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在刀尖
脖子上一凉,金属的寒意像条蛇,顺着皮肤往里钻。
我眨了眨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认出了这味道——消毒水混着铁锈,还有点劣质皮革的霉味。
这地方,我熟。
熟得像自家楼下那家总不给找零的煎饼摊。
珍古斋三楼,那扇从不让人进的门,正虚掩着一条缝。
我回来了。
回到了我被活埋的起点。
上辈子,我就是在这扇门后,被塞进集装箱,漂洋过海,成了海底的一块人形礁石。
肺里灌满海水的感觉,我现在想起来,胃还一阵阵发紧。
可奇怪的是,我居然没当场吓尿——大概是因为,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赵德坤,你他妈的,终于让我逮着了。
门缝里,赵德坤正背对着我。
金丝眼镜,白手套,动作慢得像在给情人梳头。
他手里那把修复刀,正轻轻刮着西周青铜鼎的耳朵。
那鼎我认得,馆藏编号ZG-047,真品。
可他刮的那道旧伤,裂口太整齐,弧度太顺,像用尺子画出来的。
真品哪有这么规整的伤他在造假。
做一道假伤疤,好把真鼎耳拆下来,换上旁边那个闪着贼光的新耳朵——高仿的,但足以骗过大多数专家的眼。
真品,马上就要消失。
而我,恰好撞见了。
谁!他猛地回头,眼镜片后的目光像两根钉子,差点把我钉在墙上。
门被推开,阿彪那张脸就贴在赵德坤背后。
这家伙,上辈子把我拖进集装箱时,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现在,他手里那把匕首,正贴着我的颈动脉,凉得让人清醒。
完了。
和上辈子一模一样的剧本。
连他嚼口香糖的频率都分毫不差。
我该哭吗该跪吗该喊天道不公吗可我脑子里蹦出来的居然是:这匕首该擦了,都生锈了,划破我脖子算工伤吗
怕当然怕。
可比怕更猛的,是那股从胃里往上冲的火。
老天爷让我重来一次,不是为了让我再死一遍的。
是让我来算账的。
赵……赵总!我声音抖得像手机没电前的震动,腿也跟着哆嗦,活脱脱一个被领导突然点名的小职员。
手一扬,肩膀不小心撞上了门口的博古架。
哐当!
一个青花瓷瓶应声落地,碎了一地。
现代高仿,五十块一个,赵德坤买来撑门面的。
啊——!我尖叫一声,扑通跪地,膝盖砸在瓷片上,疼得我直抽气。
可我不敢停,手忙脚乱去捡,指尖被划破,血珠子冒出来,我连看都不看。
对不起!对不起赵总!我手滑!我该死!这个月工资您全扣!我卖血赔!我砸锅卖铁也赔!
我低着头,额头几乎贴地,嘴里不停道歉,可眼角余光,却像扫描仪一样,把操作台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刻进脑子里——那鼎耳的裂口角度,那高仿品的铜光,赵德坤手套上的颜料颜色……
赵德坤的脸,黑得像锅底。
他看看地上的碎片,又看看操作台上的国宝,再看看我这副窝囊废样。
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像只生闷气的河豚。
阿彪手上的刀,又往里压了半分,皮肤开始发麻。
哼!他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像是刚吞了只苍蝇。
一个破瓶子,嚎什么嚎!没出息的东西!收拾干净!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
他盯着我,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毒蛇吐信:听着,小林,今天你什么都没看见。
三楼的事,不准打听,不准靠近。
管好你的眼,管好你的嘴。
否则……他没说完,可那眼神,比阿彪的刀还凉。
是是是!谢谢赵总!谢谢赵总开恩!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这就收拾!这就滚!我如蒙大赦,抓起扫帚簸箕,手忙脚乱地扫地,动作笨拙得像第一次干家务的男大学生。
扫完,我佝偻着背,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一头扎进一楼卫生间,反锁上门,才敢喘大气。
后背的衣服全湿了,冷汗贴在皮肤上,冰得像刚从海里捞出来。
我靠在瓷砖墙上,心跳快得像在打鼓。
活下来了。
暂时。
赵德坤没动手,不是因为他心软。
他精着呢。
这时候出人命,他的货出不了境,钱拿不到手。
他选择了最体面的方案——放我走,然后,找机会让我意外消失。
可他一定在怀疑。
我摔瓶子的时机太巧了。
巧得不像意外。
像预谋。
他会查我。
查我的背景,查我的家人,查我是不是真这么倒霉。
他要确认我是不是一颗定时炸弹。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搓了把脸。
抬头看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发白,头发乱糟糟,眼圈发青,活像个刚被裁员的社畜。
可就在那双疲惫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烧起来。
赵德坤,还有你背后那条藏在暗处的黑蛇……上辈子你们送我下海喂鱼,这辈子,我得好好谢谢你们。
这份大礼,我记下了。
利息,咱们慢慢算。
下班铃响,我拖着灌了铅的腿走出珍古斋。
刚拐进那条熟悉的阴暗小巷,一辆没牌照的黑轿车,像幽灵一样滑到我身边。
车窗降下,阿彪那张横肉脸露出来,面无表情。
啪一声,一个牛皮纸袋扔在我脚边。
老板让我给你的,他声音像砂纸磨铁,好好给你妈治病。
嘴巴,闭紧点。
车门关上,车子无声滑走,像条潜入深水的鱼。
我低头看着那个袋子。
弯腰捡起来,沉甸甸的。
打开,一沓沓红彤彤的钞票,崭新得刺眼。
我捏着它,站在巷口,风一吹,纸角哗哗响。
我妈住院的事,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还直接拿钱砸我,把我的软肋,明晃晃地捏在手里。
他根本不信我那场意外。
他在警告我:我知道你怕什么,我知道你爱谁。
你敢动,我就让你妈陪葬。
我笑了。
笑得有点冷。
这算什么封口费还是工伤补贴
行啊,赵德坤。
钱我收了。
可你别忘了——
有些债,收了利息,才更值得期待。
2
刀尖上的舞步
那沓钱,我揣进裤兜,沉得像块铅。
赵德坤的封口费,听着像恩赐,实则是张催命符。
他查到了我妈在医院等钱救命,这钱,就是套在我脖子上的绞索。
他等于直接告诉我:你妈的命,现在归我管了。
慌当然想慌。
可我死过一回了,慌了,就又得死一回。
不划算。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脸色比隔夜的茶还难看。
见了赵德坤,腰弯得比昨天低了三度,声音抖得像信号不好的电话:赵总早……
他上下打量我,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像在验钞。
最后嗯了一声,带着阿彪上楼去了。
那扇门咔哒一关,像给我的脑袋盖了棺材板。
从那天起,我正式上岗,扮演林小怂——一个被吓破胆、只想保住饭碗和他妈命的窝囊废。
脏活累活抢着干,加班到最晚,见人就笑,尤其是三楼下来的人,我躲得比老鼠见猫还快。
赵德坤偶尔会巡视公共区。
每次他来,我就在工位上埋头苦干,专注打磨一件清代木雕佛像底座,砂纸来回推拉,动作慢得像在给佛祖搓背,额头上还得配合地冒点汗。
小林。他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我手一抖,砂纸差点把佛像鼻子磨平。
转身时差点带倒椅子,演技拿捏得恰到好处。
他看着我这副惊弓之鸟样,嘴角扯出一丝笑,假得能抠出三斤石灰:别紧张。
看你最近挺辛苦,脸色不太好。
家里……母亲身体怎么样
来了。
试探来了。
我脸上立刻垮下来,愁云密布,眼圈一红,声音立马带了哭腔:谢谢赵总关心……我妈她……医生说得尽快手术,可那费用……我低头搓着手指,木屑卡在指甲缝里,我……我实在是……
赵德坤叹了口气,拍拍我肩膀。
那手劲,像在拍一头待宰的猪。
他语气慈祥得让人反胃:唉,都不容易。
这样吧,有个‘私活’,报酬不错,能解你燃眉之急。
他递来一个用旧报纸裹着的长条物件。
一件明代的《溪山行旅图》局部,可惜颜料掉了些。
客户想‘恢复’一下神韵。
这种‘精修’,得你这种心细的人做。
做好了,钱不是问题。
他咬重了恢复和精修。
我抖着手接过,打开一角。
画是好画,可那旧味,太刻意了,像新鞋硬刷了层泥。
这哪是修复这是帮人把赃物洗白。
我捧着画,手抖得更厉害了,抬头时眼神里全是走投无路的挣扎,还有一丝对钱的渴望:赵总……我……我真的能行吗这……太贵重了……
我说你行,你就行。他笑得笃定,放心做。
客户只要结果,不问过程。
钱,会直接打到你妈账户。他转身,留下一句冰碴子话,小林,机会只有一次,把活儿做漂亮。
回到工位,锁门。
脸上的惶恐瞬间消失,眼神冷得能结冰。
我摊开那幅明代残片,拿出最细的工具。
赵德坤在考我,也在用我。
行,那我就给他一场满分表演。
我没急着造假,先做体检——查纸张纤维、浆料、墨迹渗透。
指尖在画面上慢慢挪,像在读盲文。
突然,在边缘一处小破口,指尖一滞——底下有东西,硬的,细得几乎感觉不到。
镊子,放大镜,屏住呼吸。
十分钟,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金属纤维被取了出来,带着暗红锈迹。
我盯着它,没瞳孔微缩,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这玩意儿,我熟。
上辈子在赵德坤处理一批被盗壁画时见过。
特种合金,防盗用的。
这画根本不是什么明代残片,是被人从真品上割下来的赃物!
赵德坤不仅造假,还销赃。
这根纤维,就是他的罪证切片。
我把纤维封进特制胶膜,收好。
然后,才开始认真地调颜料,修复那几处脱落的墨色。
手稳得像机器,脑子里却在盘算:怎么把这根小铁丝,变成捅穿他喉咙的匕首
几天后,我把修复好的画交上去。
赵德坤看着那几处天衣无缝的补墨,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很快压下去,点点头:手艺不错。
钱打过去了。
我点头哈腰,被打发出门。
直奔医院。
缴费窗口,看着账户里多出的数字,没半点高兴。
这钱,沾着我妈的命,也沾着我的血。
刚出医院,手机震了一下。
一条匿名短信:
城南废弃化工厂,B区3号仓,今晚11点。
证据在那里。
谁
谁知道我在找证据
赵德坤的试探
还是另有其人
为了我妈,为了这口气,是龙潭虎穴,也得跳。
深夜,城南化工厂。
一片死寂,像被城市遗弃的钢铁坟场。
我摸到B区3号仓,铁门虚掩。
推门进去,一股铁锈和烂化学药的味道直冲脑门。
打开手机灯,光柱切开黑暗。
角落里,一个破铁皮柜。
我放轻脚步,心跳不快,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
走到柜前,第三层抽屉拉开一半。
伸手摸进去——指尖碰到个硬硬的塑料夹。
不对。
赵德坤藏东西,从来不用这种玩意儿。
他喜欢把东西缝在旧书里,或者藏在假牙模型里。
这太明显了。
太像……陷阱。
念头刚起——
灯,亮了。
头顶一盏破探照灯,啪地炸开一片白光。
紧接着,哗啦——一声,身后那扇巨大的铁闸门,被锁链猛地拽紧,轰然关闭!
刺眼的光让我眯了下眼,门关的巨响在空仓库里撞来撞去。
然后,角落的扩音器滋啦一响,一个变了调的电子音,冷得像冰水灌进耳朵:
林默,古文物修复师,母亲李桂芳,市二院肿瘤科19床。
你找的东西,永远找不到了。
带上你妈,滚出这个城市。
这是最后机会。
否则……下一次,这仓库里的化学废料,会帮你和你妈都‘处理’干净。
倒计时开始:十……
我站在光里,没动。
手里那根金属纤维,还在。
他们知道我妈,知道地址,知道威胁方式……甚至知道我今晚会来。
这局,比我想象的深。
赵德坤背后那条黑蛇,不是一条,是一窝。
而我,刚跳进网眼最密的那一格。
但没关系。
网再密,也总有漏风的地方。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根细如发丝的金属,轻轻笑了。
你们以为,我今晚是来找证据的
不。
我是来放证据的。
这根小铁丝,现在,已经是你们内部的定时闹钟了。
等着吧。
闹钟,快响了。
3
抉择:深渊前的橄榄枝
九。
电子音像块冰,砸进耳朵里。
灯亮了,门关了,声音来了。
标准流程,没半点新意。
我站在光里,没跑。
那门关得慢,锁链哗啦响,至少还有五秒。
我甚至低头看了眼手表。
九点零七分。
记个时间,总没错。
等到五那个数字快出口,我才转身,不紧不慢地往门缝走。
差半尺,我侧身一滑,后背蹭过铁门,外套被刮开一道口子。
四。
咣当!
门关了。
灰尘扬起来,扑了我一脸。
我拍了拍灰,捡起摔在地上的手机。
屏幕裂了,但能用。
打开通讯录,拨我妈病房的座机。
手没抖。
抖的是心,不是手。
喂
我妈的声音,弱,但稳。
小默这么晚了,出啥事了
没事。
刚下班,想你了。
睡了吗
刚吃了药,正要睡。
那你睡吧,别熬夜。
锁好门,有人敲门别开。
知道啦,你也是,路上小心。
嗯。
明天看您。
挂了电话。
她没事。
他们没动手。
不是不敢,是想让我知道——他们能动,但暂时不想。
这是一种更狠的威胁:你的命,我随时可以收,但我先让你自己选怎么死。
回到家,十平米的屋子,冷得像口冰柜。
桌上还摊着修复工具,松香味混着灰尘,像在嘲笑我。
我坐床边,掏出那根金属纤维。
它还在。
细,轻,像根死掉的头发。
可它能杀人。
跑
带着我妈走
换个名字,躲到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掐灭了。
上辈子,我就是在集装箱里想要是能重来一次想得最多的人。
现在重来了,我却要逃
那我重生的意义,就是换个地方再死一次
可不逃,我妈怎么办
他们能打这个电话,就能在医院做一百种意外。
我不能赌。
正想着,手机亮了。
陌生号码,本地。
我盯着它,响到第五声才接。
喂
林默先生
男声,中年,平稳得像新闻播报。
抱歉这么晚打扰。
我是周秘书,张维民先生的。
张维民。
终于来了。
周秘书,有事
张老很欣赏您。
他声音没起伏,像在读天气预报。
尤其是您对古画的理解。
那幅《溪山行旅图》局部,‘还原’得很到位。
我握紧手机。
他知道那幅画。
知道我动过它。
等于知道我查到了什么。
张老惜才。他继续说,语速不变,也知道您孝顺。
您母亲的病,拖不得。
我们联系了德国的专家团队,最新的药,能进。
费用,张老全包。
后续疗养,也安排好了。
他顿了顿。
那顿,比刀还利。
另外,张老可以在国家文物修复中心,为您安排一个编制内职位。
待遇,体面,前程,都有。
您这样的手艺,不该在‘珍古斋’这种地方耗着,更不该…为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毁了自己。
他没说交出证据。
没说否则怎样。
可每个字,都在说:交出来,活路;不交,死路。
您聪明人。他声音终于低了一度,有些东西,留着,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交给赵老板,清清白白做人。
张老,会很高兴看到您做出正确的选择。
然后,他说了个地址:城西云庐会所,三天后,下午三点。
这是机会,也是最后一次。
张老不喜欢意外。
期待见到焕然一新的您。
再见。
电话挂了。
忙音。
嘟。
嘟。
嘟。
我低头,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掌心。
那根金属纤维,躺在光里,像一截凝固的寒霜。
救我妈的药,有了。
我梦寐以求的职位,有了。
代价是:交出证据,低头认输,从此当个听话的修复师,修他们想让我修的东西。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久到手机自动熄屏,屋里一片黑。
只有窗外城市的光,照进来一点。
我妈的咳嗽声,赵德坤的冷笑,仓库里那扇关死的铁门,周秘书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全在脑子里转。
这根小铁丝,交,还是不交
交了,我妈能活,我也能活,但我和她,都成了笼中鸟。
不交,我可能死,她也可能死,但至少,我试过。
可如果……
如果我不交,也不逃呢
如果我把这根铁丝,变成一张牌,而不是一枚炸弹
我忽然笑了。
笑自己之前太急。
他们以为我在做选择题:活,还是死
可他们忘了——
我是个修复师。
修复师最擅长的,不是破坏。
是……
把残缺的,变成完整的。
把假的,变成真的。
把死局,变成活棋。
三天后,云庐会所。
我会去。
但不是去投降。
是去,下一盘棋。
这根金属纤维,
不是我的终点。
是他们的,
开端。
4
投名状:淬毒的蜜糖
三天。
七十二小时。
每一秒都像在砂纸上爬行。
我坐在母亲病房外的长椅上,看着她输液的管子一滴一滴落下。
顶级医疗团队……靶向药……活下来的希望……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转,像磨盘碾着骨头。
交出那根金属纤维,换她活命,换我前程
然后呢
赵德坤继续造假,张维民继续当他的文化泰斗,我呢
修他们想让我修的东西,闭嘴,拿钱,当个体面的帮凶
闭上眼,集装箱的铁皮贴着皮肤,海水灌进肺里的滋味,又来了。
不。
就算是死,我也要让他们知道——
我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林默了。
计划在绝望里长出来。
一根金属纤维,扳不倒张维民。
我需要更大的局。
而周秘书递来的这张橄榄枝,
正是我唯一能靠近核心的门票。
三天后,傍晚。
云顶会所,顶层。
城市灯火在脚下铺开,像一片虚假的星河。
侍者引我穿过幽暗的走廊,地毯厚得能吞掉脚步声。
推开门,水晶灯的光洒下来,暖得像假的。
赵德坤坐在沙发上,一身笔挺西装,头发梳得能反光。
看见我,嘴角一歪,笑得像在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主位上,张维民。
羊绒开衫,白衬衫,手腕上那串檀木佛珠,温润得像他的人。
他抬眼,对我点头,笑容和煦:小林来了坐。
我走过去,在单人沙发边缘坐下,只坐半边。
手插在口袋里,攥着那个小密封袋。
汗,已经把袋子浸湿了。
年轻人,看着累。张维民端起酒杯,声音温和得像长辈唠家常,你母亲的事,别担心。
史密斯教授已经答应接手,药也备好了。
等这边……清了,随时能走。
赵德坤往前一倾,手直接伸过来:东西呢
我浑身一抖,手捂紧口袋。
这个动作,让张维民晃酒杯的手停了一瞬。
我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天大决心。
慢慢掏出那个透明小袋。
里面那根细如发丝的金属纤维,在灯光下几乎看不见。
赵德坤一把抢过去,举到眼前,眼神亮得发狂:就是它!妈的,终于……
他狂笑,转向张维民:张老,这下……
张维民微微一笑,拿起茶几上的牛皮纸信封,推到我面前。
信封敞着口,崭新的钞票露出一截边。
小林,拿着。
明天,你就可以带你母亲……
话没说完。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敲了两下。
——信号。
我掏出手机,打开一个加密文件,连上会所的无线投屏。
巨大的曲面电视屏幕一闪,跳出一段视频。
画面里,是张维民的私人办公室。
他正背对着镜头,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低声交谈。
桌上摊着几幅古画,其中一幅,正是那幅被切割的《溪山行旅图》残片。
鸭舌帽男人递给他一个U盘,张维民接过,塞进保险柜。
全程,没人说话,但每一个动作,都像刀刻进胶片。
视频结束,屏幕黑了两秒。
然后,弹出一张照片——那份U盘里的内容:一份境外账户的资金流水,收款人姓名,赫然是张维民的化名。
金额:七位数。
备注栏写着:溪山-三成。
整个房间,静得能听见雪茄燃烧的嘶声。
赵德坤的笑容僵在脸上,像戴了张劣质面具。
他看看手机,又看看张维民,嘴唇哆嗦:张老……这……这不可能……
张维民没动。
酒杯还端在手里。
但那串檀木佛珠,一颗一颗,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地毯上,无声无息。
他没低头看,只是盯着我,眼神从平静,到惊疑,再到一种……认命的灰暗。
你……他开口,声音哑了,你什么时候……
就在您让我‘清清白白做人’的那天。我站起身,从冰桶里拿出一瓶水,拧开,喝了一口。
水很凉,冲走了最后一丝紧张。
张老,您说得对。
有些东西,留着,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
我拿起那个装满钱的信封,掂了掂。
所以,我把它……变得简单了。
我走到电视前,手指在遥控器上一点。
视频重新播放。
这次,我打开了直播推流。
标题写着:
【实名举报:国宝守护人,如何用佛珠掩盖罪证】
观看人数,开始从0跳动。
赵德坤猛地跳起来,扑向电视:关掉!快关掉!
张维民终于动了。
他慢慢放下酒杯,扶着沙发扶手,想站起来。
但腿一软,又跌回去。
他没喊警察,没骂我,只是死死盯着我,嘴唇动了动,像条离水的鱼。
那张儒雅的脸,一瞬间垮了,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一样深。
我拿起信封,转身走向门口。
张老,赵总。
我停下,没回头。
我的‘投名状’,
您二位……
还满意吗
门开,走廊的光涌进来。
我走出去,把那场崩塌,关在身后。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一条新闻推送弹出:
【突发:实名举报引发震动,文物界泰斗张维民被纪检部门带走调查】
配图,正是我直播里的那张资金流水。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封。
钱,我没拿。
它还在茶几上。
这玩意儿,沾了太多血,烫手。
我把它塞进路边一个捐款箱。
抬头,天快亮了。
妈,
这次,
换我来救你。
5
修复:真实的重量
抓住他!
张维民嗓子劈了,像破锣。
赵德坤在地上扑腾,想爬起来指我,腿一软,又摔回去,嘴还在吼:是他!都是他干的!钱是他拿的!
门口几个警察,手已经按在枪套上,目光钉在我身上。
电视还在播,画面里,张维民被押上车,头低着,像条丧家犬。
荒诞。
一个通缉犯,在指认揭发他的人。
我没动。
甚至没看警察。
就看着张维民,嘴角那点冷笑,没散。
张老,我声音不高,您说我身上有证据
我抬起手,摊开掌心。
要不,您先搜
领头的警官,四十来岁,脸像刀刻的。
他抬手,拦住手下。
目光扫过赵德坤,扫过张维民,最后落在电视上。
他接的命令,和眼前这出戏,对不上。
林默他问,声音硬。
是我。
我们接到举报,证据确凿,正在查张维民、赵德坤。他眼神扫过两人,他们说你收钱,是同伙。
警官!张维民猛地吼,指着茶几上的信封,钱在他手里!他就是主谋!赵德坤看见了!
赵德坤立刻接话:对!是他逼我们!文物是他修的!钱是他勒索的!
两人一唱一和,像排练过。
警官眉头锁死。
这种场面,他见多了。
你呢你说。
我放下手,没理他们。
录音器在茶几下面,固定在桌板内侧。
从我进门开始,所有话,都在里面。
赵德坤的声音戛然而止。
张维民盯着我,眼珠子像要瞪出来。
然后,他慢慢坐回去,肩膀塌了。
手腕上,那串佛珠没了,只剩一圈深红的印子。
警官示意手下取录音器。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
少了怀疑,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
林默,按程序,你得跟我们回去,说明情况。
包括录音,还有你之前寄的材料。
应该的。我说,我配合。
走出云顶。
警车灯在夜色里闪,红蓝交错。
风冷,吹得人清醒。
我深吸一口,肺里全是自由的空气。
身后,张维民被架着走,背驼得像老头,眼镜歪了,眼神空了。
赵德坤被拖着,腿完全不听使唤,嘴里还在嘟囔:不是我……是林默……
调查很顺。
录音、备份的证据包(金属纤维分析、赵德坤指使我造假的录音、走私清单照片)、我对涉案文物的技术鉴定……证据链完整。
张维民、赵德坤,还有他们背后那张网,全塌了。
牵出的人,比想象的多。
一个月后。
我在首都国家博物馆的修复室。
窗明几净,空气里是纸、木头、天然颜料的味道。
没有化学溶剂,没有铁锈。
我穿着白大褂,戴着手套,低头修一幅宋画。
虫蛀、水渍、断裂,伤得不轻。
刀尖沾着颜料,一笔一笔,补,接,像在缝一条命。
手很稳。
林老师一个实习生端着调色碟过来,二十出头,眼神有点怯。
您看,这赭石调得行吗
我放下刀,接过碟子,对着光看了看。
赭石减半。
宋画讲究‘透’,调太重,就死了。
哦!明白了!谢谢!他捧着碟子跑回去,像接了圣旨。
手机震了。
医院护工发来一张照片。
我妈靠在床头,窗外阳光照进来。
她瘦,脸还是白的,但不像之前那样灰。
她捧着一碗粥,对着镜头笑。
笑得有点费力,但真实。
下面一行字:阿姨今天喝了整碗粥,说等你周末带她下楼晒太阳。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心里那块冰,终于开始化了。
前世集装箱里的冷,海里的咸,一点一点,被这阳光晒走。
我拿起修复刀。
刀尖划过绢面,接上一根断了的墨线。
稳,准。
这一次,我修的,
不只是画。
是那些被撕碎的,
再也拼不回去的,