里的光比油锅的火苗还亮。
收摊时,路口停着辆红色出租车。车窗摇下来,露出张方正的脸:惠姐,四儿,我来接你们。是安哥,惠姐的丈夫,开了十几年夜班出租。
安哥把车座往后调了调,让四儿能舒服地坐下。车里飘着淡淡的薄荷糖味,仪表盘上摆着个褪色的平安符。我这车载过不少汽修店的老板,昨天拉的那个张师傅说缺个学徒,包吃住,一个月还能给两千。安哥从储物格里摸出颗薄荷糖,你惠姐总念叨,说你这双手细皮嫩肉的,不该总泡在洗洁精里。
四儿把薄荷糖含在嘴里,清凉的味道从舌尖窜到鼻腔。他想起自己搬砖时磨出的茧子,想起洗盘子时被热水烫出的红痕,眼眶又开始发热。安哥的车开得很稳,路灯的光晕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安哥,我能学好汽修吗他小声问,带着点不确定。
安哥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笑了:我开出租前在砖窑厂搬过三年砖,当时也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后来跟着老司机学开车,手上磨出的泡比砖还硬,不也学会了他打了个方向盘,人这一辈子,就怕不敢试。
车窗外的夜市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零星几家摊贩在收摊。四儿看着窗外掠过的路灯,突然觉得那些暖黄的光晕,像是无数只温柔的眼睛,在默默注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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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汽修店的油污
去汽修店那天,金雁特意请了半天假。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拎着个布袋,里面装着惠姐早上炸的糖糕。张师傅是安哥的老熟人,人很实在,但对技术要求严,你可得好好学。
汽修店在城郊的工业园里,几间红砖房连在一起,门口停着几辆待修的车。张师傅正蹲在辆面包车前换轮胎,看见他们来,用沾满油污的手抹了把脸:小金来了。他的声音洪亮,带着点沙哑。
张师傅,这是四儿,踏实肯干,您多带带他。金雁把糖糕递过去,惠姐刚炸的,趁热吃。
张师傅咬了口糖糕,糖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用手背一擦:我这儿不看背景,就看干活踏实不踏实。他指着旁边的工具箱,先从拧螺丝学起,今天把这堆零件分类摆好。
四儿点点头,蹲在工具箱前开始分拣零件。扳手、螺丝刀、卡扣……大小不一的零件在他手里过了一遍,很快就分门别类摆得整整齐齐。张师傅在一旁偷偷观察,眼里多了几分赞许。
中午吃饭时,金雁要回社区了。四儿送她到店门口,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路口,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惠姐给他收拾的行李: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子,两件换洗衣裳,还有瓶新的护手霜。四儿,学手艺要保护好双手。惠姐把护手霜塞进他包里时,反复叮嘱。
第一个月,四儿每天都在油污里打滚。换机油时,黑色的油液溅到他脸上;拆轮胎时,不小心被扳手砸到脚背,青了一大块。晚上躺在店里的折叠床上,他总觉得浑身骨头都在响。但每次想到张师傅说这小子悟性高,想到惠姐留给他的热乎饭,就觉得浑身又有了劲。
发工资那天,四儿攥着信封在银行门口站了很久。两千块钱,不多,但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先往家里寄了一千,附言说自己在城里学手艺,老板很看重他,让爹妈别担心。剩下的一千,他取了五百,打算还给催债公司。
去还款的路上,他路过一家花店,看见橱窗里摆着束向日葵。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他犹豫了半天,进去买了三支,用报纸仔细包好。
晚上收摊时,他把向日葵送给了金雁、惠姐和安哥。金雁把花插在社区办公室的玻璃瓶里,惠姐摆在了小吃摊的收款台前,安哥则插进了出租车的水杯架里。这花看着就喜气。惠姐笑着说,给四儿多盛了勺海带汤。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开始规律地转动。四儿白天在汽修店学手艺,晚上有空就去帮惠姐收摊。安哥的出租车总会在汽修店门口等他,有时带个烤红薯,有时是袋炒栗子。张师傅看他肯学,开始教他看电路图,甚至让他试着给车做保养。
有天晚上,四儿正在拆发动机,手机突然响了。是老家邻居打来的,说催债的人去村里了,在他家门口拍了照片,还跟街坊四邻说他欠了高利贷不还。你妈气得哮喘都犯了,正躺床上吸氧呢。
四儿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身的血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他抓起外套就往外跑,张师傅喊他都没听见。安哥正好来接他,见他脸色发白,赶紧把车开过来:咋了出啥事了
他们去我家了……我妈病了……四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糊了满脸。
安哥一把将他拽上车,油门踩到底:别怕,我现在就带你去找金雁,咱们这就报警。
车窗外的路灯连成了线,四儿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的双手,突然觉得很无力。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以为日子正在慢慢变好,可那些催债的人,像附骨之疽,怎么也甩不掉。
四、拳头与软肋
金雁接到电话时,正在给社区的老人发体检单。她一听情况,立刻给司法所李主任打了电话,又联系了四儿老家的派出所。你别急,我已经让派出所的同志去你家看看了,保证你爸妈安全。她的声音透过电话传来,沉稳得像定心丸。
安哥把车停在社区门口,四儿刚下车,就看见金雁拿着公文包跑出来。上车,咱们现在就去你老家。她拉开车门,语气不容置疑,李主任已经跟那边的村干部打好招呼了,咱们去把事情说清楚。
车在夜色里疾驰,四儿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影,心里像压着块大石头。安哥突然开口:四儿,你知道我为啥练散打不没等四儿回答,他又说,年轻时我开出租,被劫匪抢过,身上缝了七针。从那以后我就想,自己得有能力保护想保护的人。
四儿愣住了,他一直以为安哥是天生力气大。
人这一辈子,总得有点软肋,也得有点铠甲。安哥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你爸妈是你的软肋,我们这些人,就是你的铠甲。
赶到四儿老家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土坯房的烟囱冒着烟,妈正坐在门口择菜,见四儿回来,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儿啊,你可回来了。爹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手里还攥着根扁担,想来是准备防身用的。
派出所的同志已经处理完了,催债的人被警告不准再来滋扰。金雁跟村干部详细解释了四儿的情况,又把司法所的调解书给街坊四邻看:四儿是个好孩子,被亲戚坑了,但他一直在踏实还钱。以后谁再敢来闹事,直接报警。
中午吃饭时,妈给四儿夹了满满一碗鸡蛋,说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爹默默喝着酒,突然说:村里王大爷的儿子在县城开汽修店,说缺个师傅,要不你……
爹,我在城里挺好的。四儿打断他,张师傅教我真本事,金雁姐、惠姐和安哥都很照顾我。等我学好了,在城里站稳脚跟,就接你们去住。
爹看着他,眼里的担忧渐渐变成了欣慰。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好,爹信你。
回城里的路上,四儿靠在椅背上,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安哥突然说:其实昨天我拦了那些人一下。他从后视镜里看了四儿一眼,他们开着辆白色面包车,刚到村口就被我堵住了。我说我是四儿的叔,要钱跟我要,敢动我哥嫂一根手指头,我废了他们。
四儿想起安哥宽厚的肩膀,想起他说我侄子老实,但不代表好欺负,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一直以为安哥只是顺路帮忙,却没想到对方为了护着他,竟敢跟催债的硬刚。安哥手上的老茧、方向盘上磨出的痕迹,此刻都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安哥,你不怕他们报复吗四儿声音发闷,薄荷糖的清凉也压不住喉咙的哽咽。
安哥笑了,方向盘打了个轻巧的弯:我开出租跑遍了这城市的角角落落,认识的人比他们多。真要动起手来,他们未必占得着便宜。他顿了顿,又说,再说了,看着你这小子就像看着我年轻时,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值得帮。
回到城里时,惠姐的小吃摊刚支起来。她见四儿回来,赶紧端来碗热粥:金雁都跟我说了,你爹妈没事就好。粥里卧着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是他最爱吃的溏心款。
那天晚上,催债公司又发来短信,语气却软了不少:月底之前把这个月的款打过来就行,别耍花样。四儿看着短信,第一次没觉得心慌。他给对方回了条信息:钱会按时还,再去我家闹,咱们法庭见。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他突然明白,善良不是软弱,底气不是靠拳头挣来的,而是身边这些人的信任与支撑,像钢筋一样,撑起了他快要塌掉的世界。
五、油污里的光
汽修店的生意渐渐忙起来,张师傅开始让四儿独立处理简单的故障。有天来了辆抛锚的小轿车,车主急着赶火车,四儿蹲在车底排查了半小时,终于找到是油管老化的问题。换好油管时,他满手油污,额头上全是汗,车主递来瓶水:小伙子技术不错,比4S店的师傅还麻利。
四儿嘿嘿地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张师傅在一旁抽烟,看着他的眼神带着点骄傲:下个月给你涨五百工资,好好干。
工资涨到两千五那天,四儿去银行还了当月的欠款。柜台小姐姐看着他递来的现金,笑着说:你这钱攒得挺不容易吧,全是零钱。他挠挠头,那些钱是他从生活费里一点点抠出来的,五块十块地攒,攒够了就用橡皮筋捆好,藏在枕头底下。
晚上收摊,他请惠姐和安哥吃了顿烧烤。惠姐总往他碗里夹烤茄子,安哥则跟他碰杯:等你把债还清了,我带你跑几趟长途,熟悉熟悉路线,考驾照的钱我先给你垫着。
四儿猛灌了口啤酒,泡沫沾在嘴角:安哥,我想先给你换个新座套,你那座套都磨破了。安哥的出租车座套是前年换的,边角已经起了毛,惠姐缝了好几次补丁。
傻小子,座套哪有你学本事重要。安哥拍拍他的肩,手上的力道不轻,却让人心里暖烘烘的。
金雁因为要处理社区的事,来晚了些。她坐下就从包里掏出个本子:四儿,我帮你算了笔账,按你现在的还款速度,再有八个月就能还清了。本子上列着详细的收支表,每个月的还款金额、生活费、结余都写得清清楚楚。
四儿看着那张表,突然觉得还清债务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他想起刚被催债时,觉得这辈子都翻不了身,可现在,希望就像汽修店门口的向日葵,一天比一天长得高。
夏天快结束时,四儿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包裹。妈给他缝了件棉马甲,针脚歪歪扭扭的,却是他见过最暖和的衣服;爹寄了袋自己炒的花生,用布袋子装着,上面还绣着个福字。包裹里还有张照片,是爹妈站在村口的新槐树下拍的,两人笑得满脸皱纹。
他把照片摆在汽修店的工具箱上,每次拧螺丝累了,就看一眼。仿佛那笑容能化作力气,让他握紧扳手的手更稳些。
六、暖阳满街
腊月二十三那天,四儿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他拿着银行的结清证明,在寒风里站了很久,突然想大笑,又想大哭。金雁开车来接他,见他举着证明傻站着,笑着递过来块糖:小年吃糖,来年甜甜蜜蜜。
那天晚上,惠姐的小吃摊关了门,专门给四儿做了桌菜。安哥买了瓶好酒,金雁带了副新对联,说是提前给四儿暖房——他刚在汽修店附近租了个一居室,虽然小,却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我打算开春就去考驾照。四儿给大家倒酒,手不抖了,声音也亮堂,张师傅说,等我拿到驾照,就推荐我去汽车租赁公司当技师,工资能再涨一截。
惠姐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那感情好,到时候我这摊要是忙不过来,你开车来帮忙拉货,油钱我给你报。
安哥喝得脸红扑扑的:我认识的那个二手车老板,说有辆八成新的捷达,价格合适,等你驾照下来,咱们去看看。
金雁笑着举杯:我没啥能帮你的了,就祝你新的一年,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四儿举起杯子,跟每个人碰了碰。啤酒的泡沫溅在手上,凉丝丝的,心里却像揣着个小太阳。他想起暴雨夜的铁皮屋,想起菜市场的耳光,想起那些辗转难眠的夜晚,突然觉得那些苦好像都变成了甜,因为正是那些难,才让他看清了身边的暖。
年后,四儿顺利考到了驾照。安哥陪他去买了那辆捷达,车虽然旧,但发动机很稳。他给车换了身新漆,惠姐亲手缝了套座套,蓝底白花的,看着特别精神。
他没去汽车租赁公司,而是跟张师傅商量,在汽修店旁边开了个小门面,专门给出租车做保养。安哥帮他拉了不少生意,惠姐的小吃摊成了他的食堂,金雁则帮他办了营业执照。
夏天的时候,四儿接爹妈来了城里。爹站在他的小店前,摸着崭新的工具箱,眼圈红了:我儿真出息了。妈拉着惠姐的手,说要跟她学炸油条,等四儿娶了媳妇,我好给他们做早饭。
那天晚上,四儿开着捷达,载着爹妈、金雁、惠姐和安哥去了江边。江风徐徐,对岸的灯火像星星一样亮。四儿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窗,薄荷糖的味道混着晚风飘进来——安哥又给他塞了袋新的。
你看,金雁指着远处的路灯,其实这城市一直很亮,只是以前你低着头,没看见。
四儿望着满街的暖光,突然笑了。他想起自己曾经以为,还清债务就能得到自由,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自由不是无债一身轻,而是被爱包裹着,有勇气抬头看天,有底气往前迈步。
他从储物格里拿出颗薄荷糖,放进嘴里。清凉的味道漫开来时,他仿佛又听见了暴雨夜的铁皮屋顶声,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不再刺耳,反倒像首温柔的歌,提醒着他,那些曾在黑暗里拉过他一把的人,都是他生命里永不落山的暖阳。
车窗外,夜市的烟火气升起来了,惠姐的笑声、安哥的吆喝、金雁的叮嘱,还有爹妈的唠叨,混在一起,成了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四儿握紧方向盘,慢慢往前开,他知道,前路还有很长,但身边有这些人陪着,再远的路,都走得踏实、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