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寡妇赵氏为活命,与鳏夫周大勇互赠食物取暖。
族长儿子逛窑子败光家产,为转移视线诬告二人通奸。
祠堂公审时,赵氏悲鸣:饿得快死时,贞节牌坊能当饭吃吗
沉塘当日,她最后看到阳光刺穿水面,岸上村民正讨论晚饭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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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霜,比刀子更锋利,早早凝在村东头那条瘦骨嶙峋的小河上。河水冰凉刺骨,赵氏蹲在河边一块凸起的青石上,双手浸泡在水里,揉搓着几件单薄的旧衣。那水冷得如同淬了寒铁,针扎般钻进她皲裂的指缝,冻得骨头缝都发出无声的呻吟。她瘦削的肩膀缩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枯叶,脸颊冻得发青,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腹中火烧火燎的空虚感,一阵紧过一阵,搅得眼前阵阵发黑。
她咬紧牙关,手指在粗硬的布料上机械地搓动,指节冻得通红肿胀。日子仿佛也被冻僵了,一天长似一天,自打男人在开春一场急病里撒手人寰,只留下几亩薄田和两间漏风的土坯房,日子便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夫家宗族那些叔伯,当初分走田产房契时的手脚倒是利索,口口声声孤儿寡母不易,转眼间却只余下这刮锅底都嫌薄的照拂。她像秋后被遗忘在枝头的一颗干瘪果子,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消耗着最后一点水分。
哗啦一声水响,不远处传来嬉闹。赵氏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族长赵守礼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赵金宝,正和几个流里流气的青皮后生,在河边浅水处拿石头砸薄冰取乐。赵金宝裹着簇新的厚棉袍,跺着脚,呼出的白气里带着一股隔夜的酒气:哈!脆!真他娘的脆!跟砸碎那小寡妇的骨头一个响儿!旁边几个哄笑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浪荡的笑声刀子一样刮过河面。
赵氏的心猛地一抽,像被冰水狠狠浇透。她迅速低下头,将脸埋得更低,恨不得把自己缩进那堆湿冷的衣物里,躲开那些刀子似的目光和话语。指尖的刺痛和腹中的绞痛搅在一起,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青石又冷又硬,硌得她膝盖生疼。她强撑着搓洗,手臂却越来越沉,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力气。冰冷的河水似乎吸走了她最后一点热气,身体深处那点微弱的暖意正一点点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和饿。
终于,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一倾,整个人就要栽进那刺骨的河水里。
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及时伸了过来,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那手掌很大,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一种干燥的温热,像一块烧热的石头,瞬间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赵氏惊魂未定地抬起头。是周大勇。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蹲在稍下游一点的位置,正沉默地清洗着几个沾满泥土的萝卜。他比她年长些,一张脸被北风和日头刻满了沟壑,显得格外冷硬,眼神却像冬日午后难得的一点温暾阳光。他身上的旧袄打了好几处补丁,但还算厚实。
当心点,他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擦过木头,这石头滑。
赵氏慌忙稳住身子,脸颊瞬间滚烫,比方才冻僵时还要灼人。她飞快地抽回手臂,仿佛被那点不合时宜的暖意烫着了,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谢、谢过周大哥。她不敢看他,只盯着自己那双泡得发白发胀、布满裂口的手,它们在水里微微颤抖着。
周大勇没再说话,只是闷头洗他的萝卜。水声哗啦,气氛凝滞得如同结了冰。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猛地从脚边湿漉漉的破麻袋里掏出两个沾着泥点的萝卜,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迅速塞到赵氏还在水里的、盛着湿衣服的木盆边缘。
洗干净的,他硬邦邦地说,眼睛只盯着浑浊的河水,仿佛那萝卜是自己跳过去的,能顶顶饿。说完,他飞快地拧干麻袋里最后一点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脚步踩在枯草上,发出急促的沙沙声,很快消失在河岸的枯柳树后,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略带仓惶的背影。
赵氏呆住了,看着木盆边那两个沾着水珠、略显笨拙的萝卜。它们还带着河水的湿冷,却奇异地透出一股属于泥土的生涩气息。腹中的饥饿感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凶猛,像无数小兽在撕咬。她盯着萝卜,喉头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岸边似乎还残留着赵金宝他们恶意的哄笑余音,而这两个萝卜,却像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一星微光。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萝卜皮,那真实的触感让她眼眶猛地一酸。她迅速抓起一个,飞快地藏进湿衣服底下,心脏在瘦弱的胸膛里擂鼓般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不是为了这微不足道的食物,而是为了那黑暗中猝不及防递来的一丝微温,为了那几乎被遗忘的、被当作人而非一件碍眼累赘来对待的感觉。
那点微温,在严冬里如同微弱的火星,却足以燎原。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天色灰蒙蒙的,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赵氏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地里回来,手里攥着几根刚从自家屋后菜畦边角挖出的、瘦小的地瓜。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一眼就瞥见院墙根那块半埋着的、用作垫脚的光滑石头旁,放着一个用干净旧布包着的小包裹。
她的心骤然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环顾四周,暮色四合,巷子里空无一人。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旧布包袱皮洗得发白,散发着淡淡的皂角味。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三个粗面窝头,颜色灰扑扑的,却蒸得暄软温热,散发着粮食最朴实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窝头底下,还压着两块拇指大小的、黑乎乎的麦芽糖。
腹中的饥饿感瞬间被这香气点燃,化作一股汹涌的酸楚,直冲上她的鼻尖和眼眶。她认得那包袱皮,是周大勇常穿的那件旧褂子上撕下来的料子。
手指在那温热的窝头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粗糙却实在的触感。她站起身,把窝头和糖重新包好,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暖炉,快步走进低矮昏暗的灶房。她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只剩一层薄薄的、带着霉味的陈谷底子。她毫不犹豫地将窝头塞进米缸深处藏好,只留下那两块麦芽糖在掌心。
她盯着那两块小小的、深褐色的糖块,在灶房的幽暗里站了许久。最终,她转身走进里屋,从那个陪嫁来的、早已掉漆的旧木匣子最底层,摸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支木簪,样式极简单,没有任何花哨的雕饰,只是被打磨得异常光滑温润,呈现出一种年深日久的、内敛的檀木色。这是她娘当年给她压箱底的物件,虽不值钱,却是她身上唯一一件还带着点念想和暖意的东西。
她将木簪紧紧攥在手里,感受着那熟悉的、圆润的弧度,仿佛能汲取到一点点早已消散的母亲的温度。然后,她转身出了门,趁着夜色渐浓,快步走向村西头。周大勇那两间孤零零的土屋,就在村外打谷场边,背靠着黑黢黢的山影。
院门虚掩着。赵氏在门外站定,深吸了几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胸腔里那颗心依旧跳得又急又乱。她鼓足勇气,轻轻推开一条缝。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掠过光秃秃的树枝。她一眼看到靠墙放着的、周大勇平时担水用的旧木桶。她飞快地走过去,将那支温润的木簪轻轻放在了桶沿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凹处,确保它不会轻易掉下来。做完这一切,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退出门外,拉上院门,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那支带着她掌心余温的木簪,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木桶上。
寒流来袭,北风卷着碎雪粒子,抽打在脸上像砂纸打磨。赵氏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上盖着唯一一床又薄又硬的旧棉被,依旧冻得牙齿格格打颤。白天去河边洗衣服时着了凉,此刻头重脚轻,浑身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寒气,一阵阵发冷后又滚烫起来。灶膛冰冷,缸底那点谷子早已见了底,藏着的窝头也吃光了。饥饿和寒冷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越收越紧,意识都有些模糊。
就在这时,院门被轻轻叩响了,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赵氏挣扎着撑起沉重的身体,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地走到门边。她费力地拉开沉重的门闩,刺骨的寒风立刻卷着雪沫灌了进来,激得她一阵猛咳。
门外站着周大勇。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狭窄的门框,肩上、头顶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口用另一只碗倒扣着盖住,但依旧有丝丝缕缕的热气顽强地从碗沿缝隙里钻出来,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食物香气。那香气混在冰冷的空气里,霸道地钻进赵氏麻木的鼻腔。
是姜汤。浓烈的、辛辣的姜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荤油的独特香气。
周大勇没说话,只是把那粗陶碗往前递了递,眼神落在她烧得通红的脸上和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身子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赵氏喉咙堵得厉害,想说句什么,却只发出一串压抑不住的、剧烈的咳嗽。身体虚弱到了极点,一阵眩晕袭来,她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门框。
周大勇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地往前跨了一步,空着的那只手迅速而有力地托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胳膊。隔着单薄的旧夹袄,他手掌的温度和力量清晰地传递过来,像一块烙铁,烫得赵氏浑身一颤。她猛地抬头,正撞进他带着担忧和某种复杂情绪的目光里。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停滞了。门外是呼啸的北风和漫天碎雪,门内是冰冷的绝望。唯有两人接触的地方,那一点支撑的力量和碗中袅袅升腾的热气,成了这冰封世界里唯一真实的存在。赵氏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也能感觉到周大勇手臂肌肉瞬间的紧绷。那眼神里的东西太复杂,有担忧,有窘迫,还有一种猝不及防被撞破的慌乱。
我……周大勇像是被那眼神烫着了,猛地松开了手,托着碗的手也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碗里的姜汤晃荡着,差点泼洒出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趁热喝了……发汗。他飞快地把碗塞进赵氏手里,仿佛那碗是什么烫手的山芋,然后几乎是落荒而逃,高大的身影迅速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夜色中,只留下门框边几点迅速被雪覆盖的脚印。
赵氏捧着那碗沉甸甸的、滚烫的姜汤,呆呆地站在门口。寒风卷着雪花扑打在她脸上,她却感觉不到冷。方才被托住的手臂处,那残留的触感和温度,像烙印一样清晰。碗里的热气熏着她的眼睛,视线迅速模糊了。她低下头,看着粗陶碗里深褐色的汤水,上面还飘着几片老姜和一点珍贵的油花。她慢慢地、小心地,把碗凑到嘴边,浅浅地啜饮了一口。辛辣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冰冷刺痛的胃里,一股暖流瞬间炸开,迅速蔓延至冰冷的四肢百骸,连带着那颗被冻僵的心,也似乎被这猝不及防的温度烫得蜷缩了一下,继而剧烈地搏动起来。她靠在冰冷的门框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那碗救命的姜汤,风雪在门外肆虐,而门内,只有碗沿上氤氲的热气和她压抑不住的、无声滚落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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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饥饿、寒冷和那点隐秘的温暖交换中,如同冰封河面下的暗流,缓慢而无声地向前淌去。赵氏愈发清瘦,但眼睛里那点将熄的微光,却因着周大勇隔三差五、沉默地放在墙根石头下的食物——有时是几个蒸熟的土豆,有时是半块杂面饼——而顽强地维持着。她也会在某个起风的傍晚,将省下的一小把盐,或者补好的一双旧袜,悄悄放在周大勇院外的柴垛缝隙里。那支温润的木簪,始终插在周大勇略显蓬乱的发髻上,像一枚无声的徽记。
转眼到了冬末,一场倒春寒比深冬更甚。这天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顶。赵氏刚在屋后费力地劈了几根湿柴,累得气喘吁吁,腹中那点食物早已消耗殆尽,一阵阵心悸伴随着眩晕。她扶着冰冷的土墙喘息,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河边看看能不能摸点冻僵的小鱼虾,院门却猛地被撞开了!
门板重重砸在土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赵氏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抬头望去。
只见族长赵守礼站在门口,一身簇新的深蓝色缎面棉袍,衬得他那张保养得宜、留着山羊胡子的脸格外阴沉。他身后跟着几个族中孔武有力的青壮,都是平时在祠堂里跑腿办事的熟面孔。赵金宝也赫然在列,裹着厚厚的皮裘,脸色却有些异样的苍白,眼神躲闪,不敢与赵氏对视,嘴角却挂着一丝极力掩饰却又压不住的幸灾乐祸。
一股寒气,比倒春寒的风更刺骨,瞬间从赵氏的脚底板直冲头顶。
好个不知廉耻的贱妇!赵守礼的声音像淬了冰,又尖又利,劈头盖脸砸过来。他根本不看赵氏惨白的脸,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她的鼻尖,光天化日,竟敢行此苟且之事!败坏我赵家门风,污秽祖宗清名!给我搜!
最后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几个青壮如狼似虎地冲进狭小的院子,直奔那两间低矮的土屋。
族长!我没有!我……赵氏扑上去想阻拦,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冤屈而尖利变形。
滚开!一个壮汉粗暴地一把将她搡开。赵氏踉跄着跌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手掌被粗粝的地面擦破,火辣辣地疼。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另一个汉子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屋里传来翻箱倒柜、砸碎器物的刺耳声响。赵氏的心也跟着那些声响被撕扯着,碎裂开来。她徒劳地挣扎着,泪水汹涌而出,嘶喊着:你们凭什么!凭什么搜我的家!
赵守礼背着手,站在院中,像一尊冷酷的石像,对屋内的动静充耳不闻,只冷冷地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赵氏,山羊胡子微微抖动:凭什么就凭你寡廉鲜耻!私通外男!证据哼,今日定叫你心服口服!
话音未落,一个汉子已从灶房里冲了出来,手里高举着一个粗布小包,正是周大勇装窝头用的那个旧包袱皮!他脸上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将小包狠狠抖开在赵守礼面前的地上。
族长!您看!
包袱皮里,赫然是几块早已干硬发黑的麦芽糖!正是周大勇上次悄悄塞给她的那几块!它们躺在肮脏的泥地上,像被踩碎的污点。
还有这个!另一个汉子从里屋奔出,手里攥着一件男人的旧褂子,正是周大勇常穿的那件打了补丁的灰布褂子!那是上次赵氏在河边洗衣,周大勇见她冻得厉害,硬塞给她说挡挡风的。她一直没舍得穿,小心地叠放在箱底。
人赃俱获!赵金宝尖着嗓子,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指着地上的糖块和那件旧褂子,脸上是扭曲的快意,爹!您都瞧见了!这贱妇还敢抵赖这就是她和那野汉子通奸的明证!周大勇那穷鬼的东西,怎么会在她箱底不是私通是什么!
赵守礼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罪证,又落在赵氏绝望惨白的脸上,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和厌恶。他缓缓抬起手,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判词:绑了!连同那奸夫,一并押往祠堂!开祠堂门,请族老!今日,我赵氏一门,要清理门户,以正视听!
粗粝的麻绳狠狠地勒进赵氏纤细的手腕,火辣辣地疼。她被两个壮汉粗暴地拖拽起来,像拖一捆没有生命的柴禾。她最后一眼看向自己的院子,灶房的门被踹歪了,屋里一片狼藉,她省吃俭用、视若珍宝的盐罐子摔碎在地上,白色的盐粒混着黑色的泥土,像一片肮脏的雪。那件周大勇的旧褂子被随意地踩在泥泞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祠堂里,空气凝固得如同陈年的油脂,带着腐朽的木头和浓烈香烛混合的呛人味道。高高的屋梁下悬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在巨大的赵氏宗祠匾额和两侧忠孝传家、诗书继世的乌木对联上跳跃,投下幢幢鬼影。两排太师椅上,端坐着七八位须发皆白、穿着体面长袍马褂的族老,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摇曳的灯影下,如同庙里的泥塑木雕,刻板而冷漠。祠堂中央,赵氏被两个壮妇死死按着,跪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她头发散乱,脸上带着泪痕和挣扎留下的污迹,单薄的衣衫在阴冷的祠堂里瑟瑟发抖。对面几步远,周大勇也被五花大绑着跪在那里,额头上一道伤口还在渗着血,凝固在粗犷的眉骨上,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上首的族长和族老,里面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
祠堂大门敞开着,外面黑压压挤满了闻讯赶来的村民。人头攒动,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苍蝇在飞舞。有伸长脖子看热闹的,有摇头叹息的,有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的,更有不少妇人脸上带着鄙夷和兴奋,交头接耳,唾沫星子横飞。
啧啧,真看不出来,平时闷声不响的……
守寡就该有个守寡的样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祖宗的脸都让她丢尽了!
就是!周大勇也不是个好东西,光棍熬不住了呗……
活该!按老规矩,就该沉塘!
赵守礼端坐在祠堂正中最高的太师椅上,背后是巨大的祖宗牌位和香案。他清了清嗓子,威严的目光扫过全场,祠堂内外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列位族老,各位乡亲!赵守礼的声音洪亮而冰冷,在祠堂内回荡,家门不幸!竟出此伤风败俗、罔顾人伦之丑事!寡妇赵氏,不思守节自持,竟与鳏夫周大勇私相授受,暗通款曲!此等行径,禽兽不如!将我赵氏百年清誉置于何地将祖宗礼法置于何地
他猛地一拍扶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铁证如山!衣物信物俱在!此等淫妇恶徒,若不严惩,何以肃清门风何以告慰祖宗在天之灵族规煌煌,奸夫淫妇,当缚石沉塘,以儆效尤!
沉塘!沉塘!祠堂外,赵金宝和他那几个青皮同伙立刻扯着嗓子鼓噪起来,声音尖利刺耳。一些愚昧的村民受其煽动,也跟着稀稀拉拉地喊了起来。
赵氏猛地抬起头,脸上已无血色,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惨白。她看着那一张张冷漠、鄙夷甚至带着隐隐兴奋的脸,看着高踞上首、道貌岸然的赵守礼,看着那些泥塑木雕般沉默的族老,最后目光落在对面周大勇额头刺目的血痕上。一股混杂着绝望、愤怒和巨大悲凉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干了她的眼泪,烧得她浑身颤抖。
铁证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尖锐,猛地压过了祠堂内外的喧嚣,几块糖一件挡风的破褂子这就是铁证!
她挣扎着,试图摆脱身后壮妇的钳制,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赵守礼:我男人死了!田产被你们分了!房子快塌了也没人管!我饿得快死了!冬天冻得骨头缝都结冰!贞节牌坊能当饭吃吗能当柴火烧吗能当衣服穿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泣血的悲鸣,在死寂的祠堂里炸开:
你们!你们一个个吃得饱穿得暖!满口的仁义道德!满口的礼义廉耻!你们谁给过我一粒米谁给过我一寸布谁问过我是死是活!周大哥给我几个萝卜,给我一碗姜汤,那是救命!那是活命啊!你们……你们是要活活逼死我!还要泼我一身脏水!你们……你们才是吃人的豺狼!
住口!贱妇!赵守礼脸色铁青,山羊胡子气得直抖,猛地站起身,指着赵氏厉声咆哮,死到临头还敢污蔑宗族!污蔑长辈!给我堵上她的嘴!
一个壮妇立刻从旁边抓起一块不知哪里找来的、沾着油污的破布,狠狠地就要往赵氏嘴里塞。
我看谁敢!一直沉默的周大勇突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猛地用肩膀撞开按着他的一个汉子,额头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地瞪着那壮妇,她说的哪句不是实话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东西!逼死人还要立牌坊!姓赵的!他血红的眼睛转向赵守礼,你儿子赵金宝在镇上赌坊输光了钱,还欠了一屁股阎王债,被赌坊的人追着打,你怕丢脸,怕坏了你‘教化有方’的好名声,就拿我们两个穷鬼来顶缸!来给你儿子遮羞!来给你脸上贴金!呸!什么狗屁宗族!什么狗屁族规!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祠堂内外瞬间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震惊地投向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继而涨成猪肝色的赵守礼,以及他身边那个缩着脖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赵金宝。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赵守礼气急败坏,手指颤抖着指向周大勇,给我打!往死里打这满嘴喷粪的奸夫!
几个汉子立刻扑上去,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周大勇身上。他被打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却依旧发出闷闷的嘶吼:……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天知地知……你们自己心里有数!……赵金宝……你躲在你爹裤裆底下……算个什么东西!
堵上嘴!快堵上嘴!赵守礼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都变了调。祠堂内外一片混乱,嗡嗡的议论声骤然变大,夹杂着惊疑、恍然和更深的鄙夷,但更多的目光,却投向了高踞上首、失态咆哮的族长。
肃静!肃静!一位年纪最大的族老,终于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声音苍老而疲惫,成何体统!他浑浊的目光扫过状若疯魔的赵守礼,又扫过地上被打得蜷缩的周大勇和依旧被死死按住、眼中只剩下死寂绝望的赵氏,最终停留在祠堂外那些神色各异的村民脸上,停留了片刻。
守礼,老族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冰冷,金宝的事,回头再说。眼下……祖宗规矩不可废。他顿了顿,目光避开赵氏那双死水般的眼睛,赵氏失节,证据确凿。周大勇……勾引寡妇,亦难辞其咎。按族规……沉塘。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力气:……明日午时,行刑。以正……门风。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沉重的墓碑,轰然砸在死寂的祠堂里。
赵守礼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那因被揭短而扭曲的暴怒瞬间被一种如释重负的冷酷所取代。他挺直了腰板,目光重新变得威严而森然,扫过祠堂内外。
赵氏不再挣扎,也不再嘶喊。她身体里那股支撑着她的火焰,随着老族长那轻飘飘的沉塘二字,彻底熄灭了。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软软地瘫在冰冷的地上,目光空洞地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祠堂门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周大勇也不再嘶吼,他艰难地抬起头,额上的血混着汗水流进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的猩红。他死死地瞪着赵守礼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喘。
祠堂外,人群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短暂地骚动后又诡异地安静下来。一些人的脸上露出了然或鄙夷的神情,仿佛印证了心中所想。更多人则低下头,或移开目光,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公正的裁决。
风,裹挟着初春特有的、湿漉漉的寒意,呜咽着穿过村口那片枯黄的苇荡。村东头那片宽阔、深不见底的野水塘,在阴沉的天色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墨绿色。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岸边嶙峋枯树的暗影,死寂得没有一丝涟漪。塘边的泥地湿冷粘腻,散发着水腥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塘岸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男女老少,踮着脚,伸长脖子,像一群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木偶,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塘边那小小的空地上。嗡嗡的议论声如同夏日池塘边成群的蚊蚋,低低地、持续地萦绕着。
来了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一阵骚动,自动分开一条狭窄的通道。
赵氏被两个粗壮的妇人架着,踉踉跄跄地走来。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发白的囚衣,头发被粗暴地挽成一个死结,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手腕和脚踝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着,勒进皮肉,留下一道道紫红的淤痕。她的身体僵硬,几乎是被半拖半拽着前行。
紧随其后,周大勇也被两个彪形大汉押解着。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昨日祠堂里留下的青紫淤痕和鞭痕,额角那道伤口结了暗红的痂。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只有紧咬的下颌和绷得像石头一样的肩膀肌肉,泄露着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他的手脚同样被麻绳捆得死紧。
塘边空地上,赵守礼穿着簇新的深蓝色缎面袍子,昂然挺立,仿佛今日是什么光耀门楣的盛典。他身旁站着几位神情肃穆的族老。地上,赫然放着两块大小不一、棱角粗糙的青石,石头上凿穿了孔洞,系着粗大的麻绳。旁边,还放着一把锋利的柴刀。
赵守礼清了清嗓子,威严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嘈杂声渐渐平息。
各位乡亲!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沉痛和凛然,今日在此,非我赵氏一门所愿!然,祖宗之法不可违!礼教大防不可破!赵氏失节,周大勇行奸,伤风败俗,污秽乡里!此等恶行,若不严惩,天理难容!人神共愤!我赵氏一门,世代清誉,教化有方,岂能容此等败类玷污!
他猛地一指地上那两块冰冷的石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煽动性:今日!依祖宗规矩,缚石沉塘!以儆效尤!以正视听!以肃清风!
沉塘!沉塘!人群外围,赵金宝和他那几个狐朋狗友再次尖声鼓噪起来,挥舞着手臂,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兴奋和发泄般的快意。
这叫声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人群中某些麻木而愚昧的神经。一些妇人跟着唾骂起来:不要脸的贱货!活该!淹死她!败坏风气的狗男女!唾沫星子横飞,仿佛他们口中唾骂的不是两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肮脏的垃圾。
然而,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看着。有人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唏嘘,悄悄别过脸去;有人紧皱着眉头,嘴唇嗫嚅着,却终究不敢发出任何质疑的声音;还有人眼神麻木空洞,仿佛眼前发生的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早已看惯的仪式。
赵氏被粗暴地推搡到水塘边,冰冷的塘水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死亡的味道。她空洞的目光扫过岸上那一张张或亢奋、或鄙夷、或麻木的脸。那些唾骂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一个汉子拿起柴刀,走向周大勇。周大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赵守礼,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撞向身边的汉子!
按住他!赵守礼厉声喝道。
几个大汉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死死将周大勇按倒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的挣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徒劳而悲壮。那汉子举起柴刀,毫不犹豫地朝着周大勇脚踝上的麻绳狠狠砍去!
不——!赵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灵魂深处被硬生生撕裂出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身后妇人的钳制,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朝着周大勇的方向扑去!
砰!一声闷响。一个汉子眼疾手快,一记重拳狠狠砸在赵氏的太阳穴上。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瞬间袭来,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冒。她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栽倒在湿冷的泥地上,脸颊贴着冰冷的淤泥,口鼻间瞬间充满了土腥味。意识在剧痛和眩晕的边缘浮沉,岸上那些扭曲亢奋的脸、赵守礼冷酷的训斥、周大勇压抑的闷哼……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扭曲,像是从水底传来。
……快!绑石头!赵守礼急促的声音刺破模糊的声浪。
……脚筋……好像断了……有人低低地惊呼。
……管不了那么多了!绑上!快!
混乱的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石头在地上拖拽的摩擦声……交织在一起。
赵氏感到自己的身体被粗暴地翻转过来,冰冷沉重的青石压上了她的后背,粗粝的棱角硌得生疼。麻绳穿过石头上的孔洞,又死死地缠绕在她早已被捆绑的手腕和腰身上,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视线一片模糊的血红。透过晃动的人影缝隙,她看到不远处,周大勇也被同样绑上了一块更大的石头。他的一条腿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身下的泥地被染上了一小片刺目的暗红。他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却死死地、死死地望向她这边,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呼唤她的名字,又像是在诅咒这吃人的世道。
时辰到!行刑!赵守礼那如同丧钟般的声音,冰冷地响起。
噗通!噗通!
巨大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沉重而闷浊,砸碎了塘面的死寂。冰冷刺骨的塘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赵氏每一寸肌肤,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耳道!
窒息!无法想象的冰冷和窒息感如同巨锤,狠狠砸碎了她的意识!身体被背上沉重的石头无情地向下拖拽,飞速地沉向那墨绿色的深渊。
岸上的喧嚣——那亢奋的咒骂,冷酷的宣判,麻木的议论——瞬间被隔绝了,只剩下水流灌入耳道的巨大轰鸣,如同万马奔腾,又像是来自地狱的咆哮。
在急速下沉的混沌中,她最后拼尽全力,向上望去。
水面之上,那片被搅碎的铅灰色天光,扭曲晃动着,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刺目的光线如同无数把利剑,穿透动荡的水体,直刺她逐渐涣散的瞳孔。光影摇曳,变幻不定。就在那一片破碎的光影边缘,她似乎看到了岸边晃动的人影轮廓,影影绰绰,如同鬼魅。
一个模糊的声音,穿透了水流的轰鸣,断断续续、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她即将熄灭的意识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家常的随意:
………沉下去了……完事了……走,回家……今儿晌午……吃啥
另一个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催促:
……能吃点啥……咸菜就糊糊呗……快走吧……这晦气地方……风大,冻死了……
声音渐渐远去,被无尽的水声彻底吞没。
冰冷的、墨绿色的塘水,温柔而冷酷地,彻底拥抱了她。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她仿佛看到一点微弱的光,在幽暗的水底一闪而过。
是她那支温润的檀木簪子,挣脱了束缚,正缓缓地、缓缓地,旋转着,朝着更深的、永恒的黑暗沉去,像一颗坠落的星。
水面剧烈动荡的波纹,终于渐渐平息。最后几个巨大的气泡翻滚着破裂后,塘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墨绿色的水,平滑如镜,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岸边那些依旧未曾散尽的、黑压压的人影。只有几圈细微的涟漪,还在无声地扩散着,如同这口深塘无声的叹息。
赵守礼背着手,站在水塘边,目光深邃地注视着那片吞噬了两个生命的水域。初春的冷风拂过他深蓝色的缎面袍角,带来阵阵湿冷的塘水气息。他脸上那层行刑时的凛然与沉痛,如同退潮般悄然隐去,只余下一种磐石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如释重负的松弛。
礼教昭彰,风化得肃。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塘岸,祖宗规矩,不容亵渎。今日之事,虽痛心疾首,然为保我赵氏一门清誉,为儆效尤,不得不尔。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身旁几位同样神情肃穆的族老,最后落在黑压压的村民身上。
望我族中子弟,以此为戒!男守礼义,女重贞洁!克己复礼,方为正道!若有再敢以身试法、败坏门风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犹如此例!绝不姑息!
掷地有声的话语在空旷的塘岸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岸上的人群鸦雀无声,许多人下意识地低下头,不敢与他对视。
赵守礼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份沉默的臣服感到满意。他整理了一下袍袖,对身边的管家沉声吩咐:去,备好笔墨。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撰写成文,上报县学教谕。我赵氏一门,教化有方,清理门户,整肃乡风,此等大义,当使上峰知晓,以为地方楷模。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安排一件寻常公务。
管家连忙躬身应道:是,老爷!小的这就去办!转身匆匆离去。
赵守礼不再看那死寂的水塘,目光转向人群后方,沉声道:金宝。
一直缩在人群边缘、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赵金宝,闻声浑身一颤,连忙挤开人群,小跑着上前,垂手恭立:爹。
赵守礼看着他,眼神复杂,有严厉,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祠堂罚跪三日,抄写《朱子家训》百遍。静思己过,修身养性!若再敢踏足赌坊一步,家法伺候,绝不轻饶!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沉重的压力。
赵金宝头垂得更低,声音细弱蚊蚋:是,爹,儿子知道了,再也不敢了。
赵守礼不再多言,最后瞥了一眼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水面,仿佛那里从未发生过什么。他转过身,对几位族老略一拱手:诸位叔伯,辛苦了。请回吧。说完,他率先迈开步子,步履沉稳地沿着塘岸,向村中走去。深蓝色的袍角在风中微微摆动,背影挺直,如同刚刚完成了一件功德圆满的大事。
族老们相互看看,也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岸上的人群,如同被解除了定身咒,开始松动。看够了热闹,满足了猎奇,也或许是被那冰冷的结局和族长最后的威严所震慑,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议论声重新响起,却不再是之前的亢奋咒骂,而是压低了声音的感慨、唏嘘,或是关于晚饭吃什么的寻常话题。
唉……年纪轻轻的……
也是她自己不守妇道……
走了走了,冻死了,回家喝口热汤去。
听说镇上粮行新来了米去看看……
塘边很快变得冷清。只剩下几个负责善后的汉子,沉默地收拾着地上的绳索和那把砍过麻绳的柴刀。墨绿色的塘水,倒映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和阴沉的天色,依旧死寂一片。
风,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枝头,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面上。
水底深处,是无尽的黑暗与冰冷。浑浊的淤泥缓慢沉降,覆盖了一切挣扎的痕迹。只有一支被水流冲得斜斜插在淤泥里的檀木簪子,簪头那点微弱的光泽,在永恒的幽暗里,固执地映着水面之上、那片永远无法企及的、灰蒙蒙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