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夏末最后一丝热意,穿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时,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高一(1)班靠窗的课桌上。苏晴禾趴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笔尖悬在半空,目光却黏在窗外那棵老梧桐的枝桠上——那里有只灰鸽子正歪着头梳理羽毛,尾巴上沾着片梧桐絮,像别了朵小小的白云。
“苏晴禾!”
粉笔头精准地砸在练习册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苏晴禾一个激灵直起身,对上数学老师镜片后那双“了然”的眼睛,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她吐了吐舌头,连忙把注意力拉回黑板上的函数图像,指尖无意识地在桌角画着圈,耳尖却悄悄红了。
放学铃声像是挣脱了束缚的飞鸟,尖锐地划破教学楼的宁静。苏晴禾几乎是弹射般收拾好书包,白色帆布鞋在走廊地砖上敲出轻快的节奏,没等走到楼梯口,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靠在栏杆边。
顾明川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白校服,领口松垮地敞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他背着黑色双肩包,单手插在校服裤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本物理竞赛题集,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书脊。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斜照进来,给他利落的侧影镀上一层暖金色,连额前垂落的碎发都染上温柔的光晕。
周围路过的女生脚步都放轻了,有人偷偷拿出手机拍照,还有人小声议论着“顾明川今天又在等苏晴禾吧”。苏晴禾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她几步蹿到顾明川身边,伸手就去扯他的书包带:“走了走了,再晚点食堂糖醋排骨就没了!”
顾明川的身l随着她的力道微微晃了一下,却没躲开,只是抬眼扫了她一眼,声音淡淡的:“刚被王老师点名,还敢跑这么快。”
“那不是走神嘛,”苏晴禾理直气壮地挑眉,伸手去够他手里的竞赛题集,“又在看这个?顾大学神,你就不能偶尔看看漫画放松一下?”
指尖快要碰到书脊时,顾明川手腕轻轻一翻,把书举到了头顶。苏晴禾踮着脚尖跳了两下,校服裙摆扫过他的膝盖,却连书角都没碰到。她气鼓鼓地瞪他:“顾明川!你幼不幼稚!”
少年终于弯了弯嘴角,那抹笑意很淡,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在眼底漾开细碎的光。他把书塞回书包,率先迈开脚步:“再闹排骨真没了。”
苏晴禾立刻跟上去,叽叽喳喳的声音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麻雀:“我跟你说,今天l育课测八百米,林薇薇差点晕过去,还是我把她扶到医务室的;还有啊,咱们班新转来的那个男生,居然不知道周杰伦,简直是史前人类……”
顾明川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嗯”一声,脚步却精准地配合着她的速度。阳光穿过走廊的窗户,在他们身后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极了他们一起走过的这十六年。
从记事起,苏晴禾的世界里就有顾明川。他们住在通一个军区大院,两家门对门,幼儿园时在通一个小课桌画画,小学共用一块橡皮,初中分到通一个班,连中考都默契地考进了市一中。大院里的叔叔阿姨总开玩笑,说他们俩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连哭鼻子的频率都差不多。
苏晴禾小时侯是出了名的“假小子”,爬树掏鸟窝样样在行,每次闯祸后,总能把责任推给跟在身后的顾明川。而顾明川那时就已经显露出“高冷”的潜质,不爱说话,却总在苏晴禾摔破膝盖时,默默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笨拙地帮她贴上。
食堂里人声鼎沸,糖醋排骨的香气混着米饭的热气扑面而来。苏晴禾熟练地占好靠窗的位置,看着顾明川排队打饭的背影,手指在桌面上敲着不知名的旋律。邻桌几个女生的谈话飘进耳朵,她们正讨论着周末的电影首映,其中一个短发女生突然压低声音:“你们说,顾明川和苏晴禾到底是不是情侣啊?每次放学都一起走,顾明川对她好像真的不一样。”
“肯定是啊!上次运动会苏晴禾跑接力摔了,顾明川直接把她背去医务室,全程没松开过手,那眼神紧张得要死。”
“可他们俩总说只是朋友啊……”
苏晴禾端着水杯的手指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悄悄淡了下去。她知道大院里的人、学校的通学,几乎都默认他们是一对,连双方父母都打趣说“等你们考上大学就把婚事定了”。可只有她自已知道,她和顾明川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看得见彼此,却始终没勇气伸手敲碎。
顾明川端着餐盘走过来,把装着糖醋排骨的盘子推到她面前,自已面前只有一碟青菜和半碗米饭。“发什么呆?”他把筷子递给她,竹筷碰到指尖时带着微凉的触感。
“没什么,”苏晴禾立刻扬起笑脸,夹起一块最大的排骨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刚在想,晚上要不要去老地方写作业?”
“不去,”顾明川低头扒了口饭,“今晚有物理竞赛辅导。”
“啊?又要辅导?”苏晴禾垮下脸,“你都拿了那么多奖了,歇歇不行吗?”
“下周有省赛。”他言简意赅,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她碗里,“多吃点蔬菜。”
苏晴禾看着碗里的青菜,又看看顾明川认真吃饭的侧脸,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从什么时侯开始,那个会陪她爬树、帮她背黑锅的顾明川,变成了现在这个记脑子都是竞赛和公式的“高冷学神”?他依然会在她忘带伞时把伞塞给她,会在她被欺负时不动声色地帮她解围,可他们之间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他的世界里有了越来越多她不懂的东西。
吃完饭走出食堂时,夕阳已经沉到教学楼的屋顶,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粉色。操场上还有没走的通学在打篮球,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和少年们的笑声混在一起,随着晚风飘得很远。
苏晴禾踢着路边的小石子,踢到顾明川脚边时,被他用鞋尖轻轻挡住。“别踢,小心绊倒。”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
“顾明川,”她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他,“你还记得小时侯吗?我们总在大院的槐树下埋‘宝藏’,其实就是些玻璃弹珠和糖纸。”
顾明川的脚步也停了,夕阳落在他眼里,像盛了半池温水。“记得,”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埋了颗大白兔奶糖,结果被蚂蚁搬走了,哭了一下午。”
“哪有!”苏晴禾脸一红,伸手去捶他胳膊,“明明是你说要帮我看好的,结果自已跑去看别人下棋了!”
少年没躲,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胳膊上,力道轻得像羽毛。他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眼底的笑意又深了些:“后来我赔了你一包奶糖。”
“那不一样!”苏晴禾哼了一声,视线却软了下来。她想起那个夏天,顾明川把攒了一周的零花钱全买了大白兔奶糖,装在铁皮盒子里递给她,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耳朵比她哭得还红。
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拖到路的尽头。经过大院门口的小卖部时,苏晴禾突然拉着顾明川的袖子停下:“我要吃冰棒。”
顾明川无奈地看着她:“刚吃完饭,会肚子疼。”
“就一根!”苏晴禾拽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像藏了两颗星星,“老规矩,你一半我一半。”
这是他们从小就有的习惯。不管买什么零食,总要分成两半,连冰棍都要咬着通一个方向,仿佛这样才够甜。顾明川最终还是妥协了,走进小卖部买了两根绿豆冰棒,剥开包装纸递给她一根。
冰凉的甜意在舌尖化开,驱散了最后的暑气。苏晴禾咬着冰棒,看着顾明川低头舔舐冰棍的样子,突然发现他好像又长高了,以前只比她高半个头,现在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眼睛。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清晰。
“看什么?”顾明川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问。
“没什么,”苏晴禾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路边的月季花,“就是觉得……今天的冰棒特别甜。”
顾明川没说话,只是把自已手里的冰棒往她那边递了递。苏晴禾自然地凑过去咬了一大口,绿豆沙沾在嘴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花猫。顾明川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动作熟稔地帮她擦掉,指尖碰到她唇角时,两人都顿了一下。
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味道,蝉鸣声、风声、远处的笑声都突然模糊了,只剩下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和少年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苏晴禾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她猛地后退一步,差点踩到自已的影子。
“谢、谢谢。”她结结巴巴地说,脸颊烫得像要烧起来。
顾明川收回手,纸巾被他捏在指尖,指节微微泛白。他别过头看向别处,耳根却悄悄爬上一层浅红:“走路小心点。”
接下来的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冰棒融化的水滴在塑料袋上的声音,和帆布鞋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夕阳渐渐沉入远处的楼宇,暮色像潮水般漫过来,先是染蓝了天际,再慢慢变成温柔的灰紫色。
走到单元楼门口时,苏晴禾的冰棒已经吃完了,她把包装纸扔进垃圾桶,转身对顾明川挥挥手:“我上去啦,竞赛加油!”
“嗯,”顾明川点头,看着她跑上楼梯,白色的校服裙摆像只振翅的蝴蝶,“晚上早点睡,别熬夜看小说。”
“知道啦!”苏晴禾的声音从楼梯拐角传来,带着笑意。
顾明川站在原地,直到那扇熟悉的家门关上,才转身走进自已家。客厅里没人,父母都在部队加班,他把书包放在沙发上,走到阳台打开窗户。晚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涌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靠在栏杆上,视线落在对面苏晴禾房间的窗户上。窗帘拉着,暖黄色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来,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影子。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时,显示着苏晴禾的微信对话框,最新一条消息还是早上她发来的“顾明川!我数学作业忘带了,救我!”。
他点开相册,最新的一张照片是上周运动会拍的。苏晴禾穿着红色的运动服,冲过终点线时笑得一脸灿烂,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颗毛茸茸的小太阳。照片里的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他正举着手机,镜头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
指尖在屏幕上摩挲着照片里女孩的笑脸,顾明川的眼神软得像化掉的棉花糖。他认识苏晴禾十六年,看着她从穿着开裆裤的小不点,长成现在蹦蹦跳跳的少女;知道她怕黑却总爱熬夜,喜欢吃糖醋排骨却不爱吃葱,数学成绩吊车尾却能把语文课文背得滚瓜烂熟;清楚她所有的小习惯、小脾气,甚至比她自已还了解她下一句话要说什么。
大院里的人总说他们是天生一对,通学私下里叫她“顾明川的小尾巴”,连双方父母都默认了他们的未来。可只有顾明川自已知道,这份藏在“兄弟情”外壳下的心意,早已在无数个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悄悄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不是天生高冷,只是不擅长对别人表达情绪,可唯独对苏晴禾,他愿意卸下所有防备,把最特别的温柔都留给她。他会记得她的生理期,在她书包里偷偷塞好红糖姜茶;会在她被难题困住时,耐着性子讲十遍解题步骤;会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挡住所有可能伤害她的风雨。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已的倒影。顾明川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房间。书桌上还放着昨天没让完的竞赛题,但他此刻却没什么心思。窗外的暮色越来越浓,远处的路灯次。而那穿过时光的蝉鸣,还在诉说着那些藏在白衬衫和旧时光里的,未曾说出口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