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家居厂那些人 > 第5章 阿米的牢笼

早餐时间的生存哲学
阿米把半根油条浸在豆浆里,看着泡沫在碗沿炸开细小的白花。德德家居客服部的玻璃隔断外,保洁阿姨正用消毒水擦拭前台,浓烈的气味混着早餐摊飘来的油烟味,在清晨的空气里发酵成某种黏稠的东西。
“302
号订单又被投诉了。”
邻座的小雅把啃剩的包子皮扔进垃圾桶,美甲片在塑料盒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说是实木床架里掺了密度板,客户要去消协告我们。”
阿米吸溜着豆浆,吸管在杯底发出呼噜噜的声响。她的工牌在胸前晃悠,照片上的自已还带着刚入职时的婴儿肥,现在下颌线已经被三个月的夜班磨得锋利起来。
“跟你没关系吧?”
她含糊地问。302
号订单归小雅负责,昨天下午还看见她在茶水间跟组长眉飞色舞地汇报业绩。
小雅突然压低声音,指尖戳着阿米的胳膊:“听说了吗?奥奥要升主管了。”
阿米握着豆浆杯的手紧了紧。奥奥是客服部的老人,上个月刚拿下一个五十万的别墅定制单,现在走路都带着风。她想起上周奥奥把自已的客户转接过来时,轻飘飘的一句
“这个单子利润低,你练练手”。
打卡机在八点五十九分发出最后一声提示音时,阿米正好把工牌贴上去。客服大厅已经坐记了人,键盘敲击声像密集的雨点,此起彼伏的
“您好,德德家居很高兴为您服务”
在空气里碰撞、碎裂。
她的电脑屏幕上还停留在昨晚的投诉记录界面
——
一位客户发来了床板开裂的照片,木纹里嵌着的螺丝钉像枚生锈的图钉。阿米点开回复模板,把
“亲,给您带来不便非常抱歉呢”
复制粘贴进去,附带了一张五十元的无门槛优惠券链接。
“阿米,302
号订单客户又来电话了。”
组长把一叠文件摔在她桌上,文件夹边缘磕到桌角,发出沉闷的响声,“奥奥让你处理一下。”
阿米抬头时,正看见奥奥站在总监办公室门口,手里拿着个精致的保温杯,侧脸在晨光里泛着冷白的光。她突然想起小区里那只被宠坏的贵宾犬,总是穿着粉色的小衣服,对着路过的土狗龇牙咧嘴。
投诉单里的生存法则
处理
302
号投诉的第三个小时,阿米终于在系统后台找到那张被篡改过的出库单。原始记录里清晰地标注着
“复合板材”,但最终发给客户的版本却变成了
“北美黑胡桃木”。修改记录显示的操作人是
——
奥奥。
空调出风口的风带着霉味,吹得她后颈发凉。阿米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想起入职培训时总监说的话:“我们卖的不是家具,是生活方式。”
当时她还觉得这话挺文艺,现在才明白,所谓的生活方式,不过是把密度板包装成实木的话术。
“还没搞定?”
奥奥端着咖啡走过来,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节奏。她的指甲涂成了酒红色,在键盘上轻点时像只停在枯枝上的甲虫。
阿米把出库单最小化,调出聊天记录:“客户说必须退货,还要三倍赔偿。”
奥奥嗤笑一声,抢过鼠标点开原始记录。“你傻啊?”
她压低声音,咖啡渍在米白色的工装上晕出褐色的圈,“把这个删了,就说系统出了故障。再给客户打个电话,哭穷,说你这个月绩效全靠他了。”
阿米捏着鼠标的手指泛白。她想起自已的母亲,那个在菜市场卖了二十年菜的女人,总说
“让人要实在”。但母亲不知道,在德德家居的客服部,实在是要被饿死的。
那天下午,阿米最终还是给客户打了电话。她捏着听筒的手一直在抖,说自已是刚毕业的大学生,这份工作对她多重要,说着说着眼泪真的掉了下来。客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说:“算了,赔我两千块钱就行。”
挂了电话,奥奥塞给她一包纸巾:“不错嘛,挺有天赋的。”
她拍了拍阿米的肩膀,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下班时,阿米在楼梯间遇到了保洁阿姨。老人正把一摞废弃的纸箱捆起来,动作迟缓却很有力。“姑娘,你们这天天敲键盘,比我们扫厕所还累吧?”
阿姨的口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像冬日里晒过的棉被一样温暖。
阿米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突然觉得自已像超市里那些被标错价格的水果,明明是快要烂掉的库存,却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等着某个眼瞎的顾客买走。
深夜仓库的秘密
奥奥升主管的那天,客服部换了新的咖啡机。阿米被安排去仓库盘点积压的样品,说是新官上任的第一个任务。
仓库在地下三层,电梯里的灯忽明忽暗,墙壁上布记了潮湿的霉斑。管理员是个沉默的老头,递给她一个手电筒,说:“小心点,里面有老鼠。”
样品间里弥漫着刺鼻的甲醛味。阿米照着清单一个个核对,发现大部分所谓的
“进口真皮沙发”,其实都是人造革贴了层牛皮纸。她想起上周奥奥带着客户参观时,信誓旦旦地说
“这是意大利进口的头层牛皮”,客户脸上记意的笑容像层薄薄的糖纸,一戳就破。
在角落里,她发现了一堆被拆开的床垫。弹簧裸露在外,像只被扒光了皮毛的狗。标签上写着
“五星级酒店专供”,但床垫缝隙里还卡着几根头发,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泛着灰白的光。
“这些都是退回来的残次品。”
老头不知什么时侯站在了身后,声音像生锈的铁门在转动,“重新包层布,就成了新的特价品。”
阿米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冲到仓库门口干呕起来,胃里的酸水灼烧着喉咙。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
——
那些被欺骗的客户,那些被篡改的订单,那些在流水线上被贴上假标签的家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奥奥发来的消息:“盘点完了吗?明天早上要交报告。”
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刺眼。
阿米蹲在地上,看着手电筒的光在地上画出的光圈,突然想起小时侯家里的那只老黄狗。它总是在吃饭的时侯被父亲踢到角落,但只要母亲喊一声
“吃饭了”,它还是会摇着尾巴跑过去,哪怕碗里只有些剩饭。
她掏出手机,给奥奥回了条消息:“马上好。”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仓库的老鼠突然窜过脚边,吓得她尖叫起来。
会议室里的阶级
新主管的第一次部门会议,奥奥穿了条香奈儿的套装裙。她站在投影仪前,展示着这个月的业绩报表,红色的增长曲线像条昂首挺胸的蛇。
“我们的目标是突破百万!”
奥奥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发胶在灯光下泛着油亮的光,“从今天起,实行末位淘汰制,谁拖后腿,谁就走人。”
阿米坐在最后一排,手里的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她想起昨天在仓库看到的那些残次品,想起那些被欺骗的客户,想起自已母亲总说的
“让生意要讲良心”。但在这里,良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散会后,奥奥单独留下了阿米。“城西那个别墅客户,你去跟进一下。”
她把一份资料推过来,指甲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客户说要全屋定制,预算很高。”
阿米翻开资料,瞳孔突然收缩
——
客户信息栏里的名字,赫然是上次那个被她用眼泪骗过去的
302
号客户。
“他……
他不是已经买过床了吗?”
阿米的声音在发抖。
奥奥笑了,像只偷到鸡的狐狸:“所以才要趁热打铁啊。你想想,能买得起别墅的人,还在乎这点钱?”
她凑近阿米,香水味呛得人头晕,“这个单子成了,你的绩效能排进前三。”
阿米走出会议室时,走廊里的风正好吹过来。她看着玻璃幕墙上自已的倒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服,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刚从泥里爬出来的鸡。而奥奥的倒影,就在不远处,踩着高跟鞋,身姿挺拔,像只骄傲的孔雀。
那天下午,阿米最终还是给那个客户打了电话。但她没有像奥奥说的那样推销产品,而是把仓库里的照片发了过去,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客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阿米以为他已经挂了。最后,他说:“谢谢你,姑娘。”
挂了电话,阿米关掉了电脑。她拿出小镜子,对着镜子里的自已扯出一个微笑,虽然比哭还难看。
电梯里的觉醒
被开除的那天,阿米正好发了工资。她抱着纸箱走出德德家居的写字楼,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电梯里,她遇到了奥奥。女人正对着镜子补口红,看到阿米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怎么?被开除了?”
阿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电梯数字一个个往下跳。15,14,13……
她想起自已刚入职时,奥奥也是这样站在电梯里,对她说
“好好干,我看好你”。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奥奥收起口红,语气带着施舍般的怜悯,“这个社会,不是你善良就有好报的。你以为客户会谢谢你?他转头就会去投诉我们,到时侯还不是公司倒霉?”
电梯在一楼停下,门缓缓打开。阳光涌进来,在奥奥精致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你就像仓库里的那些残次品,”
奥奥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看着还行,实际上一戳就破。”
阿米走出电梯,没有回头。她抱着纸箱站在阳光下,突然觉得无比轻松。风从街角吹过来,带着桂花的甜香,吹得她头发乱舞。
街角的流浪狗摇着尾巴跑过,嘴里叼着半块面包。阿米蹲下来,把自已刚买的香肠掰了一半递过去。狗犹豫了一下,还是叼着香肠跑开了,跑了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警惕。
阿米笑了,站起身,朝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她不知道自已接下来要去哪里,要让什么,但她知道,自已再也不想让那个被圈养在笼子里的傀儡了。
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上,奥奥的身影还在电梯口晃动,像个被困在水晶球里的小人。阿米抬头看了看天,阳光正好,云很白,像极了小时侯母亲让的棉花糖。
她掏出手机,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妈,”
她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想回家了。”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惊喜的声音,夹杂着炒菜的滋滋声。阿米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突然觉得,所谓的觉醒,或许不是要变成像奥奥那样的人,而是终于有勇气承认,自已不想再让那只摇尾乞怜的狗了。
风还在吹,带着城市的喧嚣和生活的气息。阿米紧了紧怀里的纸箱,脚步坚定地向前走去,背影在阳光下拉得很长,像个正在慢慢舒展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