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助他夺得天下,从太子之位一路披荆斩棘,坐上龙椅。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
我身为皇后,正准备与他共创盛世。
他赐我的第一道圣旨,却不是封赏,而是一杯盛在九龙玉杯里的毒酒。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屏息,他高坐龙椅,面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魏姝,他叫着我的名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不死,朕寝食难安。
我的兄长,大将军魏风,当场跪下,声嘶力竭地为我求情。
我亲手提拔的丞相,想要开口,却被他一个眼神逼得闭上了嘴。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端起那杯毒酒,隔空敬他。
陛下,我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这杯酒,我喝。只愿你日后,真能寝食安枕。
我一饮而尽。
烈火从喉咙烧到五脏六腑,视线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惊恐,还是……不舍
无所谓了。
我只留下一句遗言,让贴身宫女刻在了我的墓碑上。
无我,尔何以安天下
1
意识没有消散。
我成了一缕孤魂,被禁锢在这座宏伟的皇宫里,哪里也去不了。
我亲眼看着我的尸身被抬下去,看着宫人们惊恐地擦拭着我唇边溢出的黑血。
萧澈,我的夫君,大梁的新皇,从龙椅上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踉跄着冲出了大殿,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
他也会怕吗
我冷冷地想。
我的葬礼办得极为风光,用了唯有帝后才能享用的最高规制。
他为我罢朝三日,亲手为我写下情深意切的悼词,追封我为昭烈武成皇后。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不明真相的百姓感念帝后情深,文武百官则战战兢兢,谁也不敢提起那天金殿上发生的事。
他们都以为,新皇只是在演戏。
只有我,飘在他身边,看着他在深夜里,独自一人坐在我们曾居住的坤宁宫,抚摸着我用过的梳子,一遍遍地咳出血来。
他是真的在悲伤。
一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攫住了我。
他亲手杀了我,却又为我的死而心碎。
真是可笑。
我死后的第七天,他下了一道旨意。
贵妃刘氏,性情柔婉,淑德贤良,即日起,册封为新后。
刘嫣然,我生前最疼爱的妹妹,那个总是用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说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的女人。
她穿着我亲手为她设计的朝服,戴着我亲手为她挑选的珠钗,一步步走上凤位。
她跪在萧澈面前,柔柔地说:陛下,姐姐刚去,臣妾实在不忍……
萧澈扶起她,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嫣然,这后宫,以后就靠你了。朕……累了。
我飘在他们头顶,冷眼看着。
好戏,才刚刚开始。
2
萧澈以为,杀了我,除掉了我身后的魏家势力,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做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独掌大权。
他太天真了。
我死后的第一个月,北境传来急报。
草原的蛮族部落趁着新朝根基不稳,集结了五万铁骑,突袭了雁门关。
雁门关守将,是我兄长魏风的副将,李信。
他是我一手提拔的将才,勇猛有谋,驻守北境五年,蛮族不敢来犯。
奏报递上来时,萧澈正在和他的新皇后刘嫣然在御花园里赏花。
陛下,区区蛮夷,何足挂齿
刘嫣然的父亲,新任国丈刘承恩,捻着胡须,一脸谄媚地笑道,魏家军虽去,但我大梁依然人才济济。臣举荐犬子刘铭,前往北境,定能将那群蛮子打得落花流水,扬我大梁国威!
刘铭,刘嫣然的草包哥哥,一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
我若在世,这种人连给我兄长提鞋都不配。
可萧澈,他竟然同意了。
准奏。
他淡淡地说,目光甚至没有从一朵牡丹上移开,命刘铭为征北大将军,即日启程。李信作战不力,革职查办,押解回京。
我气得魂魄都在发抖。
李信作战不力
蛮族五万铁骑,他手中只有一万守军,他拼死守城七天七夜,城墙都染成了血色,他哪里不力了
萧澈,你瞎了吗
我跟着押解李信的囚车,一路回到京城。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如今满身伤痕,形容枯槁。
他在天牢里,没有一句怨言。
只是在深夜里,朝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末将无能,愧对皇后娘娘知遇之恩。
我的眼眶,流不出眼泪。
我的心,却像是被那杯毒酒,又灼烧了一遍。
3
刘铭带着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去了北境。
他根本不懂兵法,到了前线,每日只知饮酒作乐,听信身边小人的谗言,轻敌冒进。
结果,中了蛮族的埋伏,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
刘铭本人,被蛮族首领一刀砍下了脑袋,头颅被挂在雁门关的城楼上,日夜风干。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震动。
萧澈在金銮殿上,气得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砚台。
废物!一群废物!
刘承恩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陛下息怒,犬子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只是北境危急,还请陛下早做定夺啊!
定夺怎么定夺
萧澈双眼赤红,像一头困兽,魏风呢让他去!
他终于想起了我的兄长,那个被他夺了兵权,软禁在府中的大梁战神。
可圣旨到了大将军府,传旨的太监却带回来一个冰冷的消息。
陛下,魏……魏将军他……自尽了。
我跟着萧澈,疯了一样冲进将军府。
兄长的灵堂已经设好,他穿着一身白衣,安静地躺在棺木里,嘴角还带着一丝解脱的笑意。
桌上,放着他写给我的信。
阿姝,兄长无能,护不了你。如今,这大梁的天下,我也不想再护了。我来陪你。
萧澈看着那封信,身体晃了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那洁白的信纸。
魏风……你……
他想说什么
怪我哥哥不识大体
还是怪他忠心耿耿,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我死的那一刻起,那个曾经能为他豁出性命的魏家,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4
北境的窟窿,终究还是要人去补。
无人可用的萧澈,只能从矮子里面拔将军,派了一个老将王崇去。
王崇虽然有些经验,但年事已高,锐气尽失,只能勉强维持,采取守势,根本无力反攻。
蛮族占据了雁门关,就等于在大梁的胸口插上了一把刀,随时可以南下,直取京城。
边境的战事,耗费了巨额的军饷。
而此时,国库却出了问题。
新任户部尚书,是国丈刘承恩的亲信。
他上任之后,勾结地方官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
收上来的税银,十成里有七成,都进了刘家和他们党羽的口袋。
我生前制定的许多惠民政策,比如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全都被他们废除了。
百姓的负担,一下子重回前朝末年的水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飘在户部的账房上空,看着那一本本被修改得天花乱坠的假账,心中一片冰凉。
这些账本,最终会送到萧澈的案头。
他会信吗
他信了。
因为刘嫣然会在他批阅奏折的时候,端着一碗参汤,柔声细语地在他耳边吹风。
陛下,国丈大人也是为了国事操劳。如今北境战事吃紧,不多收些税,军饷从何而来呢百姓们苦一点,也是为了大梁的江山社稷嘛。
委屈百姓了。
萧澈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能为陛下分忧,是百姓的福气。
刘嫣然笑得温婉动人。
福气
我看到江南大旱,饿殍遍野,易子而食。
我看到中原水患,流离失所,卖儿卖女。
而京城里,刘家却在为刘老太君的寿宴,大肆铺张,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珍馐佳肴倒进泔水桶,比灾民一年的口粮还多。
我看到萧澈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在寝宫里踱步。
他开始频繁地去坤宁宫。
那个我住过的宫殿,自刘嫣然入主后,便被她改得面目全非。
我喜欢的素雅兰草,被换成了艳俗的牡丹。
我亲手写的字画,被摘下,束之高阁。
萧澈会站在那些空荡荡的墙壁前,一站就是一整夜。
他在想什么
是在怀念我,还是在后悔
或许,他只是在恐惧。
恐惧这个他亲手缔造,却正在迅速失控的帝国。
5
压死骆驼的,从来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我死后的第二年春天,江南爆发了大规模的民变。
起因,是一名叫张角的盐枭。
刘家掌控朝政后,为了敛财,将官盐的价格提高了整整十倍。
百姓吃不起盐,只能铤而走险,购买私盐。
刘家便派出爪牙,残酷镇压盐贩和购买私盐的百姓。
张角全家,都死在了官兵的屠刀之下。
他在绝望中,振臂一呼:帝王无道,权臣当政!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杀尽刘氏狗,天下得太平!
这个口号,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积压在百姓心中已久的滔天怒火。
短短三个月,张角的队伍就从几百人,发展到了数十万,席卷了整个江南。
他们攻占城池,开仓放粮,将那些作威作福的刘氏党羽,一个个挂在城楼上。
江南的求救奏报,雪片一样飞进京城。
萧澈终于坐不住了。
他在朝堂上,第一次对刘承恩发了火。
这就是你跟朕说的大梁盛世这就是你说的百姓安居乐业
刘承恩吓得屁滚尿流,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陛下,这都是刁民作乱,臣这就派兵去剿灭他们!
派兵你拿什么派
萧澈将一本户部的奏折狠狠砸在他脸上,国库里连给京城禁军发饷的银子都快没有了!钱呢朕的钱呢!
刘承恩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朝堂上,一片死寂。
那些曾经跟在刘承恩屁股后面阿谀奉承的官员,此刻都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生怕引火烧身。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陛下,老臣有本奏。
是前朝留下的老臣,太傅李纲。
他是我生前最为敬重的老师,也是我力排众议,保下来的三朝元老。
自我死后,他便称病在家,不问朝政。
今日,他却穿着一身崭新的朝服,出现在了金銮殿上。
6
李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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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澈愣住了,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陛下,还认得老臣,是老臣的荣幸。
李纲颤巍巍地走上前来,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奏折,由小太监呈了上去。
陛下,此乃老臣这两年,暗中查访所得。上面,详细记录了刘氏一党,侵吞国库,卖官鬻爵,残害忠良,逼迫百姓的所有罪证。请陛下一观。
萧澈接过奏折,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脸色,从通红,到铁青,再到煞白。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奏折上,每一条罪状,都触目惊心。
刘家,就像一只巨大的蛀虫,已经将大梁这棵看似繁茂的大树,从内部啃噬得千疮百孔。
好,好一个刘承恩!
萧澈猛地将奏折摔在地上,指着刘承恩,声音嘶哑,朕待你不薄,你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陛下!冤枉啊!这是污蔑!是李纲这个老匹夫,嫉妒臣,血口喷人!
刘承恩还在狡辩。
来人!
萧澈怒吼,将刘氏一门,全部打入天牢!彻查!凡是与此案有关者,一律严惩不贷!
禁军冲了进来,将哭天抢地的刘承生活活拖了下去。
整个朝堂,噤若寒蝉。
处理完刘家,萧澈的目光,落在了李纲身上。
太傅,如今江南危急,北境未平,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久违的请教。
李纲长叹一口气:陛下,解铃还须系铃人。
什么意思
心病,还需心药医。
李纲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萧澈,仿佛能看透他所有的伪装,陛下,您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皇后啊。
萧澈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回了龙椅上。
是啊。
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个我。
他失去的,是能为他镇守国门的忠勇将士,是能为他治理国家的贤明臣子,是能为他凝聚民心的清明吏治。
他失去的,是我为他一点一滴,辛苦搭建起来的,整个江山的基石。
7
刘家倒台,从他们府中抄出来的金银财宝,堆积如山,暂时缓解了国库的空虚。
萧澈罢免了刘氏所有党羽,重新起用了几个我生前信赖,却被打压排挤的老臣。
朝堂的风气,似乎为之一清。
他甚至下了一道罪己诏,承认自己用人不察,致使民怨沸腾,并宣布减免江南三年的赋税。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江南的叛军,并没有因为刘家的倒台和皇帝的罪己诏而偃旗息鼓。
张角已经自立为平天王,建立了属于自己的政权。
他告诉那些追随他的百姓:皇帝的罪己诏,不过是缓兵之计。等他腾出手来,照样会把屠刀砍向我们。我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推翻这个腐朽的朝廷,建立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天下!
叛军的势力,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
而北境,老将王崇病死于军中,本就岌岌可危的防线,彻底崩溃。
蛮族铁骑长驱直入,一路烧杀抢掠,很快就打到了黄河以北。
内忧外患,烽烟四起。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在短短两年间,变得形容憔悴,鬓边甚至生出了白发。
他开始变得越来越暴躁,也越来越孤独。
他遣散了后宫,包括那个他曾许诺要好好照顾的刘皇后。
刘嫣然在冷宫里,没过三个月,就上吊自尽了。
整个皇宫,空旷得像一座巨大的坟墓。
萧澈常常一个人,在深夜里,来到我的陵寝前。
他什么也不说,就是静静地坐着,从天黑,坐到天亮。
有一次,他喝醉了,抱着我的墓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阿姝……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以为,没有你,我才能真正拥有这个天下。可我错了……没有你,我连自己都快要失去了……
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骂我,打我,杀了我都行……求你,回来吧……
我飘在他的面前,看着他痛哭流涕,狼狈不堪的样子,心中却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悲凉。
萧澈,你现在知道错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我回不去了。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也回不来了。
这个被你亲手搞得千疮百孔的天下,也回不去了。
8
我死后的第三年秋天,张角的叛军,与北上的蛮族,在京城外会师了。
两股洪流,汇合在一起,形成了一支超过五十万人的庞大军队,将大梁的都城,围得水泄不通。
京城的守军,不足五万,且军心涣散,士气低落。
所有人都知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城中人心惶惶,达官贵人们开始偷偷地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随时逃命。
萧澈,却出奇地镇定。
他没有逃,也没有再下任何旨意。
他只是穿上了一身我们大婚时穿过的红色喜服,来到了我的陵前。
那一天,天色阴沉,北风呼啸,像是在为这座即将覆灭的王朝,奏响最后的哀歌。
他站在我的墓碑前,仔细地擦拭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当他看到那句无我,尔何以安天下
时,他笑了。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是啊……阿姝,你说的对。
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没有你,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连给你提鞋都不配……
我总以为,是我在前面冲锋陷阵,打下的江山。现在才明白,是你,一直在我身后,为我铺平了所有的道路,挡住了所有的明枪暗箭。
我嫉妒你,阿姝。我嫉妒你的才华,嫉妒你的威望,嫉妒满朝文武,甚至黎民百姓,都只知有你魏姝,而不知有我萧澈。
我怕,我怕有一天,你会取代我。所以,我杀了你。
我以为杀了你,我就能安心了。可我错了,大错特错。杀了你,就像是亲手剜掉了自己的心脏,剩下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冰冷的石碑上,瞬间结成了冰。
城外,叛军的喊杀声,已经越来越近。
甚至可以听到,城门被攻城槌撞击的巨大声响。
9
萧澈从怀里,拿出了我的牌位。
那是我死后,他亲手刻的,一直藏在龙袍之内,贴身安放。
他将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在墓碑前,与那行字并列。
然后,他提起身边早已准备好的火油,一桶一桶,浇在了陵墓的周围,也浇在了自己的身上。
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在空气中。
阿姝,他们说,你是权倾朝野的妖后。
他们说,我是猜忌多疑的昏君。
也好,那我们就做一对名垂青史的……混账夫妻吧。
他看着我的牌位,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的,释然的笑容。
那笑容,像极了许多年前,我第一次在桃花树下见到他时,他看我的样子。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而我是将门虎女。
我们一见钟情,许下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
谁能想到,我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轰——
一声巨响,京城的城门,被攻破了。
叛军和蛮族,如潮水般涌了进来,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整个京城,瞬间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叛军的首领们,在亲兵的簇拥下,直奔皇陵而来。
他们要活捉皇帝,要让他为自己的罪行,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他们看到了萧澈。
看到了那个穿着红色喜服,浑身浇满火油的皇帝。
看到了他脸上,那诡异而决绝的笑容。
阿姝,你说的对,没有你,朕的天下,一文不值!
他仰天大笑,声音悲怆而疯狂。
既然这天下,因你而起,那便让它,随你而去吧!
他划燃了手中的火折子,毫不犹豫地,扔向了脚下的火油。
10
冲天的火焰,瞬间将整个皇陵吞噬。
那红色的烈焰,映红了半边天,比我大婚那天的晚霞,还要绚烂。
叛军们惊恐地后退,他们没想到,这个亡国之君,竟然会选择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在火焰中,看着萧澈的身影,一点点被吞噬,化为灰烬。
我看到他抱着我的牌位,至死都没有松手。
我感觉束缚着我的那道枷锁,似乎在这一刻,悄然断裂了。
我的魂魄,变得轻盈,开始缓缓上升。
我飞过了火光冲天的皇宫,飞过了尸横遍野的京城,飞过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我看到了张角和蛮族首领,为了争夺皇位,在金銮殿上自相残杀。
我看到了各地的藩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纷纷起兵,逐鹿中原。
我看到了这片我曾深爱过的土地,陷入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乱和分裂。
盛极一时的大梁王朝,仅仅存在了三年,就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历史的夜空,迅速陨落。
后世的史书上,对我们这一段历史,是这样记载的:
大梁高祖皇帝萧澈,雄才好杀,宠信奸佞,逼杀发妻昭烈武成皇后。后天下大乱,国祚三年而亡。帝自焚于后陵,以江山殉情。呜呼哀哉!
以江山殉情。
多么讽刺,又多么可悲的八个字。
我的魂魄越飞越高,人间的种种,都变成了渺小的黑点。
那场焚尽了一切的大火,似乎也烧尽了我心中所有的爱恨情仇。
萧澈,如果有来生。
愿我们,再也不要相见。
11
我以为我的故事就此终结,魂归天地,再无挂碍。
但我没有。
我被困在了这场大火的余烬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看着这座化为废墟的皇陵。
时间对我失去了意义。
我看着陵前的荒草,荣了又枯,枯了又荣。
我看着那块被大火熏得漆黑的墓碑,在风吹日晒中,字迹渐渐模糊。
这片土地,换了无数个主人。
他们在这里建立新的王朝,然后又在战火中覆灭。
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仿佛一个永无止境的轮回。
没有人再记得大梁,没有人再记得萧澈,更没有人记得我,魏姝。
我们,连同那段短暂而惨烈的历史,都被彻底遗忘了。
我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
比当初被囚禁在皇宫里,看着萧澈一步步走向毁灭,还要孤寂。
那时候,我心中还有恨。
而现在,连恨,都淡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样飘荡了多久,一百年
五百年
还是一千年
直到有一天,一群穿着奇怪服饰的人,来到了这里。
他们拿着各种我看不懂的仪器,对着这片废墟,敲敲打打,测量着什么。
教授,根据文献记载和卫星定位,这里应该就是一千多年前,那个昙花一现的大梁王朝的皇陵遗址。
一个年轻人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说道。
嗯,开始发掘吧。
老者点了点头,小心一点,这里的结构很不稳定。尤其是主墓室,据说当年被一场大火焚毁,我们要找的,可能就在那里面。
他们……是来找什么
我好奇地跟了上去。
12
这群自称为考古队的人,工作效率很高。
几天之后,他们就清理出了一条通往主墓室的通道。
主墓室的入口,被巨石和烧焦的横梁堵得严严实实。
他们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才清理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个被称为教授的老者,第一个钻了进去。
我也跟着飘了进去。
墓室里,一片狼藉。
到处都是烧焦的痕迹和坍塌的石块。
当年的那场大火,几乎毁掉了一切。
找到了!
突然,一个年轻队员发出一声惊呼。
众人立刻围了过去。
在墓室的正中央,那本该是棺椁的位置,有一堆人形的灰烬。
而在那堆灰烬中,有一块被烧得半熔,却依然能看出形状的物体。
那是一块牌位。
教授小心翼翼地用刷子,刷去上面的灰尘。
牌位上,几个被烈火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字,隐约可见。
……妻……昭烈武成皇后……魏姝……之位……
天哪!
一个女队员捂住了嘴,史书记载的竟然是真的!梁高祖真的是抱着皇后的牌位自焚的!
这是一段被湮没的绝世悲歌啊!
何止是悲歌,简直是千古奇闻。一个开国皇帝,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整个江山,甚至自己的生命。这个昭烈武成皇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他们议论纷纷,语气里充满了震惊和好奇。
我静静地飘在一旁,听着他们对我的揣测。
绝世悲歌
千古奇闻
不,这只是一个男人,在毁掉了一切之后,一场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罢了。
13
考古队在主墓室里,还发现了一个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叠厚厚的,被火燎去边角的纸。
上面的字迹,因为年代久远和火烧,已经很难辨认。
但凭借着我千年的记忆,我认出来了。
那是萧澈的笔迹。
是他的日记。
从我们相识的第一天起,一直到他自焚的前一夜。
教授和他的团队,如获至宝,将这些残片小心翼翼地带回了实验室,进行修复和解读。
我也跟着他们,回到了那个充满光亮和奇怪仪器的现代。
我看着他们用我无法理解的技术,将那些脆弱的纸张,一点点复原。
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将上面的内容,翻译成他们使用的文字。
萧澈的内心世界,就这样,在我面前,赤裸裸地展开。
【初平元年,三月三,桃花坞。遇魏氏女,名姝。红衣纵马,飒沓如流星。惊鸿一瞥,误终身。】
【初平三年,七夕。与阿姝并坐屋檐,看星河璀璨。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她笑我痴,我知,她信了。】
【初平五年,太子被废,诸王夺嫡。乱局之中,唯阿姝始终立于我身侧。她说,萧澈,别怕,我陪你杀出一条血路。那一刻,我知,此生非她不娶。】
……
前面的日记,充满了少年人的爱恋和意气风发。
每一篇,都记录着我们的点点滴滴。
我看着那些文字,尘封了千年的心,竟然泛起了一丝微澜。
原来,他也曾那样真挚地爱过我。
14
日记的转折点,发生在他登基之后,我被封为皇后。
【大梁元年,一月初一。登基大典,受百官朝拜。阿姝立于我侧,凤仪万千。然,群臣望向她之眼神,敬畏多于我。朕心,甚不悦。】
【大梁元年,二月。北境急报,魏风大破蛮族。朝野上下,皆颂魏氏之功。言谈间,竟称‘有魏氏在,大梁可安’。将朕置于何地】
【大梁元年,三月。与丞相李纲议事。李纲言,皇后之谋,胜于十万甲兵。朕笑,心中却如针扎。朕的江山,难道要靠一个女人来稳固】
……
他的字里行间,开始充满了猜忌,不安,和被冒犯的帝王尊严。
我的才华,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我魏家的功勋,成了压在他心头的巨石。
他开始觉得,我,还有我身后的魏家,是他皇权之上,最大的威胁。
【大梁元年,六月。朕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姝身穿龙袍,坐于朕的龙椅之上。她对我笑,说,澈,这天下,本该是我的。朕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大梁元年,七月。刘妃言,自古外戚专权,乃亡国之兆。魏氏功高盖主,不可不防。朕知她意在挑拨,然,其言亦不无道理。】
【大梁元年,八月十五。中秋家宴。朕赐阿姝一杯酒,她毫无防备,一饮而尽。看着她倒下,朕的心,也跟着死了。阿姝,对不起。唯有你死,朕才能安心。】
看到这里,我再也无法平静。
原来,那杯毒酒,酝酿了那么久。
原来,我所以为的信任和爱情,早已在他的猜忌和恐惧中,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不爱我。
他是太爱权力,爱到可以亲手杀死那个帮他得到权力的人。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15
日记的后半部分,是在我死后写的。
每一篇,都充满了悔恨,痛苦,和绝望。
【大梁元年,八月十六。阿姝,你走了。朕的世界,也塌了。】
【大梁二年,三月。北境失守,魏风自尽。朕知道,他是在怪我。阿姝,你也在怪我,对不对】
【大梁二年,十月。国库空虚,民怨沸腾。朕终于明白,李纲说得对。朕失去的,不止是你。朕失去了整个天下。】
【大梁三年,九月。叛军围城。朕知道,大势已去。也好,朕终于可以去陪你了。阿姝,洗干净脖子等着,朕来向你赔罪了。】
【大梁三年,十月初七。绝笔。朕一生,自诩英雄,到头来,不过是一个亲手毁掉自己幸福的懦夫。阿姝,若有来世,换我为你铺路,换我为你挡箭,换我……为你去死。只求你,再看我一眼。】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日记里的内容,深深震撼。
那个在史书上,只有雄才好杀四个字评价的帝王,竟然有着如此复杂而痛苦的内心世界。
教授……
那个年轻的女队员,声音哽咽,我……我突然有点同情他了。
教授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
历史,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它是由无数个像你我一样的,有血有肉,有爱有恨的人,共同写就的。我们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去还原那份真实。
真实
什么是真实
真实就是,他因为可笑的猜忌杀了我。
真实就是,他因为愚蠢的决策毁了国。
真实就是,他最后那场看似悲壮的殉情,不过是一场走投无路的自我毁灭。
同情
我不需要。
他,更不配。
16
考古发掘还在继续。
除了萧澈的日记,他们还在陵墓的另一处偏殿,发现了一些属于我的遗物。
那是我生前,被他软禁在坤宁宫时,写下的一些东西。
有我对时局的分析,有我对未来的规划,甚至还有……几封没有送出去的,写给他的信。
【澈:见字如晤。近来,你我之间,似乎生分了许多。你不愿再来坤宁宫,即便来了,也总是相对无言。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朝堂之事,若有我处置不当之处,你尽可直言。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我所做一切,皆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大梁。盼君解惑。妻,姝。】
【澈:兄长在北境,又打了胜仗。我知你心中不快。可他是我兄长,亦是你最忠诚的臣子。他的赫赫战功,是你皇权最坚实的盾牌,而非威胁。为何你,就是不明白君臣,夫妻,我们之间,何时竟只剩下了猜疑妻,姝。】
【澈:今日,你又宿在了刘妃宫中。宫里都在传,你要废后了。我不信。你我相识十年,同生共死,历经多少风雨,才换来今日。你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萧澈,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些誓言,你都忘了吗妻,姝。】
最后一封信,没有写完。
【澈:我或许,等不到你的回信了。今日,你召我上殿,文武百官皆在。我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若我身死,请善待我魏氏族人,善待那些追随我们的忠臣良将。他们,是大梁的根基。还有……萧澈,我曾爱过你。用尽了我全部的生命。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之后,是一大片被泪水晕开的墨迹。
这些信,连同萧澈的日记,一起被公之于众。
一时间,在那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关于我们两个人的故事,被改编成了各种各样的电影,电视剧,小说。
有人骂他,有人怜他。
有人赞我,有人叹我。
我们成了那个时代,最著名的悲剧符号。
我飘荡在城市的上空,看着巨大的屏幕上,演员们声嘶力竭地,演绎着我们的爱恨情仇。
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这一切,与我何干
死去的人,不会因为后世的平反而复生。
犯下的错,也不会因为后世的理解而消弭。
17
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世事变迁,直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天。
但有一天,我被一股奇特的力量,牵引到了一个地方。
那是一座医院。
产房里,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在痛苦地呻吟。
她的丈夫,焦急地守在门外。
我看到了他们的脸。
一张,是萧澈。
一张,是我。
只是,他们穿着这个时代的衣服,有着这个时代的名字。
他叫沈澈,她叫魏姝。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一个新生命,降临了。
是个男孩。
沈澈冲了进去,紧紧握住魏姝的手,激动得语无伦次。
老婆,辛苦了!辛苦了!你看,我们的儿子,多像你!
魏姝虚弱地笑了笑,看着他,又看了看怀里的孩子,眼中充满了幸福的光芒。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这就是……来生吗
他日记里,苦苦哀求的来生。
没有江山,没有权谋,没有猜忌,没有杀戮。
只是一个普通的丈夫,一个普通的妻子,一个普通的家庭。
他,真的做到了。
他看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爱和疼惜,再没有一丝阴霾。
而她,也全然信任地,依赖着他。
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18
我跟在他们身边,很多年。
我看着那个叫沈澈的男人,如何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会笨拙地给孩子换尿布,会在深夜里起来冲奶粉。
他会在魏姝生病的时候,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
他会记得他们每一个纪念日,精心准备礼物和惊喜。
他把她,宠成了公主。
而那个叫魏姝的女人,也成长为一个温柔而坚韧的母亲。
她有自己的事业,却也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们会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争吵,会因为生活的琐事拌嘴。
但每一次,都是沈澈先低头认错。
老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生气对皮肤不好。
他会抱着她,像哄孩子一样,直到她破涕为笑。
我看着他们,从青丝,到白发。
看着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
看着他们,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散步。
他的背,有些驼了。
她的步子,也慢了。
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却从未松开。
19
魏姝先走的。
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她在躺椅上睡着了,就再也没有醒来。
走的时候,很安详。
沈澈没有哭,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握着她渐渐冰冷的手,给她讲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约会,再到他向她求婚。
他讲了一天一夜。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们的儿子推开门,发现他也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他去陪她了。
这一次,他没有让她等太久。
我看着他们的魂魄,手牵着手,从身体里飘出来。
他们看到了我。
魏姝,或者说,这一世的魏姝,朝我温柔地笑了笑。
谢谢你,看了我们一辈子。
她说。
我愣住了。
她……知道我的存在
沈澈,或者说,萧澈,也看向我。
他的眼神,很复杂。
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都过去了。
他轻声说。
是啊。
都过去了。
前世的恩怨,今生的相守,都将化为尘土。
他们的魂魄,渐渐变得透明,化作点点光芒,消散在晨曦之中。
这一次,是真的,魂归天地,再无纠葛。
20
我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了进来,很温暖。
我忽然觉得,束缚了我千年的那点执念,也随着他们的离去,烟消云散了。
我恨过他吗
恨过。
恨到希望他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我爱过他吗
也爱过。
爱到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包括我自己的生命。
但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千多年的时光,足以磨平最深刻的爱,也足以风化最刺骨的恨。
现在,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释然。
我的身体,也开始变得透明。
我知道,我的时间,也到了。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穿着红衣,在桃花树下纵马的少女。
也想起了那个白衣翩翩,对她一见倾心的少年。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我希望,那天的风,再大一些。
吹落那满树的桃花,迷了我们的眼。
让我们,就此错过。
再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