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鹅腹铜钱
鄱阳湖的晚风将血腥气绞成丝线,一根根钻入甲板缝隙。我左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粗麻布下嵌着的箭镞碎片随着脉搏跳动,像颗不安分的心脏。湖面漂浮的尸体在暮色中隆起又塌陷,仿佛有巨兽在水下呼吸。
徐将军,上位设宴,请您速去。
亲兵的声音惊起一群食腐乌鸦。最大那只黑鸦立在旗杆顶端,喙间垂落半截人指。我望向主舰悬挂的江南行省旌旗——绛色绸缎吸饱了夕阳,正往下滴落浓稠的光。旗杆上陈友谅侄子的首级缩成干枣大小,发梢系着的红绸带拍打旗面,发出啪、啪的声响。
甲板上十六盏人皮宫灯无风自动。灯光透过鞣制的皮肤组织,在柚木甲板上投下血管状的阴影。上位赤脚站在阴影交汇处,平章政事的绛纱常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腰间玉带松垮得像是随时会滑落。他脚趾缝里黏着的黑红絮状物,随着步伐留下蜿蜒痕迹。
天德来了。
象牙箸敲击青瓷盏的脆响里,我注意到上位右手小指指甲弯曲如钩,尖端还挂着丝血肉。跪在他脚边的厨子膝盖骨粉碎,跪姿像只被车轮碾过的蛤蟆。那人颤抖着打开鎏金食盒时,盒盖上的百鹅朝凤图突然活了——珍珠镶嵌的鹅眼齐刷刷转向我。
甜腻的油脂味猛然炸开。食盒里仰天嘶鸣的烧鹅通体金黄,鹅喙叼着的苇茎断口处,白色汁液滴在银盘上蚀出细密小孔。
枢密院同佥该补补身子。
上位撕下鹅腿的瞬间,食盒暗格传来指甲刮擦声。递来的鹅腿滴落油脂,在我的犀角带上凝成琥珀状胶块,里面有条微型蜈蚣在游动。当滚烫的鹅油渗入我的手背皮肤时,上位突然掐住我手腕,拇指指甲暴长半寸,精准刺入桡动脉又迅速缩回。
腕间浮现的鹅蹼状红痕正向着心口蠕动。
第一口鹅肉滑入喉咙,腐败的甜香从胃里反涌上来。剖开鹅腹时,瓷盘上的鲤鱼图案疯狂摆尾。当啷坠落的龙凤通宝铜钱边缘齿痕崭新,背面的鹅形图案展开翅膀,将整个钱币包裹成茧。
怎么不吃
上位的吐息喷在我耳后,带着腐坏鹅肝与金属锈混浊的气味。他嘴角吸收鹅油形成的羽毛纹路已蔓延到耳根,喉结下方鼓起的小包正随着玉佩嗡鸣节奏蠕动。当我咬碎鹅骨,墨绿色骨髓染黑牙齿的瞬间,颅腔内响起三重奏般的声音:
北伐将起...燕京可破...蓝玉在岭北等你...背疽溃时...羽毛会长进肺里...
掌心的铜钱突然发烫融化,金液渗入老茧脱落后露出的新皮——那上面布满正在发育的羽管。上位大笑着拍打我肩膀时,崩裂的伤口在衣袍上晕开成血色的鹅掌印。
三日后议北伐事宜。
他转身时,后颈衣领下露出的绒毛尖端滴落血珠,每一滴都精准渗入甲板缝隙。回到舱室后,油灯焰心突然窜起三寸高的青白色火苗。铜钱边缘新生的绒羽触碰桌面时,粘液自动组成《易经》爻辞:初九,虞吉,有它不燕。
推开舷窗,数百只白鹅正绕着战船盘旋。它们眼珠反射的金属光泽,与铜钱背面的鹅形图案如出一辙。我凝视掌心刺破皮肤的三根鹅毛,突然听见食盒暗格里传来满足的吞咽声。
2.食盒暗格
回到舱室后,我反锁了门。
油灯的火焰不知何时变成了青白色,照得舱壁上的水珠像蠕动的虫卵。我将那枚铜钱放在桌上,它背面的鹅形图案已经融化了大半,金液渗入木纹,在桌面蚀刻出一幅微缩的北伐路线图——燕京、太原、岭北……每座城池的位置都渗出细密的血珠。
铜钱边缘的绒羽又长了一寸,触碰时发出幼鹅般的嘤咛。我试着用刀刮,羽毛却像生了根,一扯就带出血丝。更可怕的是,我掌心的皮肤下,隐约有东西在蠕动,像是羽毛的羽管正沿着血管生长。
窗外,鄱阳湖的夜风里混进了拍翅声。我掀开舷窗的油布,看到上百只白鹅在战船周围盘旋,它们的眼珠泛着铜钱般的金属光泽,喙间滴落的黏液在水面蚀出细小的漩涡。
其中一只格外肥硕的白鹅突然俯冲下来,撞在窗棂上。它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喙里竟叼着半片人指甲——和上位小指上残留的一模一样。
鹅眼直勾勾地盯着我,喉咙里挤出沙哑的人声:
三日后……上位要喂你第二只鹅。
说完,它猛地炸开,羽毛和碎肉溅满舷窗,可它的头却完好无损地滚落在我脚边,喙一张一合,仍在重复:
第二只鹅……第二只鹅……
我踢开鹅头,想起庆功宴上那个鎏金食盒。
它被随意丢在舱室角落,盒盖上的百鹅朝凤图仍在蠕动。那些珍珠镶嵌的鹅眼转向我,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更诡异的是,食盒暗格处传来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啃食骨头。
我拔出佩刀,挑开暗格。
——里面蜷缩着一只剥了皮的幼鹅。
它的肌肉裸露在外,血管像蚯蚓般在肉膜下蠕动。见到刀光,它猛地抬头,没有眼皮的眼球转动着,喉咙里发出上位的声音:
天德,你发现了
我挥刀斩下,幼鹅却突然张开翅膀——如果那团带血的肉膜能算翅膀的话——猛地扑到我脸上。它的爪子抠进我的颧骨,喙啄向我的左眼。
剧痛中,我扯住它的脖子狠狠砸向舱壁。幼鹅的脊椎断裂,可它的头仍死死咬住我的手指,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
蓝玉……在岭北等你……
它的尸体迅速腐烂,化作一滩腥臭的黄脓,渗入甲板缝隙。脓液流经的地方,木板表面浮现出细小的鹅爪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抓挠过。
我瘫坐在血泊里,手指被幼鹅咬穿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可愈合的皮肤下,却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我脱下战袍,借着油灯查看。
——我的背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片青灰色的羽毛。
不是插在皮肤上,而是从血肉里钻出来的。我咬牙拔出一根,羽管末端竟连着一条细长的肉丝,像是从我体内生生抽出的神经。
更可怕的是,被拔掉羽毛的皮肤下,隐约有东西在蠕动。我用刀尖挑开一个小口,黄脓涌出,脓液里裹着半片鹅喙。
北伐将起……背疽致命……
颅内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次,我竟能听懂它在说什么——
上位喂你的不是鹅……是命。
天亮前,我将铜钱、羽毛和鹅喙碎片包进一块染血的帕子,藏进贴身的暗袋。
推开舱门时,甲板上已站满了将领。上位背对着我,正在听蓝玉汇报军情。
蓝玉的声音很轻,可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太原元军已溃,但岭北有埋伏……
上位突然回头,目光越过众人,直接钉在我脸上。他的嘴角扬起,喉结下的鼓包蠕动得更剧烈了。
天德,三日后,我们好好谈谈北伐。
他说谈谈时,舌尖舔过牙齿,我分明看到——
他的犬齿变得细长弯曲,像鹅的喙。
3.第二只鹅
三日后,军议。
主舰的议事厅内,烛火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投在舱壁上,扭曲如鬼魅。上位端坐在虎皮椅上,指尖轻叩案几,指甲比上次更长,小指弯曲如钩,泛着病态的蜡黄色,像是某种猛禽的爪。他的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我身上,嘴角微微上扬,喉结下的鼓包蠕动了一下,仿佛皮下有什么东西在吞咽。
北伐在即。他开口,声音里混着奇怪的嘶鸣,像是喉咙里卡着羽毛,徐达领中路军,攻燕京;蓝玉率轻骑出雁门,取岭北。
蓝玉站在阴影里,嘴角噙着笑。他的眼白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瞳孔缩成针尖大小,像是某种夜行的猛禽。我注意到他的指甲也变长了,指尖微微发黑,像是浸透了某种腐液。
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掌心的鹅蹼红痕已蔓延至腕部,皮肤下隐约有羽毛的轮廓在蠕动,轻轻按压时,能感觉到皮下有细小的硬物,像是羽管正在生长。
天德。上位突然唤我,声音低沉而黏腻,留下,朕有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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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领们退下时,蓝玉经过我身旁,袖口擦过我的手背。那一瞬间,我闻到了生鹅肉的腥气,还有……腐血的味道。他的袖口湿漉漉的,像是刚擦过什么黏稠的东西。
舱门关闭,上位从鎏金食盒中取出第二只烧鹅。
这只鹅比上次更大,通体金黄,表皮烤得酥脆,油脂仍在滋滋作响。可它的头却诡异地扭向背后,鹅眼圆睁,死不瞑目,喙微微张开,像是临终前仍在嘶鸣。上位亲手撕开鹅腹时,油脂滴在案几上,竟蚀出几个小孔,冒出刺鼻的青烟。
吃。他推过瓷盘,笑容温和得可怕,朕特意为你准备的。
鹅腹中藏的不是铜钱,而是一枚玉印——魏国公印。玉质温润,却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绿色,像是浸泡过某种药液。
北伐功成,你便是朕的魏国公。上位的声音忽然变得黏腻,像是含着满口鹅油,但岭北……
他话未说完,玉印突然裂开,里面蜷缩着一只剥了皮的雏鹅,浑身血淋淋的,肌肉纤维清晰可见,血管像蚯蚓般在肉膜下蠕动。它的喙里叼着张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
蓝玉不可信。
雏鹅的喉咙蠕动,竟发出马皇后的声音:重八喂你的不是鹅……是命。说完,它猛地啄向我的手指,玉印碎片割破掌心,血滴在纸条上,字迹立刻扭曲变形,化作另一行小篆:
羽毛长进肺里时,记得把心挖出来。
我抬头看向上位,发现他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抽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皮肤下挣扎。他的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几分期待,仿佛在等待我的反应。
当夜,我借口巡视,潜入蓝玉的营帐。
帐内弥漫着腐肉和草药混合的臭味,像是某种诡异的巫术仪式正在进行。军事地图不是画在羊皮上,而是用鹅毛粘贴而成,每一根羽毛的根部都连着块腐肉,触碰时会像活物般收缩。地图上的岭北位置插着一根染血的鹅毛,周围用黑炭画了几个诡异的符号,像是某种诅咒的标记。
更可怕的是蓝玉的床榻——上面铺的不是被褥,而是层层叠叠的鹅皮,有些还带着新鲜的血迹,像是刚刚剥下来的。床榻下方堆着几只铁笼,里面关着活鹅,它们的眼睛被挖去,只剩下黑洞洞的眼窝,喙也被剪断,断口处不断滴落黑血。
徐兄夜访,可是为了岭北之事
蓝玉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我转身,看到他手里提着只活鹅,鹅颈已被拧断,可它仍在扑腾,喙里不断涌出黑血,滴在地上竟蚀出几个小坑。
上位赐的鹅,好吃吗他咧嘴一笑,牙齿细密如锯齿,我的这只……更鲜。
说着,他撕下鹅腿生啃起来,血顺着下巴滴在铠甲上,竟蚀出几个小孔。他的眼神狂热而扭曲,仿佛在享受某种极致的快感。
回到舱室,我脱下战袍,发现背上的羽毛已增至七根,根部深深扎进脊椎,轻轻一扯就带出血肉。铜钱在桌上剧烈震动,背面的鹅形图案完全融化,金液在桌面蚀刻出一幅完整的北伐路线图——燕京、太原、岭北……每座城池的位置都渗出脓血,唯独岭北处插着一根染血的鹅毛。
窗外,鄱阳湖的夜雾中传来鹅群的嘶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像……
人的哭声。
我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上位赐的不是鹅,而是某种诅咒的媒介。蓝玉早已被腐化,而我的身体……正在变成它们的同类。
4.血羽行军
北伐大军开拔第七日,夜渡淮河。
河面雾气浓稠如粥,战船在黑暗中缓慢前行,船底不时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撞击木板。我站在船头,借着火把的光亮望向水面——浑浊的河水中,隐约可见惨白的鹅羽随波浮动,每一片羽毛根部都连着团模糊的肉块。
将军,又少三个。亲兵的声音发颤,是……是被拖下去的。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船舷上留着几道带血的抓痕,痕迹末端赫然是鹅掌状的蹼印。昨夜失踪的士兵,在睡梦中被拖入水中时,指甲竟已长成了弯钩状的鹅爪。
传令,所有人不得饮用河水。我握紧佩剑,掌心传来刺痛——那里的皮肤下,羽毛的轮廓已蔓延至整个手掌。
次日扎营时,辎重官跪在地上发抖:将军,粮草……粮草出了问题。
米袋里本该装满稻谷,此刻却渗出黄绿色的脓液。割开麻袋,腐烂的谷粒间蠕动着无数细小的白虫,每只虫的头部都长着酷似鹅喙的尖刺。更可怕的是腌肉——那些本应风干的肉条,现在正轻微抽搐,表面布满羽毛状的霉斑。
是蓝玉将军送来的补给。辎重官突然抓住我的靴子,他说……说是上位特赐!
话音未落,他的眼球突然暴凸,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我拔剑挑开他的衣领——锁骨下方,三根带血的鹅羽正破皮而出。
深夜,传令兵送来蓝玉的密信。
竹筒刚入手就渗出腥臭的黏液。展开绢布,上面用血写着岭北已克,可字迹正在融化,重新组合成快逃二字。一片锋利的鹅喙从绢布夹层滑出,割破我的手指。
血滴在鹅喙上,它竟像活物般立起,发出蓝玉的声音:徐兄,他们不是要你打燕京……是要喂饱燕京地下的东西……
突然,帐外传来惨叫。冲出去时,我看见一名哨兵正被成百上千的鹅羽包裹。那些羽毛像钢针般扎进他的七窍,从内部将他撑爆。飞溅的血肉中,有什么东西振翅飞向北方——是只浑身滴血的幼鹅,脖颈上挂着半块军牌。
黎明前,我咳出第一片羽毛。
它沾着血丝落在掌心,根部还连着条肉芽。军医把脉后面如死灰:将军的脉象……像是有活物在肺里筑巢。
铜钱突然在怀中发烫。取出时,背面的鹅形图案已变成完整的北伐地图,燕京的位置被标记为一张血盆大口,而代表我军的黑点正排着队走进喉咙。
帐外忽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掀开帘子,一队士兵正机械地向北行进。他们眼神空洞,指甲变得又尖又长,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鹅蹼状的湿痕。
传令……我刚开口,就咳出大团带羽的脓血,停下……
没人回头。月光下,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拉伸,最终都变成了拍打翅膀的鹅形。
5.燕京鬼鹅
燕京城墙在晨雾中泛着诡异的油光,像是被刷了一层融化的鹅脂。我策马绕城三匝,马蹄铁每次落地都会黏起蛛网般的黄色细丝——那是从墙根裂缝里渗出的黏液,在晨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泽。伸手触碰城墙时,指尖传来灼烧般的疼痛,缩回手才发现表皮已经溶解,露出下面淡青色的真皮,而真皮上竟浮现出羽毛状的纹路。
将军,云梯队准备好了。副将的声音突然扭曲,最后一个了字拖长成鹅叫般的嘎——。我转头看他,发现他的喉结正以不自然的频率上下滚动,颈侧皮肤下隐约有东西在蠕动,像是有一群雏鹅在他气管里扑腾。
正午攻城号角响起时,城头守军突然集体佝偻下腰。他们扒着箭垛呕吐,吐出的不是秽物,而是成团的鹅毛。那些羽毛沾着黄绿色黏液,在风中散成蓬松的雪雾。飘落的羽毛一接触到我军士兵的皮肤,立刻像水蛭般钻入毛孔。有个年轻士卒惊恐地拍打手臂上沾的羽毛,却撕下整块皮肤——羽毛的羽管已经深深扎进肌肉,正随着脉搏微微颤动。
傍晚攻破西直门时,俘虏的元军千户突然仰天狂笑。他的笑声里混着咯咯的喉音,像是有人在他胸腔里灌了一窝活鹅。当亲兵剥下他的锁子甲时,所有人都倒吸冷气——他的后背脊椎处裂开着七道血口,每道裂口里都簇拥着十余根纯白鹅羽,羽毛根部深深扎进骨缝,随着呼吸节奏开合如鳃。
徐将军……他咧开的嘴里,牙齿已经变成细密的锯齿状,舌尖分叉如蛇信,你以为只有朱重八在喂你们吃鹅突然扯开的衣襟下,胸口皮肤薄得透明,能看到心脏被羽毛包裹成茧。那些羽毛的羽管刺入心室,随着心跳泵出掺着金粉的血液。大元至正年间,妥懽帖睦尔陛下就开始用鹅油炼丹……
话音未落,他的眼球突然暴凸。伴随着玻璃体碎裂的脆响,两只湿漉漉的幼鹅从眼眶里钻出,沾血的翅膀扑棱着飞向皇宫方向,在空中留下串血珠。无头的尸体却仍站立着,颈腔里传出含糊的呜咽:小心……御厨……
子夜时分,我带着最后三十名尚未异变的亲卫冲进皇宫废墟。
奉天殿前的广场上,整整齐齐码放着三百个鎏金食盒。每个食盒都在微微震动,里面传出喙部啄击金属的笃笃声,节奏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掀开最近的一个食盒,腐臭的蒸汽扑面而来——半鹅化的蓝玉蜷缩在里面,左脸还保留人形,右脸却已经完全覆盖着鹅皮,喙部机械地开合:上位……万岁……喂鹅……
食盒底部阴刻着洪武二年制五个小字。
这是未来的年号。
更可怕的是食盒夹层——掀开衬布,里面平铺着七张完整的人皮,每张人皮的背部都缝着天鹅翅膀。最上面那张皮的面容分明是三个月前的我,而它背部的羽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羽管刺破硝制过的皮革,渗出金黄色的油脂。
在元顺帝的龙床下,铁铸的鹅形匣子正在渗出黑血。
匣中羊皮诏书写着:凡食鹅者,皆为朕羽。字迹分明是上位的笔迹,但墨迹新鲜得像刚写就。诏书边缘沾着片残缺的鹅蹼,触碰的瞬间,整张羊皮突然自燃。青烟在空中凝成巨大的鹅影,俯冲进我因惊骇而张开的嘴。
我跪地干呕时,咳出的不再是羽毛——而是三枚带血的洪武通宝。铜钱在血泊中自动竖立旋转,露出背面新长出的图案:一只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白鹅,而钉子是徐字帅旗的旗杆。旗杆尖端滴落的不是血,是滚烫的鹅油,每一滴都在地面上蚀出鸟尽弓藏的篆文。
铜钱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铮地嵌进我的掌心。皮肤立刻沿着钱币边缘皲裂,露出下面淡青色的真皮——那上面已经布满了羽毛的毛囊。
6.背疽之宴
应天府的回程比北伐更漫长。
我的脊背已经不能触碰任何硬物——七根骨刺从脊椎突起,穿透铠甲内衬,在布料上顶出尖锐的凸起。军医每次换药时,绷带都黏连着腐肉被撕下,露出下面黄浊的脓液。脓水里漂浮着细小的绒羽,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骨髓里筑巢。
将军只是水土不服。御医的手指在伤口边缘游走,指甲缝里闪烁着金色的粉末,上位特意赐了药膏。
他呈上的青瓷盒里,黑色药膏表面结着层蜡膜。挑破蜡膜的瞬间,舱室内突然响起幼鹅的尖叫。药膏下埋着半片鹅舌,舌尖还在抽搐,断口处涌出的不是血,而是粘稠的鹅油。
奉天殿的庆功宴比鄱阳湖那夜更奢华。
上位高坐龙椅,龙袍下摆沾着可疑的油渍。他亲自切开一只金盘上的烤鹅,鹅腹中竟滚出二十余枚洪武通宝,每枚铜钱上都刻着不同将领的名字。我的那枚被特意推到面前,铜锈间渗出细密的血珠。
天德瘦了。上位用象牙箸夹起片鹅肝,肝叶上的血管突然收缩,溅出黑血在他龙袍上绘出羽毛纹路,多吃些。
蓝玉在席间不断劝酒。他的酒杯里沉着半片鹅蹼,每次举杯时,喉结处都有东西在皮肤下滚动。当我婉拒时,他突然凑近耳语:徐兄的背……是不是开始长羽毛了
深夜回府,管家呈上御赐参汤。
汤底沉着完整的鹅舌。我本欲倒掉,那舌头却突然翻卷着贴住碗壁,用马皇后的声音说道:他们今夜都在分食你的命。
参汤表面浮现出倒影:上位与蓝玉正在偏殿切割一具人形,那具身体的背部生满羽毛,面容赫然是年轻时的我。蓝玉捧起一根骨刺吮吸,上位则从伤口处扯出串黏连的铜钱。
喝下我。鹅舌蠕动着沉入汤底,你就能听懂它们在说什么。
寅时的更鼓响起时,府邸上空突然掠过黑压压的鹅群。
我吐出喝下的参汤,液体在半空就凝结成血色的冰晶。每块冰晶里都封着段记忆:
上位在御书房用鹅毛笔书写,墨水里混着他的血;
蓝玉在军营地上绘制鹅形阵法,阵眼埋着刻我生辰的铜钱;
六百只白鹅在徐达祖坟前排队走入墓道。
最可怕的是最后一块冰晶——里面映着现在的我,后背已经彻底羽化,七根骨刺顶端挂着铜钱,正在无风自动。
铜钱碰撞的声响里,我忽然听懂了鹅群的鸣叫。它们不是在叫,而是在用我的声音讨论:
魏国公的兵权……
该由蓝玉接手……
背疽发作时……羽毛会从嘴里长出来……
7.羽化登冥
应天的冬夜格外漫长,窗外的雪落得无声无息,却在檐角结出锋利的冰锥。
我趴在榻上,后背的七根骨刺已经穿透锦被,在烛光下泛着青白光泽。每呼吸一次,那些骨刺就随着我的脉搏轻微颤动,尖端渗出金黄色的黏液,在床褥上晕开羽毛状的纹路。军医最后一次来换药时,他的手指比往日更加冰冷,镊子夹出的不是腐肉,而是一簇完整的鹅羽——根部连着细长的肉管,像血管般搏动,还带着我的体温。
将军......军医的手在发抖,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指甲不知何时也变得尖利,边缘泛着不自然的青灰色,上位命我取些......样本。
他手中的银盘里摆着七枚铜钱,每枚背面都刻着洪武通宝,但正面却是我不同时期的容貌。当第一根骨羽被硬生生拔出时,铜钱突然立起,在盘中疯狂旋转,发出幼鹅般的尖啸。旋转的铜钱带起腥风,烛火被吹得忽明忽暗,墙上投下的影子竟变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鹅。
黎明时分,上位亲临府邸。
他披着件雪白大氅,领口绒毛间隐约露出颈侧青灰色的羽根。那些羽毛比上次见到时更加浓密,已经蔓延到了下颌。圣旨展开时,我闻到了熟悉的鹅油腥气——
魏国公徐达忠勇可嘉,特赐参汤调养。
太监捧上的金碗里,参汤浑浊如泥浆,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油花。汤底沉着的东西在蠕动,那是半片鹅舌和完整的鹅眼。眼珠转动,瞳孔里映出的不是我,而是一只被钉在《大明混一图》上的白鹅。那鹅的翅膀被展开固定,羽毛正被文武百官一片片拔下。
喝吧。上位的声音突然变成三重和声,像是三个人同时在说话,喝下就能......解脱。
他的龙袍下摆沾着新鲜的血迹,随着他的走动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鹅掌状的印痕。
我咽下最后一口参汤时,府邸四周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扑翅声。
推开窗棂,六百只白鹅正围着府邸盘旋。它们飞行的轨迹精确如阵法,每绕一圈,就有羽毛飘落在我床前。这些羽毛落地即燃,青烟中浮现出过往画面:
鄱阳湖庆功宴上,上位嘴角渗入皮肤的鹅油,在灯光下形成羽毛状的血管网络;
蓝玉营帐里,生鹅腿上蠕动的蛆虫,每一条都长着酷似人牙的口器;
此刻奉天殿内,文武百官正在传阅我的遗表——可那纸上分明是空白的,每个人的手指却都沾着墨迹,仿佛在凭空书写。
最中央的烟雾里,上位手持鹅毛笔,正在空白处写下臣罪当诛四字。每写一笔,就有根骨刺从我后背脱落,掉在地上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下葬那日,六百白鹅集体投井。
守陵人后来告诉我,那些鹅在井底发出婴儿般的啼哭,叫声在井壁间回荡,震碎了井沿的青砖。三天后,井水突然沸腾,浮上来数百片带着血肉的羽毛。
而当我棺椁入土时,所有抬棺人都听见里面传出笃笃的啄击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急切地想出来。棺木上的铁钉一颗接一颗地崩飞,最后不得不临时用铁链捆住。入土后,坟前的香炉里插着的香,烟柱竟在空中凝成鹅形,久久不散。
三年后蓝玉案发,锦衣卫掘开我的坟墓。棺盖上布满鹅爪痕,内部只余七根骨刺和一堆绒羽。那些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轻轻一碰就会发出铜钱碰撞的声响。
而在蓝玉府邸的地窖里,他们发现了一只没有皮肤的人形鹅——它的肌肉裸露在外,血管清晰可见,却长着人类的双手。见到诏书时,它会用我的笔迹写下臣罪当诛,写完后总要仰天长啸,叫声里混着上位、蓝玉和我的声音。
最诡异的是,每当月圆之夜,守陵人都会看见我的坟前聚集着成群的白鹅。它们不叫不闹,只是静静地站着,直到第一缕阳光出现才散去。而在它们站过的地方,泥土里总会冒出几枚沾着露水的洪武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